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坦言:“在小說中寫愛情寫得特別好的人,他在愛情上也未必非常成功。我相信一個人在愛情上成功以后,他也就不大去寫愛情小說了……”①
王蒙還說他人生有兩大成功,一是文學,二是愛情。
以此推論,王蒙應該是一個對愛情題材不怎么感興趣的作家??赏趺墒且粋€小說家,小說很少有不寫愛情的,王蒙的小說自然也不例外,像大多數(shù)男性作家一樣,王蒙更習慣思索大的有關國家、民族、時代、理想、文化等重大的歷史問題和社會問題,愛情在王蒙的小說中不過是一種點綴,一段理解人物的相關背景,它很少構成小說的主要構架,不是小說的主要筆墨所及。但這并不意味著王蒙小說中的愛情故事是可有可無的,愛情在王蒙的小說中伴隨著青年人的夢想、奮斗、求索之路,是王蒙刻畫時代人物、記錄歷史時代、表現(xiàn)精神思索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方面,在《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蝴蝶》、《風箏飄帶》、《如歌的行板》、《活動變人形》、《戀愛的季節(jié)》、《青狐》等重要作品中都不乏愛情細節(jié),有的甚至是濃墨重彩的糾纏不清的愛情事件。一方面我們可以提取王蒙小說中的愛情故事,通過這些故事的敘事形態(tài)透視作家的精神追求和作品的思想內涵,另一方面上述作品貫穿了王蒙從20世紀50年代、80年代到90年代以后的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怎樣講述一個愛情故事,通過愛情事件塑造什么樣的人物,通過人物傳遞什么樣的思想信息等等,這些也可以看作是王蒙在寫作理念上的調整和變化,由此可見王蒙小說的寫作軌跡以及一些潛在的創(chuàng)作動因與藝術上的得失。
一
20世紀50年代王蒙發(fā)表了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這篇給王蒙帶來聲譽也帶來厄運的作品如今已成為文學史上的重要篇章。小說表現(xiàn)了年輕人林震來到一個新的工作單位所遇到的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在這條主線之外,小說還敘述了林震與女同事兼“大姐”趙慧文之間的朦朧感情,這篇小說在發(fā)表之時被《人民文學》的編輯們修改過,改動之處也涉及林震與趙慧文相處的相關情節(jié)。原稿趙慧文“一個一個地捏著自己的手指”被改為“一個個地捏著自己那白白的好看的手指”,小說第十一節(jié),趙慧文請林震到家中吃餃子,編者加上了原稿中沒有的一段:“那種說不出來的溫暖和難過的感覺又一齊涌上了他的心頭。他的心在痛,好像失掉了什么。他簡直不敢看趙慧文那張被紅衣裳映紅了的美麗的臉兒。”小說的結尾也是編者完全重寫的:“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涌上了他的心頭,仿佛是失掉了什么寶貴的東西,仿佛是由于想起了自己幾個月來工作得太少也進步太慢……不,他仿佛是第一次嘗到了愛情的痛苦的滋味?!薄耙还烧嬲膼矍榈淖涛斗炊鴱乃膬刃纳钐幱砍鰜砹?!……不,她是有丈夫的人,不會愛她,他也不應該愛她。……人,是多么復雜??!一切一切事情,決不會像劉世吾所說的:‘就那么回事。’不,絕不是就那么回事,正因為不是就那么回事,所以人應該用正直的感情嚴肅認真地去對待一切。正因為這樣,所以看見了不合理的事情,不能容忍的事情,就不能容忍,就要一次兩次三次地斗爭到底,一直到事情改變了為止。所以決不要灰心喪氣……至于愛情呢,既是……那就咬咬牙,把這熱情悄悄地壓在自己心里吧!”② 經(jīng)過改寫,王蒙小說中原來的朦朧的未經(jīng)完全展開的愛情萌動變得有些稍稍明朗的悲劇意味了。這些修改應該說是與小說中林震對生活的思考基本上是吻合的,林震從與趙慧文的交往中獲得的是理解和支持,與趙慧文的談話在一定程度上解開了林震心中的疑問,是趙慧文讓他迅速成熟。在林震方面來說,這也是林震第一次以一個男人的形象面對一個成熟的異性,小說中描述的林震與趙慧文交往的感覺是“一股溫暖的泉水在心頭涌了上來”,小說站在林震的視點上進行敘述,林震面對趙慧文的關心和理解,有溫暖,也有第一次面對感情的迷茫,林震與趙慧文交往所感覺到的迷茫、憂郁以及所遭遇的挫折感與林震的形象在整體上是契合的,林震在工作中也是如此,他那句“人們不允許心臟上有灰塵,就不允許黨的機關有缺點”擲地有聲,但他又分明地感到他和他的對手之間的力量是那樣的懸殊,真切地感覺到“按照娜斯嘉的方式生活”“真難啊”。如果這篇小說中沒有趙慧文這個人物,林震與劉世吾、韓常新之間的矛盾仍然可以展開,林震的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的受挫依然可以表現(xiàn)出來,但如果林震對組織部、劉世吾和韓常新的理解缺乏一個可交流的人,林震他就不會如此這般快速地成熟。沒有林震內心的情感波瀾,林震形象的豐富性也會差很多。但這畢竟是一個未完全展開的愛情插曲,甚至可以說還沒來得及展開就夭折了,因為《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畢竟不是一個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愛情事件主要是服務于人物的追求和理想主題,充當?shù)氖呛嫱腥宋锏淖饔谩?/p>
《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中的愛情插曲成為王蒙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特征,實實在在的看來,王蒙沒有一篇專門以愛情為題材的作品,即便是表面上看起來有著鮮明的愛情內容的小說《風箏飄帶》、《活動變人形》、《蝴蝶》、《戀愛的季節(jié)》、《青狐》等,它的內在蘊涵卻是遠遠于愛情之外的。
《風箏飄帶》的主人公是兩個正在戀愛的青年人,小說沒有很曲折生動的愛情故事,小說敘述的是兩個相愛的年輕人佳原和素素在物質上很貧困,但精神上很充實,主要表現(xiàn)的是年輕人的夢想,正如那飛在空中的風箏飄帶?!痘顒幼內诵巍芳氈碌財⑹隽酥魅斯呶嵴\與他的妻子姜靜宜的家庭故事,丈夫與妻子的矛盾在小說中是主要矛盾,倪吾誠需要的是愛情,但他沒有得到愛情,原因在他看來是中國太落后了,他需要現(xiàn)代的女性,但他找不到。但這不是一篇表現(xiàn)愛情的小說,夫妻沖突只是小說的一個基本框架,小說以此為依托表現(xiàn)對中西文明沖突的思考。小說沒有對中西文化采取簡單的認同或批判態(tài)度,倪吾誠(你無成的諧音)一生崇尚西方文明,卻是一事無成的,弄得個“四不像”。小說中倪吾誠和趙尚同的對比,不僅僅是宣揚一種“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傳統(tǒng)美德,而是借此來反思中國文化中的合理之處。這篇小說寫于西化浪潮呼聲日漲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對中西文化的兼容態(tài)度使小說有很深的現(xiàn)實隱喻意味。《蝴蝶》通過張思遠的回憶,敘述了與張思遠有著緊密關系的三個女人,這三個女人構成了張思遠對動蕩歷史的全部記憶,他的政治沉浮,他的情感心系,全部在這三個女人身上,但這也不是一篇單純的愛情小說,作品透過人物的感情故事思考的是時代和歷史,體現(xiàn)出小說的“反思”意識。最有意味的也許要算《戀愛的季節(jié)》和《青狐》,在前者中作者表現(xiàn)了一個個愛情故事,在后者中作者集中筆墨敘述了主人公青狐的愛情事件,但這兩篇作品仍然不是單純的愛情小說,它們和王蒙的其他“季節(jié)系列”小說一起構成了一代知識分子半個世紀以來的歷史記憶和精神之思。
二
在20世紀中國的文學歷史中,表現(xiàn)愛情的小說不外乎兩種:一種是集中表現(xiàn)愛情主題的作品。如《青春之歌》、《傷逝》、《沉淪》、《莎菲女士的日記》、《小二黑結婚》、《紅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愛,是不能忘記的》、《不談愛情》、《愛又如何》、《情愛畫廊》、《無字》等,這些作品或者表現(xiàn)現(xiàn)代自由愛情對專制的反抗,或者表現(xiàn)現(xiàn)代愛情追求精神的平等,或者表現(xiàn)人們在愛情生活中的體驗,或者解構愛情的神性意味,或者表現(xiàn)愛情自身的悖論等等。第二種是附帶性地表現(xiàn)愛情。這類小說所寫的不是專門的愛情題材,但涉及到愛情的內容,在新中國成立后“十七年”的經(jīng)典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三里灣》、《山鄉(xiāng)巨變》、《林海雪原》、《紅旗譜》、《風云初記》、《三家巷》等長篇力作當中,我們可以讀到愛情線索在小說中或隱或顯的出現(xiàn),其中的作用是多方面的,或結構小說的事件,或烘托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或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這些作品的含義也遠遠超越于愛情主題之外。所謂附帶和集中,主要是就小說的主要筆墨和主要內涵而言,事實上任何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其主題都不是單一的。這種區(qū)分主要是為了更好地認識作家寫作的出發(fā)點與敘事的效果。如都是革命語境中產生的小說,《青春之歌》敘述愛情的篇幅較大,通常被視為愛情小說來閱讀,而《林海雪原》中的愛情不過是個插曲,所占篇幅小,被視為革命小說,實質上這兩篇作品中的愛情都受到了革命話語的擠壓,都沒有得到充分地展開,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王蒙新時期以來的小說沒有階級話語的制約,可王蒙的“少共”情結以及由此而來的對歷史大時代的思索命題總是壓抑了小說對愛情的表現(xiàn),換句話說王蒙不是因為寫愛情而寫革命,而是為了表現(xiàn)革命而寫到了愛情。另一方面,縱觀王蒙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風箏飄帶》、《蝴蝶》、《布禮》、《活動變人形》到《戀愛的季節(jié)》、《青狐》,王蒙小說寫愛情的篇幅越來越重,筆下的愛情也漸漸脫離了那種簡單明朗的悲、喜劇色調,宏大命題對愛情主題的壓抑也越來越小。
《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中的愛情有些苦澀意味,但基本是明晰的。在王蒙的那些有著宏大主題的歷史敘事中,夾雜的是人物熱愛生活、珍惜生活、積極向上、崇尚愛情的本色和品質。《風箏飄帶》中的佳原和素素是兩個心靈高潔的主人公,她們熱愛生活,有著遠大的理想和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愛情讓他們相互激勵,愛情是美好而溫情的。《蝴蝶》中海云讓張思遠自責、懺悔,張思遠真的愛海云,但他沒有盡到丈夫的責任。小說中最成熟、最美麗的女性是秋文,她不僅讓張思遠得到了身體上的照顧,也讓張思遠更加看清了自己,使他明白自己“不能、不愿、不敢、也不應該以高于普通勞動者的任何方式重返山村”。秋文拒絕了張思遠的求婚,張思遠并沒有因為秋文的拒絕而傷感,秋文的設問是張思遠為什么不放棄自己的位置來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一定要秋文跟著他走,這是一個有著人格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海云和秋文是讓張思遠懷念的兩個女性,那個功利主義者美蘭不過是一個婚姻過客,沒有在張思遠的情感記憶中留下任何位置?!痘顒幼內诵巍分?,倪吾誠與姜靜宜結婚,但倪吾誠沒有愛情,他愛的是現(xiàn)代女性,上帝按媒妁之言給了他一個傳統(tǒng)的女人,他需要愛情,但中國落后了二十年,在中國沒有愛情,只有令人氣悶的家庭紛爭。一如王蒙在小說《蝴蝶》中提出來的:“把愛情叫做‘問題’,把結婚叫做解決問題?!边@些作品中不管是美好的愛情向往,還是苦難歷程中的愛情記憶,不論是歡喜的,還是苦澀的,作品中愛情的色調是明晰而清楚的。
20世紀90年代,王蒙寫出了集中表現(xiàn)愛情的小說《戀愛的季節(jié)》,小說中寫了一代青年人的戀愛史,在這篇小說中愛情變得支離破碎。王蒙身處20世紀90年代,寫作的是50年代的愛情事件。小說的標題與小說中的一段話相互呼應:“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jié),哪里都是愛情,到處都是愛情?!边@篇小說寫出的是那個火熱的年代,但小說中所傳達出來的對愛情的思考卻是作者在90年代的聲音。它代表著王蒙小說所追求的一種效應:多聲部地呈現(xiàn)生活的復雜性,也包括多角度呈現(xiàn)愛情的豐富性。首先,小說再一次呈現(xiàn)了50年代小說中所出現(xiàn)的普遍矛盾:革命的無私與戀愛的小資產階級情調之間的矛盾。周碧云這個革命積極性很高的女子,她的初戀情人是舒亦冰,但她不滿足舒亦冰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后投入青年團干部滿莎的懷抱,然而就在周碧云和滿莎結婚的時候,舒亦冰的到來把周碧云的心擾亂了,她竟然發(fā)覺自己心里還裝著舒亦冰。洪嘉開始愛戀戰(zhàn)斗英雄李生厚,受到拒絕后與革命干部魯若相戀,竟然發(fā)覺“小資產階級也很可愛”。最有意味的是洪嘉對“托派分子”蘇紅的看法:由于洪無窮車禍受傷,洪嘉前去探望和照料,在與蘇紅的相處中,發(fā)覺蘇紅身上有很多的優(yōu)點,不知不覺地竟然受了蘇紅的影響。在《戀愛的季節(jié)》中,不再是50年代小說中那樣,革命積極性戰(zhàn)勝了小資產階級情調,女主人公擺脫情感的困惑走上革命道路。而是人物自覺地思考這個矛盾,一邊渾身洋溢著革命的激情,一邊享受著愛情的甜蜜。曾經(jīng)備受批判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在這里被歷史語境重新改寫,周碧云、滿莎、洪嘉、魯若、祝正鴻、束玫香、趙林、李意等年輕人自由灑脫的戀愛,就連女中學生呂琳琳、林娜娜也被卷入這場時代愛戀之中。其次,小說書寫了對愛情的追問和反思。錢文是小說中清醒的思考者,他是在“戀愛的季節(jié)”唯一沒有真正戀愛的人,他總是旁觀者的身份給小說帶來了思考的深度?!盀槭裁次覀儗帎鄢K聯(lián)的歌曲——雄鷹、山楂樹、藍色的頭巾、海水吻著海岸、紅莓花兒、霧、夜鶯、白樺、褐色的眼珠……為什么我們的歌詞里沒有這些?我們的歌詞里如果有了這些,算不算小資產階級情調呢?”“愛是什么?錢文說不清楚?但是他感到了它。像是溫暖的波浪,簇擁著他飄蕩浮沉。像是清冽的空氣,無所不在,無影無形卻又充溢著他的心胸,喚醒著他的精神。像是一首歌兒,從早到晚,縈繞在他的耳旁,使他心蕩神馳,心花怒放,心曠神怡,愁腸百結?!毙≌f就是在錢文的思索中結束的。形象體現(xiàn)愛情復雜性的是小說中多個青年人戀愛的故事。就在這些青年人分享著革命時代自由戀愛的勝利果實的時候,他們的感情之路上總有一些不和諧的聲音出現(xiàn)。錢文一直掛念的呂琳琳嫁給了一個海軍指戰(zhàn)員,洪嘉和魯若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葉東菊,青梅竹馬的祝正鴻和束玫香在結婚前出現(xiàn)了危機,滿莎和周碧云的婚禮因為舒亦冰的出現(xiàn)使熱鬧氣氛急轉直下,趙林和林娜娜的戀愛以失敗告吹。“為什么好像到處都有懷疑和背叛?”“愛情的花朵為什么不能百年芳菲?”小說在這里已經(jīng)超越了對戀愛的時代的書寫,而體現(xiàn)出一種對愛情本身的沉思。這種沉思與那個理想高揚的革命時代結合在一起,表現(xiàn)了作者對那個時代的既緬懷又質疑的心態(tài)。其三,這篇小說是一個回顧性的文本,張志忠對“季節(jié)”系列的評論用了一個標題:追憶逝水年華。它成為一代青年人成長的主題,從經(jīng)歷的世事中成長,從理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中成長。這樣所有的愛情挫折、失落都成為一種考驗,與《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青春萬歲》、《布禮》、《蝴蝶》等作品相互對接,那是一代老布爾什維克們對信仰的追求的歷史見證,小說為歷史存照,也為他們的青春作證,他們的戀愛就這樣成為他們歲月記憶中的一個重要部分。
三
由“單調”到“復調”,由將愛情作小說的插曲到通過愛情表現(xiàn)一代人的精神追求,這是王蒙小說寫愛情的發(fā)展軌跡。同樣是“反思”小說,王蒙自身的生命體驗深深地融入其中,在某種程度上讀者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將王蒙與王蒙筆下的人物林震、張思遠、鐘亦成、翁式舍、錢文等相互對位,他們的信仰和追求多多少少與王蒙自身的經(jīng)歷有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不難看出,王蒙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在這些人物身上投射了自己的某些影子。王蒙的“少共”情結遠遠大于他對愛情主題的關注,這對王蒙寫愛情帶來了兩種影響:一是王蒙的小說沒有一般的“反思小說”中的“才子佳人”意味,二是王蒙小說中過于強烈的政治訴求影響對愛情探討的深度可能性。
試比較一下《蝴蝶》和《天云山傳奇》這個問題就很清楚?!逗分袕埶歼h生命中的三個女人都很有代表性。海云是他的初戀,是他的真愛。小說中海云十八歲,張思遠三十歲,一個典型的女兒型的小妻子,個性也是那么任性、執(zhí)拗。美蘭,成熟而刻板,將張思遠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但與張思遠的感情似乎沒有什么根本的聯(lián)系。女醫(yī)生秋文,在張思遠腰椎受傷的時候給了他細心的照顧,還幫他和好了與兒子冬冬的關系,在張思遠看來,她是那么大氣、高潔,對生活看得那么透,但在他做了部長之后,他想再次求證他和秋文能否結合的可能性的時候,秋文拒絕了。這三個女人,其實是一個女人的三個側面:女兒、妻子、母親,一個集三個女人優(yōu)點于一身的女性才是張思遠理想的妻子。但張思遠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這樣的女人,他只有帶著這些溫馨又傷感的記憶走上自己的崗位,小說標題“蝴蝶”所點到的是他對自己政治沉浮的變幻不定的思索和疑慮,但這并不影響他堅定的革命信念,哪怕是在最艱苦的時候,他仍然按照自己當初的級別上繳黨費。與這篇作品形成對比的是《天云山傳奇》,也是一個因歷史蒙難的男性主人公,在《天云山傳奇》中,男主人公羅群受難,初戀情人宋薇離他而去,但獲得了另一個美麗女子馮晴嵐的愛情,馮晴嵐病死后,他和另一個女子周瑜貞站在馮晴嵐的墓前。不管羅群是落難還是走順風,三個女子在感情的天平上都一致性地對他傾斜。《蝴蝶》沒有這樣簡單的對應,男主人公的愛情只是人生路上的一道道風景,他反思的是歷史,是大的社會問題,哪怕是在蒙冤的時候,張思遠從沒有放棄自己對社會的責任,他甚至對兒子冬冬所表現(xiàn)出的懷疑和憂郁感到痛心。王蒙沒有一般“反思”小說中對歷史的激憤和控訴情緒,甚至在《相見時難》中為“文革”的歷史辯護。王蒙對愛情的表現(xiàn)也沒有《天云山傳奇》中那樣的“才子佳人”意味,張思遠重返工作崗位的時候,他所鐘愛的秋文并沒有和他走到一起。我們也看到,小說雖涉及了愛情對主人公心靈的撞擊,然而這篇小說不可能像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樣由個人的精神反思進到對兩性間普遍矛盾的反思層面。張思遠過于遙遠也過于強大的思考壓抑了小說本可能展開的對愛情的曲折、豐富、細膩的深度再現(xiàn)。
正視愛情的復雜性,對王蒙來說其實不是個認識上的問題,《青狐》就是一篇揭示愛情小說底牌的小說,小說中套小說,小說人物的處境與構思小說相互結合了起來,讓人對小說家虛構的愛情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小說的主人公青狐是一個20世紀80年代成長起來的“中國著名愛情小說作家”,小說通過青狐自身的婚姻情感體驗和她寫作的愛情小說兩相對照展開敘述。青狐與眾不同,青狐相貌奇特,“這樣的女人是精靈尤物、采蘑罌粟、天仙神女、妖魅冤孽,她們使乏味的人間多了一點神奇,使平凡萎縮丑陋骯臟的男人們在一個短時間勃勃起來、燃燒起來、英俊起來,然而美人仍然受到提防和質疑,受到審查和歧視”。青狐有過兩次不成功的愛情,成名之后,又愛上有婦之夫的文藝界領導楊巨艇。“她讀了很多描寫不成功不像樣的愛情的小說”,青狐寫小說是為了心中的愛情理想。小說多次寫到的青狐所虛構的故事、青狐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一起構成了對愛情小說與愛情本質的合力闡釋。
《青狐》在形式上很獨特,綜合了王蒙小說的多重因素。一、這是延續(xù)“季節(jié)系列”的一篇小說,“季節(jié)系列”中出現(xiàn)的錢文在《青狐》中所花的筆墨僅次于青狐,祝正鴻、葉東菊等人也是“季節(jié)系列”中出現(xiàn)過的人物。而《青狐》是王蒙對“季節(jié)系列”的新的方式的延續(xù)。它以女主人公青狐的愛情、寫作為線,貫穿了一個時代,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季節(jié)系列”的一代人精神自傳性意味。二、《青狐》是一個具有“元小說”意味的作品,小說中多次敘述到青狐、米其蘭等人所構思的小說,這些小說構思與人物自身的命運形成了互文關系。小說中還不時地出現(xiàn)作者直接介入小說的語言,這些語言讓讀者在閱讀小說時不時地隨著作者的指示跳出小說,思索小說的意義和小說中呈示的那些問題。三、《青狐》是一個有多重聲音的作品。從小說的章節(jié)結構設置來看,小說中以青狐為敘述對象的章節(jié)只占到小說的一半,另一半是由錢文、米其蘭、白有光、祝正鴻、楊巨艇等人來構成的,特別是錢文,他是“季節(jié)系列”中貫穿始終的人物,這個人物在小說中一直是個思考者,一定程度上就是作者自己。
王蒙不同于張潔、王安憶、宗璞等寫愛情的作家。在這些作家的作品中,多表達女性對愛情的追求或愛情的傷痛。而王蒙沒有女性作家那份對愛的執(zhí)著,缺乏女性作家那種刻骨的情感體驗??纯础肚嗪返拈_篇,讀者會以為他要講述一個孤傲女子的傳奇人生,讀著讀著卻發(fā)現(xiàn)《青狐》中的愛情主題不過是一個側面,王蒙其實是在為“季節(jié)系列”做續(xù)集。青狐的故事被敘述人一次次打斷又一次次重新拾起,《青狐》飽含憂傷的故事被雜糅在一個時代的回聲之中,王蒙在追求多元包容的激情文體的同時,也讓小說脫離了講好故事的基本方式。按照王蒙的說法,新時期以來他的小說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浪漫的、多夢的、多感的階段”,“傾訴、噴發(fā)階段”,“概括的、追思的、回溯的階段?!雹?《青狐》自然屬于“概括的、追思的、回溯的階段”,追思、回溯表現(xiàn)在小說中那些大段的議論,以及人物夸張、充滿辯論氣息的語言之中,而這基本上是以回憶的方式來寫作,小說寫進了回憶錄中,經(jīng)驗成分已經(jīng)遠遠地大于想象成分?!肚嗪分皇且粋€徒有其名(青狐)的作品,小說的標題和那些生動的章節(jié)讓青狐的形象從文字中浮出來,而文中的那些感慨和議論,那些永難忘懷的時代記憶又淹沒了青狐。這種作家和敘事本身的過于親密的關系和那些洋洋灑灑的言論制約了小說自身的意趣和生動性。這也許是王蒙小說的讀者不是很廣的一個原因,這也是王蒙為歷史存照的“季節(jié)系列”的遺憾和不足?!?/p>
【注釋】
①③ 王蒙:《王蒙文存·19:講演錄·中國文學怎么了》,486、42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② 參見《“人民文學”編輯部對“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原稿的修改情況》,“人民文學”編輯部整理,《人民日報》1957年5月9日。
(周志雄,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