內容摘要:本文在以往學者研究的基礎上,歸納出了有關莫高窟報恩吉祥窟的三條線索:崖面位置、報恩思想和八大菩薩造像題材。并對P.2991《報恩吉祥之窟記》提出新的解釋,認為以往從塑像探求八大菩薩的思路不符合莫高窟實際,應從壁畫中探求。經(jīng)過考察中唐洞窟后得出新的結論:莫高窟第153窟可能就是報恩吉祥窟。
關鍵詞:莫高窟;報恩吉祥窟;八大菩薩;壁畫
中圖分類號:K879.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8)04-001-08
緣起
P.2991所抄釋惠苑《報恩吉祥之窟記》,系記述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僧鎮(zhèn)國及其所屬汜氏家族在莫高窟開鑿石窟的功德記(以下簡稱《報恩窟記》),是一篇研究莫高窟歷史的重要文獻,受到了敦煌學者的重視。
1992年,鄭炳林先生首次刊布了《報恩窟記》的錄文和校釋,提示學者們注意此篇文獻的歷史價值。1996年,馬德先生探討報恩吉祥窟的存在問題:“僧鎮(zhèn)國在莫高窟無跡可尋,文中所記一佛八菩薩的塑像題材,在莫高窟現(xiàn)存洞窟中亦無此例,俟日后進一步研究?!?999年,又在《敦煌莫高窟“報恩吉祥窟”考》一文(以下簡稱“馬文”)中發(fā)表其新的研究結論:“莫高窟今第361窟比較接近《報恩吉祥之窟記》所記僧鎮(zhèn)國營造之窟。”馬文結論尚屬推測。但其研究思路對學者們具有先導意義。近期,青年學者沙武田先生發(fā)表了《莫高窟“報恩吉祥窟”再考》一文(以下簡稱“沙文”),在繼承馬文研究思路的基礎上又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主要從《報恩窟記》所載窟中毗盧像并八大菩薩的造像題材人手探索,最后推測報恩吉祥窟“極有可能即為莫高窟第234窟”。
筆者認為,上述學者已經(jīng)提出了一些有價值的觀點。但不容回避的是,迄今學者們對此問題的研究尚未取得令人信服的結論,仍有進一步探討的余地。同時,學者們的一些具體論述和觀點未盡妥當,仍有可商之處。故對《報恩窟記》與“報恩吉祥之窟”提出自己的見解,冀有助于推進此問題的研究。本文是在馬文初考、沙文再考的基礎上立論,故題為“三考”。
探索“報恩吉祥窟”之我見
由于《報恩窟記》所記之窟是吐蕃時期為數(shù)不多的有文獻記載可知營造窟主、時代和部分題材內容的洞窟之一,故引起學者們的關注,力圖探索其在莫高窟是否存在。如果存在,究竟是哪一窟。前述馬文、沙文便是這種探索的階段性成果。迄今為止,學者們的研究總體來說還停留在推測的階段。其原因從客觀上來說在于《報恩窟記》的記載過于簡略,從主觀來說則是由于目前學術界對吐蕃時期敦煌石窟的研究還不夠深入所致。
筆者認為,報恩吉祥窟當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去探索:其一,從該洞窟的崖面位置入手。其二,從報恩的主題思想人手。其三,從毗盧舍那佛和八大菩薩的造像題材內容入手。
一、崖面位置
《報恩窟記》云:“遂于莫高勝境,接飛檐而鑿嶺,架云閣而開巖?!瘪R文已根據(jù)這三句話透露的信息準確地指出該窟系新開窟,“位置在崖面的中層以上”。
筆者認為,根據(jù)“接飛檐而鑿嶺”所透露的信息,可以進一步將該窟鎖定在一個更小的范圍內?!帮w檐”本指古代樓閣等高大建筑飛翹的屋檐,也常常用作樓閣等建筑的代稱。如《洛陽伽藍記》卷3:“高陽王寺,高陽王雍之宅也,在津陽門外三里御道西。雍為爾朱榮所害也,舍宅以為寺……白殿丹檻,窈窕連亙;飛檐反宇,穆轕周通?!崩钍烂瘛吨镁谱w閣》詩云:“高軒臨碧渚,飛檐迥架空?!眱商帯帮w檐”一指寺院建筑,一指飛閣,均用作高大建筑的代稱。《報恩窟記》中的“飛檐”當指莫高窟崖面的樓閣類建筑,“接飛檐而鑿嶺”表明該窟是在靠近崖面上一個樓閣類高大建筑之處營造。莫高窟崖面現(xiàn)存的樓閣類建筑只有第130窟窟檐、九層樓(第96窟窟檐)、三層樓(第16窟、365窟、366窟窟檐)三處,而這三處附近正是吐蕃時期營造洞窟比較集中之處。
據(jù)馬德先生研究,三層樓由中唐敦煌高僧洪辨所造,“這三個洞窟的營造是一個連續(xù)過程,中間的365窟營造于832—834年,上下的366窟和16窟的營造也就是在此前后10來年間的事”。馬文認為《報恩窟記》“文中有一些描述與公元839年成書的《大蕃故敦煌郡陰處士公莫高窟修功德記》相近。據(jù)此,可將本功德記文的年代推定在公元840年前后”。據(jù)此則可推斷,當營造“報恩吉祥之窟”時,與此同時的三層樓尚在營造中,因此有理由排除三層樓附近的洞窟。
據(jù)S.3929+S.6161+S.6973+S.11564+P.27624敕河西節(jié)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北大像在張淮深主持重修后“新增而橫敞五層”之前是“舊閣乃重飛四級”,即在晚唐之前北大像前是四層的樓閣式窟檐建筑?,F(xiàn)在的九層樓是民國二十四年(1935)敦煌當?shù)孛癖娭匦薜?。因此,“接飛檐而鑿嶺”的位置也有可能就是現(xiàn)在九層樓的附近。九層樓北側第二層的第232、237、238、240窟和第三層的第235窟等吐蕃晚期營造的洞窟成為我們尋求報恩吉祥窟的一個范圍。
第130窟崖面現(xiàn)存有窟檐建筑。據(jù)潘玉閃、馬世長先生研究:“我們把130窟窟前下層殿堂遺址和主室地面鋪設的花磚定為西夏時代……130窟窟前上層遺址是與100窟窟前的清代窟檐同一時期修建的?!钡凑展糯炜叩膽T例,當盛唐時期營造南大像時不可能不修窟檐。第130窟崖面上尚殘存有木梁的斷茬和巖壁上鑿出的安置木梁的柱穴,因此推斷中唐時第130窟窟前當有窟檐建筑,“接飛檐而鑿嶺”的位置有可能在第130窟附近。第130窟附近吐蕃時期營造的洞窟也應該是我們探索報恩吉祥窟的一個范圍。
二、報恩思想
《報恩窟記》表現(xiàn)出強烈的報恩思想,這種思想在莫高窟吐蕃時期許多洞窟中有著十分突出的表現(xiàn)。其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
第一,在主室東壁門上繪亡父母的供養(yǎng)像,為亡父母作功德。第144窟東壁門上南北兩側分別繪有跪在榻上的男女供養(yǎng)人像,題記分別為“亡父前沙州……索留南供養(yǎng)”、“亡母清河張氏供養(yǎng)”,中間還有一條題記為“索氏愿修報恩之龕供養(yǎng)”,可知此窟為索氏所修功德窟,稱作“報恩之龕”。據(jù)P.46384陰處士碑》可知,陰嘉政主持營造的第231窟當時“額號報恩君親”,在東壁門上繪有其亡父陰伯倫、亡母索氏跪于榻上的供養(yǎng)像。沙武田先生認為,陰伯倫夫婦供養(yǎng)像被獨立畫于東壁門上,是一種具有原創(chuàng)性意義的圖像,表現(xiàn)了報親恩的思想。
此外,在吐蕃晚期營造的第238、359窟中東壁門上都存有跪于榻上的男女供養(yǎng)人像,當是與第144、231窟同樣的窟主亡父母的供養(yǎng)像,同樣體現(xiàn)了報親恩的思想。據(jù)此判斷,報恩吉祥窟也當有東壁門上的亡父母供養(yǎng)像。
第二,在主室西龕內和南、北、東壁繪報恩經(jīng)變、父母恩重經(jīng)變。吐蕃時期洞窟中現(xiàn)存8鋪報恩經(jīng)變,分別繪于吐蕃早期第112、154、200、258窟和晚期第144、231、236、238窟。父母恩重經(jīng)變在莫高窟現(xiàn)存4鋪,即吐蕃晚期第238窟,晚唐第156窟,宋代第170、449窟。
《報恩經(jīng)》、《父母恩重經(jīng)》皆為疑偽經(jīng),其中宣揚報四恩即父母恩、眾生恩、國王恩、三寶恩的內容,特別是其中報父母恩、國王恩的思想切合了中國傳統(tǒng)道德忠君孝親的觀念,故被中國佛教信徒予以大力弘揚,并將其繪制為報恩經(jīng)變、父母恩重經(jīng)變,吐蕃時期敦煌壁畫中有大量集中的表現(xiàn),對此已有學者做過系統(tǒng)論述,本文不贅。
沙文依據(jù)第361窟并未表現(xiàn)報恩思想而否定了馬文認為其為報恩吉祥窟的觀點,筆者贊同。從上述報恩思想的兩個方面來看,吐蕃晚期第144、231、238窟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鑒于第144、231窟已經(jīng)確知窟主分別為索氏、陰氏,故第238窟引起我們的關注。此窟在東壁門上繪亡父母供養(yǎng)像,還在南壁繪報恩經(jīng)變、東壁門南側繪報父母恩重經(jīng)變。尤為引人注目的是該窟現(xiàn)存吐蕃時期洞窟中唯一一鋪父母恩重經(jīng)變,這與《報恩窟記》所述“哀哉父母,生我劬勞,欲報之(諸)恩,唯仗景福。是以捐資身之具,罄竭庫儲,委命三尊,仰求濟拔”的思想具有一致性,很容易引發(fā)推測:此窟是否是報恩吉祥窟?但《報恩窟記》中明確記載報恩吉祥窟中有毗盧舍那佛和八大菩薩的造像題材,而踏查第238窟西龕塑像無存,從塑像底座遺跡推測,原當有一鋪七身塑像。在該窟壁畫中也找不到這些題材的痕跡。故可斷定此窟也非報恩吉祥窟,我們還需要再到別處去找。
三、毗盧舍那佛和八大菩薩的造像題材
顯然,探明洞窟造像內容是探索報恩吉祥窟的最重要線索。但《報恩窟記》對于該窟造像內容的記錄僅寥寥數(shù)語:“其龕化成,粉壁斯就,富陽素毗盧像一軀,并八大菩薩,以充侍衛(wèi)?!睂W者們只能利用這些簡略記述來探求報恩吉祥窟的造像內容,迄今仍理解不同,觀點不一。
馬文認為這是對洞窟塑像內容的表述,推測第361窟“從龕內留下的痕跡可以看出,原塑像應該是一鋪九身,與《報恩吉祥之窟記》所記較為吻合”;并認為第361窟中“作為主壁的西壁所開盂頂帳形佛龕,坐西朝東,可能就是《報恩吉祥之窟記》所述‘富陽”’,“‘富陽’一詞,當為古代敦煌特有的石窟建筑結構部位的名稱之一”。據(jù)筆者踏查第361窟龕內塑像遺跡,原塑像當為一鋪七身。P.4638《陰處士碑》載明中唐第231窟“龕內素釋迦牟[尼]像并聲聞菩薩神等共七軀”,是同時期洞窟龕內造像例證。樊錦詩、趙青蘭先生研究莫高窟中唐洞窟分期時已指出,吐蕃晚期“龕內塑像皆為一鋪七身,一般為一佛二弟子二菩薩二天王組合”。故馬文的結論并無實據(jù),尚屬推測。
沙文提出了四點新的見解:一、指出“富陽”之“富”字應為“當”字形近誤寫。二、認為當陽“顯然這是一個專用名稱,是對洞窟內某一建筑的稱謂”,“當以為洞窟中獨立之中心佛壇”。三、利用學術界對敦煌“盧舍那佛并八大菩薩曼荼羅”造像的研究成果,推測報恩吉祥窟的彩塑毗盧像一軀并八大菩薩是盧舍那并八大菩薩曼荼羅造像,與藏經(jīng)洞絹畫Stein paiting50“胎藏界的大日如來與八大菩薩曼茶羅”和安西榆林窟第25窟主室正壁“盧舍那并八大菩薩”造像一致。四、認為第234窟中心佛壇現(xiàn)存的一佛二菩薩塑像并非如以往所認為系中唐原塑,當為宋代重修。該窟的中心佛壇正是《報恩窟記》所記之“當陽”,即安置“盧舍那佛并八大菩薩曼荼羅”之壇場。最后得出結論:報恩吉祥窟“極有可能即為莫高窟第234窟”。
筆者認為,沙文第一點指出“富陽”之“富”字應為“當”字形近誤寫,確為卓見,具有文獻??睂W的依據(jù),可以信從。其余三點見解尚缺準確可靠證據(jù),值得商榷。
其一,沙文認為“當陽”是石窟建筑結構稱謂,進而指為中心佛壇,這是沿襲馬文思路而引申出的結論,缺乏可靠證據(jù),并有理解偏差之失,恐難成立。馬文認為“富陽”是石窟建筑結構部位名稱,但除《報恩窟記》一例外,并未提供其他任何例證,可謂孤證不立。沙文中引用了4條例證:1.《佛說大輪金剛總持陀羅尼經(jīng)》:“當陽鋪置盧舍那像,于前種種供養(yǎng)?!?.《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像既初達殿,大不可當陽,乃置北面,及明乃處正陽?!?.《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jīng)》:“應于當陽張盧舍那、釋迦、彌勒、阿閦、彌陀,諸大變化觀音形像,兼金剛藏,安其左右?!薄斗ㄔ分榱帧罚骸八彘_皇中,蔣州興皇寺佛殿被焚。當陽丈六金銅大像并二菩薩,俱長丈六,其模戴頤所造?!鄙澄慕忉?、2例中“當陽”均為中間、當中之義,這是確當?shù)?。但解釋?例中“當陽”“作為修法的道場,無疑是中間的壇了”,第4例“興皇寺佛殿中‘當陽’的大銅佛并二菩薩像,無疑是殿中主要造像,定當居中,此位置只有是佛殿中設像的中心佛壇建筑”。將當陽進一步解釋為中心佛壇,這是為了吻合將當陽理解為石窟建筑結構稱謂的思路而作的引申性解釋,有曲解之嫌。
筆者認為,上引4例中的當陽均在佛殿,與石窟無涉,證明當陽并非石窟建筑結構的名稱,而是指示方位的名詞,意為中心、當中。有證據(jù)表明,古人一直都作此解。宋代僧人可度撰《楞嚴經(jīng)箋》,解釋上引《楞嚴經(jīng)》中當陽為“室中心也”。明代鐘惺撰《楞嚴經(jīng)如說》也解釋此當陽為室中央。敦煌文獻表明,唐宋敦煌人將當陽作為指示中心的方位名詞。沙文所引P.3245《創(chuàng)于城東第一渠莊新造佛堂一所功德記并序》記載清信弟子某人“于祖父舊莊上創(chuàng)建佛宇……當陽塑某佛并侍從一鋪”,與《報恩窟記》中“當陽素毗盧像一軀并八大菩薩”句式相類,當陽均為當中、中心之意。P.3432吐蕃時期《龍興寺卿趙石老腳下依蕃籍所附佛像供養(yǎng)具并經(jīng)目錄等數(shù)點檢歷》記載:“佛帳內當陽脫空金渡像壹,并艷座,長三尺,其座上菩薩聲聞[像]捌事園(辶堯)?!狈饚な枪糯鷮ΡJ頂帳形佛龕的稱謂,“佛帳內當陽”是指盝頂帳形佛龕中心,即安放“脫空金渡像”的位置。上述證明,當陽并非石窟建筑結構名稱,亦非專指中心佛壇,而是指示中心方位的名詞,它可用于寺院佛殿、佛龕和石窟等不同場合。
其二,沙文認為“當陽素毗盧像一軀并八大菩薩”的造像內容是由毗盧舍那佛與八大菩薩塑像組成的曼荼羅,尚無可靠證據(jù),仍屬推測。誠如沙文引證的學術界的研究成果所證明,在吐蕃時期和晚唐時期的敦煌佛教藝術中可見毗盧舍那佛與八大菩薩曼荼羅,但這些例子全為繪畫,敦煌石窟中尚未發(fā)現(xiàn)一例。因此沙文尚缺乏可靠的實證支持。
其三,沙文認為第234窟中心佛壇一佛二菩薩塑像非中唐原塑,當為宋代重修,可備一家之言。但認為第234窟的中心佛壇即為“當陽”,即安置“盧舍那佛并八大菩薩曼荼羅”之壇場,仍屬推測,尚無實據(jù)證明該窟為報恩吉祥窟。
至此說明,馬文、沙文對《報恩窟記》中造像內容的解釋在莫高窟中均無法找到實證支持,因而也就難以令人信服。
那么,為什么學者們在莫高窟苦苦求索仍找不到報恩吉祥窟的確切蹤跡呢?是該窟現(xiàn)已不存,還是別有緣故?筆者認為,報恩吉祥窟當仍存于莫高窟,只是由于以往學者們囿于一種既定的思路,即將《報恩窟記》所記“富(當)陽素毗盧像一軀,并八大菩薩”一直理解為記述該窟的塑像內容,以致窒礙不通,難求真解。因為學者們找遍莫高窟,的確找不到任何一處有八大菩薩塑像的痕跡。在此筆者用新的思路提出新的觀點:有理由對《報恩窟記》的記述作出新解,即“當陽素毗盧像一軀”是指塑像內容,“并八大菩薩,以充侍衛(wèi)”是指壁畫內容。鑒于莫高窟繪塑結合的藝術特征,筆者提出如此新見,并非憑空臆測。當然,更重要的是筆者的確找到了下述兩方面的證據(jù)。
其一,敦煌文獻方面的證據(jù)。考察唐宋敦煌造像功德記中對塑繪內容的記述,并與《報恩窟記》對比分析后,有理由推測:很可能由于P.2991寫卷抄寫《報恩窟記》原文內容不全有遺漏,以致造成人們理解的困惑和分歧。
筆者在《報恩窟記》中發(fā)現(xiàn)兩點異常:一、由于造像是耗資巨大、功德殊勝之事,故功德主往往特意撰功德記,詳記塑繪內容,此類例證在唐宋敦煌造窟、造伽藍(蘭若、佛堂)功德記中比比皆是,不煩贅引。但很難理解《報恩窟記》對造像內容的記述如此違背常規(guī),不僅過于簡略,而且竟會僅記塑像而對繪畫不著一字?二、文中記載“當陽素毗盧像一軀”,似乎說明塑像僅有毗盧像一軀,但其后“并八大菩薩,以充侍衛(wèi)”的表述卻比較含混,是指塑像,抑或指壁畫?從“并”字來看,似乎指塑像的可能性為大,以往學者均作此解。但考察大多功德記中對塑像的表述有兩種方式,一是籠統(tǒng)說“塑佛并侍從”,不說塑像的數(shù)量單位;二是說明“塑佛并侍從×軀(或一鋪,或一鋪×事)”,凡有數(shù)量單位處均表明此前內容為一獨立單元,此后為其他內容;而《報恩窟記》的表述卻與其他功德記慣用的方式不符。為了證明筆者觀點,以表1列唐宋功德記中有關記述塑像的文字以便對照分析。
對照所引諸例,《報恩窟記》的表述方式顯然當屬注明數(shù)量單位的第二種。如果說該窟毗盧像與八大菩薩均為塑像,應如同例證②記為“當陽素毗盧像并八大菩薩九軀”,或如同例證④⑤⑥記為“當陽素毗盧像并八大菩薩一鋪(九事)”,但卻記為“當陽素毗盧像一軀”,表明塑像僅有1軀,“并八大菩薩,以充侍衛(wèi)”是指壁畫,其中可能在“并”后漏抄了“繪”、“畫”之類文字。因為繪畫的八大菩薩并不像阿難、迦葉、二菩薩及二天王塑像是釋迦佛塑像固定的侍從,故說為毗盧像“以充侍衛(wèi)”。顯然報恩吉祥窟中的毗盧舍那佛塑像與壁畫中的八大菩薩是該窟與其他洞窟顯著不同的特殊的造像內容,抄寫者可能對此特別留意突出,卻將許多記述其他造像內容的文字忽略漏抄了。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是有莫高窟壁畫圖像方面的證據(jù)。經(jīng)筆者在莫高窟踏查,在5個中唐(吐蕃時期)洞窟龕內發(fā)現(xiàn)了八大菩薩壁畫的例證,具體圖像資料詳見表2。
由上表可見,吐蕃時期5個洞窟龕內外所存八菩薩畫像,與其他洞窟弟子、菩薩相配合的壁畫不同,而是自成一組獨立的八菩薩造像。第115、134、135、226窟中的塑像均為清塑,但從這些洞窟龕內遺存的塑像底座、龕壁有意空出的安置塑像的空間等痕跡判斷,原均安置有成組塑像,主尊當為釋迦佛或盧舍那佛,從第153窟龕內塑像底座痕跡可知,原龕內的塑像當為一鋪七身。據(jù)此判斷,中唐洞窟龕內的八菩薩壁畫正對主尊塑像形成環(huán)繞侍衛(wèi)之勢。筆者認為,此類龕內配合主尊塑像所繪八菩薩就是八大菩薩。八大菩薩在不同的佛經(jīng)中有諸多不同的名號,在佛教造像中主要有兩類,一是根據(jù)藥師經(jīng)所繪藥師八大菩薩,一是根據(jù)密教經(jīng)典所繪八大菩薩,對此日本學者賴富本宏曾做過比較系統(tǒng)的論述。上述中唐洞窟的八大菩薩應屬密教八大菩薩。
據(jù)筆者初步調查,莫高窟中此類龕內配合主尊塑像繪八大菩薩壁畫的造像內容從中唐洞窟開始集中出現(xiàn),晚唐存有龕內八大菩薩壁畫的洞窟多達15個,而在五代以后則不再有此類造像題材,表明它們是中唐、晚唐莫高窟中一度比較流行的造像題材。它們的流行當與盛唐以后開元三大士為代表的密教流行和吐蕃的統(tǒng)治有關。以往學者們對敦煌藝術中作為曼荼羅形式的八大菩薩造像已有研究成果發(fā)表,如郭祐孟先生對中唐藏經(jīng)洞絹畫Stein paiting50“八大菩薩曼荼羅”和榆林窟第25窟主室正壁“盧舍那并八大菩薩曼荼羅”、莫高窟晚唐第14窟南壁“盧舍那并八大菩薩曼荼羅”做過研究。張寶璽先生也曾考察過青海唐蕃古道上玉樹大日如來佛堂吐蕃時期的大日如來與八大菩薩石刻造像。由此可見,配合主尊的八大菩薩造像是吐蕃時期流行的題材。但莫高窟上述一類位于龕內的八大菩薩壁畫造像的圖像特征、經(jīng)典依據(jù)為何?當時人們繪制這些壁畫的用意是什么?目前尚未見有學者論及,有待于今后學者們進行深入研究。
本文主要考察吐蕃時期繪有八大菩薩的5個洞窟與報恩吉祥窟的關系。其中第134、135、226窟均為小窟,均由龕內側壁6菩薩和龕外兩側2菩薩組成8菩薩,菩薩像無題記,無法確知其名號。這些洞窟中均無表現(xiàn)報恩思想的內容,故可以排除在探索報恩吉祥窟的范圍之外。
關于第115窟,《敦煌石窟內容總錄》記錄:“此窟從盛唐開創(chuàng),僅完成窟頂、內龕和東壁,至中唐時畫完南北兩壁?!饼愴攬F花,四坡卷草、垂幔當為盛唐所畫。而龕內八大菩薩中,西壁南北側2菩薩,南壁和北壁西側、中間的6菩薩畫在屏風中,當為中唐所畫,南壁、北壁東側2菩薩獨立畫在壁面,未有屏風,明顯高出其他6菩薩,似有盛唐風格,推測有可能是中唐利用盛唐已有的2菩薩,又以屏風畫補畫6菩薩而形成八大菩薩(圖版1、2),其時代可能是中唐早期。此窟內并無表現(xiàn)報恩思想,且位于崖面下部一層,故也可排除在探索報恩吉祥窟的范圍之外。
關于第153窟,《敦煌石窟內容總錄》記錄為中唐所造:“此窟在宋初建第152窟時被毀,僅存一龕。東、南、北三壁為西夏所補?!薄>褪沁@個僅存的西龕最應注意。此龕內西壁有屏風4扇,中間2扇正中殘存浮塑佛像背光,兩側繪蓮花。南北兩側各一扇屏風,畫1供養(yǎng)菩薩,南側菩薩雙手托供盤,北側菩薩雙手持香爐(圖版3)。南壁、北壁各2扇屏風,每扇屏風各畫2菩薩兩兩相對立于蓮座上,共計8位菩薩(圖版4、5)。原壁8菩薩頭側均有榜題條,可惜字跡無存,無法確知每一身菩薩的名號,但根據(jù)菩薩圖像、持物特征仍能判斷部分菩薩的身份。南壁西起第一身右手當胸結印,左手下垂提寶瓶,似為彌勒。第二身右手結說法印,左手執(zhí)蓮花,可能是虛空藏。第三身左手當胸結印,右手持梵夾,當為文殊。第四身雙手合什。北壁西起第一身右手當胸結印,左手持琉璃缽。第二身右手下垂提衣帶,左手當胸執(zhí)柳枝。第三身右手當胸結印,左手執(zhí)花枝。第四身比丘形,雙手交叉合于胸前結印,當為地藏。此龕內南北兩壁顯然為具有密教特征的八大菩薩。無疑地,在中唐繪制八大菩薩壁畫的5個洞窟中,第153窟內八大菩薩壁畫最為精美,使之成為此窟明顯區(qū)別于其他洞窟的標志。
此龕內八大菩薩壁畫的經(jīng)典依據(jù)為何?筆者注意到此窟除龕內繪八大菩薩和2身供養(yǎng)菩薩外,龕頂東、西坡各繪6身藥師佛立像,兩側各繪1跪姿供養(yǎng)菩薩,龕頂南北坡各繪2身藥師立像,兩側各繪1跪姿供養(yǎng)菩薩,表明此窟與藥師佛有特別密切的關系。當然,龕頂繪藥師佛,龕內屏風畫繪藥師經(jīng)變中“九橫死”、“十二大愿”是中唐時期洞窟中普遍流行的題材。但此龕內同時繪藥師佛與八大菩薩,卻透露出八大菩薩與藥師佛密切相關的信息。檢索金剛智譯《藥師如來觀行儀軌法》中規(guī)定行藥師如來觀行儀要“禮八大菩薩”,要安置菩薩像,并詳列菩薩名號:
日光菩薩、月光菩薩、觀世音菩薩、彌勒菩薩、虛空藏菩薩、普賢菩薩、金剛藏菩薩、文殊師利菩薩、除蓋障菩薩、地藏菩薩、金剛軍茶利菩薩、一切如來鉤菩薩(東)、一切如來金剛羂索菩薩(南)、一切如來鉤鎖大菩薩(西)、一切如來攝入大菩薩(北)、一切如來喜愛寶供養(yǎng)菩薩(東南)、一切如來喜愛密供養(yǎng)菩薩(西南)、一切如來歌詠供養(yǎng)菩薩(西北)、一切如來舞供養(yǎng)菩薩(東北,己上內)、一切如來香供養(yǎng)菩薩(東南)、一切如來花供養(yǎng)菩薩(西南)、一切如來燈供養(yǎng)菩薩(西北)、一切如來涂香供養(yǎng)菩薩(東北)。
其中包括了八大菩薩:觀世音菩薩、彌勒菩薩、虛空藏菩薩、普賢菩薩、金剛藏菩薩、文殊師利菩薩、除蓋障菩薩、地藏菩薩。此外還有四攝菩薩、八供養(yǎng)菩薩,并規(guī)定了安置他們的方位。第153窟龕內繪八大菩薩,特別是在西壁繪花供養(yǎng)菩薩、香供養(yǎng)菩薩,龕頂四坡在藥師佛兩側又繪八供養(yǎng)菩薩,似乎顯示出與此經(jīng)相契合的種種跡象,由此推測第153窟西龕內的八大菩薩畫像有可能是根據(jù)此經(jīng)所繪,用于禮拜藥師佛的行儀。
第153窟位于莫高窟窟區(qū)南端崖面第2層,緊挨第130窟南側。根據(jù)筆者實地丈量,該窟窟口地面高距第130窟窟前西夏殿堂地面8.54米,第130窟窟前西夏殿堂地面又高于窟內唐代地面0.78米,據(jù)此推算,第153窟中唐時在崖面的位置距窟前地面約在9.3米左右,其高度約等于現(xiàn)代的三層樓。這與“接飛檐而鑿窟,架云閣而開巖”的位置是比較吻合的。
至此說明,第153窟在崖面位置、八大菩薩造像題材兩個方面都已證明與《報恩窟記》所記是比較吻合的。
第153窟中是否有表現(xiàn)報恩思想的內容?雖然由于此窟在宋代修第152窟時被令人遺憾地毀壞,僅存西龕,主室不存,無法確知其內容,但根據(jù)中唐許多洞窟特別是與其相鄰的中唐洞窟表現(xiàn)報恩思想的間接證據(jù),仍可作出一些推測。與第153窟南側相鄰的中唐洞窟有第154、144窟。第154窟北壁東側畫報恩經(jīng)變。第144窟北壁東側畫報恩經(jīng)變,東壁門上畫索氏亡父母供養(yǎng)像,是表現(xiàn)中唐報恩思想的典型洞窟。據(jù)此推測,第153窟主室原來很有可能也繪有報恩經(jīng)變和東壁門上的亡父母供養(yǎng)像。
第153窟主室原來南壁全毀(現(xiàn)存南壁為宋代以后補砌),但存有西龕帳外北側和北壁部分壁面(現(xiàn)存壁畫為西夏所繪)。西龕外北側壁南北寬0.88米,西龕南北寬1.94米,據(jù)此推測,該窟原來南北寬約3.7米左右。根據(jù)莫高窟中唐洞窟多為橫長方形的慣例推測,該窟東西進深當在3.6米左右,主室平面面積約13平方米左右,屬于中型偏小洞窟。這明顯小于中唐晚期陰嘉政所建第231窟的41.99平方米,也小于索氏所建的第144窟的20.68平方米。這與中唐時期汜氏家族的社會地位和實力低于陰氏、索氏家族的狀況是相符的。
結語
在吸收以往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筆者歸納出了探索報恩吉祥窟的三條線索:崖面位置、報恩思想、毗盧舍那佛像與八大菩薩造像題材。
經(jīng)過論證,本文已經(jīng)有直接證據(jù)證明第153窟在崖面位置、八大菩薩的造像題材兩條線索上與《報恩窟記》所記比較吻合,同時以間接證據(jù)推測此窟中可能有表現(xiàn)報恩思想的內容。
至此筆者可以得出結論:莫高窟第153窟有可能就是報恩吉祥窟。
(責任編輯 梁 紅)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