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語出自然若有神

十年之后，李少君重拾詩筆。在最近一次記者采訪中，他是這樣談?wù)撨@件事的：“去年底有一天，我去黃山開會，住在新安江邊的一個旅館里。深夜出來散步，正好細雨蒙蒙，我看著煙雨迷蒙下的新安江，顯得格外寬闊，河水浩淼，一條大河似乎是從天那邊蔓延過來，我突然心里一動，看著蒙蒙細雨，就想：要是幾百年前，這里該是一個村莊，河流流到這里，村莊該有一個碼頭，古時叫渡口。于是想到一句‘一個村莊，是一條大河最小的一個口岸’，然后我的腦子好像一下打開了，豁然開朗，我就這樣想著，就這樣寫出了一首詩①?！边@首詩即是后來被收入多種選本的《河流與村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詩人的“第一首”，回歸后的一個標志。人們完全有理由希望從中看到詩人經(jīng)過漫長十年的時間跨度，他精神生活的內(nèi)在沉淀和縮影。在詩人那里，這首并不偶然的詩作也確實被承載了“預(yù)示”般超越的意義：“隨后，我一發(fā)不可收拾，寫了很多。我現(xiàn)在有時和朋友開玩笑說：這是天意，黃山是一座偉大的詩山，歷史上有過無數(shù)關(guān)于黃山的詩歌，新安江是一條偉大的詩河，李白等曾經(jīng)在這里流連忘返，所以，我的詩歌乃是神賜，冥冥中，乃是偉大的詩歌傳統(tǒng)給了我靈感，是傳統(tǒng)的回響，也是致意?！睆摹皬奶炷沁吢舆^來”的寬宏背景，到“偉大的詩歌傳統(tǒng)于冥冥中的神賜”的巨大附加，《河流與村莊》會帶著一種怎樣的莊嚴和復(fù)雜的面貌呈現(xiàn)出于世呢？我們不妨轉(zhuǎn)錄比照，《河流與村莊》：“一條大河／是由河流與村莊組成的∥一個村莊／是一條大河最小的一個口岸／河流流到這里／要彎一下，短暫地停留／并生產(chǎn)出一些故事∥杏花村、桃花村、榆樹村／李家莊、張家莊、肖家莊／牛頭村、馬背村、雞冠村／又在河邊延伸出／一個個碼頭、酒樓與小店鋪／醞釀著不一樣的掌故、趣聞與個性∥然后／由大河，把這些都帶到了遠方／并在遠方，以及更遠方／傳散開來。”這是一次格外清新自然的描述，和我們之前的預(yù)設(shè)重量完全相反。整首詩的語調(diào)氣息和它說出的內(nèi)容一樣平緩流暢，如一條大寧靜的水脈徐徐到來，在港灣處略作休頓，然后帶著它吸附的隱喻向“遠方”發(fā)散開來。詩人看似平淡的敘述，把自己內(nèi)心的精神存在恰如其分地融會在自然感性的事物中，達到了近乎“語出自然”的簡樸效果。詩里這條大河“自然而然”的流程表述，更像是人類文明進程中“承載與傳遞”的一種普遍形式，更進一步，這層意義的的“自然”，已不是我們常指的相對于文化、歷史、社會等存在者的某一領(lǐng)域，也不是大千世界蕓蕓萬物的數(shù)量上的囊括，詩人所處的自然狀態(tài)，更是以一種對現(xiàn)實事物的“貫通”方式存在著的，屬于那種“令人驚嘆的無所不在的自然②”。果然，經(jīng)歷了十年命運磨礪的詩人李少君，呈現(xiàn)身心明達而籌謀遼遠。

當然，作為闡釋我們還要做得更多。一首詩歌的生成有兩個最基本的要素：物象和意識。意識明確無誤就會躍升為觀念。在《河流與村莊》這首詩中，直接物象是一條叫新安江的大河，其余物象都是作為被“追憶”的聯(lián)想形式出現(xiàn)的。而這首詩作的主要觀念正是詩人靈光閃現(xiàn)時抓住的那個中心“判斷”句（“一個村莊，是一條大河最小的一個口岸”，無疑，這句話在全詩構(gòu)成中起著杠桿支點的作用），它也是詩人親臨現(xiàn)場時意識的最初“遭遇”?，F(xiàn)在，我們的分析洞悉到三個關(guān)鍵詞語：“遭遇”、“追憶”和“判斷”。

我們知道，單獨地談?wù)撘粋€詞語，和把它放在與其他詞語共處時所產(chǎn)生的語境中來談?wù)撏耆莾纱a事，那么我們不妨先定格一下這三個詞并列時能夠揣度到的詩學本體論上的通常含義：遭遇，自然是詩人在場的空間當下；追憶，無疑是心靈的一種時間形式；判斷，是不是恰恰成為有類似“草根”詩學理論這樣大主張的，擅長邏輯思維的詩人理論家的個性嵌身所在？——當然，說的還是繆斯時空的嵌身。詩歌屬于用語言生產(chǎn)意義的范疇，關(guān)鍵在于“遭遇”、“追憶”和“判斷”這一條表意鏈中三個跳動的符號，它們會是復(fù)出后李少君詩歌生成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榫接要處所在嗎？不妨用這樣的理解鏡面，來透視一下《神降臨的小站》這種“詩人的經(jīng)驗來自一種內(nèi)心的震驚③”之強力提供，看看是不是所獲迥異？《神降臨的小站》：

三五間小木屋

潑濺出一兩點燈火

我小如一只螞蟻

今夜滯留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中央

的一個無名小站

獨自承受凜冽孤獨但內(nèi)心安寧

背后，站著猛虎般嚴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橫著一條清晰而空曠的馬路

再背后，是緩緩流淌的額爾古納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無際的簡潔的白樺林

和枯寂明凈的蒼?；囊?/p>

再背后，是低空靜靜閃爍的星星

和藍絨絨的溫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廣大的北方

這是一首受到廣泛好評的作品，它幾乎可以成為李少君近期詩歌的代表。在這首詩里，詩人的“遭遇”和“判斷”還是一種直接的共生，那就是他遭遇到了神性的東西，并判斷它為神。起點和目的是明確的，詩中的“追憶”部分表現(xiàn)為“向后的不斷打開”：背后……再背后……再背后……直至完成對神的居留的判斷為止。追憶在這里成為對消逝、隱匿空間的一一重新喚回——因為，只有在如此這般喚回的空間中，神才存在。而這里所說的遭遇也不是一般的相遇、遇見。遭遇在遭遇到具體的對象（如神性）之前，必須先遭遇到遭遇本身，遭遇并不能遭遇到自行封閉之物（如工業(yè)化、城市化的籌劃算計領(lǐng)域）。由此看來，“遭遇本身”正如詩中所描繪的一種“敞開”狀態(tài)：“我小如一只螞蟻”是為了讓今夜的草原敞開得更大、更原始；燈火是“潑濺出”的敞開，小站是“無名”的敞開。更進一步，敞開騰出了一個大空蕩，使詩人失去了日常的的憑據(jù)和保護，詩人迎來了久違的“凜冽孤獨”。且詩人更愿意“獨自承受”并“內(nèi)心安寧”。

這樣，我們似乎就來到了作為追憶形式的詩人的“背后”。正是這個強大遼闊的背后，支撐著詩人穩(wěn)固有力的精神姿態(tài)。但是，在此之前我們還需要進一步厘清作為遭遇的蘇醒過來的敞開者，才能給出“背后”這樣追憶中的曾在者一個恰當歸來的境遇。為了節(jié)約思辨篇幅，這兒直接引用一段德語詩人里爾克的類似思考：“對于我試圖在哀歌中提出來的‘敞開者’這個概念，你必須作如是理解，即動物的意識程度把動物投入世界，但動物沒有每時每刻把自身置于世界的對立位置（我們?nèi)藚s正是這么做的）。動物在世界中存在；我們?nèi)藙t站在世界面前，而這依靠的是我們的意識所作的特有的轉(zhuǎn)折和強化”，后面：“因此，我所說的‘敞開者’，并不是指天空、空氣和空間；對觀察者和判斷者而言，它們也還是‘對象’，因此是‘不透明的’和關(guān)閉的。動物、花朵，也許就是這一切，無須為自己辨解；它在自身之前和自身之上就具有那種不可描述的敞開自由——這在我們?nèi)诉@里也有等價的東西（極度短暫），但或許只是在愛情的最初瞬間，那時，人在他人身上，在所愛的人身上，在向上帝的提升中，看到了他自己的廣度?！雹芤牡摹鞍Ц琛笔侵该抖乓林Z哀歌》。人類追求進步的冒險精神和意志先行，使得人類早已遠遠地把自然的安穩(wěn)本質(zhì)棄之身后，這點和動植物不同——它們永遠處在自然之“中”，自然對它們是連體式的互通和敞開；人類則常處身自然之外，并視自然為對立面、對象，甚至是具體化的被科學算計著開發(fā)利用的對象之物；正是在此種意義上，我們的生存一方面“永遠在告別”，另一方面因為人類終究不能完全改變自己的自然屬性，所以常常又退回到自然處來自我衡度、修整；如此這般的生存處境當然表現(xiàn)為某種“顛倒”相貌。里爾克在百年前用詩句“展現(xiàn)在身后”所關(guān)心所表達的人類存在的本質(zhì)問題，百年后在李少君的詩里依然成為一個深度話題，用一氣呵成的六個“背后”、“再背后”來訴諸達觀，只是李詩人更在意讓這樣荒蕪已久的“背后”指向一個被喚醒的巨大的神之居留而使其觸目驚心，沖擊我們麻痹的神經(jīng)。那么，神是什么？泛稱的神本就是自然中的“太一”。

因此，李少君詩歌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中的“判斷”，又常常表現(xiàn)為敞開中的絕對牽引。如《訪美梅村》：“迷霧中，掀起了村莊的一角／鋪了一層薄薄雨水的地上／還鋪著零零散散的枯枝落葉／瓜果掉落在苗圃的泥土中／菠蘿蜜垂在纖細的枝條間／堆滿木材的火山石院子掩映在綠蔭下／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近大榕樹／怕驚醒細雨中休憩的樹神”；因為“樹神”的太一牽引之力，使前面一系列的鋪陳都獲得了共時共生的內(nèi)在幅度和韻律。后面：“在這里我開始相信了自然循環(huán)論／石頭會說話，上面依附著祖先的靈魂／樹木助人興旺，香火旺花草也茂盛／人和老鼠靠稻谷養(yǎng)活，但最終歸于塵土肥沃稻谷／我還相信這里冥冥中有神靈守護／家家門不閉戶，卻沒有人影／在蒸騰而起彌漫開來的炊煙后面／浮現(xiàn)一頭站在青石板上的牛”——自然涌現(xiàn)出一幅“天人合一、物我貫通”的泰然景象。在這里，判斷中的“太一”，已經(jīng)不僅止于“崇高”那樣的理念，為了達到表達無限的企圖，而從感性事物中提升起來的對立存在，更成為澄照于進入敞開遭遇的涌現(xiàn)的自然之光源。在這般光線透視的通行中，追憶是召喚、匯聚，遭遇即成本質(zhì)，遭遇、追憶、判斷三位一體；“浮現(xiàn)一頭站在青石板上的?！敝傅恼窃谶@種自然平行之光照中，那種逗留于如此這般成其本質(zhì)的作為敞開領(lǐng)域的涌現(xiàn)的東西的現(xiàn)身在場。

詩作《佛山》講述了對“光”的二重遭遇經(jīng)驗，如果說《訪美梅村》中最后“浮現(xiàn)一頭站在青石板上的?！苯忉屃朔鸱ㄖ械牡谌龑泳辰纭翱瓷竭€是山”的為什么，那么《佛山》的“佛法如燈”抵達的確是那種永遠過往者的神圣——以現(xiàn)時為混沌（俗常之墮落相），混沌中出現(xiàn)一道張裂（一盞山頂?shù)臒簦驗檫@般張裂，敞開者自行開啟（每個人心中的那盞燈也被依次點燃）；但我們?yōu)槭裁匆叭捡v足，屏氣息聲”呢？因為“點燃”之開啟乃是“一瞬間”的事情；等到光亮輝映（成為“光明頂”）的時候，敞開者本身已“永遠過往”而去（“追憶”原來就是亡羊補牢的無可奈何）。所以詩句也在“點燃”處戛然而止。

愛情詩《海邊懷人》、《青皮林中》等描述的恰是里爾克所稱的“那種不可描述的敞開自由”?！逗＿厬讶恕烽_始：“云暗草木深／我徘徊林下，我預(yù)感到幽黯的事物正在聚攏／而我仍在懷念她如紅槿花的明媚、艷麗”，這里“幽黯的事物正在聚攏”語義雙關(guān)，明指被愛情點燃（可比照《佛山》詩中的“點燃”）的光亮將退回到自行鎖閉的悲哀中，實則正應(yīng)驗了里爾克所說的動物、花朵類那種不可描述的敞開自由在我們?nèi)诉@里等價的東西（極度短暫），“但或許只是在愛情的最初瞬間，那時，人在他人身上，在所愛的人身上，在向上帝的提升中，看到了他自己的廣度”；所以在《青皮林中》結(jié)尾：“在這濃綠欲滴的單調(diào)的植物世界里／我們是唯一的兩具活色生香的動物”，在愛情的伊甸園般原初的敞開之境，上帝和動物本就是同一的東西，具有同樣的的廣度。

遭遇開啟敞開之境，追憶是對敞開者的追溯和補救，判斷是敞開中居留的間接方式。直接者仍然只有混沌張裂處的開啟本身，詩意到達之處，自然重獲蘇醒。這種“自然的蘇醒”永遠以最未來、最新者的狀貌來自于最古老的曾在之物。反過來，這種最古老的曾在之物與現(xiàn)今人類“始終保持／那種行者的姿勢”，以意志主體自居，冒險地“登上”一個又一個“山崗”的存在情狀形成強烈反差。在一篇《那些狗的命運》文章中，我們摘錄一些詩人的記錄：“……這一帶村莊里的狗真多啊，在路上來回奔跑著。……或許，這里的雜樹叢和山地一直是這些狗的根據(jù)地和集中營吧，是它們曾經(jīng)的安靜而舒適的家園吧。它們在這里吃飽喝足、休養(yǎng)生息、精力充沛后，再從這里出發(fā)到附近的村莊和其他的荒野和遠處去?？傊詮倪@條簡陋水泥路開通后，我每天都要看到大量的狗，在路上左沖右突，躲避迅即馳過的車輛?！鞘窃鯓芋@心動魄的景象??！在灌木叢和小山堆的包圍下，在狹長的簡易公路上，狗們完全迷糊了，不知這里如何變成這樣，不知熟悉的家園為何突然如此陌生，那些外來的橫沖直撞的闖入者又是誰？它們茫然無知。因為人類從來沒有和它們商量過，就像人類拆遷時相互之間還可以討論協(xié)商一樣?！矣∠笞钌畹囊淮?，是正好發(fā)生車輛碰撞，所有的汽車都堵在這條小路上……卻發(fā)現(xiàn)車輛中間夾雜著好幾條狗，它們似乎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茫然地呆在車與車的中間……它們可能是被嚇懵了，既不敢狂囂，也不敢跑開，連聲音和動靜都沒有，它們老老實實地站在車與車之間，不敢越雷池半步，聽天由命，毫無行動。而狗曾經(jīng)是何等敏捷兇猛的動物啊，如今卻被馴服得如此乖巧聽話……我恍惚之間，似乎看到了人類自己的命運，在時代的快車道上，被突飛猛進一日千里的現(xiàn)代化高速列車所拋棄、被翻天覆地的變遷折騰得渾渾噩噩的人類自身的命運，低眉順眼、不知所措的人類的命運?！鞭o藻雖少，所言重大。人在本能地將自然對象化、無條件地制造和貫徹意圖過程中，一種來自人類存在自身的無保護性的危險本質(zhì)被敏感深刻的詩人揭露得淋漓盡致。依尋李詩人思考、關(guān)注的方向所指，類似《一個男人在公園林子里馴狗》中的貌似愚鈍的描摹所潛伏的刻意追求也就一清二楚了。在這個詩體寓言中，講述了一個馴狗的男人在長期、孤獨的勞作中最后自己竟退化成“類狗”的故事。這里看不到一點“人被狗馴”的輕薄嗤笑，全詩的筆法倒顯得異常地誠懇真切。尤其在詩歌最后：“當春天他再次回到林子／梅花鹿跑過來迎接他，蝴蝶圍繞著他飛來飛去／小鳥也不再驚慌失措地躲開／連鴿子也不怕他，撲楞楞地繞著他轉(zhuǎn)圈／他的狗對這一切也毫不驚奇不再吠叫／跑來跑去地驅(qū)逐?！痹谧匀坏某ㄩ_之境，再沒有主體客體的對峙，只有涌現(xiàn)者和涌現(xiàn)者的返身隱匿之所；棲居在這里也成為永駐而不是終有一死者的逗留，我們進一步可以附會為這是從能死者（人類）過渡到不滅者（自然）的一次詩意演繹。它既印證了前文里爾克所說的“動物、花朵，也許就是這一切，無須為自己辯解；它在自身之前和自身之上就具有那種不可描述的敞開自由”；也對應(yīng)像《那些狗的命運》篇章里所揭示的社會創(chuàng)痛中介入個體的內(nèi)心治療和補償。如果再比較詩人的另一首《異鄉(xiāng)人》所披露的心靈和生活雙重被拋擲者的茍安心態(tài)（最后一節(jié)：小酒館里昏黃的燈火／足以安慰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孤獨／小酒館里喧嘩的猜拳酒令／也足以填補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寂寞），就更能體會一種引入和嵌入到那純粹牽引之吸引的未被（對象化）照亮的整體中去的完滿自然的迥異境界了。自此，它超出了結(jié)構(gòu)的范疇。

我們的分析到現(xiàn)在已無須在結(jié)構(gòu)的框架內(nèi)重構(gòu)一個所謂的世界或自然，即便設(shè)置了像“遭遇、追憶、判斷”這樣啟示性的詞語畢竟還只是擁有了一把鑰匙而不是事情本身，它們依然處于間接性的表象領(lǐng)域?，F(xiàn)在，大門在敞開處敞開著，我們進入了一種速度的感受中而不是對象性的審視；在那里，任何一次生命的顫抖都有機會建立一個世界，同時制造出一片大地；而大地的自行鎖閉依然在吸食著每一種世界的基礎(chǔ)，世界只有在反復(fù)崩塌中才能反復(fù)再生，生生不息。這就是令人驚嘆的無所不在的自然。令人驚嘆和無所不在是因為它始終保持著至高的天空和至深的深淵，它在尚未被揭示、未被解釋之際顯示自身，它在已經(jīng)被揭示、已被解釋之處突然變得不可揭示、不可解釋。世界和大地、天堂和地獄、陰陽和中庸等等命名的正是這般自然之敞開的或爭執(zhí)、或迷惑、或出神、或悲哀……事無巨細，包羅其中。

再讀《雨后》：“雨后，大隊螞蟻出來覓食／它們傾巢而出，早已饑不可耐／倉庫里儲存的糧食已經(jīng)所剩無幾／它們成群結(jié)隊，密密麻麻，又黑又亮／占領(lǐng)了草地、小路和泥坑／它們雄赳赳氣昂昂，跋山涉水，遠近搜索／路上忙碌著一長列絡(luò)繹不絕的螞蟻大軍∥而人的辛苦是另外一種／在長椅上坐久了，需要再添一件外衣／林中風仍很大，皮膚有一點點涼／水汽和霧氣還在樹叢間氤氳繚繞／人呆得長發(fā)都披散開來，眼神也恍恍惚惚了／在若有若無的懷想里／數(shù)著樹上到底結(jié)了幾顆椰子∥突然，一片落葉掉下／像石頭一樣砸在螞蟻大軍的隊列中／驚起一片混亂，螞蟻們不知所措地探頭探腦／令螞蟻大軍的行進短暫地中止∥落葉也砸在樹下吹風者的寂靜和嘆息里／令她綿綿不斷的懷想停頓了兩分鐘”。詩中的螞蟻在信心百倍地建立自己的世界，而人卻感受到了大地暗暗的回收、引力，這種建立的形態(tài)和受吸引的出神被描繪得如此精細逼真，卻毫不廢力（詩人已處身其中）；如此兩極對立中的撕扯，或撕扯出來的極端者，才是顯現(xiàn)中的最高顯現(xiàn)。我們也可以把它俗套地領(lǐng)會成匯聚、牽引之中心的“聚焦”情狀：

突然，一片落葉掉下

像石頭一樣砸在螞蟻大軍的隊列中

……

落葉也砸在樹下吹風者的寂靜和嘆息里

令她綿綿不斷的懷想停頓了兩分鐘

這片樹葉，沉重驚心得如天外隕石，突降人間。它是來自茫茫然的迷惑，也是仰視者本身的出神一刻。這同時的迷惑和出神卻是美的本質(zhì)。因為這自然之美在人類精神的發(fā)展史上最初正被視為“崇高”的圣美。于敞開者張裂的裂隙處靈光一現(xiàn)之“一”來講，卻呼應(yīng)了作為泛神的稱為“太一”的東西，所謂：“昔者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6)”如此存在天平的稍息、均衡之所，當然不會僅是某種難以駕馭之物消解于呆板無力的權(quán)宜平衡，毋寧說它將更趨向于作為爭執(zhí)之火的寂靜光輝來照射的大寧靜一刻之到來前的一種預(yù)示。雖然只是“令她綿綿不斷的懷想停頓了兩分鐘”，如果讓這種預(yù)示實現(xiàn)，她就將從“樹下吹風者的寂靜”的敞開處出列，也不會有“嘆息”的悲哀；悲哀是因為自然尚未完全蘇醒，蘇醒卻又必須發(fā)生在蘇醒之后，需要用滯后的“結(jié)構(gòu)”來測繪，那樣我們就又得重回到文章的開頭，指出詩人愿意“獨自承受”且“內(nèi)心安寧”之作為爭執(zhí)之火的寂靜光輝來照射的大寧靜一刻，并再證明一次：作為現(xiàn)今存在的“背后”“再背后”的廣大的北方，確實居有神?！?/p>

【注釋】

① 文中凡李少君詩歌、言論、文章，都來自李少君新浪博客。網(wǎng)址：http:∥blog.sina.com.cn／lishaojun1。分別刊登于《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等雜志。

②④ 《海德格爾選集》，334、425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

③ 田一坡著：《雙重視野——讀〈神降臨的小站〉》，見李少君新浪博客。

⑤ 出自《老子》第三十九章。

（宋子剛，詩人、詩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