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小說家,對小說會有截然不同的定義。昆德拉把小說定義為對“存在可能性的探尋”。定義當中,似乎隱含著這樣一個信息:我們?nèi)粘K曇姷纳妫⒎潜炯旱纳?,因此寫作小說的目的在于透過文字,將潛藏于生活表層之下的“真實存在”挖掘出來。我們可以從海德格爾那里得到理論啟示。他認為,可能性比現(xiàn)實性更為重要,“此在總是從它的生存來領會自己本身:總是從它本身的可能性——是它自身或不是它自身——來領會自己本身。此在或者自己挑選了這些可能性,或者陷入了這些可能性,或者本來就已經(jīng)在這些可能性中成長起來了”①。
《沙床》和昆德拉的絕大多數(shù)的小說一樣,也是在存在論的層面上展開的。它的寫作目的,也在于挖掘存在的可能性。《沙床》里的人物,有著各種各樣的身份:學生、教師、商人、音樂家……然而,對于他們來說,這樣的身份是不重要的,是“身外之物”。身份只是一種類的限定。對于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生命里最柔軟、最細微的、最貼近靈魂的部分。在《沙床》里,存在,首先是個體的存在?!渡炒病防镒顬橹匾娜宋餆o疑是哲學教授諸葛。諸葛在“寫”一本名字叫《個體及其在世結構》的書,即追問生存的存在論結構。追問的目的,是要解釋什么東西構成了生存以及生存的意義何在。我們也可以對諸葛進行一個存在論的解讀。
在世界之中
在海德格爾那里,“在之中”是一個絕對重要的結構。我們首先是“在世界之中”。需要闡明的是,在世界之中意味著什么?換言之,人生在世意味著什么?海德格爾認為,人生在世的本質(zhì)是“操心”。為了論證其“操心理論”,海德格爾借用了神話的力量:一個名為“操心”的女神,用泥土塑造了一個“物”。此物即所謂的人。遇到朱庇特時,操心女神請求朱庇特賜予這個“物”以靈氣。朱庇特答應了。在命名該“物”時,兩位天神發(fā)生了爭執(zhí)。后來地神臺魯斯也參與了爭執(zhí),理由在于,造成該“物”的泥土屬于臺魯斯。爭執(zhí)不下,三位神只好請農(nóng)神裁決。農(nóng)神提供的是一個“塵歸塵、土歸土”的方案——朱庇特賦予其以靈氣,因而在他死后應該得到其靈魂;地神所得為身體;操心女神第一個造出他,因而在活著的時候就得占有他。
按照卡西爾的說法,神話思維乃是一種“隱喻思維”。在《語言與神話》一書中,卡西爾把神話的隱喻思維看作是人類最原初、最基本的思維方式。此中的隱喻是:只要人活著,就得“操心”。諸葛正是這樣一個操心之人。他始終是焦慮的,或者說,他始終在危機當中。
“在世界之中”意味著“操心”,“操心”意味著“籌劃”,籌劃又和“沉淪”相連。人和“他者”打交道為“操勞”,和“他物”打交道為“操持”。單說和“他者”打交道——“他者”和海德格爾哲學中的“常人”是相通的,“常人”有六個基本特征:服從、公眾性、平凡、適應感、遷就、不負責任?!俺H恕本唧w做的是什么事情呢?《沙床》第一章第三節(jié)就列舉了很多例子:黃大力教授主張把哲學系改造成思想作風改造系,理由是在小康社會,生存問題已經(jīng)不成問題,研究“生存”的西方哲學沒有用武之地了,研究思想作風的中國哲學正可發(fā)揚光大。系主任田兆豐教授是黃大力的高足,為了在政績和尊師之間求得平衡,把一個下肢截癱的學生定義為“0.5個人”;董從文教授則陶醉于其文章能在國際刊物上發(fā)表,一年里把同一篇文章給同事送上三次……
諸葛正是在這樣一個“世界”當中。在寫給女友的一封信中,諸葛如是說:“其實,我正在做的一切都是我不喜歡的,我之所以看上去那么積極地做它們,只是想盡早地擺脫它們,外表上看,我做了那么多事情,而且做得很快,其實呢!我只是出于厭倦在做,而不是出于熱愛……我正在寫《哲學人類學》,我把厭倦、悔恨、窮愁看成是人生的常態(tài),怎么對付它們呢?大多數(shù)人用的是‘眩暈’,在這些東西里暈倒、迷醉?!?/p>
如若按“常人”的標準,在和這些人打交道的過程中,諸葛的表現(xiàn)是不算太壞的。在這個學術、教學、家庭生活乃至一切事物都可以量化的時代,在這樣一個盲目地追求高效率的時代,做事情“做得很快”的諸葛,從表面看來,和時代本身是那么的合拍。然而,他并沒有從中得到享受。諸葛說,他并不喜歡他正在扮演的角色,甚至是痛恨的,但是他不能擺脫。
這時候的諸葛,既操勞,又操持。他在沖突之中。沖突來源于他不愿意淪為“大多數(shù)人”,也就是“常人”,不愿意陷入“眩暈”,不愿意讓生命耽擱于“沉淪態(tài)”。而諸葛卻不得不做,因為諸葛“在世界之中”,因為他沒有力量。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的正是這個意思。
疾病和死亡
“在世界之中”對于諸葛來說,是一個過于寬泛的限定,還不足以將諸葛和“常人”區(qū)別開來。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具體的限定。海德格爾本人就指出,我們每個人都被“分入”各種各樣的“在之中”:從事、貫徹、探查、詢問、考察、談論、規(guī)定,等等。如果說上述的限定仍然過于抽象,那么,我們可以將目光聚集于諸葛的一個更為具體的限定:“在疾病之中”。
在諸葛家族中,存在著一種遺傳?。焊卫w維化病?;即瞬≌撸ǔ堂?。這也是一個極其重要的限定。疾病的強悍之處在于,它是發(fā)散的,會變化,會生長,成為一個強大的陰影。在疾病的陰影內(nèi)部常常會生出另一更強大的陰影:死亡的陰影。死是人生的終點,是生命的終結。然而,它又不僅僅是終點和終結。更為重要的是,它既喻示個體的有限性,又直接參與個人本質(zhì)的構建。
海德格爾把死亡看作是終極之物?!敖K有一死者乃是人類。人類之所以被叫做終有一死者,是因為他們能夠赴死。赴死意味著:有能力承擔作為死亡的死亡。只有人赴死。動物只是消亡而已?!雹?在此基礎上,海德格爾主張人也就是“此在”要“向死存在”。問題在于,究竟怎樣才是“向死存在”?當我們意識到,我們是“終有一死之物”,我們就不能把它撇在一邊,使其處于懸置狀態(tài)。它時刻都在提醒我們,我們會從“現(xiàn)存之物”淪為“曾在之物”。終歸有一種“畏”,或者“怕”,影子似的,跟隨著我們。一個身體健康的人,是不太容易意識到死亡的存在的,也不太容易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諸葛沒能從中超脫出來。除上述兩者,疾病對諸葛還有第三重的影響。蘇珊#8226;桑塔格說:“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③。在這里,家族性遺傳病指向的是家族之根的岌岌可危和“周圍世界”的不確定。人“在世界之中”,而又首先在“周圍世界”之中。家族之根的脆弱性,“周圍世界”的不確定,加深了諸葛在世的漂泊感。這一點,我們從諸葛和他父親、大哥等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可以看出。
諸葛活在多重陰影之中。它們影響了諸葛的愛,影響了諸葛的恨,影響了諸葛的方方面面?;钤陉幱爸械闹T葛是虛無的,他說:“沒有什么愛能追上我的虛無”。海德格爾也曾將“存在與虛無”連接起來。在談到虛無主義的根源時,他把根源歸結于西方哲學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他認為,在這一傳統(tǒng)里,發(fā)生了對“存在的遺忘”,因此需要“回到存在本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沙床》也是一種返回。諸葛也在思考“存在的存在論問題”。海德格爾尋求“解蔽”,尋求“敞開”,尋求“澄明之境”;諸葛也在做著類似的工作。海德格爾常常運用“返回”的方式,這是他的一個重要的路徑。說到底,向后遙望,其實是為了更好地向前遙望,目的不外乎是更好地活下去。諸葛也在尋找屬于他的存在方式。對于現(xiàn)成的存在方式,諸葛是不信任的。他覺得在眾多的“可能性”中,他只是“陷入”,而“挑選”沒有發(fā)生。在和“他者”以及“他物”打交道的過程中,諸葛常常會想起《圣經(jīng)》,想起上帝。然而他和上帝的關系是微妙的:既信任,又懷疑。(他對《圣經(jīng)》的領悟,也和一般人的解讀不同。)這就意味著,上帝(宗教)不能成為他的救贖。
不信仰上帝不要緊,我們完全可以把他撇到一邊,我們?nèi)匀豢梢哉业揭腊?。學者劉小楓說:“‘一無所信’實質(zhì)上亦是一種相信,同樣構成一種類型的知識形式,它相信——真誠地相信——‘不相信’和空虛?!雹?這種不相信,同樣會生出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我們可以從詩人蘭波那里感覺得到——“我一向如此:不相信歷史,拋開準則……我該為我的憤怒而擁有地獄,為我的驕傲而擁有地獄。”⑤ 當然還有那位赤裸裸地喊出不相信世界的詩人北島。例子可以一直舉下去,不過在這里,諸葛才是中心。諸葛沒有這種力量。他總是“半信半疑”,這是他無法從上帝那里獲得力量的原因。
缺乏經(jīng)驗
需要追究的是,諸葛為什么會“半信半疑”。這里也許需要稍微延伸一下,再談一談昆德拉。昆德拉把“缺乏經(jīng)驗”看作是人類生存處境的性質(zhì)之一:“人生下來就這么一次,人永遠無法帶著前世生活的經(jīng)驗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人走出兒童時代時,不知青年時代是什么樣子,結婚時不知結了婚是什么樣子,甚至步入老年時,也還不知道往哪里走:老年是對老年一無所知的孩子。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大地是缺乏經(jīng)驗的世界?!?/p>
對于個體來說,生活總是缺乏經(jīng)驗的生活。群體的生活經(jīng)驗對個人來說,會有幫助,不過也不是無限的。價值往往需要經(jīng)過重估,才能在個體的生命中發(fā)生作用。重估之后,它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因而,在面臨選擇的時候,問題就來了:“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驗哪種抉擇是好的,因為不存在任何比較。一切都是馬上經(jīng)歷,僅此一次,不能準備。好像一個演員沒有排練就上了舞臺,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練就已經(jīng)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有什么價值?”⑥
以上是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發(fā)出的追問。其實,這種對“缺乏經(jīng)驗”的處境的理解,并非僅僅屬于昆德拉。海德格爾有著同樣精致的描述:“世界決不是立身于我們面前、能夠讓我們細細打量的對象。只要誕生與死亡、祝福與詛咒的軌道不斷地使我們進入存在,世界就始終是非對象性的東西,而我們?nèi)耸冀K隸屬于它?!雹摺按嬖谡叩脑S多東西并非人所能掌握的,只有少量為人所認識。所認識的也始終是一個大概,所掌握的也始終不可靠?!雹?早在海德格爾之前,在索福克勒斯的時代,這個問題就已經(jīng)被提出,而且有人還提供了“答案”:“偶然控制著我們,未來的事又看不清楚,我們?yōu)槭裁磻峙履??最好盡可能隨隨便便地生活?!雹?諸葛的“半信半疑”,正是因為缺乏經(jīng)驗。他無法信仰那個苦難的上帝,也無法相信這種快樂主義。諸葛不相信林林種種的話語,他要追問,要深挖,卻終歸難以“造出”一種對他來說行之有效的話語來包裹自己、說服自己,讓他自己在這種話語中得到力量、煥發(fā)光芒。
在缺乏經(jīng)驗的背后,有著更深遠的指向:人的理性力量之虛弱。也就是說,人是非理性的動物。和非理性相比,諸葛更欣賞的是另外一個詞:情性。情性似乎可以分解為兩個詞:情與性。缺乏經(jīng)驗的諸葛,只得一次又一次地、茫然地為自己的“情性”所左右:Anna、張曉閩、Onitsuka、裴紫……在尋找的過程當中,他的虛無一次又一次地劫持他的能量,讓他落入深淵,落入一個比“常人”所在之處更深的深淵。諸葛“寫作”《哲學人類學》和《個體及其在世結構》,也是一個尋找的過程。結局是悲劇性的,諸葛最終還是被他作為一個“在世的個體”的有限性所裹卷——死亡披著家族性遺傳病這一黑色披風,向他走了過來。
前面已經(jīng)說過,死是個人有限性最大的喻示。海德格爾說,要“向死存在”;而諸葛抗議似地說,“沒有人能在死亡中生存”。無論是傾向于“to be”,還是“not to be”,死終歸是個人所不能改變的命運。在等待死亡來臨和自動迎接死神之間,諸葛選擇了后者。諸葛給出的理由是:自己給自己畫上句號,這是最重要的,生命中沒有什么事情比你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更重要。
在諸葛身上,他先前所企求的超越并沒有發(fā)生:諸葛終歸是落入了有限性之手。不過,在他身上發(fā)生了另一種超越:諸葛在有限性之中作出了選擇,他認為是合理的選擇。尋死,通常被認為是消極的。諸葛也有畏,也怕死。不過,在這里,在諸葛身上,尋死便是“赴死”。這時候的諸葛,是柔弱的——“無法平息自己的絕望情緒”,只好選擇死。這時候的諸葛,又是強悍的——“赴死”,也需要“足夠的勇氣”,也需要“真正的決心”,也是指向極限的,并不見得比選擇活下去要容易。
諸葛是一個“在路上”的個體。他并沒有弄清楚:生存的意義何在。如同本書的結尾所說的:“太陽暗了,但是病房的燈沒有亮起來。”
在種種限定之中的諸葛陷入了虛無。我們當然可以指責他是虛無主義者,但是,不應該僅僅停留于道德指責。這種指責,總是簡單粗暴、不得要領,絲毫無助于領會存在的本質(zhì)。在指責之前,或者指責之后,我們或許應該將一部分精力用在這些問題上:虛無是如何產(chǎn)生的?如何才能擺脫?事實上,虛無并非諸葛的創(chuàng)設。諸葛也不是此中的極端。學者張志揚就認為,虛無即生成的屬性,而他“將我在的在體論設想為虛無,古今皆有同道……對我在之殘缺的確認,其實是諸多思想傳統(tǒng)的一個基點:希臘思想傳統(tǒng)稱為人的有限性,基督教采用了一個多引致誤解亦被不恰切地解釋的‘罪’概念——在佛教、道家思想中也可以看到我在之殘缺以致虛無的體認”⑩。
關于人在世的本質(zhì)問題和如何在世的問題,我們從未真正解決。因此,我們既需要前瞻,又需要后顧。后顧也許比前瞻更為重要。需要強調(diào)的是,《沙床》是一本個體在世的“體驗”之書,而不是一本個體在世的“經(jīng)驗”之書。諸葛的經(jīng)驗也許是不重要的,他的經(jīng)驗很難說是成功的經(jīng)驗,但是諸葛的體驗是重要的。在閱讀《沙床》時,也許我們都需要放下那種慣常的期待:對經(jīng)驗的期待。《沙床》的價值,也許首先在于它提供了一種可能性。這一種或許是基于想象的可能性,在現(xiàn)身之后,理應成為一個路標。作為一部指向存在的小說,《沙床》是有所標明的?!?/p>
【注釋】
①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修訂譯本)》,15頁,陳嘉映、王慶節(jié)合譯,三聯(lián)書店,2006。
② 海德格爾:《物》,見《演講與論文集》,186—187頁,孫周興譯,三聯(lián)書店,2005。
③ 桑塔格:《疾病的隱喻》,5頁,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④ 劉小楓:《“四五”一代的知識社會學思考札記》,見《這一代人的怕和愛》,242頁,華夏出版社,2007。
⑤ 蘭波:《地獄之夜》,見《蘭波作品全集》,196頁,王以培譯,東方出版社,2000。
⑥ 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9頁,許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⑦⑧ 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見《林中路》,31、39頁,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⑨ 索??死账梗骸抖淼移炙雇酢罚姟读_念生全集(第二卷)》,372頁,羅念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⑩ 劉小楓:《我在的呢喃——張志揚的〈門〉與當代漢語哲學的言路》,見《這一代人的怕和愛》,76—77頁,華夏出版社,2007。
(李德南,上海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在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