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原名劉永強,1968年生于甘肅省秦安縣。英語本科學歷。199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在《星火》、《飛天》等刊發(fā)表小說若干,另發(fā)表散文及文學評論三十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走過來的是影子》。短篇小說《手背》被《小說選刊》及《中華文學選刊》轉載。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
中午吃飯,王進寶和一只蒼蠅較上了勁。早在洗菜時,他就覺著這只蒼蠅不地道。和往常一樣,在老婆回家前一個小時,他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主要是拖地,他真使了勁,把地面上拖出了清汪汪的水花。他蹲在一個角落里,捧著煙灰缸小心地抽著一支煙,望著地面逐漸干爽,才起身把煙灰倒進垃圾桶。這支煙他抽得心滿意足。接著他就走進廚房。他碩大粗糙的指關節(jié)和細嫩的蔥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笨手笨腳地擺弄菜。這不要緊,只要在老婆進門前洗好菜,整齊地擺放在案板上,就能換回她一個好臉??蛇@只蒼蠅老和他作對,不讓他安靜下來洗菜,他已經(jīng)意識到,學習做飯這個問題已經(jīng)迫在眉睫。而下崗前他是從不進廚房的,他粗壯的肢體不是碰掉一個盆,就是砸碎一個碗。
他注意觀察,這只蒼蠅不光是大,還長了一顆綠腦袋,體態(tài)健碩,跟一架眼鏡蛇直升機一樣,發(fā)出霸道的嗡嗡聲。它還特別機靈,總是在他的蒼蠅拍快要夠著的時候突然起飛,讓他撲個空。他知道蒼蠅長的是復眼,那么在它眼里,就有無數(shù)個氣急敗壞的他進行著一次次失敗的攻擊。躲過攻擊的蒼蠅嗡聲更大,像挑釁。時間關系,他不能再戰(zhàn)了。他慌張地擇菜洗菜,分門別類。耳朵豎起,聽樓梯上的動靜。
老婆回來后沒說什么。就是這樣,除了非說不可的話,老婆已經(jīng)懶得再理他了。沒有了說話聲屋子就像一座墳墓。他覺得胸口憋氣,但又不能讓這口氣隨意吐出來,那樣的話她會不高興的。吃著人家的用著人家的,英雄也有氣短的時候。
但那只蒼蠅不依不饒,大張旗鼓地在他們悶頭吃飯的時候飛臨上空,繞著餐桌上的燈盤桓。王進寶從碗里抬起頭來,終于忍不住了,他拿來蒼蠅拍,窮追猛打,終于在某個瞬間將其拍得粉身碎骨。不過代價也很大,他的拍子打碎了一只燈泡,胳膊肘子撞飛了一只盤子,地面上頓時湯湯水水五顏六色。老婆驚叫了一聲,跳了起來,小肚子氣得一鼓一鼓的,卻沒罵出來。這不是她不想罵,是懶得張嘴,已經(jīng)成習慣了。王進寶趕緊找來笤帚打掃。老婆端著剩下的兩盤菜進了廚房,嘟囔了一句:發(fā)什么神經(jīng)!
這是幾天來她說的最長的一句話。王進寶有點感動。感動完了就有些窩火。他沖老婆喊道,不就是靠你養(yǎng)活了幾天嗎?我走,走還不行嗎?
這也是他們吵架的慣例,吵完總是王進寶離家出走。年輕的時候他怕黑燈瞎火的,她一個女人家跑出去有危險?,F(xiàn)在孩子到外地上大學了,這個傳統(tǒng)還保持著。在出門之前,他渴望老婆放開嗓門兒和他吵一架,可是沒有,老婆把菜放好后就進了臥室,關上了門,她連吵架都省了。她已經(jīng)這么老了嗎?王進寶盯著門板站了一會兒。油膝的顏色很舊了,上面給兒子量過身高的畫線清晰可見,鎖頭也松了,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這一切都提醒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失職。好多人都換大房子了,即使沒換大房子的也有購房計劃了,即使沒有購房計劃的也開始重新裝修了,就他在走下坡路。那只蒼蠅帶來的火氣就在這扇門板上被消磨光了。
出了門王進寶有點茫然,他不知道該去哪兒。陽光明媚,小區(qū)綠化帶旁邊添了幾件健身器材,幾個老人還在上面玩著。他這才意識到已經(jīng)很久沒出門了。他對生活中的這些小變化無動于衷了,這是不是說他真的走背字了?
總體上講,他心里還是平靜的,兒子上大學了,老婆的工作不錯,雖然他現(xiàn)在只能領到不足四百塊錢,但日子過得還行。老夫老妻的,吵一架也屬正常。他沖著太陽光瞇著眼,仿佛看見兒子正走在風景如畫的大學校園里,也許他手里還牽了一個嬌滴滴的女朋友呢。他覺得沒什么好郁悶的,吃老婆的飯雖說不好受,可吃了也就吃了,過不了幾年老婆也就退休了,那樣大家又站到同一個起跑線上,他的老實、不會撒謊等等好處又會被老婆重新注意到,他們的心態(tài)都會恢復到正常。他下意識地捂了捂腮幫子,牙疼,滿嘴的牙都疼,嘴唇也干,是上火了。一個男人呆在家里容易這樣。他也想過找個事做,可現(xiàn)在滿大街的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在人才交流中心擠出滿頭的汗也沒收獲,更別說他這樣四十好幾沒有文憑沒有專長的人了。
在草地邊上蹲了一會兒,他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他現(xiàn)在蹲的這個地方相當小,就是說他占有的立方面積非常有限,如果他突然在這一秒鐘就消失了,那不會對這個地方產(chǎn)生任何一點哪怕是最小的影響,風照樣朝該去的地方吹,陽光照樣明媚,這些老頭老太太還會到處溜達,老婆傷心幾天,處理完他的后事之后還得去上班。這感覺真怪。要知道從出生到長大、上班、成家,他可是一個大活人呀,他吃了多少飯,經(jīng)歷了多少事?這一切都會在一瞬間無影無蹤!真沒意思,他嘟囔道,但是換一個人又怎么樣,哪怕他位高權重、家財萬貫,還不是一樣?這么一想他就覺著平衡了。
打一場牌怎么樣,然后再喝一場酒,那不就是活神仙的生活?磨蹭到深夜一身酒氣地踉蹌著回家,也許老婆還得起來照顧他一下,既開了心又能找著做男人的感覺,豈不美哉?他就摸出小靈通給黃海洋打電話。
黃海洋以前和他不是朋友,是他的同學吳亮的朋友。喝過幾次酒后慢慢就熟了。黃海洋在電信局上班,工資高,對別人就有點傲氣,待理不理的。剛開始王進寶不愿意理他,心想你的架子端給誰看呢。但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這人不錯,喝酒挺老實,不耍賴。王進寶不理他吧,他就主動和王進寶搭訕,等王進寶真想和他說什么的時候,他卻不像注意聽的樣子,讓人摸不透。
正好黃海洋和吳亮都有空,王進寶就慢慢往他們常去的一家茶園走。門衛(wèi)認識他,打了招呼說,你們的人來了一個了。給他指了一個雅間。他撩開門簾,看見吳亮捂住腮幫子坐在沙發(fā)上,就問,牙疼?吳亮點點頭。他的肩膀老是撐不直,像張弓似的蜷縮著,人精瘦,臉只有一巴掌大,黃,眼睛旁邊擠滿了皺紋,禿了的額頭暗淡無光。吳亮在一家企業(yè)跑銷售,日子過得還行,就是兒子不讓他省心,快高考了,白天黑夜地泡在網(wǎng)吧里。吳亮又是個柔弱性格,管不住,老婆就抱怨,所以見天也老想著從家里跑出來躲躲。一看見他,王進寶更沒了精神。但總要聊幾句吧,就想問問吳亮兒子的近況。沒想到吳亮使勁拍拍沙發(fā)讓他坐到跟前來,說,老王,有件事情我告訴你,你可先不要聲張。
王進寶問啥事?吳亮的嗓門細小,說,你還記得老張吧?王進寶問哪個老張,吳亮說就是那個搞建筑的張老板呀。王進寶說那不是黃海洋的朋友嗎,咱們一兩年前好像吃過一頓飯?吳亮雙手一拍說就是他,他的辦公樓里需要一個保安隊長,你不是說只要是個工作你就愿意干嗎?黃海洋就把你的情況向人家說了,他說行,讓來試試吧。他就想要一個在企業(yè)干過的,對工資要求不高,又比農(nóng)民有見識,不至于丟了他的人。要知道他的公司現(xiàn)在是市里的明星企業(yè),經(jīng)常有市上的領導出出進進的,保安隊長太土氣了不行,太年輕洋氣了也不行,跟個賓館似的也不好。王進寶叫了一聲說有這好事你咋不早說呢?吳亮趕緊說小聲點,黃海洋就要來了,這事是人家辦的,自然應該由人家對你說,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雖然和我是朋友,心里從來就沒看得起我,他給你辦的事要是讓我先落了好,不抱怨我才怪呢。王進寶說那是那是,不過吳亮,我又不是什么領導或有錢人,落個好有啥用呢?
所以說,這個黃海洋還是講義氣的,要不我也不會和他交往這么長時間,吳亮說,不管怎么說,等他來了,你一定要先裝作不知道,讓他給你說,感謝的話,你都留給他。王進寶說成成,這些天在家里可把我給憋壞了,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屁都放不痛快。吳亮說那是,一個大老爺們呆在家里吃老婆,真不是個事,你的頭當然抬不起來。他說到“大老爺們”幾個字的時候,聲音更加尖細。這次王進寶沒有控制自己的笑,他哈哈笑了出來,我怎么聽,你說話都像個娘們。吳亮指著他的鼻子,也笑了。
與王進寶的腳步不同,黃海洋的腳步聲比較急促有力。服務生哈腰問他,泡杯茶?黃海洋哼一聲,眼卻不看他。進了雅座,王吳兩人都站了起來,黃海洋揮揮手,說都是朋友,坐。自己先坐下了。他從懷里摸出一包煙,先取了一支,“啪”一聲把煙盒扔到茶幾上,說,抽。王進寶忙打著打火機,湊到黃的煙頭上。
我們主要是打牌,黃海洋說,同時還有件小事情。他環(huán)視了王吳兩個一下,慢慢地說。王進寶心里一陣竊喜,忙不迭地點頭。吳亮說有什么事你盡管說。黃海洋乜斜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然后就打牌,當?shù)噩F(xiàn)在流行的“挖坑”,和爭上游差不多,兩家打一家。說來也怪,黃海洋的工資是最高的,錢卻老往他這兒跑,王吳兩人老是輸。雖然是五塊的底,王進寶不一會兒就輸了一百多。他暗地里有些心疼,心里還想著黃海洋宣布了那事之后今晚怎么著也得請人家吃個飯,好飯吃不起,一頓火鍋還是不成問題的。但他一共就帶了二百多塊錢,這么一輸就不夠請人家吃飯了。黃海洋贏了近三百塊錢,時間已近六點半了。他嘴上說,你們的點子不成喲,按說你們都緊張,這樣,我把茶錢結了吧。王進寶反對說怎么能讓你結呢,今天應該我來。
黃海洋表示奇怪說,為什么你來,你又沒贏?王進寶嘿嘿笑著不說話。他打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請客,實在不行就向吳亮借點錢,就是不知道他帶了多少,這家伙有時候兜里只裝一百多塊錢。黃海洋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盯著王進寶看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袋說,對了,我怎么忘了告訴你了,我在張老板那里給你找了差事,下個月就上班去吧。王進寶盡管有心理準備,但又驚又喜的神情還是像氣泡一樣冒了出來,叫道,哎呀,你怎么不早說?我連一點準備都沒有。黃海洋說這要什么準備,一件小事情,我和張老板的交情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吳亮也裝作不知情地大叫,這么好的事情,老王應該請咱們吃飯呀!黃海洋頗有意味地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說,老吳,你不要這樣,老王經(jīng)濟緊張,我們要理解。吳亮被這一望弄得有點不自在,他說就是,老黃你這人這一點真是沒說的,真是夠朋友意氣,別人是沒法比的。黃海洋有些滿意地笑了一下,說,飯還是我請吧。你們的錢都不多。
王進寶有些激動地說,那怎么行,我老王也不是這么不知好歹的人!吳亮說就是,平常也就算了,今天不行,老王必須請客。對了老黃,為什么老王不能馬上上班,還要等到下個月?黃海洋抬起一根指頭指著他說,你真是糊涂,這么清楚的事也不懂,整月上班,好算工資嘛。王進寶羨慕說你看人家老黃,腦子都比我們好,事情讓他一講,真是簡明扼要。本來王進寶還很想知道工資的事,但他怕黃海洋笑話他鉆錢眼,就沒敢問。
正準備收拾吃飯的時候,黃海洋的手機響了,他懶洋洋地拿起來,打開蓋子一看,頓時跟一只啄米的雞一樣點起頭來,額頭差點就磕到茶幾上了。王進寶和吳亮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從他笑逐顏開的表情上看,是好事情。兩個人大氣都不敢出,在旁邊坐著。黃海洋一個勁兒地“唔唔”答應著。
“啪”地一聲,他終于合上手機,感慨道,老王,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道理你懂吧?王進寶拍拍胸脯說,我是個粗人,但這個理我懂,我又不是吃生飯長大的。黃海洋滿意地點點頭,他揮手示意王吳二人坐近點,把嘴伸向兩人的耳朵說,老張有點事情讓咱們?nèi)マk。王進寶說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都成了他的員工了。黃海洋微笑著表示贊同,他的口氣有點神秘,都是兄弟們,我也不瞞你們,就直接說了。這個老張包了個姑娘,有錢嘛,誰不想吃口嫩草?他在他們臉上環(huán)視了一圈,看到他們同意嫩草的說法,這才繼續(xù)往下說,但這個小娘們不老實,又掛了個小伙子。吳亮嘿嘿笑著說那是老張不怎么行了吧?黃海洋說這咱們不管,作為朋友,人家托付的事咱們就要辦,尤其是老王,一定要給老張留下個好印象。王進寶問,他要咱們干什么,這事咱們不好管吧?黃海洋忽然慷慨激昂起來,他一拍茶幾低聲吼道,你們說,這娘們吃老張的花老張的,到頭來用老張的錢包養(yǎng)小白臉,你們說老張冤不冤?
兩人怔了怔,一起點頭說,冤!所以說,黃海洋把手一攤說,老張讓咱們收拾一下這個小白臉,對不對?吳亮遲疑說,這事不好辦吧,這是讓咱們?nèi)ゴ蛉搜?,這可是犯法的。黃海洋一指他的鼻子說又不是讓你去殺人,也就是揍他一頓,給老張出出氣唄。你說呢老王?王進寶愣了一下,他說我可好久都沒有打過架了,咱們都一把年紀——他看見黃海洋的眼睛里竄出一種鄙視的光,就改口說,但老張請咱們幫忙,不管也不好。就是嘛,黃海洋吁了口氣說,你就是比吳亮明白,你老王是當過兵的吧?王進寶說是。好像還是偵察兵?王進寶說是。那你當年打他三五個不成問題吧?王進寶說一兩個還行。黃海洋雙手一拍說這就對了,像你這種身手往往還能掌握來輕重。我給你們說實話吧,老張要是掏錢,黑社會早就來了,可他不是怕被訛上嗎?他老婆可不是省油的燈,家里的靠山是很硬的。找太熟悉的人也不行,他聽了我介紹的情況,主要是覺得老王老實,才讓我們?nèi)マk這事!
吳亮囁嚅道,我可不敢打人。黃海洋說要不說你沒出息呢,你放心,咱們?nèi)齻€一起上,人家老張還派了別人盯著那小娘們,估計就在今晚,只要情報一到,咱們馬上就動身,房門鑰匙都有人往來送,咱們連敲門都不用,到時候直接開門進去捉奸在床。對了,咱們適當分一下工,我開門帶路,他們家我去過,熟悉地形,老王直接上去猛揍,老吳你望風,我再負責拍點照,咱們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你們放心,老張這人是絕對不會虧待朋友的,你給他辦一件事,讓他滿意了,他會回報你的,回報之多你們是想象不來的。人家是有錢,但也要夠義氣出手大方不是?你們還有什么問題?
王進寶說那要打重了怎么辦?行家說,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是十下!黃海洋說行呀老王,聽上去你真是行家呀,這我就踏實了。你放心,送那小子去醫(yī)院的人老張也安排好了!說實話,那小娘們長得那叫水靈,老張還真是舍不得她,只是給她一點教訓就行了。對了,我們可不能動她一根寒毛。吳亮一聽他的任務只是望風,笑嘻嘻地說,老黃你拍的照片我可要看一下!黃海洋說沒想到你還是個老騷情,行,到時候讓你到現(xiàn)場看一下她的裸體都行,反正又不是老張的老婆,借著拉架的機會摸幾下問題都不大。吳亮說你比我還騷呀!
然后黃海洋一拍胸膛說,走,咱們吃飯喝酒,甚至還可以去KTV唱歌。老張說了,今晚咱們?nèi)说拈_銷,他全包了。搞不好,每人還有一個紅包。不過有一點我可要強調(diào),人家找我們,主要是希望保密,絕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這事。吳亮說那他不是還找了跟蹤干啥的人嗎?黃海洋說那咱們不管,老張自有安排,不要從咱們嘴里透出去就行了。
喝了點酒,三個人都有些興奮,尤其是這個任務包含的內(nèi)容本來就是讓每個男人聽了都容易興奮的事。再說三人心里都明白,這事辦沒辦好其實也沒有個絕對的標準,王進寶壓根兒就沒想真打人。三個人沖進去,光那陣勢就夠那小子受的,這種吃軟飯的家伙一般來說都是膽小鬼。
吃飯的時間過得很快,就在黃海洋正在猶豫著是不是去唱歌的時候,手機又響了。這次話很短,他合上手機后,像個特務頭子一樣神情嚴肅地說,伙計們,咱們該干活了。他俯身在飯桌上,指頭蘸了些碟子里的醋,在油光锃亮的桌面上畫老張二奶家的地形圖,一邊畫一邊講解。喏,這是門,根據(jù)情報人已經(jīng)進去了,老張故意說他今天去外地,估計那小娘們肯定要招那小子來。我開了門之后,老吳留在門口望風,望風是啥意思你懂吧?不要傻站著,聽到樓道里有人就咳嗽一聲。然后我和老王直奔臥室,就是這里。這個過程走路要輕手輕腳的,老王一腳踹開臥室門后,直接沖上去揍那小子,我負責拍照和拉那小娘們,她肯定要勸架嘛。然后我們一起撤,明白了嗎?
王吳兩人點了點頭。王進寶喝了不少酒,鼻子嘴里出的氣很粗,直往黃海洋的臉上噴。黃海洋扭頭躲著,但沒說什么。吳亮也喝了不少酒,他說,老黃,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是不會干這事的,咱們都過了干這事的年齡了。黃海洋說這得看具體情況,看是誰讓咱們這么干的。人家老張這么講義氣,平常招待我們吃吃喝喝的,又給老王留了這么好的工作,咱們能知恩不報嗎?再說年齡不是問題,這不是我們能力范圍內(nèi)的事嗎?
三人出了酒店,黃海洋很勇猛地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車,車三拐兩拐,到了一個小區(qū)門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王進寶還真難相信在他們這座小城市里有這么精致的小區(qū),一圈精美的雕花鐵藝圍欄里,花紅草綠、噴泉假山、紅磚鋪就的人行道旁邊,是一格格停車位,五花八門的私家車停在那里。門口一個穿制服的保安站得筆直。他們往里走時,從門房里又走出一個保安揮手叫住了他們,你們,找誰的?順著他的頭頂,王進寶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個小區(qū)里安裝了監(jiān)視器,大門兩邊各有一個探頭,兩只眼睛一樣盯著他們。他不由得有點緊張,他知道他們?nèi)艘贿M來就被攝了像了。
黃海洋從懷里掏出一把沉甸甸的鑰匙,先開了單元防盜門,三人躡手躡腳上了四樓。黃海洋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兒,脖子上青筋直跳,臉紅得像豬血,他壓低了聲音對他們說,干上了,干上了,聽這聲真他媽的!正要用鑰匙開門,王進寶忽然拉住他的手說,我咋這一陣抖得不行呢?黃海洋說你喝多了?王進寶說好像不是,我別是得什么病了吧?黃海洋狠狠剜了他一眼,說那你就走我后邊好了。老吳,你在門口多注意點。吳亮說好。
其實王進寶哪里是病了,他壯得像頭牛,只是這些年來,他在單位受盡了窩囊氣,在家里也被老婆管得死死的,走到哪里他的腰都直不起來,性格中連一點氣焰都沒有了,哪里還有打人的精神和氣勢?打人需要什么?其實不光是體力,更重要的是要有一股狠勁,心里要有恨,可王進寶怎么想,也覺得和里面正在翻云覆雨的這小子沒什么仇。雖然大腦在酒精的刺激下非常興奮,但還是沒什么仇。再說王進寶心里清楚,像老張這樣的大款絕不是什么好東西。包個和自己女兒一樣大的小老婆,能不出事?
黃海洋就不一樣了,平常在社會上還是很有些趾高氣揚的意思,喜歡結交大款和當官的,這陣子受了那種聲音的刺激,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床前。他為了騰出手,就把相機交給王進寶,說你拍照就行了,我來抓他們!王進寶說我不會用這玩意呀。吳亮說這不怕,我會。一把就把相機抓了過去。王進寶不知不覺地就被落在后面了。
開了門,黃海洋一個箭步?jīng)_進了臥室,吳亮小跑著跟在后面。王進寶站在門口,腦子里一片茫然,連鎖門都忘了,跟個局外人似的。
臥室里傳來尖叫和“砰砰”的打斗聲。王進寶心跳得厲害,想這兩人別把人家給打壞了,還要叫人往醫(yī)院送,好在他想起來老張已經(jīng)安排好送醫(yī)院的人了,也就不怕了。正尋思著,一個黑影突然從臥室竄了出來,王進寶還沒反應過來,下巴上就挨了狠狠一拳,打得他身體往后一仰,差點就翻倒在地了。等他站穩(wěn)時,來人已經(jīng)從門口飛奔而出。他顧不上追,趕緊往臥室跑。
出現(xiàn)在他眼里的是一幅奇怪的景象:吳亮趴在地上,一只手捂著腮幫子,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著什么;黃海洋半跪在地上,鼻子流著血,眼睛通紅,像一只受傷的野獸,死死盯著坐在床上的女人。她把毯子捂在胸前,居然“咯咯咯”地笑著。
看見王進寶,黃海洋氣不打一處來,他從地上跳起來,蹦到他面前,揮手就是一巴掌,“啪”,王進寶的臉頓時火辣辣地疼。他捂住臉說,你!黃海洋吼道,你什么?你就是這么辦事的?真沒看出來你原來是個■人!你給我滾出去!他一指臥室門。王進寶心里的火一下子也竄上來了,但他忍住了,畢竟今晚這事他確實沒弄好。他還發(fā)現(xiàn)他們?nèi)齻€人的角色在無意中完全亂套了,這主要是由自己造成的。他就走出了臥室。
這時吳亮也站了起來,手里捏著一顆牙,含糊不清地說,還有一顆沒找到。床上的女人終于忍不住了,她“哈哈”大笑起來。黃海洋急了眼,轉過頭對吳亮說,你也給我出去!吳亮就捏著那顆牙走出了臥室。王進寶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抽煙。他看見吳亮,更覺得窩火,他說,你能不能把手放下來,舉著就能好了?吳亮一看,原來他一直高高舉著那顆牙,像欣賞一枚戒指似的。他把牙狠狠地摔在地上,叫道,這叫什么事!老王你也太不夠意思了,窩在這兒看著我們被人家揍?王進寶說我哪知道你們兩個人打不過一個?
吳亮指著他說你還好意思說這話?王進寶就不吭聲了,低頭抽著煙,他心里別提多別扭了,就像上午那只蒼蠅被他吞進了嘴里一樣。它的大綠頭、粘滿細菌的爪子、油乎乎的翅膀,似乎正從他的嘴里進入食道,滑入胃中,一股惡心的感覺頓時讓他覺得胃里翻江倒海起來。他想這真是奇怪的一天,他怎么會遇上這樣的事呢?早知如此,哪怕在家里看老婆的白眼,也比攤上這事強一百倍。老張這兒的差事看來是干不成了,不僅如此,還徹底把人家得罪了。
他就像一塊抹布一樣攤在沙發(fā)上,從嘴里噴出來的煙氣飛向莫名的空中,就像他的命運一樣。他頭暈,臉上還火燒火燎的。他準備回家,如何向老婆解釋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雖然她可能不愿意聽,他卻不能不防備她問,畢竟他這些年還從未像今天一樣離開家這么長時間,還沒有對她打招呼??衫掀湃绻懒诉@件事的真相,那還不得把大牙笑掉了,而且會怪他為了這么個不起眼的工作干下三濫的事。他知道她的標準,她平常就最恨在外面亂搞的男人,而且會因為他和這類人沾上邊而大發(fā)雷霆。倒不是她對他有多在乎,用她的話說,陰溝里養(yǎng)王八,養(yǎng)也養(yǎng)不大;三棒槌打不出個悶屁;靠大蔫牛就會荒了地等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不知道,但是他這一刻覺得,就是老婆的這些極富打擊效果的話,讓他慢慢變成了這個樣子。這讓他越來越煩躁不安,他想現(xiàn)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能讓他重新像一個男人一樣站起來,哪怕不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至少也是一件血性方剛的事。
他的腦袋不由自主地搖動著,就像對他這些年生活的一個否定。看見吳亮的耳朵伸出去老長,聽著臥室里的動靜,他剛才的意識懵懂不清,沒有聽見臥室的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F(xiàn)在他聽見,從里面?zhèn)鱽硪环N類似哭泣又像呻吟的怪聲,就問吳亮,黃海洋呢?吳亮用手指噓了一下,一臉壞笑著又朝里面一指。他聽得興奮,也不再捂腮幫子了。
什么?王進寶明白過來了。他突然間怒不可遏,猛地站起來,一把扒開站在門口的吳亮,“嘭”地一腳踹開了門,果然,他看到黃海洋像一只貪吃的狼一樣趴在那女人身上,手還不停地在她臉上扇耳光,嘴里狠狠地叫道,我讓你笑,我讓你罵!這倒沒什么奇怪的,黃海洋本來就是個色狼,而且女人是張老板的二奶,今天她的小情人讓大家的臉都丟盡了,黃海洋能干出這事來。讓王進寶奇怪的是,這女人雖然被這樣了,可是她并沒有發(fā)出應有的求救聲或者真正的痛哭聲,她的怪叫中居然夾雜著一種王進寶永遠也難以理解的滿足感,讓他感到毛骨悚然。眼下在床上翻騰的兩個人和他小時候看見過的兩只交配的狗一樣。他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解地問自己:人怎么能這樣呢?
黃海洋顯然是不能控制自己了,他像一只怪獸,全身的血液把臉漲得通紅。他獰笑著,轉過頭來,看見了王進寶,眼睛里透出一種深刻的蔑視。然后又旁若無人地繼續(xù)他的發(fā)泄。
老張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會怎樣呢?王進寶的腦子忽然飛快地旋轉起來。他發(fā)現(xiàn)真正應該表現(xiàn)的時候才剛剛到來。
他想:老張的二奶——黃海洋——老張了解情況后的反應——他的工作(保安隊長的制服,一份不錯的工資,加上他的退休費,家里的地位,老婆孩子面前的威信)。他不再猶豫,兩步奔到床頭,順手拿起一只碩大的玻璃煙灰缸,照著劇烈起伏的黃海洋的腦袋,狠狠砸了下去。這一下夾雜了他一天的情緒起伏,還有被打的惱火和黃海洋對他的羞辱,客觀說來,這一下砸得重了點。黃海洋“嗷”了一聲,還抬頭看了看王進寶的臉,接著就從那女的身上翻了下去,他的腦袋上噴出了一條細細的血柱。這次那女的反應挺快,嚇得連尖叫都不會了,光著屁股就從床上滾了下去,兩支胳膊抱在胸前,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
床上很快就開成了一朵血之花,黃海洋的身體像只被打撈上岸的魚那樣抽搐著,一只手還指著空中的某個地方,一只手捂著頭。被他捂住了的傷口不再噴出血柱,但血又從他的指縫里流了出來。
王進寶的腦子重新呆若木雞,這一幕又在他剛才的思考之外,他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這時吳亮也沖進了臥室,手里舉著手機在對什么人說話。他的語速很快,一改往日的結結巴巴,說完了,他一把拉開傻站著的王進寶,又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蹲在墻角的女人,連推帶拉地把王進寶弄出了臥室。他的腦袋左顧右盼了一陣,把嘴湊到王進寶耳邊,壓低了聲音但是很堅決地說,老張什么都知道了,他說你現(xiàn)在馬上打車去火車站,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有一個穿黑色西裝的人會給你一只箱子,里面裝了錢和一部手機,具體是多少錢,老張沒有說,但他說你今天夠意思,如果黃海洋沒什么事,再叫你回來,說不再是保安隊長的問題了,讓你直接當他的監(jiān)工,高薪。
王進寶渾身打了個激靈,問,那他怎么辦?吳亮挺起胸脯說,這你就別管了,有我呢!送醫(yī)院就行了,生死由命吧。王進寶頹然坐倒在地上喃喃說,我總得回趟家吧!吳亮一把就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說,什么時候了,還回家!你放心,嫂子那里有我,就說你在老張的公司上班,馬上就被派去出差了。
等王進寶兩腿發(fā)軟地鉆進一輛出租車時,忽然聽到一輛救護車急叫著駛了過來,他心里稍稍安穩(wěn)了一些,他忽然想起兒子小時候老是學救護車的叫聲“完了,完了”。想起兒子,他心里有些發(fā)酸。今天真是奇怪,幾個小時前,他還和黃海洋一起喝酒呢,是朋友,而此刻正是他親手把黃送到了離鬼門關不遠的地方。他暗自祈求老天保住黃海洋的命,其實也就是保住他自己的命。
司機是個大大咧咧的人,看見他虛弱的樣子,說,不能喝就別喝這么多,回家嫂子不得說你?喝就喝了,還把人家的煙灰缸都要拿回家,你這樣的客人誰敢再請呀!王進寶一看,可不是,煙灰缸還被自己牢牢攥在手里,不可思議的是,仍然晶瑩剔透,一點血都沒沾。他打開車窗玻璃,狠勁把它扔進了路邊的綠化帶里,也不知道摔碎了沒有。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