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祖焯 筆名夏烈,臺北建中及臺南成功大學(xué)工學(xué)院畢業(yè)、密西根大學(xué)工程博士。現(xiàn)任教臺灣國立清華大學(xué),由工程博士而任文學(xué)教授,臺灣前所未有。1994年獲臺灣最高級別的“文藝獎”,2006年獲美洲中國工程師學(xué)會“科技與人文獎”。著有《近代外國文學(xué)思潮》、長篇小說《夏獵》、中短篇及散文合集《最后的一只紅頭烏鴉》。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迸生著
紫丁香,從死沉的大地上,雜混著
記憶及欲望,攪動著
愚鈍的根須,以春天之雨絲。
─ T. S. 艾略特:《荒原》
于是四月底我來到了油桐花鄉(xiāng),而那不是荒原。油花初開,白色花簇點綴在盈然綠叢中,似初白的發(fā)際,顯示著另一個時代的到來。艾略特的《荒原》,比我國最長的漢樂府《孔雀東南飛》(351句)還長近100行?!痘脑分兄惶岬阶隙∠悖╨ilac)及風(fēng)信子(hyacinth)兩種花,風(fēng)信子和水仙(Narcissus)在希臘神話中是悲劇美少年的化身。
伊說:“為什么來這里?”
我凄然笑了:“你就會知道的?!?/p>
油桐花鄉(xiāng)在北部的桃竹苗,客家人聚集的區(qū)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曾感覺有四分之一客家血統(tǒng)。住在臺北市,那是一個外省人的世界。許多年后,為離開住膩了的臺北市,搬到桃園,也為了接近任教的清華大學(xué)。居高臨下那棟大樓前有燦爛的桃園燈火,后面是南崁溪,溪面不寬。早晨推開窗,聽淙淙水聲,看昨夜雨后溪水上漲多少,河畔水草是否更青綠。
念建中時我曾讀過林柏燕先生的《文學(xué)探索》。書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宮本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在巖流島那場日本史上最有名的決斗;《紅樓夢》與《源氏物語》的比較——同是愛情的幻滅,卻因作者性別不同而著墨各異;還有林先生與夏志清先生、水晶先生為張愛玲所作的相互筆戰(zhàn)。林先生站在本土的立場,那個時代,他下筆不免有所顧忌。書后照片林先生而立之年英氣煥發(fā),是從師大國文系畢業(yè)的小鄉(xiāng)鎮(zhèn)客家青年。后來他告訴我他父親在新埔鎮(zhèn)作照相館、租書店等小生意,日子辛苦,他只能念完全公費的師范大學(xué)。
見到林先生時他已近七十歲,出掌新竹縣史館,隱地給了我他的電話。我們初次見面,已過耳順之年,雖非故舊,出身背景及心態(tài)又大相徑庭,卻無隔離感。當然,這和清大與縣史館相距不過二十分鐘車程有關(guān)。林先生帶我去看我外祖父林煥文先生曾任教的新埔公學(xué)校(如今新埔國小),沈校長送了我一本建校百周年紀念冊,其中前十一任校長均為日本人。外祖父排在歷屆教職員的第一頁。因為吳濁流先生(原名吳建田)在《無花果》一書中,提到他的老師林煥文對他深刻的影響,我特別找到吳濁流畢業(yè)年份為1916年(民國五年),又在教職員名單第二頁上找到吳先生曾任分?!敖讨I”之職。這些年來,我一直認為吳濁流的《亞細亞孤兒》是最重要的臺灣長篇小說,因為此書深沉地刻畫了一個時代、一個特定社會階層國人悲劇性的面貌和他們的生活。幾十年前,《臺灣文藝》剛剛復(fù)刊時,吳濁流常和先慈林海音聯(lián)系約稿及出刊的事。我見過吳先生兩次,我使用閩南語,他以國語回答。后來才知道那時客家人多不能說閩南語。
我們在校大門外看到一間破舊棄置的日式榻榻米房子,那是昔日教員宿舍,林煥文在明治四十年(1908年)20歲時任教新埔公學(xué)校,如果他曾住過那宿舍,應(yīng)該也有一百年了。
與油桐類似的梧桐充滿了詩意的浪漫,上海舊法租界路旁植滿梧桐,那可曾是張愛玲的夢魘或鄉(xiāng)愁?我見過那些梧桐,那一年陪我母親去上海制片廠,順便到法租界拜晤白楊。我看過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當然也久聞女主角白楊的大名。但是,從未想到過她竟然和林海音在北京春明女中同過學(xué)。那部電影是名片,我看后沒太多感覺。白楊家二樓望出的梧桐樹,陽光下閃著許多銀白發(fā)亮的樹葉。風(fēng)吹,發(fā)出葉聲,不禁想到長恨歌中“秋雨梧桐葉落時”的孤寂,那更是詩意浪漫了。一百二十句綿綿無絕期的長恨比起雪萊,濟慈、拜倫的短詩,比起長達一萬余行的荷馬史詩遜色嗎?
油桐木原產(chǎn)在長江流域以南,川鄂一帶?!叭晖痹簧倘巳∽髂韭?、火柴、防水油、滑潤油的材料?!案赡晖闭?5%,盛花期在四月,展花后48小時凋落。大概和油漆、桐油生產(chǎn)有關(guān),所以日本人引植到臺灣,以應(yīng)戰(zhàn)爭的軍事及機械工程所需。干年桐植下后三年成樹,只須五至六年即可間伐,十年可主伐。但也因生長過速,根系不深入土內(nèi),對水土保持及大地工程所需的邊坡穩(wěn)定效果不彰,不應(yīng)該在較陡的坡上種植。我是有土木工程及大地工程執(zhí)照的工程師,誠然對此特別注意。
桃竹苗地區(qū)現(xiàn)存出名的客屬作家除鐘肇政先生外,大概就是李喬先生了。鐘肇政的父親鐘會可先生和我外祖父在讀臺灣總督府國語(日語)學(xué)校師范部時是上下鋪同學(xué),所以1950年鐘老先生由肇政先生陪同來臺北拜訪了故人林煥文的妻女。那時家里進出人多,我年紀太小,對鐘肇政先生并無印象。以后看到他出版的《二鐘書》(與鐘理和)及吳濁流致他的書簡,才發(fā)現(xiàn)林海音的名字經(jīng)常在他們?nèi)说男胖谐霈F(xiàn)。
我曾請李喬先生來校演講,彼時他已70歲,仍然精神抖擻,口齒清晰。那天我特別要同學(xué)在黑板上寫下李先生最愛的客家民謠:
“月光華華,細妹煮茶,阿哥提凳,人客食茶。滿姑洗身,跌忒手巾,么人拈到……”
“嫁滿姨,嫁么儕?嫁到禾埕背。雞公打殼狗踏碓,鵝挑水,鴨洗菜。狐貍燒火,貓炒菜。鴨嬤浸水,督目睡……”
由第一段的家庭寫實到后一段的童話世界,擬人格的動物出現(xiàn),也落實到客家的農(nóng)村生活。這是個距離現(xiàn)實很近的童話世界。歌謠的作者可能沒有受過什么教育,但是以他們的想像力,生動地結(jié)合了童話、動物,甚至神話,確是文學(xué)的優(yōu)美之作。由“狐貍燒火”,我會連想到黑澤明電影《夢》中的狐貍?cè)⒂H,那是八個夢里我最喜歡的一段夢境。
油桐花國度的桃園龍?zhí)哆€出了鄧雨賢。他是客家人,卻為閩南人寫下至今傳誦的《雨夜花》、《望春風(fēng)》、《四季紅》等曲。他生長于臺北市,貧病交迫中在芎林及竹東渡過最后的年代,只得39歲。他沒有留下遺書,如果有的話,就是那首凄婉動人的《雨夜花》。
龍瑛宗是北埔的客家人,以《植有木瓜的小鎮(zhèn)》躍登文壇。他活得很長,卻活得困頓,是個不快樂,有“被殖民”及“客家人被壓抑”感的作家。較為年青的客屬作家有藍博洲,我讀他的《幌馬車之歌》,寫白色時期待處決的中學(xué)校長,后來被拍攝為電影《好男好女》。我曾在一個“臺灣殖民地史”學(xué)術(shù)會議中遇到他,唯一的關(guān)系是我講完了論文后,他問了一個問題。后來有人告訴我那人就是藍博洲。我在頭份有些親戚,表妹夫吳輝雄,建中比我低四班,曾在那兒開過最大的一個私人婦產(chǎn)科醫(yī)院。有時他帶我們夫婦在竹苗一帶鄉(xiāng)鎮(zhèn)間走走看看,有一次輝雄帶我到鄉(xiāng)間藍博洲家,未遇。
新竹及苗栗的山區(qū)有太多的油桐花木,現(xiàn)在只有輝雄會帶我去,而我發(fā)現(xiàn)他不只是名醫(yī),也是優(yōu)秀的演講人才,所以延攬他到兩所大學(xué)擔任兼任副教授,講述醫(yī)學(xué)人生的課程,受到極大的歡迎。在那之前,小學(xué)時我母親曾帶我去過一次竹苗地區(qū),沒帶幾個妹妹,因為她們太小,不方便帶那么多孩子。我們在頭份鎮(zhèn)上見到一些親戚,有一個是師范體育科畢業(yè)的,身體健壯,喜歡打架,和警察也打,所以被抓進官里過。還有一個喝醉了酒,穿舊日本軍服在尚未鋪柏油的碎石馬路上高聲唱軍歌。可能是幸存的軍夫,其它我都不記得了。我們也曾到竹苗交界的獅頭山一家農(nóng)戶,是什么親戚,我問千惠及香惠表姐妹,她們也說不上來。只記得山間用井水,開飯大圓飯桌上任何一菜都擺兩盤,面對面各一盤,如此不必伸長手臂就可夾到面前的菜,這是當?shù)乜图胰说奶厣?,很科學(xué)。我猶記得那個晚上,農(nóng)家為招待我們這兩個他們從未見過的臺北人親戚,特別拿出一床全新的“美國被”給我們母子合蓋,美國被全花色、軟滑,現(xiàn)在想起是蠶絲被面,為什么50年前的獅頭山客家農(nóng)戶會有“美國被”?不可考。
油桐花不如櫻花嫵媚,不如桃花艷麗,不如山株萸多彩,但在綠葉叢中,卻別有一種韻致,那是客屬的樸實堅毅與耐勞苦。而油桐又是一種有工業(yè)用途的樹種,更和櫻、桃、山株萸不同了。黑澤明的影片《夢》中第二個夢是桃樹被伐的夢魘。如果片中那個小男孩和那群成人看到被伐的是油桐,他們會作出如何反應(yīng)?我想。
我必須要開上高速公路才能到清華大學(xué),那條高速公路勾起不少回憶,那時我在美國作黏彈性力學(xué)工程的研究,和瀝青路面的承載重量及彈性疲勞有關(guān),曾被請回臺灣作國道中山高某些問題的工程顧問,那時我才三十出頭。轉(zhuǎn)眼,我漸老去,這條高速公路卻是我上課必經(jīng)之路。開在上面,想到自己由工程全面轉(zhuǎn)入文學(xué),由青年漸入老年,似有感觸,又似當然 ——虞兮虞兮奈若何!
“桐花千姿舞春風(fēng)”,在亞熱帶潮濕的臺灣島上,用如此柔軟詩意的文題,是否和客家人堅韌、刻苦耐勞、堅毅不拔的族性相符合?但是,臺灣島上最重要的作家如吳濁流、林海音、鐘理和、李喬、鐘肇政、龍瑛宗、七等生(劉武雄)……都是客屬。因為貧窮,因為不幸,他們竟留下了感人的故事,成為文學(xué)作品的不朽,那是多么大的諷刺!這些人物與我喜愛的黃春明筆下的小人物相同或不同,因為有閩南人與客家人的分別,有桃竹苗與羅東的區(qū)別。但是,那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們是相同的小鎮(zhèn)或鄉(xiāng)村人物,他們的命運是相同的。
先慈林海音是只會講閩南話的半客家人,因為她的母親是板橋的閩南人。有時,我在想林海音扮演的究竟是什么樣的角色?她生前從未對我說過,也未對任何人說過?;蛟S,她要我自己去揣測。
春夢了無痕,徐霞客曾數(shù)次往徽州的道教名山齊云山,看漫山遍野的璀璨金黃油菜花。而油菜花也開在時雨紛紛的斷腸濕季。我想,如有一葉竹筏漂流桃竹苗溪中,廓外斜依的青山,春雨初停,兩岸夾風(fēng)姿萬千的雪白桐花,那該是何種風(fēng)情。道家也講緣份,我在萬紫千紅的臺北市長大,從未想到搬來桃園住。
而我竟然來了。在這雪白油桐花瓣紛紛墜落的季節(jié),這些客屬的文學(xué)前輩,他們和我不同,也和我相同,我生命中有很多的人來來往往。
春 暉
家嚴日前去世,他活了九十多年,漫長的一生,最后那幾年很少說話。下筆之前,我想到底該由何處開始敘述。
我曾回想和他談過什么話,但是似乎沒談過什么,因為是不同個性的人,處世方式不同,期盼和理想也不同。他知道這種不同——很早就知道了。我是他的獨子,他心里有什么話,卻也克制自己不多言。因為他是一個有修養(yǎng)的,溫和體貼的人。
在他最后幾年,已超過了九十歲,還上街去買麥當勞,到郵局提款和存款。有時我看到極老的人,會趨前問他們高庚幾歲,如果他們說只有八十多歲,我就很高興,因為他們看起來遠比我父親衰老,而年紀卻比我父親輕。
我和他一樣是無神論者,對命理、星座、卜卦這些一向輕視不屑。然而大約八年前,尚未回國定居時,他的身體已開始不好。有一次我路過舊金山唐人街一家命相館,瞎子開的,很有名,說是很準,我為好奇進去。沒想到算命先生說如果不放生烏龜,我父親的天數(shù)就在那年終盡,于是我每個月買六只烏龜放生。因為美國重環(huán)保及生態(tài)平衡,違者處罰甚嚴,所以我選擇半夜在鄰近的小水潭放生。每次開車到小水潭附近時,還特別關(guān)上前燈摸黑開,以免有人碰巧看到起疑。我用紙盒裝烏龜,放入潭水前要燒一柱香拜彌勒佛。那些烏龜個子不小,拋入潭水時,撲通一聲,濺起不少水花。
有一次我買了烏龜回家,進入車庫時內(nèi)急,沖進屋上洗手間。出洗手間又接電話跟朋友聊天,完全忘掉沒關(guān)車門及車庫門之事。幾個小時后想起來才回車庫,數(shù)數(shù)烏龜少了一只,因為紙盒沒蓋子,我想他們是用疊羅漢方式爬出來一只。我在房子附近到處找,怎么也找不到。以前小學(xué)時為龜兔競賽的算術(shù)題頭痛,一直認為烏龜是全世界最慢的生物,沒想到這次買的是快速烏龜,跑得特別快。隨后,到超市買菜,遇到鄰居卡爾夫婦,我告訴他們丟了一只烏龜,請他們也在家四處搜索,因為明天一定要歸案,算命的說放生要在每月初五前,而且烏龜當?shù)貨]得買,要買得來回開車不少路,明天還得上班??柈斎涣x不容辭,但是語氣中懷疑我買烏龜?shù)膭訖C,他知道我家中沒有小孩要玩寵物,而且又為什么那么急著要找回來?這個我是說不得的,只好含糊地告訴他東西文化不同。這個,他倒能了解,當時我頗為自己的機智而得意。
后來我和朋友聊天時談到這件事,被他們大大諷刺一頓,他們認為我口口聲聲不迷信,卻搞出這樣的事來,頗令人失望。我的解釋是為了我父親,所以,得破例,這是儒家的孝道。
那次連放半年的烏龜,共二十四只。管他什么無神論,破除迷信,人到了必要時就得妥協(xié),就得迷信。小來一下沒什么大不了,反正我現(xiàn)在又恢復(fù)無神論主張了,還在大學(xué)課堂上向?qū)W生鼓吹,講授尼采,強調(diào)“存在先于本質(zhì)”的無神論。
因為放了二十四只烏龜在那個不及三百平方公尺的小水潭里,我數(shù)次查看下落,但是從未看到它們爬上岸來翻身曬太陽,它們到那兒去了?有一天我忍不住問負責景觀維護的墨西哥園丁有沒有做水潭維護的工作,老墨點頭稱是,我問他潭中是否有些生物,他又點點頭。
“有些什么???”我故作輕松不經(jīng)意地問道。
“有蝦子,水蛭……”
“還有什么啊?”
“有魚,有……”老墨又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水中物事。
“還有什么呢?”我追著問。老墨有點困惑我對這潭水中的生物那么有興趣。
“……”他想不起來了。
“有沒有烏龜啊?”我只好翻出底牌。
“噢,有烏龜。”他趕緊點頭。
“你看到了?”
“是啊,有一次我下水剪近岸邊的水草,水深過腰,有只烏龜頭伸出水面,向我游過來?!彼鞒鲆粋€滑稽的手勢,向我興奮地說道。我似乎看到那只仰頭游過來的烏龜。
家嚴在國語日報做了許多年社長及發(fā)行人,推行國語他是絕對有功。大陸各省和臺灣一樣都有地方語,但是教育上及較高層次一定使用國語(普通話),都以不能講國語為恥。這在臺灣不存在,因為大家都會講國語,這是個文化強勢的問題,也是生存競爭,優(yōu)勝劣敗的問題。與統(tǒng)獨根本扯不上關(guān)系,就像學(xué)英語也是為了生存競爭之需。
他在國語日報時兩次雇用過馮作民先生。馮先生著譯等身,似乎高中未畢業(yè),卻自修英日文,竟能為文星書店翻譯大部頭的日文及英文書籍。他是青年軍出身,在東北作戰(zhàn)時數(shù)度負傷,我小時候他騎自行車帶我去看電影,告訴我背上還有碎彈片一直未取出。馮先生可能因作戰(zhàn)受傷之故,容易與人沖突,人緣不好。像他那樣的人,別人避而遠之,但我父親愛才,還是大膽雇用馮先生。后來馮先生終于和出版商有了沖突,持械犯案,造成兩死一傷之悲劇。因戰(zhàn)功免死,被判終身監(jiān)禁。我父親那時已八十多歲,知道了他進監(jiān)獄,立即差人送錢去,后來我由美國回臺北,他又惦記著老部下,要我四處打聽馮先生移監(jiān)何處,以便送款。彼時居美的“文星書店”老板蕭孟能先生(也是很老的人了)也托我送錢給馮先生,但是我打聽不出下落,后來知道馮先生死在獄中。這件事,馮先生的作為——取走他人寶貴的生命——絕不為我父親及社會所認可,然而老一代的人如我父親和蕭孟能先生,就有那種人情味和念舊之心,我認為這是人格中重要的一部份。我還記得,在白色時期他在國語日報社長任內(nèi),還用過綠島出獄的政治犯老部下。
我曾安排我父親在八十五歲時來美國看世界杯足球賽,但是我們只看了兩場。因為他老了,加州太陽太大,場子里又擠,所以其它是在我家里看電視轉(zhuǎn)播。蕭孟能先生也來看,兩人并坐在電視機前看球。他們在中年有時意見相左而爭執(zhí),現(xiàn)在都是老人了,安靜地談著往事和老友。還有一次我父親的中學(xué)同學(xué)來我家相聚,蕭先生也來參加,而蕭先生以近八十之年,那天居然算是年輕人小弟弟,他也很高興。以前蕭先生作文星書店和文星雜志老板時,提拔過一些文人,至今有些人還寫文章對他感恩,也有他豢養(yǎng)的文人忘恩負義,過河趕緊拆橋,這又牽涉到人格問題。我一直認為忘恩負義和乘人之危是嚴重的不人格行為。
父親是個平實,低調(diào)的人,所以才取了何凡這個筆名。他不認為自己“何其不凡”,對政治無野心也無興趣“我既非黨員,亦非教徒”。他對金錢、官祿、享受也沒興趣。他寫的文章卻被情治單位關(guān)照,那是為什么,我一直沒搞清楚。然而,那時在情治單位工作的人卻都喜愛讀他的作品,并不視他為叛徒,因為那些人也是中下級的軍公人員,我父親對民生的關(guān)懷,對特權(quán)的攻擊引起了他們的共鳴。
我年輕時對他寫的“玻璃墊上”專欄及其它散文或短評,并不覺得什么。因為那時我崇拜激烈人物,功成而令萬骨枯的英雄。年事漸長,慢慢領(lǐng)悟到什么是英雄,拿破侖?西澤?袁世凱?或毛澤東?真正的英雄是造福人群者,默默耕耘者,是引進新技術(shù)者,不是嘩眾取寵者,更不是攻城略地而令生靈涂炭的戰(zhàn)爭販子。
基本上,我父親有強烈的社會主義色彩,他不是盲目地反對資本主義,而是在那個社會資源極度貧乏的年代,他倡言分配應(yīng)力求公平,也就是國父所說的“不患貧,患不均”。實際上退居臺灣最大的原因就是不均,就是貪污腐敗無能,就是官商勾結(jié)(現(xiàn)在還有),就是濫用特權(quán)。于是他用何凡的筆名寫專欄,為中下級的軍公教勞苦大眾,為小行腳商人執(zhí)言,為三餐不濟的貧民訴求,為社會大眾消費者仗義,為時達三十五年之久,擁有廣大的讀者群。如今那些讀者都已經(jīng)走過大半生進入哀樂中年,或垂垂老矣。
我給他惹了些麻煩,那時我年輕,卷入一個和大陸有關(guān)的政治案件,父子同被情治單位傳訊。后來我終于獲準出國留學(xué),旋即加入“非右翼”的海外保釣運動,他托一位密西根大學(xué)的華裔教授轉(zhuǎn)告我,寫文章最好不要太左。我當時的反應(yīng)如何,卻也記不清了。至今,也不重要了。
他活了這輩子,贏得了不少掌聲及喝彩,然而他內(nèi)心是寂寞的,又遇上一個雄才大略,敢作敢為的妻子,個性和他完全相左,就是我母親林海音。他個性內(nèi)向、善良、低調(diào)、清心寡欲,他活在他自己的小天地里。他喜歡美國的環(huán)境及氣候,我的妻子也希望他們到美國養(yǎng)老,何況兒女都在那里。但是我母親堅決地向我表示“不論臺北、北京或上海,一定要死在中國的土壤上?!彼B美國綠卡都不屑申請,我也尊重她的意愿,索性自己回國照顧他們過余生及過我的余生。
以前他寫文章,談古論今,對人與社會,國家,甚至宇宙(也就是宗教)進行批判。而他在報社擔任社長作領(lǐng)導(dǎo),他曾告訴我那些議員,作家,清談之士,如果要他們?nèi)プ鲆粋€負責任的實際工作,早就如鳥獸散,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想到這里,我不禁笑了,那些在電視上出現(xiàn)的臉孔,一個個浮現(xiàn)在眼前,甚至有些男人為了上電視還抹了粉、擦了胭脂,紅光滿面,嫩嫩的(也就是母母的),我看了大吃一驚,以為變成“同志”了。
近年他住院進進出出,住院期間我每天下了課去看他,因為停車、塞車的問題,我是先去看他,再在醫(yī)院附近吃飯。他由我和護士陳小姐的談話知道了我的習(xí)慣后,每次去坐了一會兒,他就會問我吃了沒有,可以下樓去了。陳小姐告訴我,因為你是他兒子,父母再不舒服,甚至面臨死亡,他們還是關(guān)懷子女的。我會想到,如果在我瀕臨死亡時,對我的子女會不會有同樣的關(guān)懷。
他的暮年會為小事所左右,我看到他坐在餐桌前,低頭揀掉在衣上食物屑,揀得那么吃力,那么辛苦,外面市聲嘈雜,陽光灑滿黃金大地,如此大的世界,如此小的人生。
他躺在床上,身體又黑又細,啊,他太老了,閉著眼,手顫抖著。我移近他握著他的手,忽然顫抖停了,于是他合上眼睛,在他的腦海中,那些陰雨和陽光的往日又緩緩回來。年輕時我看過奧亨利的短篇小說《最后的一片葉子》,那個微弱的年輕的女孩,每天數(shù)冬日窗外樹上殘余的枯葉,她想著當最后一片葉子吹落時,她的生命就告終結(jié)……我每天去看他,也許只要聽到我的聲音,他就不會死去。他知道我來了,那片葉子飄動在他和等待他的永恒之間。
然而葉子終于落下了。
于是我想到了生與死,在他的暮年——與我母親的暮年——他們躺在床上半暝半醒時。腦中想著什么?清晨第一道曙光漫入屋內(nèi),他的手微微顫抖,眼望著遠方,他們步進林中,走入山中,那不是幻滅,是永恒;不是瞬時,是夢境——最后的一葉。我叫他一聲,他回答或睜開眼又睡著了。那些人生崎嶇的循環(huán)及記憶,那些短暫的快樂與痛苦……
我母親走了整整一年,曾不時回來看我。她來時,永遠不說話,她要我自己在縫隙中看到亮光。最近的一次,她和我去參加一個新書發(fā)表會,或作家的演講會。有許多我們認識的老年及中年的作家及讀者,安靜地排排坐在一個草坡上。我想她是希望我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徜徉,不是工程或科技。爸,您走了,還會像媽一樣回到我的夢中嗎?您現(xiàn)在海的深處,在青草大地的被覆下,那個靜寂的世界,地平線下您喜歡獨處思索,快樂的地方,在那里還有您的智慧與永恒。于是,我想,死亡是什么顏色的?人們認為死亡是黑色的,而我見死亡是白色的,因為白色帶給人們寧靜與潔凈——無限的想象及永遠,死亡是人生中最大的神秘……
流光逝川
許多年前,有個老人告訴我他閱讀川端康成的小說《山之音》,看了前數(shù)頁即停止。小說中的主角老人尾形信吾聽到山的鳴聲,陷入恐懼,信吾曾想那是風(fēng)聲、濤聲,還是耳鳴。然而他確實聽到如魔鬼鳴山而過的山音,從而驚恐時間已到,死期將至。告訴我這話的老人也在南華的奇萊山區(qū)聽到山鳴聲,所以無法把《山之音》看下去。
失聰?shù)娜讼肼犗卵┑穆曇?,想聽日出或日落的聲音,想聽到音樂的顏色,甚至想聽到山水自然的天籟。實際上這些對有敏銳聽覺的人都是奢望。由山音到天籟,究竟那是什么?就和時間一樣令人費解。然而在文學(xué)的河流中,顯然,時間比聲音要重要得多。
朱熹有“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之句;李白的《將進酒》,言及“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泵枋隽藭r光的驚人之旅。我先舉兩個西方小說中有關(guān)時間的例子。
最常想到的是馬奎斯《百年孤寂》開場的那一句:“許多年后,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時,他將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那個遙遠的下午?!倍潭桃痪浜w了未來、過去及正在敘述的現(xiàn)在。文法上用過去式全知觀點,敘述一件多年后(卻又是多年前)發(fā)生的事──那就是面對行刑隊被執(zhí)行槍決。而此時他會回想到很久以前“他父親帶他去看冰塊”的下午??催@小說英文譯本時想到英文的文法中有六個時態(tài)來表達時間的位置,如果沒有,這個句子會那么動人嗎?
另一個例子,是屬于后現(xiàn)代小說馮內(nèi)果的《第五號屠宰場》,有一個被關(guān)在二戰(zhàn)德軍戰(zhàn)俘營中的美軍能在時間中旅行,穿梭過去及未來的每一時刻,更能“同時”住在地球及另一個遙遠的外星。而在外星他可預(yù)見未來一切,甚至包括全宇宙不可避免的毀滅。
我們生活在線性的物理時間中,每一分一秒自古以來循序機械進行。在自然科學(xué)上是理性,有秩序,不會紊亂,但是在文學(xué)上卻有枯燥乏味之感。到了19世紀末期,佛洛伊德忽然變成影響20世紀文學(xué)最重要的人物,除了《夢的解析》之外,潛意識的觀念導(dǎo)引“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寫作筆法的出現(xiàn)。于是小說在布局上突破了慣用先后順序的“物理時間”,而是以“心理時間”概念,不依時序,用片斷、重疊、交錯滲透的形式浮現(xiàn)。因此時間、空間常在小說中呈現(xiàn)跳躍、變幻狀。這種唯心的時間概念,不可能取代我們習(xí)以為常唯物的物理時間,但絕對有助于意識流小說中時間及空間的布局處理。意識流小說最重要的四個作家是喬哀思、佛克納、普魯斯特及吳爾芙。他們的小說有些幾乎沒有起伏及完整的情節(jié)。即使是愛情,也非回腸蕩氣。就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小說的重點應(yīng)是時間重于回憶。我們也可說貝克特的名劇《等待果陀》的主題并非果陀,而是等待。處于等待的被動狀態(tài)時,時光流逝根本無法阻止。以我個人推測高行健的《車站》一劇顯然受到《等待果陀》的影響。
時間在現(xiàn)代物理的觀念中循嚴格的線性,歷程清楚分割為過去-現(xiàn)在-未來。然而,在古印度的文明中,時間是循環(huán)的,所以事情的發(fā)生沒有開始及終結(jié)。在循環(huán)的宇宙中,出現(xiàn)過的事將在未來再度重現(xiàn),所以也不需藉“時光旅行”這種尖端科技來重訪過去。實際上,時間循環(huán)的觀念和近代物理學(xué)上因重力作用被扭曲的時空相同。因為時間被扭曲,所以可能有循環(huán)現(xiàn)象發(fā)生。如果我們體內(nèi)的生物鐘慢于外部世界的時鐘,超前時間旅行即有可行性。這可經(jīng)由兩條途徑達成:那就是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旅行;或是藉減緩人體的新陳代謝達成。
除了物理時間和法國哲學(xué)家博格森(也得到1927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所提出的“心理時間”外,還有生物時間及經(jīng)濟時間。生物時間以有時間規(guī)律的活動周期為體現(xiàn)。比如女子的經(jīng)期是以月為周期;大型哺乳類動物的繁殖以年為周期;有些害蟲出現(xiàn)的周期是六、七年;越洋飛行或值大夜班工人經(jīng)歷的時差局限在24小時之內(nèi);果蠅的求偶鳴聲有60秒的周期循環(huán)……這些周期說明了第四維的生物時間是由三維的DNA分子產(chǎn)生的,所以可編碼在有機體的遺傳潛力中,這也是制藥工業(yè)研究消減人體生物鐘失調(diào)藥劑的方向。經(jīng)濟時間常出現(xiàn)在近代小說中。它的短暫性和生物時間一樣導(dǎo)致人們一般經(jīng)驗時間的無意義感。小說中常見的裁員、不穩(wěn)定的暫時工作(如代用教師)、被迫改換工作技能……資本主義里的經(jīng)濟時間破壞了生活時間的連貫性,記憶在面對現(xiàn)實時產(chǎn)生痛苦?;旧?,經(jīng)濟時間不似生物時間有固定周期性,而是受市場波動及人為因素的影響。
這些不同的時間,全部可以包括在一個作家寫作的“文學(xué)時間”之內(nèi)。
人類早知時光流連恒定不變,否則鐘表及日歷根本沒有存在必要。然而一天是24小時,下去是60分、60秒,都不是手指的十進單位。這當然成為科學(xué)家考據(jù)的謎。有一種說法是古巴比倫及埃及用60進位制歷法及時間,沿襲至今。無論如何,時間本身是唯物的刻分,但時間的感覺卻是唯心的。面對死刑的犯人時光似箭,飽受癌癥或愛情折磨的人度日如年。有一陣子,我工作的工程單位兩年接不到幾項工程計劃,每天八小時枯坐也是度日如年,最后終于大家都被裁員或調(diào)職。如果工作多,一天很快就過去,一早進辦公室,拼命作,拼命想,拼命接電話吵架、協(xié)調(diào)、求情。一抬頭,壁上鐘已走到下午六點了。
我在美國北部多雪的密執(zhí)安州念的研究所,指導(dǎo)教授是北歐后裔,滿頭銀絲。有一天他告訴我:“今天早上起床望窗外,忽見大地一片雪白,我意識到老年已至?!蔽彝?,并無共鳴或感觸,因為那時有整個世界在等著二十多歲的我去廝殺。老年是冬天,我是春天。如今已輪到我向課堂上的大學(xué)生說這句話,臺灣窗外無雪景,我會過得慢些。
先嚴沉默內(nèi)向,生前很少與我談話。有一次,我猶記得,他對我說:“時間不可能都站在你那邊?!薄乙恢睕]想通那是什么。說不定直到掛點那天,還是想不通?,F(xiàn)在我已不去想這句話。如果生命是浪費時間,則時間也是浪費生命。
西方文學(xué)有兩大根源:希臘文化及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一開章就言明“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卑殡S著天地的創(chuàng)造,時間與空間得以形成。于是時間流逝,宇宙出現(xiàn)。這個時間也就是牛頓所謂的“絕對時間”。牛頓和達爾文,愛因斯坦一樣,都是篤信的基督教徒,認為上帝在有限的過去中創(chuàng)造了時間,所以上帝不可能在時間之中,因為他先于時間存在。但是他也并沒有在時間之外??臻g是三維的(三度空間即是上下、左右、深淺),時間是一維的,只能由過去流向未來。不論時間和空間,都和宇宙有關(guān)?!痘茨献印R俗訓(xùn)》曰:“法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鼻f子亦有相同論述。所以宇是空間,宙是時間。牛頓所說的絕對時間及絕對空間不受外在環(huán)境影響,自行存在。十七世紀他創(chuàng)立這理論維持了兩百多年,才在20世紀初被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所推翻。據(jù)此論,愛因斯坦創(chuàng)造出由三個空間坐標與一個時間坐標所構(gòu)成的四維數(shù)學(xué)時空。他更進一步以公式證明長度、質(zhì)量及時間都不是絕對的常數(shù),而是隨著物理運動的速度而變化。唯一永恒不變的是光的速度。徐志摩,胡適及梁實秋等在1928年成立的“新月派”發(fā)刊詞引用英文舊約起段“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之句。此句有美學(xué)上的藝術(shù)性,基督教的創(chuàng)造論,也闡明了畫夜時間的形成雛型。
因為影像的傳遞也就是光的傳遞,所以人上了比光速快的宇宙飛船行到宇宙的另一端,就可能看到自己出生的情況,甚至可看到出生前父母戀愛的情形。狹義相對論的三個公式證明光速是不可能被超越的。超越光速就有虛數(shù)的時間出現(xiàn)。虛數(shù)在數(shù)學(xué)上有意義,在物理上無意義,在文學(xué)上是不可思議——請問,什么是虛數(shù)的時間?近年來有物理學(xué)家分析光速可能被超越。如是,我們可以看到以前,看到現(xiàn)在,但還是不能看到未來——比如死亡。因為自己必須存在于未來那一刻,才能坐比光速快過千萬倍的宇宙飛船鏢出去等待未來。但是如果存在于未來那一刻(比如自己的死亡),那一刻就已不是未來,而是現(xiàn)在或過去了,這是個邏輯的問題。
然而文學(xué)或電影超越了這一切,邏輯被美學(xué)取代,理性流于不盡的想象。所以莊周與蝴蝶互夢,卡夫卡寫出《變形蟲》,英格瑪褒曼的《野草莓》一片,有老教授看到棺材中自己的軀體……這一切似是幻覺與夢境,又似真實的存在,只鑒于讀者或觀影者內(nèi)心的感觸了,并沒有理性及科學(xué)上的考慮。
詩的文學(xué)以艾略特的《焚毀的諾頓》開始那一段最能表達時間的觀念,此詩是他的《四個四重奏》中的第一首:
“時間的現(xiàn)在以及時間的過去
可能都存在于時間的未來,
而時間的未來也包含在時間的過去中。
如果所有的時間都是永恒的存在,
所有的時間也是不能贖回的?!?/p>
這些詩句襯托出時間、哲理及永恒eternity或永續(xù)everlastingness的理性概念。然而接下去的詩句是:記憶中的足音、打開從未開過的門、進入玫瑰園;追尋著回音,進入第一個世界。引導(dǎo)及唆聳人們的卻是一只鳥兒。于是由此,詩句轉(zhuǎn)折入感性的領(lǐng)域。在《四個四重奏》的第二首詩《東庫克》及第三首《海灘巖》中,艾略特又導(dǎo)入“開始即結(jié)束”及時間河流的觀念。全詩固然晦澀費解,但文字節(jié)奏之美,典故巧妙的運用,對人生及時間流程深刻的探索,令全詩充滿了復(fù)雜性、典故性、哲學(xué)性及美學(xué)上的浪漫性。
時間是否是一種客觀的存在?是否有永恒性?還是一種抽象的概念?時間是否可以逆向而行(量子力學(xué)及或然率都無法證明時間的“不可逆流性”)……這些哲學(xué)及物理學(xué)上的迷惑,不斷在被探索及修正。然而文學(xué)的世界也從未放棄對時間的憧憬及詮釋。二十世紀中葉存在主義文學(xué)忽然以秋風(fēng)掃落葉之姿出現(xiàn),強調(diào)人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人非存在于現(xiàn)在,而是存在于未來。因為人非上帝所創(chuàng)造,他要在孤獨、無助、肩負重任,與上帝疏離的境遇中選擇自己的本質(zhì)及未來。這種論調(diào)牽涉到時間,也不牽涉到時間——那倒是要看時間是站在那一邊了。
許多年前,我在美國作工程博士論文時,將一個簡單的工程現(xiàn)象及物質(zhì)導(dǎo)入五度空間的復(fù)雜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就是四維的時空及一維的溫度,是個黏彈性力學(xué)的問題。三位指導(dǎo)教授問我為何如此由簡入繁?意義及意圖何在?一致要我放棄這個方向,另走一條實際的研究路線。我差點兒沒告訴他們,中國人是詩與浪漫的民族。我想那時充滿了玄想,欲將工程、數(shù)學(xué)、哲學(xué)及文學(xué)揉合在一起,多么虛幻及美麗!那個時代正是存在主義逐漸衰退,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開始登場。最重要的作家應(yīng)是阿根廷的波赫士,他的后設(shè)小說《曲徑分岔的花園》描述了夢境及迷宮意像。沒有出路的迷宮不只是小說結(jié)構(gòu)的迷宮,也是時間的迷宮。其中多種時間并存,認同“無時間”或“非時間”,就等于無限的永恒。因為不論物理時間、心理時間或共存時間都不能取代“無限”或永恒。波赫士實際上融合了艾略特的詩、牛頓的絕對時間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創(chuàng)造出這座文學(xué)上復(fù)雜的時間迷宮??茖W(xué)影響了文學(xué),然而文學(xué)也影響了科學(xué)——所以我會有那種想法,最后還是走了實際的道路。只是,誰知道,如果當初進入五度空間論文的領(lǐng)域,是否又是人文與科技融合的突破呢?幾十年過去了,我由工程轉(zhuǎn)入文學(xué),那可曾是我失去最美麗的一部分?我想。
生命如此短暫,白駒過隙應(yīng)是瞬時,能化為永恒嗎?絕大部分的過去在出生前已發(fā)生;絕大部分的未來在死后才到來。時間即是悲劇,我們悲嘆它的流逝,也追求它的未竟。那悲劇卻不是希臘神話或戲劇中的悲劇,而是生命的黃昏與落幕,如此接近與遙遠。死亡如不是敵人,也不會是朋友。
于是我站在河邊,望著微風(fēng)下的溪流,從未知道那塊襯景是如此動人與亮麗。許多往事,許多面孔,許多聲音,許多混亂,許多的憤怒,殘夢中的愛情,無言的感傷……靜靜流逝。生命的美就是忘記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它們會由流水再帶回來嗎?時間會像我夢中雨后的樹林一樣翠綠透澈嗎?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