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榮,甘肅天水人,1977年生,1997年畢業(yè)于天水師院中文系,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有散文、小說、文學評論散見于《散文》、《中華散文》、《北京文學》、《讀者》原創(chuàng)版、《散文選刊》、《南方周末》、《飛天》、《雜文選刊》等處?,F(xiàn)供職于天水市政協(xié)。
作品曾獲中國散文排行榜提名,獲首屆甘肅黃河文學獎小說三等獎等多個獎項,入編《2006年中國隨筆精選》(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等選本。
1
我們村子里有一個瘋子,大家都叫他瘋老二。瘋老二是什么時候瘋的,為什么會瘋,知道的人不多,大多數(shù)人只知道他瘋起來很好玩。
最初,瘋老二犯病時會高舉雙手沖出家門,沖到不遠處的一個陡坡上。他站在那兒,嘴巴大張,呼吸急促,涎水吊成了線。他好像很熱,但是天氣并不是很熱,秋天到了,吹到身上的風甚至有些涼。他先是干哭了幾聲,這種哭聲非常瘆人,會讓人做噩夢。聽到這幾聲干哭,全村人就知道瘋老二又犯病了。當陡坡下面圍了一圈人,緊張而興奮地等待瘋老二接下來的表現(xiàn)時,瘋老二開始撕扯身上的衣服,他說燒死了,燒死了,有人在我身上放火!
有些人就笑了,大部分人都不笑。
瘋老二的娘從家里沖出來,哭得很傷心。他丈夫很早就去世了,留下這個瘋兒子和她相依為命。兒子經(jīng)常犯病,吃了很多中藥,可是效果不大,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望望撕扯衣服的瘋老二,又望望圍觀的人。有幾個婦女上去安慰她,她更加大聲地哭起來。大家都很驚恐,和瘋老二的娘一樣無助。
瘋老二把上身的衣服撕掉,露出因長期吃藥而顯得虛胖的上身。燃燒在他身上的那團看不見的火顯然沒有小下去,而是越來越大,燒得瘋老二開始團團轉(zhuǎn)。
然后,瘋老二一個倒栽蔥,從陡坡上撲了下去。
瘋老二的娘的哭聲戛然而止,和人們一起驚呼了一聲。
瘋老二順著陡坡一直滑到坡底,幸好剛下過雨,土比較松軟。瘋老二站起來,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大礙。等他自己從坡底爬上來時,人們發(fā)現(xiàn),瘋老二正常了。
從此以后,每當瘋老二犯病,他娘都帶著他去那個陡坡前,讓瘋老二從那兒滑下去。為了防止兒子受傷,她專門細心清理了坡底下的雜物,包括玻璃瓶、磚頭、雜草等等。說來奇怪,瘋老二每次從那里滑下去再爬上來后,病就正常了。瘋老二的娘開始迷信那個陡坡,把陡坡看作一味藥引,看作一尊神,每月的初一、十五,她還要去陡坡那兒燒香許愿。這樣持續(xù)了半年時間,瘋老二的病未見好轉(zhuǎn),但也未見特別嚴重。
沒有犯病時的瘋老二看上去與正常人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所不同的是,他說話的語速很慢,腦子反應的速度相對也慢。
知道不知道自己會不定期犯???不知道。
有沒有夢見過自己在犯病?沒有。
你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娶媳婦。
娶媳婦干什么?生娃娃。
生娃娃干什么?娶媳婦……
人們從瘋老二的愿望中可以看出,他不犯病時雖然思維清楚,但是智商低于正常人。
過了半年時間,瘋老二犯病時開始不滑陡坡了,而是有了新的內(nèi)容,他自己說,他是在“送太陽”——每當犯病,瘋老二就像跳巫神般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詞。他最經(jīng)典的動作是雙手斜舉,朝著太陽落下去的方位擺好弓箭步,然后說,下山吧,下山吧。
我們村里所有的小孩都學會了瘋老二的“送太陽”,當他送太陽時,他的身后會跟著幾個小孩子和他一起送太陽,過路的人不了解情況,還以為瘋老二帶著幾個孩子做廣播體操。
瘋老二的娘遠遠看著犯病的兒子,已經(jīng)想不起來哭了。她老得很快,頭發(fā)像面碗一樣白。
2
過了若干年,瘋老二娶媳婦了。
瘋老二的媳婦是從外省的山區(qū)一萬塊錢買來的。
很多年以來,我們村子里的男人如果過了30歲還沒有娶上老婆,就會想另外一種辦法,即不再打方圓一二十公里內(nèi)適齡婦女的主意,而是把目光投向省外。省外的一些村子,有那么一些適齡婦女總是像博士后一樣待字閨中,她們或者智商有些低,或者身體有些缺陷,或者運氣比較差,總之,沒有嫁出去。我們村子里的光棍們通過一條極隱秘的綠色通道,就能很快從她們中間給自己找一個生孩子的媳婦。據(jù)說這條綠色通道最初是由縣上的一個領(lǐng)導開創(chuàng)的,他在去外省考察的過程中成功引進了一位智商稍有些低但是肢體健全的姑娘作為自己的侄媳婦,侄子和侄媳婦很快生育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孩子都非常漂亮聰明,現(xiàn)在,兒子大學都快畢業(yè)了。我們村子周圍的媒妁們得到啟發(fā),便開始給多年找不到媳婦的光棍們張羅婚事,他們花萬八千塊錢從外省帶進來一兩個博士后級別的姑娘,然后加點錢轉(zhuǎn)手給周圍的光棍,逐漸解決了一批光棍的實際困難。
瘋老二的婚事就是通過這條綠色通道解決的。為了給兒子娶媳婦,瘋老二的娘賣了兩畝林子,賣了丈夫留給自己的水磨,還賣了一張老八仙桌,總算湊夠了錢。
媒人是村子里的孫二爺。孫二爺年齡不大,只有四十歲左右,但輩分大,村子里比他年長二十歲的退休干部見了他,也得喊他孫二爺。孫二爺長期在城里拉架子車,是綠色通道上的重要成員,不僅給光棍們說媳婦,還能給婚而不育的夫婦抱來粉嫩粉嫩的被城里人遺棄的新生兒——有時候是在橋下?lián)斓降?,有時候是從醫(yī)院婦產(chǎn)科直接抱來的。前者一般是女嬰,后者一般生理上有缺陷,比如兔唇、六指等等。孫二爺在城里多年,比城里人更懂得城市的脾氣。他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一批線人,能及時告訴他哪里有被遺棄或即將被遺棄的嬰兒,他總能趕在福利院、公安、民政等官方插手棄嬰事件之前,就將棄嬰收入囊中,然后裝得就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孫二爺在村子里威望特別高,大家覺得他做的是善事,哪怕他賺點錢,那也是理所應當?shù)摹?/p>
這不,孫二爺又給瘋老二找來了一個媳婦。
早起,集上有人捎話回來說下午孫二爺就到了,從那時起到現(xiàn)在,瘋老二的娘緊張得連一口水都喝不下去。她幫瘋兒子洗了頭又洗腳,換了一身過年才穿的新衣服。瘋兒子最近沒有犯病,很順從地任老娘擺布。她又把前院后院打掃得干干凈凈,連一根草都不放過,還擔來一擔黃土把坑坑洼洼墊平,上面灑上清水。最后,她開始坐在廊檐下發(fā)呆,直到拉著孫二爺和小媳婦的拖拉機突突突地從山梁上開下來。
瘋老二的娘讓兒子呆在屋子里別亂動,她蘸點水攏一攏頭發(fā),自己去村口迎接孫二爺。
孫二爺給瘋老二的娘說,價錢是一萬塊錢,沒有商量,因為這個小媳婦是個正常人,心疼著哩,是我親自從陜西的山里連夜帶出來的。狗日的,那地方人真兇,說我倒賣人口,差點把我給騸了!要不是這姑娘自愿跟我出山,我連逃跑的路都找不到!孫二爺說著,就在小媳婦臉上擰了一把。
瘋老二的娘就打量小媳婦。小媳婦穿戴很整齊,神色自然,目光的根基很牢,一看就是個智商正常的姑娘。智商不正常的人,他的目光是飄在云彩里邊的。小媳婦戴著一頂格子布做的帽子,很洋氣,看上去像個城里人。
小媳婦被孫二爺擰了一把,顯然生氣了,她嘟起嘴說,干甚哩!很濃重的陜西腔。孫二爺說,干甚哩,把你賣到這里了還能干甚?他指著瘋老二的娘對小媳婦說,這是你阿姨。小媳婦很順從,叫了一聲阿姨。孫二爺又指著小媳婦對瘋老二的娘說,這是瓜瓜,你的媳婦子。西北人把兒媳婦都叫媳婦子,瘋老二的娘就急急地說,噢,快快回家走!
村里已有不少人聽到消息趕來看熱鬧。我們村子此前引進的三個小媳婦不是殘疾就是弱智,所以村民以為來了第四個殘疾或者弱智,但是,現(xiàn)場目擊者失望了,瓜瓜看上去并不殘疾,更不弱智,她像個城里人。村里人心里產(chǎn)生了疑問:這個小媳婦為什么要給瘋老二當媳婦?瘋老二能降住這個小媳婦嗎?
這個擔心也是瘋老二娘的擔心?;氐郊依铮偫隙飸n心忡忡地問孫二爺:瓜瓜真的可靠,莫不是來騙錢的?孫二爺笑著說,咱家連毛帶皮能有幾個錢?咱家那幾個壓箱底的錢全部由我交給瓜瓜的父母了,瓜瓜現(xiàn)在就是咱家的人了,咱家現(xiàn)在最值錢的東西就是瓜瓜這個姑娘了,她能自己把自己給騙了?
孫二爺一口一個“咱家”,可見他是把自己置身于這件大事之中的。但是瘋老二的娘心里還是不踏實,不敢叫瘋兒子出來相親。孫二爺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對著瘋老二娘的耳朵如此這般耳語一陣,后者的臉上漸漸有了喜色,她揚起手喊瘋兒子說,出來吧,你媳婦來了!
瘋老二就從西屋出來,進了上房。剛才瘋老二一直趴在窗戶眼里偷看院子里的人,但效果很不理想。剛才娘喊他去見媳婦,他顯得很開心。
他跳進上房,逐個打量呆在那里的人。上房里有娘、孫二爺、幾個遠親叔叔、幾個剛轉(zhuǎn)換了光棍身份的年輕人、幾個小孩子,還有一個不認識的戴著格子帽的女子。瘋老二擰著脖子看了一個又一個,人人都被他盯得心里發(fā)毛,好像自己是犯人。尤其是瓜瓜,沒有經(jīng)見過這樣的事,顯得很緊張,下意識地藏到瘋老二娘的身后。
熟悉瘋老二的人都知道,瘋老二的病又犯了。
果然,瘋老二開始撕扯衣服,幾個小孩子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連忙逃了出去,其他人除了瓜瓜當然也是有經(jīng)驗的,但他們不怕,都待在原地。
瘋老二說他的心里燒得很,有一塊炭窩在胸口那個地方,是誰放進去的?他把衣服扯啊扯,問娘:是你放進去的?娘搖搖頭,想哭,又終于沒有哭。他又問瓜瓜:是你放進去的?瓜瓜驚恐地看瘋老二娘,瘋老二娘忙提示她:快搖頭!瓜瓜機械地搖搖頭。瘋老二對娘說,你不要教這個壞女人,她可壞了!瓜瓜哇地哭起來。瘋老二說,別哭別哭,你再哭,我燒死你!瓜瓜以手掩嘴,不敢再哭。瘋老二又問孫二爺,二爺二爺,是你給我點的火?孫二爺搖頭。瘋老二問遍了屋子里的人,屋子里的人都搖頭,他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而那團看不見的火好像越燒越旺了,瘋老二脫掉新衣服,奪門而出。
瘋老二娘哭著跟出去,大家也都跟出去,瓜瓜也急忙跟出去。瘋老二娘說,娃這幾個月好好的,今兒個不知道怎么了?邊說邊偷著看瓜瓜的表情。瓜瓜除了害怕,看不出有多么反感。孫二爺說,他娘,你別操心,瓜瓜知道情況,她不會嫌棄的,是不是瓜瓜?瓜瓜說,我怕!瘋老二娘拉了她的手,說,不怕不怕,從坡上滑下去,就好了!好了就像正常人一樣!
瘋老二一個倒栽蔥從陡坡上滑了下去,等他拍著身上的土站起來時,體內(nèi)的那團火看上去早已熄滅了。他站在坡底,仰面看上面站著的人,最后目光落在瓜瓜身上,臉突然就紅了,應該是有點害羞。
3
瓜瓜來到我們村的當天晚上,就和瘋老二入洞房了。瘋老二的娘沒有動用村里的任何一個人,也就是說,沒有舉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那樣的儀式,但是為了喜慶,也是為了給瘋老二祛邪,瘋老二的娘到小賣鋪買了一斤紅糖,請村子里唯一的一個老獵人六十三扛著他的獵槍到洞房門口朝天打了兩槍。
六十三出生那年,他爺爺六十三歲,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六十三。六十三打了三十年的獵,打得山上幾乎沒兔子了,僅剩的幾只兔子聞見他身上的旱煙味就嚇得伏在草叢里不敢動彈。后來,他打死了一只懷孕的兔子,恰好在打死那只兔子的當天晚上,他的兒媳婦小產(chǎn)了,接生婆使盡渾身解數(shù),孩子也沒能保住。六十三覺得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所以,從那天起,他就封槍了,發(fā)誓不再打獵。六十三做到了這一點,幾年之后,我們那山上的兔子和野雞又非常多,兔子甚至可以在人面前大搖大擺地吃草,受到驚嚇跑起來專會穿襠而過。再后來,六十三的另一個兒子居然生了一對龍鳳胎!六十三非常感謝老天爺,有一天還跑到山上,專門去給他見到的兔子磕頭哩。
六十三不打獵了,但是誰家有個紅白事請他,他都會朝天打兩槍圖個吉利。在我們村,六十三已經(jīng)成了吉祥的代名詞。
六十三在瘋老二的洞房外朝天放了兩槍,口里念念有詞地禱告了幾句。瘋老二簡單而莊重的婚禮就告成了。
新婚之夜,瘋老二發(fā)現(xiàn),摘掉了帽子的瓜瓜頭頂上少了一整塊頭發(fā),尤其讓他吃驚的是,她的右手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依次短了一截。
瘋老二發(fā)現(xiàn)的情況,正是下午孫二爺向瘋老二的娘耳語的內(nèi)容。孫二爺說,瓜瓜小時候在山里玩耍時,被瞎熊咬去了三截手指,抓去了一塊頭皮,要不是她爹的獵槍及時響了,她早沒命了。這女娃娃找了好幾個婆家,都沒成功。好多人家嫌她沒手指,是半個殘疾,你沒注意她的右手經(jīng)常揣在懷里嗎?
孫二爺說,少一塊頭發(fā)算個球,少幾根手指算個球。
正是這些內(nèi)容,讓瘋老二的娘心里踏實。在她看來,不,在我們村子所有的人看來,一個姑娘只有身體或者精神少那么一樣或幾樣東西嫁進來才是正常的,否則就是不正常。
4
瘋老二和瓜瓜無師自通地過起了小日子。有一年秋天,人們發(fā)現(xiàn),瘋老二把瓜瓜的肚子已經(jīng)搞大了。
這一年是瘋老二家歷史上最幸福最安康的一年,瘋老二極少犯病,人也漸漸顯得瓷實起來,也慢慢懂得務莊稼,還會心疼媳婦——人們常??吹剑偫隙炎约簱柠溩踊蛘呓斩捈被呕欧诺綀鲈?,就小跑著去接大著肚子空著手走路的媳婦。瘋老二的娘特別欣慰,人前人后愛說笑,就像當年他丈夫還活在世上時的光景,雖然生活苦一些,但心里不苦。村里的人也很高興,一致認為,在外省引進的四個小媳婦中,瘋老二的媳婦是最勤勞樸實的。而引進版的四個家庭,最成功的無疑便是瘋老二家。
瘋老二的媳婦懷孕期間,出了一件事。
瘋老二去山后挑水的時候,被啞巴跟蹤了。
啞巴不是別人,正是四個小媳婦中年齡最大的那個。啞巴是有福的媳婦,有福是包工頭,長期在城里。有福最初并不在城里,32歲之前,他一直在我們村子里耐心地打光棍,后來才通過綠色通道從四川找了一個啞巴做媳婦。兩人睡了兩年,不知是有福不行還是啞巴不行,啞巴的肚子始終癟癟塌塌的,沒有像預期的那樣挺起來。有福失望之余,就去城里打工,摸出一些門道后,當了包工頭,先搞基建,后搞門窗,門窗的生意漸漸做得很大——假如縣城新裝了100副門窗,那么,其中有95副就是從有福那兒賣出去的。有福的錢越來越多,身邊便不缺女人,他很少回家。事實上,他已經(jīng)放棄了啞巴,啞巴已像他在老家撂荒的一片地。
被撂了荒的啞巴雖然不能說話,但也明白有福已不給她播種子了,眼看著比她遲來幾年的瓜瓜的肚子越來越大,她臉上有著一望而知的焦慮。
這一天,她跟蹤了瘋老二。當時是正午時分。我們村子的正午是一個特殊的時刻,狗不叫,雞不鳴,地里很少有人影。人和動物,包括農(nóng)具都好像在打盹。打盹是為了午后更好地勞作。瘋老二是沒有時間觀念的人,自從媳婦的肚子鼓起來后,他從鄉(xiāng)親的眼中得到了從沒有過的像金子一般珍貴的面子,也就是尊嚴。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勁,他常常暗暗地把自己和鄰居家的大騾子相比較,除了下身那玩藝兒沒辦法比之外,他常常覺得,無論是性格、耐力、對待勞動的態(tài)度以及對生活的抱負等方面,他是遠遠強于鄰居家的騾子的。
就在他興致勃勃地準備把自己和誰家的一頭牛作比較時,啞巴在身后咳嗽了一聲。
天啦,啞巴怎么會咳嗽呢?她充其量只是從嗓子眼里發(fā)出了一聲很鈍的聲響。為了配合這個聲響,啞巴還跺了一下腳。
瘋老二嚇了一跳,以為遇到了鬼。我們那里有許多鬼吃人的故事,而且有不少故事發(fā)生在大白天。青天白日出沒的鬼,可是厲鬼呢。
瘋老二轉(zhuǎn)過身,原來不是鬼,而是有福的媳婦啞巴。啞巴啞巴你也挑水嗎?瘋老二不會說啞語,事實上我們村子里包括啞巴在內(nèi)沒人會說啞語,大家和啞巴說話用的都是自創(chuàng)的啞語,剛才瘋老二對啞巴說的就是自創(chuàng)的啞語之一種——他拍拍扁擔,雙肩抖一抖,使水桶晃起來,又指了指啞巴。啞巴明白了,她搖搖頭。她肩上確實沒有挑水桶。
接下來,啞巴向瘋老二使用了自創(chuàng)的啞語。啞巴的啞語幾乎接近正規(guī)的啞語。如果說正規(guī)的啞語是形聲字,那么,啞巴這會兒使用的啞語,就可以歸結(jié)為象形字,甚至還可以歸結(jié)為會意字——啞巴可不想和瘋老二玩文字游戲,繞彎子可不是她的性格。無論是作為一片長不出一棵麥子的熟土還是作為一片撂荒數(shù)月的濕土,她都是很焦慮的。她在自己的肚子那里作了一個拱形,雙手相對,像打太極拳那樣抱成球狀,又指了指瘋老二。在啞巴的啞語面前,瘋老二純粹是個文盲,他茫然無措地站著。啞巴見狀,又指了指自己的腹部,雙手抱于胸前作搖晃嬰兒狀。瘋老二還是沒懂。
啞巴急了,她躺倒在草地上,示意瘋老二騎上去。
如果說現(xiàn)在瘋老二還不懂,那么他的媳婦瓜瓜的肚子無師自通地鼓起來就很值得懷疑。所以,瘋老二吃驚地站在原地,沒敢動。
啞巴很不滿意,甚至有些生氣了。啞巴的神色看上去似乎在說,你裝什么逼?。?/p>
啞巴像一條魚那樣從草地上躍起來,又像一個會武功的蒙面人,右手劍一樣直接探向瘋老二的下身,并且握住了瘋老二的家當。家當是軟的。繼續(xù)握,家當硬了。
啞巴鼻子里,或者說嗓子眼里鈍鈍地哼了一聲。
瘋老二看了看四周,四周一片寂靜,天空連片云都沒有,樹上連只鳥都沒有,樹下連坨鳥拉的糞都沒有。家當硬了總得用,不用就是個沒用的男人。這個道理很簡單,就像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一樣,沒有多少高深的道理可講。
瘋老二就從容地解開褲子,把啞巴給辦了。
5
過了一段時間,瘋老二在草地上辦了啞巴的事在村子里傳開了,人人見了瘋老二和啞巴都指指點點。瘋老二漸漸感到事情鬧大了,他很吃驚,難道是啞巴自己說出去的?
晚上,瘋老二跑到啞巴的后房學貓叫,叫了一陣,忽然意識到啞巴是既聾又啞的,怎么能聽得著,就是聽著了怎么能知道是他在叫她?便自己嘲笑了自己。正當他掉頭要走時,啞巴卻從一棵樹后面攔腰抱住了他。
瘋老二第一次辦啞巴覺得意猶未盡,現(xiàn)在天是如此地黑,夜是如此地靜,他就很想再辦一次啞巴。反正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他辦啞巴的事已經(jīng)被人知道了,多一次少一次沒有多大區(qū)別。
瘋老二就把啞巴拉到一個裝麥草的窯洞里,邊辦啞巴邊比畫著問,是不是你把我們的事說出去了?啞巴在瘋老二的身下很享受地翻騰,絲毫不理睬瘋老二?;蛘哒f,她沒有弄懂瘋老二在說什么。瘋老二發(fā)現(xiàn),被有福撂了荒的啞巴饑渴得簡直像一捆干柴。
終于,全村的人都知道瘋老二在辦啞巴,并且已經(jīng)有好幾次了。知道情況的人說得很詳細,時間、地點、場景、男在上還是女在上,多長時間,用的是什么版本的啞語,等等,像現(xiàn)場直播。看到瘋老二走過來,人們就望著天,談幾句天氣,罵幾句孩子,或者一腳把身邊的狗踢得吱吱叫。瘋老二走過去了,人們就又將剛才聽到的互相校訂著復習一遍,以便轉(zhuǎn)述時能做到實事求是。
話終于傳到了瓜瓜的耳朵里。
替瓜瓜傳話的,是外來的四個小媳婦中的第三個。
第三個外來的小媳婦叫春花,我們村里人都叫她蔥花,就是熗漿水用的那種蔥花。蔥花是四個小媳婦中最喜歡飛短流長的一個,她的嘴像一部無線喇叭,能把聽到的事無限放大,所以春花還有一個名號叫芫荽。眾所周知,芫荽的莖葉味道很濃烈,所以它不像蔬菜,更像是一種特別能提味和刺激鼻腔的調(diào)味品。當然,當著春花的面,沒有人喊她芫荽,大家都喊她蔥花,反正在西北方言里,春花和蔥花的發(fā)音是一樣的。
蔥花是根旺的老婆。根旺小時候放羊時從高崖上掉下來,摔斷了右腿,從此走路就一瘸一瘸的。按說摔斷一次腿并不意味著以后走路就非瘸不可,醫(yī)院里斷腿的人很多,也沒見街上瘸子多增加幾個。問題是在我們村,只要斷一次腿,成為瘸子的幾率就很大。因為我們村子里只有一個赤腳醫(yī)生,勉強會看個感冒,膽子也小,只敢開阿司匹林、諾弗沙星、土霉素等藥,在面對一條斷腿的時候,他因無助而臉上堆滿的痛苦遠勝于躺在地上的斷腿之人。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一生不會摔跤,我們村子里的人如果不慎摔斷了腿怎么辦?那就去找夏七爺,夏七爺精心施救后,或許可以使其免于腿跛。
多年來,由于要處理各種各樣的生老病死和天災人禍,我們村子里自發(fā)成長起來了一批實用專家,城里真正的專家把他們稱作能人,能人修練到一定水準,國家還給發(fā)證,與藝術(shù)沾邊的,比如唱戲的、捏泥人的、剪紙人的、彈三弦子的等等能人還會評上副高職稱。當然,我們村子到目前為止尚未評上一個副高職稱,這并不意味著搞土藝術(shù)的人不吃香,而是他們與下述專家相比,地位要稍遜一些:以高三婆為首的那個家族的女人會接生,以根旺的爺爺為代表的那個家族的男人會給馬配種,以夏七爺為代表的那個家族的男人則會捏腿,等等等等,不一而論。
當年根旺從崖上摔下來后,夏七爺聽到消息后緊急施援,可能是在固定斷腿的過程中,夏七爺聯(lián)系到根旺爺爺給他家的馬配種時收了五十塊錢這樁讓他不快的事,手法便下意識地打了折扣。當然,也可能是根旺的腿本身摔得比較重,打了石膏后又經(jīng)常不安分地亂動,影響了固定效果。人的心思是很復雜的,自己把自己都說不清楚,別人又怎能說清楚呢?無論怎樣,拆掉了石膏的根旺從此就跨入了跛子的行列。
根旺的老婆蔥花也是個跛子。所不同的是,根旺跛的是右腿,蔥花跛的則是左腿。蔥花的腿是怎么跛的沒人知道,冬閑的時候,人們坐在場院四周曬太陽時,專門探討過這個問題,但大家七嘴八舌地并沒有把問題探討清楚。有好事者去問蔥花,蔥花就變了臉,說狗日的你是欺負我們跛兩口嗎?所以,蔥花的左腿是如何跛的此后基本上已屬于懸案,研究起來有很大的困難。蔥花和根旺這跛兩口一起走路的時候,一個朝左跛,一個朝右跛,像一把時分時合的鉗子。兩人同時出現(xiàn)在村子里時,臉上總是喜氣洋洋。所以我們村子里的人覺得,雖然這跛兩口腿跛了有些不幸,但總體上是幸福的。
蔥花在碾盤那兒聽人神神秘秘地說瘋老二在草地上辦啞巴的事,她來了興趣,詳問其情,她最關(guān)心的一個細節(jié)是:啞巴呻喚了沒有。我們村子里所謂的呻喚除了指病人的呻吟外,還有一層特殊的含義,那就是叫床。講的人說,啞巴怎么會呻喚呢?不過他經(jīng)過努力回憶,確實證明啞巴喉嚨里有一種咕咕的聲音,像鴿子叫喚一樣,但是聽起來比鴿子叫喚更有規(guī)律,也更有節(jié)奏。
有人就不服氣,也似乎是為了激將,說,你好像親眼見過的樣子。
講的人說,當然啊,沒親眼見誰敢亂編???亂編的話瘋老二犯病了會把我一把火燒了的!我是忍啊忍啊,實在憋得難受才透露給你們的,你們可千萬別往外說!
大家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心里樂開了花,但配合著的當然是一副莊重的表情。
講的人就很滿足地說,當時我在玉米地里拔草,一直拔到中午,中午總得打個盹吧?就在玉米地里打盹,一歪頭,發(fā)現(xiàn)玉米地外面的草叢里兩個人正日弄著呢,上面的一看就是瘋老二,下面的半天沒有看清,上面的像一床被子一樣把下面的罩著呢。直到他們的事辦完了,下面的穿褲子時,我才認出原來是啞巴,可沒把我嚇死!
蔥花聽到這個事之后很興奮。作為一個喜歡講故事的人,村子里已將近有一月沒有新鮮故事可講了,上一個故事還是家全的老爹要和一歲的孫子搶著吃兒媳婦的奶——家全的老爹哄孫子說,快吃快吃,不吃的話爺爺就吃了!故事經(jīng)過編排,特別是經(jīng)過無線喇叭蔥花的傳播,最后的版本已經(jīng)是家全的老爹每晚上要偷吃兒媳婦的奶了。大家講了一個月,講的人和聽的人都覺得清湯寡水,索然無味。現(xiàn)在有了新的更有看點的故事了,蔥花沒有理由不興奮。晚上躺在床上,她就想象瘋老二蓋在啞巴身上一起一伏的樣子,不禁來了興致,便招呼身邊躺著的“跛不死的”老公也蓋到他身上。跛不死的卻推推搡搡沒有興致,蔥花就鉚足勁,用自己沒跛的右腳將跛不死的蹬到了炕下。
隔了一天,蔥花終于瞅準機會,趁瘋老二去串門的時候,湊到瓜瓜跟前,一面幫她撿油菜,一面和她聊天。聊了瓜瓜的大肚子,聊了豬和雞,聊了農(nóng)活,就又聊她們外省來的媳婦。蔥花說,啞巴真是個騷貨。瓜瓜很感興趣地說,她怎么騷了?蔥花嘆了一口氣說,還是不說了吧,反正是個騷貨。蔥花把話咽到肚子里也就罷了,瓜瓜興許就不再問了,以為是蔥花隨口罵啞巴,可蔥花把話咽下去的同時,卻偏偏要丟下一句話:你要防著啞巴勾你的男人,她的肚子幾年沒鼓起來,著急著哩。瓜瓜和蔥花的腦瓜子差不多是一樣聰明的,一下子就聽出蔥花話里有話。幾經(jīng)追問,蔥花就遮遮掩掩地把瘋老二像被子一樣蓋在啞巴身上的事說了,并且說,誰說啞巴不會說話,啞巴在瘋老二的下面呻喚得可兇了!
蔥花說完這些,注意到瓜瓜的神色已經(jīng)變得特別異常,半天才出一大口氣,那氣味又臭又濃。她有些害怕,就罵自己多嘴,又殷勤地關(guān)照瓜瓜注意保養(yǎng)身體,可別氣著了,男人嘛,就是個茶壺,一個茶壺哪有不配幾個茶杯的道理?為了給瓜瓜寬心,蔥花甚至說,我家那跛不死的也進過別的女人的屋,我知道后把繩子拴在玉米架上給跛不死的上吊,跛不死的掄起鍘刀把繩子砍斷了,摔了我一個馬屁墩,屁股墩兒現(xiàn)在還痛呢!可我還不是照樣要活人!
當天晚上,瓜瓜就早產(chǎn)了,除了分量輕一些外,并沒有什么缺陷。替瓜瓜接生的當然是土專家高三婆。瓜瓜生孩子的時候一直是氣鼓鼓的,她把氣全撒在生孩子這事上了。高三婆直夸獎她,說這娃娃真會使勁,接了一輩子生,從沒遇到過這么會生的,把勁全使到地方上了,看,生得多順利!
6
瓜瓜生了一個男嬰。瓜瓜生下孩子后,沒有一丁點奶水。嬰兒餓得哭個沒完沒了,瘋老二的娘很著急,就讓瘋老二去吸媳婦的乳頭。她聽有經(jīng)驗的老人說,使勁多吸幾次,就有奶水了??墒钳偫隙磺樵?,自己媳婦的乳房沒有啞巴的乳房大,也沒有那么飽滿,他覺得沒勁,還不如偷偷地去吸啞巴的乳房哩。瘋老二的娘生氣了,說瘋老二是狗食,一點用也沒有。瘋老二看著哇哇哭的嬰兒,下了決心,就作勢去吸媳婦的乳頭。剛湊近,瓜瓜就啪地掄圓了胳膊扇了他一巴掌。
從前,在我們村子里,女人是不能打男人的,女人如果打了男人,這個問題的性質(zhì)就會非常嚴重,嚴重得無論怎么評價都不為過。在萬惡的舊社會,就有打了男人的女人被負石沉河了的?,F(xiàn)在,我們村子里的女人雖然也可以打男人了,但在瘋老二娘看來,這件事的性質(zhì)也是相當嚴重的。在瓜瓜扇了兒子一巴掌后,瘋老二的娘因兒子辦啞巴事件以及侍候月子引發(fā)的著急上火爆發(fā)了,她要給兒媳婦一個下馬威,下馬威的方式就是收拾自己的兒子——她在院子里撈起扁擔,把瘋老二狠狠地扁了一通。
第二天,瓜瓜的奶水來了,嬰兒終于停止了微弱的哭叫。瘋老二的娘剛舒了一口氣,卻發(fā)現(xiàn)瘋老二的病又犯了。
瘋老二是徹底瘋了。原先他犯病,只是自己給自己犯,如撕扯自己,從陡坡上倒栽蔥溜下去,或者高舉雙手送送太陽,雖然也威脅要燒死誰誰誰,但從沒有放過一把火?,F(xiàn)在,瘋老二一旦覺得體內(nèi)有火在燒,就要讓全世界都著火。有一次,瘋老二掏出火柴,跑到麥場上點燃了麥草垛,一村人慌忙提了水桶去救火,火被撲滅了,但此后一村人幾乎口渴了一個月。我們村子飲水特別困難,要翻到山那邊去取水,往返需一個小時,而且水源近乎枯竭,半小時才能淌一擔水。瘋老二放了一把火后,家家的水缸幾乎都空了,大家半夜三更去山那邊等水,水桶挨著水桶排隊,足有一百米。恰好一位省報的記者采訪農(nóng)田基建,看到了這一盛況,他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布到網(wǎng)上,引起了與當年希望工程的大眼睛照片一樣轟動的效果。但是,問題并沒有得到誰的重視。
瘋老二病情稍穩(wěn)時,村里人都求他:先人,親先人,你干什么都行,千萬千萬別放火了,我們都要渴死了!瘋老二看上去有些內(nèi)疚,他摳著自己指甲蓋里黑乎乎的泥說,不會了不會了??墒牵斔敕呕饡r,仍舊會四處找火柴。瘋老二的娘已把家里所有的火柴收起來了,藏到豬圈的磚頭縫里。瘋老二翻箱倒柜找不到火柴,他很絕望,于是就像上次他娘扁他那樣,掄起扁擔如法炮制,把自己的娘扁了一頓。一次不過癮,第二天又額外扁了一頓。
瘋老二的娘挨打之后,就常常坐在院子里哭,我們村的人站在她家門外跟著掉眼淚,但不敢進去勸。瘋老二的娘哭完之后,抹了眼淚去給月婆子做飯,做好了,端往產(chǎn)房時,被瘋老二半路截住,直接倒進了豬槽。
瘋老二的娘一直相信城里的一名中醫(yī),兒子犯病以來,也一直是以中藥為主治療的。中藥便宜,好多藥材可以自己配,農(nóng)村人覺得中藥更容易根治病。雖然瘋老二的病用中藥沒有治好,但是瘋老二的娘還是相信那個城里的中醫(yī)。兒子這次犯病后,她托人從城里取來中藥,一絲不茍地熬,哄著讓兒子喝,兒子奪過碗,把藥水潑到她身上了。
7
很多時候,我們村子的人都站在瘋老二家對面的高處,忐忑不安地朝下面張望。很多時候,瘋老二都像一只關(guān)在院子里的眼睛發(fā)紅的牛,當他打自己的娘時,則更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
有人提議把瘋老二用鐵鏈子捆了,捆到城里的瘋?cè)嗽喝?。但是沒有人敢動手。再說了,中藥可能比瘋?cè)嗽焊苡冒??大家問會捏腿的夏七爺,夏七爺就是用中藥治好自己的胃病的。夏七爺含含糊糊地說,我也說不準,瘋?cè)说牟?,誰能說得準呢?可能吧。
有人提議讓啞巴去勸勸瘋老二,或許有效果。啞巴的老公有福堅決反對。有福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待在家里,他在城里打了一場群架。有福是打群架的高手,混戰(zhàn)開始后,專打?qū)Ψ降谋橇汗牵谶@場群架中,他至少打斷了五六副鼻梁骨,打完之后就逃,不能讓對方認出來,所以跑到鄉(xiāng)下躲風頭。有福是唯一一個不知道自己的老婆被瘋老二辦過的人,沒有吃透讓啞巴去勸瘋老二的深層意思,他只是考慮自己老婆的安全。啞巴雖然是他有福已經(jīng)撂荒了的一片地,但畢竟是他的老婆啊,假如去勸瘋老二,被打傷了怎么辦?
瘋老二開始打他老娘之后,發(fā)病嚴重時又增加了一項內(nèi)容,就是翻過墻去拿別人家里的東西。他看上的東西都會拿,看不上的就隨手砸了。瘋老二像私人版的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一村人被瘋老二的病攪得瀕臨集體發(fā)瘋的地步了。特別是夏七爺?shù)葞讘粲型娜思冶化偫隙呤庍^一遍后,大家覺得,除了中醫(yī),也許只有啞巴才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事實上,大家就是想看看,把被瘋老二辦過的啞巴像羊一樣投到瘋老二這頭發(fā)瘋的獅子的嘴里,到底會出現(xiàn)什么奇異的效果。
有福待在家里的時間畢竟有限,等他躲過了打群架的風聲再一次進城后,蔥花就去找啞巴,并告訴啞巴,讓她去勸瘋老二不是村里一個人兩個人的意思,而是一村人的意思,大家都認為,只有啞巴才有能力制止瘋老二繼續(xù)為非作歹。啞巴受了鼓勵很是高興,她主動撩起衣服,用自創(chuàng)的啞語告訴蔥花,她啞巴和瘋老二的關(guān)系是頂好頂好的。
蔥花在啞巴撩起衣服后吃驚地發(fā)現(xiàn),啞巴的肚子已經(jīng)有了隆起的跡象。
蔥花很為難地想,回頭怎么給村里人定位啞巴那將越來越大的肚子?一口咬定是瘋老二辦啞巴的結(jié)果,還是一口咬定是有福辛勤勞動的結(jié)果?她第一次在面對一件可以濃墨重彩地講述的故事時顯得茫然無措了。一口咬定啞巴的肚子是瘋老二的杰作無疑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也是她蔥花的特長,可是那樣的話,無疑同時將最大限度地孤立瘋老二和啞巴。一口咬定有福從“不行”變得很行了,卻缺乏時間依據(jù),因為有福待在家里的時間不過兩個禮拜,而兩個禮拜的時間使一個女人的肚子鼓起來,只有電視劇可以做到。此外,就是大家理論上承認啞巴的肚子是有福辦大的,有福會承認嗎?
世上的事,好難哦。
由于存在著二難選擇,有關(guān)啞巴的肚子大起來的事情,一直被蔥花蒙在心里,蒙得她快瘋了。
啞巴進了瘋老二家。瘋老二家很久沒人進去了,門洞里的土很厚。瘋老二的娘坐在臺階上邊洗尿布邊抹眼淚,瘋老二坐在她對面的臺階上氣咻咻的。剛才,就在啞巴進門之前一袋煙的功夫,瘋老二又扁了他娘一頓。
瘋老二見了啞巴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但他的神色特別恍惚,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起來。他站起來,然后蹲下去,腦袋塞在褲襠里沒了聲響。啞巴特別想看看瘋老二的孩子,可是我們村子的習俗是嬰兒在月子里是不許讓人探望的。啞巴入了鄉(xiāng)便隨了俗,早知道這一點。她好奇地在產(chǎn)房的門前停留了片刻,隔著厚厚的門簾自己想象了一下,終究覺得無趣,就去替瘋老二的娘擦眼淚。
瘋老二娘的眼淚是越擦越多,啞巴的雙手都忙不過來。啞巴就去拉蹲在對面的瘋老二幫忙,她對瘋老二使用了一個和足球裁判類似的手勢,即雙手平伸,掌心朝下壓了壓。啞巴的手勢看上去很權(quán)威,翻譯過來是:冷靜些,不能再打了。瘋老二站起來,皺著眉,半張著嘴,迷離的目光像要試圖抓住空氣中某個可疑的塵埃。
然后,啞巴背轉(zhuǎn)身走向瘋老二的娘。在即將走近的時候,她看到瘋老二的娘像觸電一樣從臺階上站起來,吃驚和恐懼的眼神直指啞巴的身后。啞巴還沒來得及轉(zhuǎn)過身,就覺得什么東西呼嘯而至,后腰受了重重的一擊,她轟隆一聲應聲倒地。
蔥花自告奮勇承擔起了照看啞巴的任務。
啞巴剛剛隆起的肚子已經(jīng)塌下去了,平坦得像麥場。瘋老二攔腰掃了啞巴一扁擔后,把蔥花藏在心里的秘密掃出來,掉到了地上,于是村里人都知道原來啞巴的身體已經(jīng)很重。接了一輩子生的高三婆聽到消息后難過得抱著她的小花貓哭了,在她看來,女人流產(chǎn)是欠了孽債,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是主動還是被動,其性質(zhì)和殺生都是一樣的。高三婆難過得沒辦法面對流產(chǎn)的女人,就讓兒媳婦代表她看望了啞巴。兒媳婦在啞巴家順便就如何照看病人對蔥花作了指導。
啞巴很虛脫地躺在床上摸著空空的肚子,看蔥花一跛一跛地在地下忙活。蔥花能給啞巴做的,就是蒸個雞蛋熬個雞湯之類。我們村子里生活水平特別是飲食水平的提高基本上就盯著雞。家家的銀行是雞屁眼,非到萬不得已是不能殺雞的。現(xiàn)在,蔥花流產(chǎn)了,必須得補點營養(yǎng)??墒菃“筒蛔寶㈦u,說是有?;貋砹瞬缓媒淮?,蔥花就和她家那個跛不死的商量,殺了自家一只已有半年不下蛋的母雞,給啞巴熬湯喝。
啞巴一次次給蔥花比畫,她的肚子是大起來的,為什么就塌下去了?蔥花感到啞巴其實在問,她的肚子還能不能再大起來呢?
蔥花肯定地告訴啞巴,肚子是一定能夠重新大起來的。
蔥花琢磨到啞巴還在問,他都打我了打得我都塌下去了那么他是不想讓我再大了是不是?
蔥花感到,在啞巴眼里,只有瘋老二有能力讓女人的肚子大起來。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沒有回答。
在啞巴的身體即將恢復的時候,瘋老二死在他家里了。我們村子的許多人親眼目睹了瘋老二的死。
那一天中午,正是村子里最安靜的時候,雞不鳴,狗不叫,天空連只鳥都沒有,地下連坨鳥拉的糞都沒有。人人都在打一個沒人打擾的盹,整個村子都在打盹。突然,從瘋老二家傳來凄厲的慘叫,伴著大聲的嘔吐。這聲音驚醒了村子,許多人跑到瘋老二家想看個究竟,但是大門從里邊頂上了。人們攀到高處,看到瘋老二捧著肚子彎曲成一只蝦米,忽地又一蹬腿,直挺挺地像一根鋼管,忽地又收回去,看上去極其痛苦。就在半小時前,瘋老二還和村里的人一起挑水,沒有人發(fā)現(xiàn)瘋老二身上有不舒服的跡象,連犯病的跡象都沒有,瘋老二這是怎么了?
瘋老二的娘正急急地打掃瘋老二身邊一攤嘔吐的穢物。她也許是嚇傻了,瘋老二在地下慘叫,她卻沒有跑到門外去喊人幫忙。院子里動靜很大,吵醒了西房中的嬰兒,嬰兒在大聲哭,瓜瓜在安慰他。由于瘋老二的嘔吐與慘叫,院子外面的許多人感到自己身上不舒服,但是說不清楚具體哪兒不舒服,或者是嗓子眼,或者是胃,或者是全身,說不清楚。很快地,瘋老二就開始抽搐。許多人看到這兒,再沒辦法看下去,有人就背過臉去,有人走開了。幾個男人一商量,就撞開瘋老二家的門試圖施救。瘋老二似乎不是在犯病,而是中什么毒了,院子中有一股怪怪的味道,由于太緊張,沒有人能想起那是什么味道。他們舀來一瓢漿水,想給瘋老二灌進嘴里去。漿水解毒,動物如果中毒了,一般是用漿水解毒的??墒撬麄儼l(fā)現(xiàn),瘋老二沾滿白沫的嘴已經(jīng)咬合了,撬都撬不開。
村人見識過很多起死亡,像瘋老二這樣死得如此快又如此艱難的,從來沒有。
瘋老二被草草地收斂了。從此以后,我們村子里就少了一個瘋子。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