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朱麗葉

趙淑敏，女，70年代生于山東平度，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2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文學》、《飛天》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近百篇，小說《愛的紀念》獲第二屆甘肅黃河文學獎優(yōu)秀獎?，F(xiàn)供職于嘉峪關市司法局。

1

艾米死的那一天，我也在場。

艾米站在最繁華街心的馬路中間，是張開手臂的。她凄美地望了我一眼，她是在說，再見，婷兒，我先走了。

我以為她是開玩笑的，我試圖穿越那些車輛。是下班的高峰期，車輛像一堵墻，艾米是沖進去了，可我不行，我一向小心。艾米說，你把命看得那么值錢??！我的額頭上開始冒汗，我說艾米，你站那別動，別到處移動。司機們繞過艾米的時候開始大聲地咒罵，可艾米很快就聽不見了，她的紅色的絲巾像一面旗幟在一輛紅色的出租車的戛然而止中轟然倒下。

車輛開始停止，人群擁擠上來，不知是誰打了報警電話，我遠遠的聽見警笛聲由遠及近，生命終止了，秩序開始顯現(xiàn)，生命終止了，關愛開始擁擠，惋惜聲此起彼伏。

我沒有沖進那些擁擠的人群，我依舊站在原地。秋天的街頭，落葉在風中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我的頭發(fā)上、衣領上落滿了那些黃色的蒸發(fā)干了水分的葉子，我沒有把它們彈去，只是一個人望著天空發(fā)呆。昨晚的月亮還遠遠掛在街心對面那棟樓房的后面，幾只鴿子撲棱棱的繞房頂飛過，許多人家的窗口開始明亮起來，影影綽綽的人影開始忙碌……

我在路邊倒下去的時候，應該是出現(xiàn)了一種幻覺，那種幻覺應該是我一直想要見到的東西，因為，后來，齊軒說，我的嘴角居然是帶著微笑的。

2

我是艾米的姐姐，我叫文婷。在這個城市，沒有人知道我是艾米的姐姐，就像沒有人知道艾米只是文麗給自己起的另一個名字而已。她有很多個名字，在不同的階段。現(xiàn)在我所需要的只是她的兩個名字，一個是文麗，一個是艾米。一個是生，一個是死。

艾米很少到我這里來，偶爾來的時候，也是在黃昏或是夜晚，她用我給她配的鑰匙匆匆地打開我的房子，不管我在與不在，都要躺在沙發(fā)上睡一會兒。我在的時候，會給她泡一杯檸檬果茶，而換上是齊軒，就會給她煮一碗泡面，不管是茶和泡面，她都會三口兩口地塞到肚子里，然后閉著眼睛臆想一會兒，就又走了。她從來不在我這里過夜。

齊軒有一次問我，是你妹妹？我說不是，說不是的時候，我的心里有點難受。

文麗小的時候是送到老家養(yǎng)大的。母親不喜歡她，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不喜歡她。在左鄰右舍所有的孩子中，文麗的眼睛是最大的，濃濃的睫毛像扇子一樣蓋下來。父親趁母親不在的時候，就把文麗抱到膝上，專注地望著她，親親她的小臉，或者把她的小手放進胳肢窩里，摟緊她。有一次，父親又抱起了文麗。我從小院走進屋，是喊文麗去種花的。父親突然間有些慌亂，父親說，噢，是文婷啊。那眼神很快就從我的身上掠過去了。父親放下了文麗，進屋抽煙。我牽著文麗的小手在庭院里種花。

春天。午后的陽光曬紅了文麗的小臉，婷兒，我要種太陽花，你種什么花？我說，我種雞冠花。

文麗不喊我姐姐，是因為母親。母親禁止文麗喊我和她家人之間的稱呼。父親有一次哀求母親，就讓她喊聲媽吧，喊你媽媽不好嗎？不行，我嫌臟！母親一把推開了父親。父親從屋里走出來的時候，望見了躲在門口的我，父親沒搭理我，走到院子里抽煙去了。

母親從屋里出來的時候，眼睛是紅的。母親走到我的跟前，伸手抱起了我。母親把她的頭靠近了我的胸，她的氣息不再那么急促，我感覺到自己像母親的一個港灣。

文麗的太陽花沒有開花就死了，罪犯是那只叫斯圖的小貓。

斯圖是母親從大姨家給我抱來的。斯圖起先只是在太陽花的小幼苗下撒了一泡尿，但覺得不過癮，它又用爪子去梳理那些小枝芽，那棵小幼苗，被斯圖當成了玩耍的對象，很快就連根刨起了。母親在一旁站著，母親沒有阻止。

我的雞冠花紅艷艷的開著，母親隔一天給它澆一次水。我興高采烈地圍著母親跳舞。母親慈祥地望著我，母親說，婷兒，快停下來，別累著了。母親說，婷兒，看你的花開的多旺。

文麗六歲了，那年，她已經(jīng)學會不再哭泣。她走到母親的面前，她伸手揪下了所有的花，她把那些花捧到我的面前。她說婷兒，看，這是你的花。

我看見母親揚起了巴掌。我趕緊跑過去抱住了母親的雙腿，我說媽媽，別打文麗。

父親也從屋里走了出來，我們一家四口在小院中對峙，最終，母親的巴掌沒有落下來，但母親流淚了。

文麗是在那一年被送走的。父親抱著她，緊緊地，把她放在農(nóng)村二叔家的拖拉機上。二叔說，坐好了，文麗。拖拉機轟隆隆的馬達聲像雷鳴一般，我捂著耳朵躲在母親的懷里。文麗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我，文麗說，我先走了，婷兒。

母親連說晦氣，說的什么話！可父親流淚了。在秋天的早晨，父親抽泣得出了聲，像是給那些落葉作了合拍，一個男人的眼淚落到了地上。

父親自此像跟我成了陌路，他總是遠遠地望著我，那眼光是挑剔的，甚至，有些寒冷。這種寒冷的目光陪伴我走到十八歲。那年，我考取了省城的師范大學，母親興奮得要父親給親戚打電話，說要慶祝一下，并讓父親去訂兩桌酒席。母親喊了幾聲父親的名字，父親都沒有答應。我試著輕輕推開父親的小屋門，我喊了一聲爸。父親轉(zhuǎn)過身來，專注地望著我，半天，父親說文婷，文麗不見了。父親的眼神一時之間充滿了哀傷，再也找不到以往的寒冷和挑剔。我走過去扶他，我輕聲地問，怎么會，爸，文麗不是在老家嗎?可父親再也沒回答我的問話，他的身子脫離了我的臂彎，從椅子上滑了下去。文麗離家出走那一天，父親因患心肌梗塞突然離去。那一年，父親年僅四十四歲。

母親怔怔地在父親的小屋里呆了一個月，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喜悅被這一個月的時光扼殺得朱零碧落，但這都抵不過文麗的失蹤，它像一根釘子，釘在了我十八歲鮮血涌動的心臟上。

3

艾米的葬禮我沒有參加，我把僅存的5000塊錢交給了齊軒，我說，看著辦吧。齊軒說，還不夠買墓地的。我說不必，尸體火化了，骨灰給我?guī)Щ貋?。齊軒果然把艾米的骨灰?guī)Щ貋砹?。齊軒說參加艾米葬禮的也就十幾個人，本來很冷清的，但突然就出了一件怪事情，有個姓陸的先生，不但給艾米送去了挽聯(lián)，還派人送去了整整100枝太陽花，把個告別廳搞得生機盎然的，哪像是葬禮。

我問，姓陸的先生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齊軒說，還長什么樣呢，人都沒去，花圈上也只寫了個陸先生。

齊軒一臉憤憤然的樣子。我的心里反而踏實下來，連那一夜的睡眠也踏實下來。

我開始寫辭職報告的時候，齊軒很不理解，他幾次把我的報告撕碎了扔到地上。我沒有埋怨齊軒，我重新寫了一份，又復印了十份讓他撕。我把第十一份遞給了部門的主管，她和齊軒一樣睜大了眼睛。我歉意地沖他們笑了笑，低頭走出了辦公室。

其實，我更歉意的是齊軒。

大學畢業(yè)那年，我和齊軒本來是分配在同一所學校里教書的。但有一天，鄉(xiāng)下的二叔給我打來了電話，二叔說，有人在另一個城市看見了文麗，起初，只是覺得像，那人便在后面喊了一聲文麗的名字，那女孩回頭了，那女孩說，我叫艾米。二叔說，你說怪不怪，她要不是文麗，她怎么就回頭了呢？她要是文麗，她怎么就叫什么艾米了呢？

二叔跟我說完話的第二天，我就給學校遞了辭職書。在我拎著行李進站時，就發(fā)現(xiàn)了齊軒。他說，文婷，我沒買票，上車補吧，你走到哪里，我補到哪里。

齊軒那時候并不知道我要到這個城市來干什么，其實，就是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我當初為什么要離開學校，他以為我和艾米的相逢只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有時我想，我能遇見艾米，一定是父親在暗中默默地幫我。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夢到父親的目光，是最后一次見到的父親的目光，父親哀傷地望著我。父親說，文婷，文麗，文婷，文麗。父親喃喃著，影子就隱退了。我對齊軒說，隨便找份工作吧，我打算在這個城市定居下來。

我和齊軒開始從招待所搬到出租的房屋里，并開始翻閱各種用工啟事。有一天，齊軒在一張登滿廣告和用工信息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啟事，齊軒說，這叫什么，是廣告啊，還是用工?。课夷眠^報紙一看，在正中間一小塊園地里，用黑體打著一行字：艾米在找你，并留下了艾米的電話。我一陣狂喜，連忙把電話打了過去，可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我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什么心思都沒了。

艾米的電話是在第二天中午打過來的，她說我知道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可我還是要給你回話，萬一你真是他呢。艾米好像喝了酒，很固執(zhí)，也不問我是誰。我說是文麗嗎？我叫了一聲文麗，電話那邊沒有動靜了，半天，好像是掛了。

第二天，我讓齊軒打。一個男人的聲音，我以為會讓艾米產(chǎn)生一些疑惑，可艾米清醒地回過話來，艾米說，我要找的人已經(jīng)回來了，你不用費心了。齊軒望著我啞然失笑，他以為我只是在玩一個游戲。所以，當他看到我眼淚流下來的時候，不免大驚失色，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他艾米是誰，我只告訴齊軒，我要找到她。

我給艾米發(fā)了一個短信，我說我夢到了父親的目光，父親在喊著文婷文麗，我說父親在她失蹤那一年便離開了。大概，父親是文麗最重的牽掛，她不到一分鐘便回了電話。文麗哭了，她說婷兒，是因為我嗎？我是不是害死父親的罪魁禍首？我沒有說話，我強忍住內(nèi)心的激動沒有說話，我知道我不說話，文麗一定會來找我。

4

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為什么要把文麗送走？母親說，家里房子太擠，文麗到鄉(xiāng)下去會生活得更好一些。我說，我愿意和文麗擠在一個房子里，我愿意還不行嗎？母親說，小孩家知道什么。說這話的時候，母親的表情有些嚴肅，我在母親的目光中開始抽泣，我說把我也送到鄉(xiāng)下吧，我要跟文麗作伴。母親過來摟緊了我，母親說婷兒身體弱，到鄉(xiāng)下生活不適應。母親試著想像小時候一樣抱起我，可她有點抱不動了，我開始撒嬌，我說媽媽沒勁了。母親說，婷兒長大了。母親的表情開始又變回了慈祥，我看到了她臉上得意而滿足的樣子。這時，父親從里屋出來，父親的目光靜靜地射過來，我突然感覺到很冷，我在母親的懷里打了個寒顫。

母親也終于忍受不了父親的冷漠，終于，在一個深夜，她激烈地同父親爭吵起來，母親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小院的寧靜，我披著衣服趴在門縫上偷聽。母親說，你為什么就不能喜歡婷兒，難道她不是你的女兒嗎？你為什么老想著文麗，文麗，難道她母親的死是我造成的嗎?難道我妥協(xié)得還不夠嗎？

我沒有聽見父親的聲音，母親的尖銳很快就淹沒在自己的眼淚中。母親邊哭邊嘮叨，我不忍心母親的哭泣，也在外面陪著流淚。初春的夜有些寒冷，我大概是著了涼了，在第二天便開始發(fā)燒，閉著眼睛說夢話。我夢見文麗的媽媽了，很美的一個女人，父親牽著她的手走在盛夏花團錦簇的路上，而我和媽媽則遠遠地跟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我著急了，便大聲地哭泣。這時，母親喊了一聲口哨，很快，花叢中突然沖出幾十只野貓，拽著那女人的衣服往路邊拖。我的哭聲更大了，這一次，是因為恐懼。

母親輕輕搖醒了我，在醫(yī)院，滿目的蒼白。我問母親，為什么夢中沒有見到文麗？

母親說，做夢呢，瞎想啥，那時還沒文麗呢。

母親始終不愿提起文麗媽媽的事情，她知道我那天晚上是聽了門縫的，但她寧愿我自己亂猜，始終不給我明確的答案。

我病好了之后提出到鄉(xiāng)下去看看文麗，母親竟破天荒地答應了。她不放心二叔的拖拉機，從單位叫了一位司機，對他囑托好，又把兩盒父親舍不得抽的香煙塞給那位師傅。我是坐著吉普車到鄉(xiāng)下的。鄉(xiāng)下的孩子對吉普車有些好奇，他們圍著車左轉(zhuǎn)右看，羨慕得兩眼發(fā)直。我有些得意地從車里走出來，在鄉(xiāng)下孩子目光的洗禮中走進二叔家的院子里?？晌业牡靡夂芸炀拖Я?，我看見了文麗，她穿一件花布小襖，亂蓬蓬的頭發(fā)用一根橡皮筋綁在腦后。文麗在喂雞，她把一些老白菜幫子剁碎了，撒到雞圈里，滿院子都是雞的叫聲，滿院子都是雞糞。我小心翼翼躲過那些雞糞走到文麗的面前，我說文麗，我們一起回去吧。文麗抬起臉望了望我，文麗說二叔家很好。

那天回去后，我跟母親吵了一架，我說你怎么這么狠心，說不要文麗就不要了，到底文麗是怎么回事？母親說，你去問你的父親，讓他來回答你。

父親坐在廚房的餐桌旁抽煙，一支接一支。我知道父親更不會回答我，我也沒有問他。

5

我趁齊軒上班的時候搬離了我們租住的小屋，我給齊軒留了字條，我說我要去找文麗，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家。

我知道艾米有一個自己的住處，在我把我房間的鑰匙給了她以后，她也給了我一把鑰匙。當時，她是考慮了半天才給我鑰匙的，所以她的家我從來沒有去過。

可現(xiàn)在我去了，按照她曾經(jīng)說給我的地址，我把所有的行李搬進了一處新的居民住宅里。幸虧鑰匙還能用，房間里還沒有落上灰塵。

我沒有清掃艾米的房間，甚至沒有清理她物品的愿望。就像她每次到我那里去一樣，只是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感受對方的生活。

我不知道艾米對我的世界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她的神情總是平和的，有時平和得像她是我的姐姐。九歲的她站在院子里望著十一歲的我，平靜地說，婷兒，快回去吧，你媽媽會擔心的。我說文麗，媽媽讓你來鄉(xiāng)下，是想讓你長得更結實些?？炊寮疫@樣的條件，我們還是一起回去吧。文麗抬起她美麗的眼睛，說快回去吧，婷兒，二叔家很好。二叔告訴我，我有自己的媽媽，可她已經(jīng)死了，我想念我的媽媽，我住在二叔家總會夢到我的媽媽。

我是在黃昏的時候回去的。文麗沒有像其他的孩子一樣圍著吉普車戀戀不舍，她只是遠遠地看著，沖我揮揮手，嘴角還掛著平靜的微笑，那微笑讓我變得像個孩子，咧著嘴哭了一路。

父親在文麗被送到鄉(xiāng)下的那些個夜晚，從來不和我及母親在一起說笑或看電視。他喜歡一個人呆在那間最小的屋子里，那是文麗曾經(jīng)住過的小屋，后來就成了他的房間。他總是孤獨的在房間里抽著煙，那間房屋的墻壁都被熏黃了。母親剛開始是堅決制止的，可父親對峙的方式只是沉默，再就是一支接一支的香煙。他的身體狀況也開始變得糟糕，常常說不出名堂地全身痛，在中學教書的父親竟早早就病退了。我從父親寒冷的目光中偶爾對他進行閱讀，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生命從來沒有舒展過，他像冬日街頭被寒冷逼迫的貓，蜷縮在一個角落里，只想追求片刻的寧靜。

有時候我覺得文麗的神情很像父親，童年的文麗乖巧地坐在父親的膝上，父親用憂郁的目光愛憐地撫摸她。我看見文麗的眼神也是憂郁的，那憂郁的目光像流出了淚水，看得我心里發(fā)顫。有的時候我會問自己，我究竟是不是父親的女兒？總覺得他和文麗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

母親曾經(jīng)問過二叔，文麗為什么會離家出走？也許是父親的離去感染了母親，母親開始覺得有些事情是有些過了。

二叔低著頭，半天才告訴母親，是因為一部電影。文麗十六歲那年，村子里放映了一部新片子，講的是一個舞女的故事，那舞女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并生下了一個孩子。那是什么年代啊，怎么能發(fā)生這樣的事？那越軌的男人既不想拋棄原來的家庭又不想背棄與舞女的愛情，兩難之際，舞女向男人的妻子妥協(xié)，她離開，把孩子留在這個家里，舞女當著男人妻子的面把孩子交給了那個男人，后來自己就自殺了。二叔說，也不知是得罪了誰，就有人說，文麗是個私生子。到后來，更離譜了，文麗的同學公然問文麗，你媽是不是跳舞的？文麗回來問我，我說跳舞又怎么了，你媽是縣劇社的演員。文麗又問，那我到底是不是私生子，我媽媽和我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讓我怎么說呀？二叔邊抽煙邊搖頭，我明明知道她爸和她媽是差點兒就成了親的，要不是后來發(fā)生那檔子事，哪還有今天這麻煩事啊……

二叔說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色變得冷峻起來，她咳嗽了一聲，自己走回里屋去了。二叔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沒再言語。

我知道二叔心里很難過，他把文麗出走的一大半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

二叔后來說，文麗那天走時給他留了封信，文麗說她要去感受媽媽的生活，媽媽的愛情是偉大的。

二叔說，什么愛不愛的，有什么關系，可她說走就走了，我們誰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文麗走后，是真的在感受她母親的世界，那個帶給她恥辱與憂郁的世界，她渴望能從里面看到光明。

6

我在艾米的家里住了五天之后，終于聽到了房門被打開的聲音。房門是用鑰匙打開的，我當時正在睡覺，聽到聲音后，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但我還是假裝睡眠，聽著門被打開后，一個男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是的，我能聽出這是那個男人的腳步聲，甚至能判斷出那種氣息。那氣息也與艾米曾經(jīng)描述的一模一樣。

艾米曾經(jīng)給我描述過這種氣息。那天，齊軒不在，艾米一個人在深夜打開了我的房門，她說我等不到那種聲音，婷兒，我沒有辦法，我無法入睡。艾米開始抽煙了，也開始化濃的妝。她說沒辦法，好像陷進了一個漩渦。她肯定掙扎過，但她沒有這種能力。

現(xiàn)在，這個漩渦正在向我移近。我聽見客廳的燈被打開了，緊接著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我把頭縮進被子里，想像著那個男人雙手抱頭，癱坐在沙發(fā)上的樣子，甚至想像著一刻鐘后，他走進我房間的樣子?？晌业乃悸繁惶崆按騺y了，客廳的燈亮了以后，我睡覺的房間也被燈光照亮了。我假裝沉睡等待那個男人的質(zhì)問?？墒菦]有，他悄悄地熄滅了燈，又走了出去。我的心突然開始慌亂，我心想，這唯一的機會要是被我放過，也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我快速穿上外衣，打開了自己的房門。

正要出門的男人吃驚地望了我一眼，你是誰？他的神情非常嚴肅。

我說是艾米的朋友。

男人從門邊走了回來，坐在沙發(fā)上。

我與陸文浩就這樣認識了。

陸文浩其實那天晚上并沒有真的感到吃驚，他已經(jīng)習慣了艾米經(jīng)常帶朋友回來。他說，那天晚上實際上他是有些恍惚，起初，他還以為是艾米在那里睡覺，太晚了，他不想驚動她。平時，經(jīng)常這樣。但即便艾米睡得再熟，還是會知道他來過，只要來過就好，第二天清晨，艾米會早早地打來電話，說她聞到了。文浩，你一定是半夜來的，半夜的氣息是冰涼的綠茶味。

陸文浩說你一定還不知道艾米的事情，你拿的是她生前給你的鑰匙。

陸文浩憂傷地望著我，一定是在等待我的吃驚反應?？晌移届o地告訴他，我已經(jīng)知道了艾米的事情，而且，我還參加了她的葬禮。

我看見陸文浩的眼睛快速地進入憤懣狀態(tài)，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他站起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你先住這兒吧，艾米也不是輕易就把鑰匙送人的。

陸文浩推門走了出去。我突然有些著急，我說我知道你就是花圈上的陸先生，你為什么不敢去參加艾米的葬禮？

陸文浩一定是當作沒聽見，他真的走了，并且重重地關上了房門。

我再也無法入睡，更無法平靜地躺在艾米的床上。我拉開窗簾，外面是漆黑的夜，那依舊閃亮的燈火像高空中的星星，溫柔得讓人心醉。可我不是艾米，我聞不見陸文浩綠茶的味道。

7

二叔曾經(jīng)給我來過一封信，在我來到這個城市一段時間以后。二叔說，你不用太內(nèi)疚的，文婷，這些事情跟你是沒有關系的。

不善言辭的二叔在信中給我講述了一個美麗的故事。

二叔說那一年，剛從省師范畢業(yè)的父親陸家一認識了縣劇社的演員劉晨晨。晨晨那個漂亮呀，多少干部家庭的子弟都追求不上呢，她偏偏看上了家一。這也難怪，家一學文，雖說在農(nóng)村長大，卻生得白白凈凈，偏能討女人喜歡。當時，家一分在縣中學教書，教的是語文。為給縣劇社的演員提高文化素質(zhì)，家一經(jīng)常在為他們舉辦的文化班上講課，晨晨就這樣喜歡上了家一。家一給她講評，幫她分析戲中的人物性格，晨晨給家一送飯，每天中午和傍晚，頓頓不拉。滿縣城的人誰不羨慕他們，都說是牛郎遇見織女了。二叔說，我都覺得臉上有光啊，有的時候，縣劇社下來演出，晨晨演出完了都要來家坐坐，鄰居們擠了一院子在這看，都說老陸家有福氣，娶了個天仙做媳婦。他們倆都快成親了，可怎么就出了那檔子事。

二叔在信中長長嘆了一口氣。二叔說家一偏偏不爭氣，在婚期的前一個月，他們學校的一個女老師找上門來，說她懷了家一的孩子，說要結婚的是她和家一，而不是劉晨晨。

現(xiàn)在我還記得你母親當年的樣子。二叔在信中提到。我好像透過信紙看見二叔搖搖頭，咂吧著嘴說話的樣子。二叔說那個女教師當時一臉英氣站在他們家的小院子里，院門開著，慢慢的鄰居們就站滿了院子，她大方地沖他們打著招呼，說我先回去做準備了，大家到時候來吃喜糖啊。女教師走了，可我們都懵了，我們趕緊把家一叫回來，想問清楚是怎么回事，可家一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清楚。女教師的舅舅當時是他們學校的副校長，這事要是真的，家一還能有工作嗎？家里當時那么窮，供一個學生容易嗎？我沒繼續(xù)上學還不是為了他？當時，我們都慌了，你奶奶也哭了。家一反倒鎮(zhèn)靜下來，家一說那就和她結婚吧。我們問那晨晨呢？家一眼淚流了下來說，我也不知道。后來，他們真結婚了，那個女教師就是你的媽媽。平心而論，你母親也是個好女人，她一心一意待你的父親。待我和你奶奶也都很好。可偏偏，你父親的心不在她身上。在你父親和母親結完婚后，晨晨突然從縣劇社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你父親說他也不知道。我們想消失就消失了吧，雖然心里挺難過，但往后你父親能過個太平日子?？扇旰螅愀赣H竟然從外面抱回了一個孩子，才剛過百天啊，你父親說暫時不敢抱回家。他知道你的母親是肯定不會接納的，可那時我沒結婚，你的奶奶又剛剛過世，我怎么替他帶這個孩子？你父親看看沒有辦法，就抱著孩子回去了，說總有辦法。后來，文麗在你們家長大，你的母親始終不肯接納她。

文婷，二叔最后說，你始終覺得虧欠文麗，覺得你從小生活得比她幸福，其實大可不必，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那是上天注定了的。你想幫她，但幫不上也就罷了，不要讓自己陷進永遠的自責中。

二叔好像是從文麗的走失中解脫出來了，可我怎么能，我覺得自己像格林童話中那個后媽的孩子，而文麗一直就是那個可憐的小矮人守護的小公主?？赡莻€小公主最后找到了幸福，遇見了她美麗的王子，文麗呢？

我后來又問二叔，文麗的媽媽是怎么死的，我的母親又是怎么愛上父親的，可二叔說他也不知道了，他知道的就這些。

8

陸文浩很久再沒回到這所房子。我有些后悔那天的沖動了，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艾米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在哪里上班，或者，他是做什么的。

艾米在很久以前，在我還沒有來到這個城市以前，就愛上了他。她說文婷，你試過嗎？為一個人去生，去死，居然也是快樂的。艾米沒有正式的工作，她做過車模，在夜總會當過服務生，甚至在超市當過收銀員。后來，艾米遇見了陸文浩。陸文浩說，不要干了，我出錢供你上個學吧，音樂、舞蹈、中文、財經(jīng)什么都行，你才多大呀？可艾米拒絕了，艾米那年二十歲，她的潛意識告訴她，愛就是愛，摻雜了物質(zhì)成分的愛就不純潔了。認識陸文浩的時候，她已經(jīng)開始在酒吧唱歌了，美麗的艾米靜靜地站在麥克風前，她不張揚也不做作，好像歌是給自己唱的。陸文浩第一天來，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艾米，后來就天天來了。陸文浩屬于很沉靜又顯露個性的那種男人，他穿筆挺的西裝，打著名貴的領帶，坐在離文麗最近的那張圓桌旁，好像文麗的歌是專為他一個人唱的，不管到幾點，他都會靜靜地等在那里，然后開車把文麗送回家。文麗那時是租住別人的小屋，陸文浩說，別住了，我有一套空房子，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你先來住吧。文麗是感覺到了他的生活條件很好，但她始終沒問過他是做什么的，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婚姻狀況。她想文浩愛她，就不會再愛別人，這還用問嗎？

可文浩終究是愛了別人了。我想起艾米走向街心廣場的前一夜，她說婷兒，將來你愛上了一個人是不是很想為他生個孩子？我說那當然?？砂讌s流淚了，我知道她為了一個人，把孩子給做掉了。我說算了，每個個體的情況是不一樣的。我又開始勸她離開這個城市，我說不如回去吧，回去我會有力量照顧你。艾米好像同意了，她說行，明天你陪我去買點東西吧，順便，我想把這個城市再看一看。

我是太小看艾米了，在那條最繁華的街心馬路上，我說艾米等等再過吧，車輛太多。可艾米好像是哪根神經(jīng)被喚醒了，她突然松開了被我拉著的手，迅速地奔向路中心，我以為她在開玩笑，我真的以為她在開玩笑。在我看到天空和鴿子的時候，我覺得人們圍住的人不會是艾米，那一刻，我沒有想到死亡，我以為，這個概念會離我們很遠。

艾米的死，我想最心痛的應該是父親，即便在九泉之下，父親也要深深流淚。

我曾經(jīng)猜想過父親和劉晨晨的愛情。在父親和母親結婚以后，劉晨晨一定是迫于輿論的壓力離開了縣劇社。我甚至能想像得出當時的情景。劉晨晨在街上走著，后面就影影綽綽的跟了許多人，甚至那些費盡心機沒有追她到手的官家子弟，吹著口哨看她孤單的身影在街巷飄過。更甚至，有一天的夜里，有人砸碎了劉晨晨的窗玻璃，破窗而入，睡夢中的劉晨晨只穿著內(nèi)衣和來人展開了搏斗，最后是門房的老頭驚醒了，救了劉晨晨。劉晨晨一定是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在對愛灰心失望的時候，遇見了正在出差的父親，也或者是對生活厭倦了告訴父親她要離開，于是，曾經(jīng)相愛的兩個人異地相逢，愛的結晶就留在了這個世界上?？蓜⒊砍亢髞頌槭裁匆滥兀?/p>

9

我等不到陸文浩，就天天在文麗的房間里瞎轉(zhuǎn)悠，我企圖發(fā)現(xiàn)些什么，可最終一無所獲。我突然想起文麗曾經(jīng)提過陸文浩擅長廣告設計，有一年，還在全國的一個什么設計比賽上拿過獎呢，我甚至想起艾米當時講述的表情，她想以此來進一步肯定她的愛是正確的。

我沒再猶豫。第二天，就去全市最大的一家廣告公司應聘。我想，雖不是學設計的，但憑我的能力公司的其他工作我還是能勝任的?？蓪Ψ降娜耸轮鞴芤痪湓捑桶盐覔趿嘶貋恚莻€年輕的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女主管冷冷地說，我們不缺人手。

我并沒有灰心，緊接著又去第二家廣告公司。這一次，接待我的是位很胖的男士，態(tài)度也很熱情，他說再等等吧，你留個電話，回頭有空缺我跟你聯(lián)系。話說得很誠懇，我留了電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六月的天氣，太陽像過了一層烙鐵，所有曬到的地方都火辣辣的疼。從廣告公司出來不到半個小時，那個男主管就打來電話，是文婷小姐嗎？男人文質(zhì)彬彬地問我，半小時后你在公司后面的咖啡館等我。對方掛了電話，我的心一陣狂喜。

我如約去了公司后面的咖啡館，那個男人也到了。男人穿一套灰色的西裝，很自信地坐在我面前。我恭敬地點了一下頭，問是不是有消息了。那個男人笑笑，說不急不急，我們先聊聊。男人笑瞇瞇地望著我，說文婷小姐，我們交個朋友吧，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呢。我立刻警覺起來，我說先生，你一個人我可是兩個人，我老公還在家等我呢。我站起身來轉(zhuǎn)身要走，男人著急起來，他說，你看看，我是看了你的自薦表，你自己說還沒結婚嘛，我也是單身，你說這不剛好嗎?我在胖男人的自言自語聲中離開了那家咖啡館。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倒不是受到胖男人的奚落，對我來說這也不是第一次了，而是我想到了文麗。艾米她還是文麗的時候，十六歲就來到了這個城市，十六歲的小姑娘是怎樣一步步找到工作，生活下來的？

我無處可去，又回到了艾米的家。我想四處出擊，還不如守株待兔。陸文浩一定還會來的。

陸文浩果然來了，在我留在艾米家兩個星期之后，幾乎彈盡糧絕的時候。又是一個深夜，我躺在床上難以入眠，房門被打開了，有一個人打開了我房間的燈，我沒有翻身，也沒有動彈，就等著陸文浩下一步的舉動。陸文浩果然失態(tài)了，喝了酒的他，把打開的燈又關掉了。他甚至沒有脫鞋就倒在了我的床上，不，應該說，是艾米的床上。他伸過手來撫摸我的頭發(fā)，嘴里喃喃著，艾米，你的頭發(fā)可真好，還是這么光滑。我的心跳得厲害，我想把他推下去，可硬忍住沒有動。陸文浩手伸過來之后，往上挪挪身子，臉就貼了上來。我閉著眼睛任憑他的臉頰在我的臉上、脖頸上蹭來蹭去，后來，他愈加過分了，雙手開始滑進我的睡衣內(nèi)側(cè)，開始四處游走。我實在無法再忍受了，我噌地一下跳下床，陸文浩，我大聲叫他，你以為喝醉了酒就可以裝瘋賣傻嗎？你給我起來，睡到外面去！我拽著陸文浩的一只胳膊使勁拉他，可喝了酒的人好像增加了體重，爛泥一樣無法被拽起，我泄氣了，無奈地坐在床邊看著他。艾米，陸文浩輕輕地喊著，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呀？黑暗中，我看見陸文浩的一只手在空中亂抓著，我的小姑娘，你在哪里呀，陸文浩說著說著便睡了過去。

我沒有到客廳去睡，我拉開被子躺在陸文浩旁邊。這還是我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同床共枕。齊軒曾經(jīng)很渴望這樣，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們租的房子很小，齊軒試著問，文婷，我們這么小的房子怎么能再添一張床?。课艺f那還不容易，你的房間就是廚房唄。我并不是開玩笑，房東在這間小屋里只準備了一張床，所以齊軒只好委屈一下，買了張行軍床安在餐廳兼廚房的那個小房間里。有一次，齊軒也是喝了酒了，半夜，他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推開了我的房間門，他輕手輕腳走近我的床邊。那時，我還在睡夢中，齊軒蹲下來，雙手抱著我的臉，突然就狂吻起來。我被驚嚇得一聲尖叫，把齊軒一把推開，嘴里還喊著齊軒快來。我快速地沖下地，把燈打開，才發(fā)現(xiàn)此人正是齊軒。喝了酒的齊軒被我推開的時候頭磕在了床頭柜上，竟然磕出了血跡。我說，齊軒，怎么回事你，怎么這樣？我緊緊地抱住了他，我說齊軒，以后別這樣，好嗎？齊軒說，對不起，文婷，我喝醉了。齊軒從我的房間走了出去，從那以后，齊軒再沒有主動提過要和我睡在一起，甚至，連這方面的玩笑也不開了。

陸文浩顯然不是齊軒，第二天清晨，太陽透過窗簾漫射進來，我依舊閉著雙眼躺在床上，只是，昨夜的淚痕還留在我的臉上。陸文浩先醒的，他表現(xiàn)出一副吃驚的樣子，怎么是你？他迅速跳下床，看看自己的衣服居然還是昨晚的外衣，鞋也沒脫，他松了一口氣。我還是閉著眼睛沒有動彈，我想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么。陸文浩轉(zhuǎn)過頭，目光長久地注射在我的臉上。雖然閉著眼睛，但我還是感覺到了。甚至感覺到他又坐了下來，就坐在我的旁邊。他的手輕輕地滑過我的臉頰，他的唇溫柔地親吻著我的裸露的肌膚。有一瞬間，我竟然有了一種快感，可很快，我就清醒了過來，甚至為自己剛才的這種感覺而羞恥。我在陸文浩認為不適當?shù)臅r候睜開了眼睛，直直的瞪著他。陸文浩居然沒有感到吃驚，他只是笑了笑，竟然很禮貌地笑了笑。他站了起來，理了理頭發(fā)，他說起床吧，我還沒有問你叫什么名字呢。

連名字都不知道就想上床嗎？我依舊望著陸文浩，我沒有讓內(nèi)心的起伏映在自己的臉上。

我告訴陸文浩，我叫陸文婷，水陸的陸，文化的文，婷嗎，當然是亭亭玉立的“婷”了。

陸文浩噢了一聲，說原來我們還是同宗呢。

陸文浩坐在那里看我洗漱，他點了一支煙，就那樣懶懶地斜靠在沙發(fā)上。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過，我甚至感覺到背后有一絲灼熱，慢慢的，升騰起來，變成了一股霧氣，霧氣彌漫開來，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氣味。是綠茶的味道嗎？好像是冥冥中的艾米在追問我，我有些茫然。我轉(zhuǎn)過身，陸文浩就站在我身后，說，你怎么這么像她呢？陸文婷，文婷，你應該叫艾婷……我轉(zhuǎn)過身，望著他說，是不是覺得我像她的姐姐，像不像？

陸文浩一時有點呆滯，我從沒聽艾米提起過她有個姐姐，不過，你們的確相像。

我告訴陸文浩，我和艾米是中學的同學，因為長得相像才成為好朋友的，艾米先出來了，我呢，大學畢業(yè)后一直沒有合適的工作，到這個城市來，沒想到竟在地鐵上碰見了艾米，你說巧不巧，我和艾米是不是有緣分呢？

因為過多地提起艾米，陸文浩有些傷感了，他點了一支煙，望著窗外，長久地站著。

10

我和艾米其實真的在地鐵上相遇過。在找到她以后，她并沒有答應跟我回去，或者和我住在一起，她說婷兒，在這個城市我比你熟，我生活得很好。艾米比過去更好看了，直直的發(fā)都快及腰際了，她的目光依舊清純，只是眉目間還是抹不去兒時的憂郁。

艾米說得很對，我在這個城市其實生活得很艱難，我和齊軒剛剛找到了一份工作，剛剛找到了合適的出租屋，我知道艾米已經(jīng)生活得很好，我為什么還要留下來呢？可她真的生活得好嗎？

齊軒那天沒在，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艾米來到了我的新家，我說艾米我為你包餃子吧，老家的餃子，想不想吃?艾米點了點頭，其實艾米包得比我好。很小的時候，文麗就開始學著做家務。其實，母親并沒有這樣要求她，母親不喜歡她的方式只是對她視而不見。于是，文麗就努力地去做，像個小大人似的所有能做的家務都搶在我的前面，可母親依然在排斥她。她有時候就憂郁地望著我，她一直想問我為什么，可我也不知道。

我和艾米吃完飯，天已經(jīng)黑了。我說艾米住這兒吧，我們擠一個床。艾米搖搖頭，我回去了，他在等我。

誰，誰在等你，你愛的人嗎？我笑了一下，像小時候一樣刮刮文麗的鼻子，我說告訴我呀，是不是找到了愛情？

文麗那天的笑容是甜美的，她說對，但他很忙，所以總要趕他的時間，要不然，見面很難。我說一直這樣嗎？文麗說當然不是，開始的時候天天在一起。我有些迷惑了，我還沒有開始戀愛，我還想問問文麗的，但我發(fā)現(xiàn)她不是很想說，那甜美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她拿起包匆匆忙忙地走了。

陸文浩大概覺得我是一個可憐之人，再或者他對我有一絲歉意，所以，在那天過后沒多久，他就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想給我介紹一份工作，我當然求之不得，我說謝謝，我馬上就過去。陸文浩介紹的那家公司正是我第二次應聘的那一家，人事部的胖男人睜大了眼睛望著我。我把他面前的一副眼鏡遞給他，把這個戴上。我沖他笑了笑，填完表格就上樓了。陸文浩在前面帶路，我跟在后面。我可以感覺到許多雙目光，許多許多雙的目光從我的四周射過來，目光想把我淹沒，可他們忽略了我的堅強，我微笑著在目光的洗禮中走進了陸文浩的辦公室。

我的職務是陸文浩的私人秘書，從這一天起。在這以前，我不知道私人秘書的概念，我以為只是處理一些文件，傳達一些通知之類的事情?？涩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基本上兼任了他的生活秘書，除了睡眠時間，陸文浩幾乎都要跟我在一起，包括每一次跟客戶吃飯、談生意，甚至，包括他的個人休閑時間，他幾乎次次不拉地都要喊上我。我抗議過幾次，他總是盯視我半天，冒出一句話，我過去的秘書都巴不得這樣呢，況且這是你的職業(yè)本分。

陸文浩的話提醒了我應聘的初衷，我認真地向他道了歉，完全是一副小秘書言聽計從的樣子。陸文浩很有商業(yè)頭腦，在廣告圈內(nèi)也很有影響力，盡管外界對他的生活嗜好評品不一，但在能力上，卻從來都是敬他三分。陸文浩大概覺得我和艾米一樣屬于可憐人一類，所以，他對我說話的口氣總顯得居高臨下，居高臨下又有些曖昧，所以那偶爾的溫情在我看來變成了調(diào)戲。有的時候，我冷不丁回頭，發(fā)現(xiàn)他的雙眼直直地盯著我，而且并沒有因我的發(fā)現(xiàn)而收斂，甚至開始把目光變得更挑剔。最過分的一次，是在簽訂完一次廣告合同后，和對方的老總一起共進晚宴，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老總在酒后拽著我的手，說陸總，這是你的第幾任秘書了，怎么這么面熟啊，是不是我們曾經(jīng)在哪兒見過，不會又是夜總會吧？男人邊說著邊拉拉扯扯要跟我跳舞。跳舞也就罷了，可男人的手開始不老實起來，那目光是赤裸裸的褻瀆。我趕緊用目光尋找陸文浩，陸文浩卻若無其事地端著酒杯望著我們微笑，邊笑邊說，第八任秘書，怎么樣，陳總，這么快就又產(chǎn)生感覺了？如果喜歡，你一會兒可以帶走。我有些吃驚地望著陸文浩，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有一瞬間，我是想拂袖而去的，但這個念頭只在我腦海中停留了幾秒鐘。我微笑著把手放在那個男人的肩膀上，高昂著脖頸，我說我在大學是學中文的，來這兒以前我的工作是中學語文教師，如果有什么地方冒犯您，或者讓您產(chǎn)生誤解，那一定是我做得還不夠好。我的語調(diào)是平靜的，包括我的表情和姿勢突然之間煥發(fā)了一種高貴。那一個晚上，我沒再搭理陸文浩，我高雅地端著酒杯和對方的老總侃侃而談，談到了我對廣告界的一些看法，談到了我們彼此的一些愛好。那個年近中年的廣告界前輩陳總第二次邀請我跳舞的時候已經(jīng)變得很有禮貌，他很紳士地伸出他的右手，說，文婷小姐，認識你很榮幸，也很高興，你跟陸總以前的秘書是不一樣的，以后如果有興趣，請到我的公司來看看。我裝作無意識地看了一眼陸文浩，他還是微笑地望著我，只是桌前已放了一溜的空酒瓶。陸文浩那天和陳總都有些喝醉了，陳總臨走時還拍著陸文浩的肩膀說，你小子，開始有福氣了你。

那天晚上，我堅持不再和陸文浩說話，我替他收拾好東西，扶他進了汽車，讓司機把他送回家，然后自己打的回到住處。

按照我的性格，針對陸文浩昨天的表現(xiàn)，是要大聲駁斥他一番的，甚至會遞上辭呈?？晌覜]有，在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依然是一個溫順謹慎的小秘書。陸文浩一大早就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藍色的盒子。拿去，文婷，陸文浩說，這是對你昨天的獎勵，陳總剛才還打電話夸你呢，表現(xiàn)不錯。

我沒有打開那個盒子，我把它推了回去。對不起，陸總，我說，我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什么讓您如此高興的事情，對我自己而言，只是初步體驗了一下秘書的辛酸而已，我會盡力做好我的本職工作的。我給陸文浩端了一杯茶就又走了出去，他喜歡喝茶，只喝綠茶。

11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后來的艾米在做什么工作，偶爾見過她幾次，她只是忿忿的，她說婷兒，是他逼我這樣的，是他逼我的，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讓他感到痛苦，我就做了。

我說文麗，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艾米笑著流著淚，艾米說，沒什么，我一開始就知道他的品性的，只是沒辦法，我喜歡他。喜歡他知道嗎？沒有任何條件的。艾米笑著流著淚走了。這是她的初戀，她曾經(jīng)執(zhí)拗地追逐著它，可現(xiàn)在，她的愛情變成了禽獸肆虐著她，她所做的只是她所認為的一種反抗而已。我望著遠去的艾米，嘴里只有一句話，愛情是種毒藥。

我和陸文浩之間好像有了一種距離，剛開始，我以為這種距離是我的刻意，可后來發(fā)現(xiàn)也是陸文浩的刻意。陸文浩好像變了一個人，他不再用眼睛肆無忌憚地望著我，也不再在言談舉止間流露出那種曖昧的表情。好像我跟他之間突然就干干凈凈了，就當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我知道該恐慌的是我，這不是我所要的結果。可是個性無法改變，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快和艾米一樣了，跟著陸文浩的步伐在走。

我還是想讓陸文浩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陸文浩承接了一宗新的廣告業(yè)務，對方的商品居然是一組新開發(fā)的旅游線路。那是一條以探古尋幽為主題的旅游線路，策劃部的所有人員都忙著查資料，想像著如何把歷史與現(xiàn)代完美地結合起來，以簡單的語言帶給人無窮的想像力。他們的創(chuàng)意是好的，可惜最終都沒得到商家的認可。我在會議室忙著記錄他們每個人提出的方案，我裝作無意地插了一句：為什么要這么復雜呢，其實每個人更渴望簡單的生活，行走在路上的人需要的是一種簡單的快樂。我說完以后，先是陸文浩望了我一眼，緊接著，他們就停止了爭論。那組旅游線路的最后主題就是：尋找簡單的快樂。

方案通過后，陸文浩認真地問我，快樂也有簡單和復雜之分嗎？我回答他，當然，刻意營造的東西都是復雜的，人會感到疲憊，審美也會變得疲勞，這就好比自然風光與人造文化一樣，不同的兩種感覺，審美的長度是不一樣的。

陸文浩有些吃驚地望著我，你果然與艾米是有些不一樣的。他說。

那天晚上，陸文浩請我吃的晚飯，吃完飯，他提議說去唱歌吧，就我們兩個。我點點頭同意了。我看見陸文浩的眼睛中閃過一陣驚喜，我突然有點慌亂。

是陸文浩開的車，我有些眩暈，閉著眼睛不知道他開到了哪里。車停下的時候，他叫醒了我，他說上去吧，這是這個城市最高的一座建筑，我們要在那上面唱歌。

陸文浩肯定是無意的，再或者他已經(jīng)忘記了曾經(jīng)發(fā)生的那些風流韻事，她對于他，艾米對于他，又算是些什么呢，過眼煙云罷了，所以他肯定忘記了。

那我呢？我也已是忘記了，如果不是打開了那高層建筑的窗簾。

我們兩個人坐在那空蕩蕩的包廂里，陸文浩連服務生也拒絕了，他說文婷我們今天好好地放松一下。我知道陸文浩喜歡唱歌，而且對喜歡的歌，會一遍接一遍地唱，他居然喜歡陳亦訊的那首《十年》，他說來，文婷，我們一起唱。我拒絕了，我是在這時候拉開的窗簾。

我拉開窗簾，從十五層樓高的夜幕下向下觀望，樓底下是一個很大的十字路口，很多的車輛在來回穿梭，這是城市交通的中心地帶，曾經(jīng)發(fā)生過很多的交通事故……我想起了艾米，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夜幕下的路口，就是艾米選擇跟我告別的那個路口。艾米，你以為我會忘記自己的初衷嗎？不，不會的。

陸文浩見我半天不語，放下話筒從后面走了過來，他從后面抱住了我。他很久沒有這樣了，自從上次和陳總周旋以后，他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個紳士。我竟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眼淚也就順著感覺自然地流了出來。陸文浩起初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眼淚，他把臉埋在我的頭發(fā)里?？珊髞恚页槠贸隽寺?，是的，我想讓他知道我是在為他哭泣。陸文浩果然被我的哭聲感動了，他把我的身子扳了過來，緊緊地摟在懷里，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文婷，過去的事情不再想了好嗎？

過去的事情，陸文浩所對我抱歉的過去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是他把我當成艾米時的輕浮還是當成無家可歸之人的憐憫？我苦笑了一下，眼淚卻流得更洶涌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起擁抱了很久，我再次聽到了艾米的聲音，是在問，你聞到綠茶的味道了嗎，婷兒，摻雜著陽光的綠茶味？我迷惑地搖了搖頭，我說對不起，我還沒聞到，文麗，但我需要聞到嗎？

陸文浩只顧鉆進他的回憶里了，他沒有聽見我說話的聲音。甚至，他沒有聽見我問他，你經(jīng)常路過這個路口嗎？車輛是不是很多，每年是不是會發(fā)生很多事故？陸文浩是真的沒有聽見，而我不再想重復。

12

我在艾米的房子里已住了將近一年了，陸文浩也變得經(jīng)常來，我不覺得這里是陸文浩的家，盡管我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他的房子。我開始像一個老朋友一樣地招呼他，為他沏茶，偶爾也在一起做頓飯。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最初留給我的感覺是輕浮和不負責任的，可那一段時間，這種感覺幾乎消失了，我慢慢感覺到他對我的一種尊重，從看我的那種目光，從每一次認真地聽取我的意見，從送我回家到每次在一起吃飯……陸文浩很喜歡吻我的頭發(fā)，或者是靜靜地擁抱著我。僅此而已，他竟再沒有過分的舉動。

有的時候，我都把自己給忘了，在陸文浩喊我陸文婷的時候，別人會說，是你妹妹呵，陸總？陸文浩微笑著望著我點點頭，那笑容非常溫馨，很容易就讓人相信了。我盡心盡力地幫陸文浩處理著公司的業(yè)務，慢慢的，就把自己當成了這公司的一員?？晒镜钠渌麊T工好像并不這么想。有一天，我在工間的咖啡時間和人事部的胖男人碰巧坐在了一起，說碰巧有些勉強，公司的所有員工除了陸文浩都不會跟我坐在一起。胖男人見我坐下來，本來要走的，被我喊住了。我說為什么都在躲我，我很另類嗎，或者我是怪物？胖男人笑笑，有些勉強地坐了下來。誰敢那么想你啊，你那么有本事。胖男人的話有些譏諷，但我并不在意。我問他我的本事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譬如……我把話題又交給了他。胖男人喝了口咖啡說，譬如和陸總的關系。說完，他趕緊解釋了一下，說多嘴了，多嘴了，關系是正常的，只是能維持這么長時間就難了，這就是本事。我說你都把我說糊涂了，難道做秘書做個一年半載的就算本事了？照你這說法，百分之九十九的秘書都是有本事的人了。嗨，不是這意思，我是瞎說，也說不到點子上，你現(xiàn)在是陸總的紅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可得擔待著點兒。胖男人起身要走，被我一把拽了下來。我說不就是沒答應和你交朋友嘛，不至于這么小氣吧？我真結婚了，另一半在老家呢，裁員被裁下來了，沒辦法才出來打工的，容易嗎？我說得有些悲切，胖男人有點不忍心，嘆了口氣，說怪不得呢，我一句話就被你戳了個十萬八千里，怎么說，我的態(tài)度也是認真的呀。我說認真沒錯，可一見面就要相親，讓人懷疑是詐騙犯。胖男人笑了，說有那么嚴重？怪不得幾次嘗試都沒結果。我說對了，是方式方法不對。話說多了，胖男人對我的態(tài)度大為改觀，他說陸秘書，你是個爽快人，我們算是朋友了，晚上我約你，聊聊公司的事。工間休息時間已到，我和胖男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我一下午都在惦記著胖男人說的話，所以，下班后，胖男人的電話一到，我就如約來到了說好的一家小酒館。胖男人好飲。其實他也有名字，叫路新，他邊嚼著臘肉邊對我嘮叨。路新說，父母希望我走一條全新的路，就起了這名字，可到現(xiàn)在連老婆還沒娶上，也不知新哪去了。他拿起一杯酒湊到我跟前，說知道不，我老爹老娘三十多才結婚，快四十了才生的我，唉，我這媳婦還沒娶上呢，他們倒都走了。路新，路新？我安慰他，大男兒何患無妻？要有信心嘛！路新吸了吸鼻子，說對，你這樣說，我開心多了，咱別凈說我的事了，說說你吧，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不像那種類型的女人，所以才會跟您提起想做朋友的事，可你怎么能跟陸總保持那么長的關系，而且好像關系還很好，你說能不讓人懷疑嗎？我越發(fā)疑惑了，我說路新，我可是已經(jīng)把你當朋友了，我一人在外，無親無故，你可不能蒙我，到底怎么回事，你痛痛快快給我說出來。

路新一口喝了杯中酒，說，行，我不能眼瞅著你落入火坑，這還叫朋友嗎？

我也一口喝了杯中酒，我說，原來胖男人路新是個好男人。

那天晚上從小酒館回去已經(jīng)有些晚了，路新要送我，我硬堅持住沒讓他送，我不想讓他知道我住在哪兒。事實證明，我這個決定是正確的，我打的回到住處的時候，陸文浩正在樓下等我。為什么不上去，你不是有鑰匙嗎？我問他。陸文浩笑笑，這兒現(xiàn)在是你的家，我要學會尊重你。尊重？我回頭審視了一下陸文浩，這個男人怎么變了？

回到屋里，我忙著給陸文浩沏茶。陸文浩說先別忙了，文婷，我等你半天了，說說看，你遇到誰了，是不是個很有意思的朋友啊?陸文浩嫌我回來晚了，偏不明說，還拐彎抹角裝出一副很替我著想的樣子。

既然陸文浩這么要求了，我就沒去泡茶，我坐在陸文浩對面，認真地望著他。記得半年前，我第一次在這個屋子里見到他的時候也是這么坐在他的對面，認真地望著他。

你怎么了，文婷？陸文浩畢竟和半年前不一樣了，他躲開我的目光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抓起我的手。還喝了不少酒？他好像很愛憐地用臉頰蹭了蹭我的臉頰，關切地問道。可我把他推開了，我從來不曾把他推開過，我明明知道他只是我的一把鑰匙，我一直不曾推開他只是為了留住這把鑰匙，可我忍不住還是把他推開了。陸文浩大約也感到有些吃驚，他說到底怎么了，文婷？我清了一下嗓子，很嚴肅的樣子，我說陸總，我是不是快到辭職的時候了？

說什么呢你，語無倫次，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陸文浩好像生氣了，他主動與我坐遠了距離，還松了松領帶。文婷，他說，你今天表情一直都不對，到底哪根筋抽了？好端端的，怎么像換了個人似的。陸文浩站起來，在客廳里走了兩個來回，最后，他穿好衣服，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陸文浩重重地關上了房門。他走了。

我一個人有點發(fā)懵，好像不小心打碎了玻璃瓶，一種清脆的聲音纏繞著，久久不去。是種盛什么的玻璃瓶？好像是盛了綠茶，瓶子碎了，只有綠茶的味道散淡地一點一點地滲進我的肌膚和內(nèi)臟。綠茶的味道，我是不應該覺得好聞的。我打開所有的窗子，讓夜風把它吹散。

13

我向陸文浩遞了辭職書，他并不感到吃驚，他說坐下來，與其讓別人的閑言碎語弄臟你的耳朵，不如讓我親自來告訴你。

我一臉天真地望著陸文浩，在他的眼中我愿意做個單純的人。

他說我們就從艾米說起吧，她在你的心中一直就是個謎，讓我來為你解開。

陸文浩說，他認識艾米好多年了。你相信一見鐘情嗎？文婷，我和艾米就是這樣。我本來都要結婚了，可艾米讓我推遲了婚期，也不是想悔婚，就是心中放不下她。但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和她結婚的，這一點，艾米開始也是清楚的。她說文浩，我什么也不要，你只要讓我天天見到你就行了，我不想和你結婚的。我答應了艾米的要求，答應了她，我就一定要做到的。陸文浩站起來，拉開了窗簾，說，艾米不喜歡黑暗，她喜歡陽光，她喜歡清清爽爽的生活，她說她小的時候經(jīng)常生活在黑暗中，在一間黑暗的小屋里，沒有能照到陽光的窗子，所以她種的花總是不活，她不愿意再生活在黑暗中。

我的心緊了一下，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說后來呢？你結婚了？

是的，陸文浩很坦白，我是一個不夠堅強的人，我指望婚姻給我?guī)硪揽俊Ｎ腋嬖V艾米我必須結婚，只有結婚，我才能成為這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因為這家公司的前身是我父親和我岳父的合伙公司，結婚了，他們就會把一切都交給我。況且，我在廣告界，當時也算是小有名氣，交給我，他們都很放心。

那你豈不是如愿以償了？我對陸文浩當初的這種想法很感到有些不齒。

可陸文浩并不在意，他說文婷，我知道你在這件事情上看不起我，可這并不過分，畢竟，我認識艾米在后。我答應了艾米讓她天天見到我，我是一定要做到的。這么說，不是想證明我是一個多么言而有信的人，而是因為，陸文浩回頭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很無奈，是因為見不到她我簡直無法工作。文婷，你相信這種感覺嗎？所以，我讓艾米來做我的私人秘書，她是我的第一任私人秘書。公司的許多人都反對，因為艾米連一紙高中文憑都沒有。我本想先送她去上學，可她不同意，她是不想讓我為她承擔太多。其實，我是相信艾米能干好這份工作的，事實證明，她的工作能力是很強的。

陸文浩好像沉浸在一種長久的回憶中，我應該相信他曾經(jīng)真誠地對待過艾米，可我想聽他把故事講完。我問，后來呢？

后來？陸文浩苦笑了一下，后來，我變成了一個殺人犯，我不小心讓艾米懷上了我的孩子，又殘忍地把孩子殺掉了。

什么？我睜大眼睛，你殺了自己的孩子？

是啊，陸文浩接道，艾米知道自己懷孕后非常害怕，她很想生下這個孩子，但她知道這么做帶來的后果。她說怎么辦，文浩，還是做掉吧？我望著艾米，我當時只是覺得艾米很懂事，就答應了她。你說，我是不是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我陪著艾米去醫(yī)院，就那么不巧，竟然碰見了我的妻子。盡管我編造了一個完整的謊言，可她還是從大夫那兒打聽到了真相。她像個瘋子一樣沖到艾米的辦公室又打又罵，話語很難聽。我就在隔壁的辦公室，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能理解她的生氣，我畢竟對她造成了傷害，可她對艾米造成了更大的傷害。

那天過后，所有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而對艾米，他們就更不客氣了。有幾個女工在艾米走過的時候竊竊私語，說夜總會的小姐也可以做陸總的秘書，這世界真是太荒謬了。艾米剛巧聽見，艾米說夜總會又怎么了，有本事你們?nèi)ピ囋?，看誰理你們呀？艾米最初是在社會的最底層打拼的，關鍵時候，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可那天，為了我，她到此為止。艾米第二天就走了。我辭掉了那幾個女工，我也知道她們是受了我妻子的指使，但她們卻真的趕走了艾米。

不見了艾米，我滿世界地找她。后來找到了，她又回夜總會唱歌去了，化著濃艷的妝拿著麥克風坐在凳子上唱。她總是與別人不一樣，不管是清純的還是狂放的，她一下子就把我的心再次抓住了。我說艾米我會離婚的，離了婚我們在一起好不好？艾米一下子就扔下麥克風跑下舞臺摟住了我的脖子，像個孩子似的嚶嚶哭泣。我和艾米又和好了，我每天晚上都會回到我們自己的房子里，不管再晚，我都要讓艾米知道我回來過。

那不是也很好嗎？我好像也看見了艾米曾經(jīng)幸福的一段日子。

是啊，本來很好，我的妻子后來發(fā)現(xiàn)我和艾米居然還在一起，竟然導演了一出丑惡的話劇。她花錢收買了艾米身邊的一個朋友，那本來也是很放浪的一個女孩子，和艾米一起到家里來過，是艾米剛到這個城市不久認識的，許多次找工作，都是她幫助的艾米，所以我對她一直很寬容?？赡翘?，雨下得很大，我老婆說要和我談談婚姻的事，說她不能生育，不行我們離了算了。我一激動，就和她喝了好多的酒，我們已經(jīng)分居好長一段時間了，她知道我從來不愿回家過夜的，那天，她很大方，主動說你去找艾米吧，快去吧。我當時喝得有點迷糊，其實那天，我還真想回去陪陪我老婆的，可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司機拉到了艾米的住處。

艾米不在家是嗎？我望著陸文浩，想起艾米曾經(jīng)給我說起過的一個故事。

陸文浩沒有回頭，繼續(xù)他的敘述。

是的，艾米沒有回家，可我在艾米的臥室里分明看到了艾米，我真的以為那是艾米，她的頭發(fā)也是那么長，我拉開被子的時候，她把臉埋在枕頭里，我就、我就……

當然，后來，艾米回來了，艾米看見我和她的朋友睡在了一起，她尖叫著跑了出去……這次是真的走了，我再也沒有把她找回來。

陸文浩哭了，一個男人的眼淚滴落在地的聲音，那么陌生而又熟悉，好像把我?guī)нM了一種久遠的回憶。那是多年前父親的眼淚，他面對著文麗遠去的背影，只能用眼淚企圖換回內(nèi)心的剛強。

許久之后，陸文浩從窗邊走回來，面對著我，那眼光居然是灰色的。他說你可能很納悶大家對你的態(tài)度，路新一定告訴過你我的幾任秘書的故事。不錯，他說的都對，艾米走后，我為了報復我的妻子，專門找沒學歷的小姑娘做秘書，有幾個還真是做過三陪呢，那些長相不錯，有些文化素質(zhì)的，每一次，我都會認真地領到路新那兒去登記，他們都不會干得太長，最多半年就被我打發(fā)了，公司的人不明白內(nèi)情，都以為我是個怪物，是個可惡可怕的怪物，哈哈……陸文浩笑了起來，一時之間，笑聲里竟有些陰冷。

我突然感到惡心，我不想聽完這個故事只想往外走，我知道，綠茶餿了，很難聞的味道開始在屋里蔓延，艾米是被這變餿的綠茶熏死了。

14

其實，路新那天在小酒館里還說了一句話，他說文婷，陸文浩那樣的男人嫁不得，他心理有問題。心理有問題？什么問題？我纏著路新非要讓他說。

路新望著我，說也可能是我瞎猜的，他把征服女人作為他的嗜好，一個又一個，也不知道有多少個女人在他的身邊停留過，他卻總也停不下來。

你知道嗎？路新瞇著小眼睛低聲告訴我，有一次，一個叫艾米的小姑娘居然為他懷了孩子，卻不想，讓他老婆發(fā)現(xiàn)了，那個吵啊，辦公樓都炸啦。聽說那女孩過去在夜總會干過，想必也不是什么純潔少女，走了也就罷了，可陸文浩卻不知改過，專找那種類型的女孩子，把他老婆氣得要死，竟主動要與他離婚?；殡x了，他還是這樣，左一個右一個，每一個離開時都是哭哭啼啼，他卻是毫不動容。我們都覺得他是心理殘疾，虐待狂！

虐待狂？他打她們嗎？罵她們嗎？

傻，那叫肌體虐待，陸文浩使的是心理虐待，聽說已經(jīng)有個女孩為他自殺了，是哪一個我們也說不清楚，反正那是他的事情。

那天我喝下去的酒像毒藥一般，感覺整個腹腔都要燃燒了。

艾米跟我最長的一次談話，是在她死前的一個月。

她說婷兒，你試過去重復另外一個人的道路嗎？我搖搖頭。艾米說，我試過，我終于嘗試了媽媽般的愛情，我遇見了文浩，也就知道了媽媽當時的心情。但那時的環(huán)境是特殊的，愛情是受到限制的，不像現(xiàn)在，文浩他是自由的，他可以不受限制地愛上許多個女人，許多個。

我說文麗，如果你不能保證他是真心地愛你，或者無法跟你長久地生活在一起，為什么不放棄呢？

文麗望著我，像是我的姐姐一般，她說婷兒，你一定是沒有愛過。身體是離開了，心怎能放得下？我是和媽媽一樣，心是一條直線，只會一直往下走。

我說文麗，我能見見他嗎？

見他？文麗笑了笑，我很久沒有見到他了，我覺得這個城市的天空好像要塌了，婷兒，我注定要和媽媽一樣是嗎？即便死也都是孤獨的，是嗎？

別胡說了！我制止了文麗，你才多大，不就是一次感情的創(chuàng)傷嗎，為什么就生生死死了？

文麗沒再說什么，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是她房子的鑰匙，她說婷兒，也許有一天你會在那里見到他，他從來不會說要跟我分手，或者厭倦我們的交往，他不說，卻帶給我這種感覺，折磨死我了。

文麗說婷兒，你能幫幫我嗎？你真能幫幫我嗎？

我大意了，忽略了一個女孩子初戀的威力，更忽略了那對方卻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是一個更懂得抓住她心扉的男人。

其實，文麗死后，我跟母親通了一次電話。她一直很牽掛我，不管她對文麗怎樣，但我知道她對我的愛是無可比擬的，我覺得該讓她知道文麗的狀況，我知道那是她的一個心結。可沒想到母親聽完文麗的事情后，卻表現(xiàn)得很平靜，她說不要傷心了，婷兒，她和她母親性情相同，結局也許應該相同。母親簡單的幾句話后，只是訴說她對我的思念和對我離家出走尋找文麗的氣憤，你不應該為她選擇的道路而影響到自己的生活！母親說。我悵然地掛了電話。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一直以來，到底都是被什么在影響著，許多年來，都是這樣的說不清楚，像是頭頂罩了一層灰色的網(wǎng)，我想掙脫出去，回頭看看，還有文麗。我始終放不下的其實都是文麗，那沒有盛開的太陽花連同那只叫斯圖的小貓藏在我的心里肆虐著。我對文麗的愛是真誠的，我對她所做的一切也是真誠的。

15

陸文浩把我的辭職信裝進了抽屜。他說文婷，即便你不辭職，我也已經(jīng)給你找好了另外一份工作。他這句話使我感到很大的吃驚，為什么？我直截了當?shù)貑査?/p>

陸文浩用深情的目光望著我，我應該知道他其實就是路新嘴里的那一種類型，可很多時候卻在自欺欺人，有的時候自己就忘了，好像一時之間他不是艾米的陸文浩，他不是別人眼中的那個變態(tài)的陸文浩，他嗅著艾米長長的秀發(fā)回頭望著我，他的笑容有些曖昧。我慌亂地回過了頭，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這致命的一眼。

陸文浩說，因為我愛上了你，愛上了你就不要你再做我的秘書，我要讓你得到應有的尊重。我搖搖頭，我說撒謊。我居然又哭了。

在我準備離開這兒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給陸文浩打了電話，我說再見，對愛情不忠的人！不管一個人品味、地位、身份是如何的不同，但每個人的愛情都是值得尊重的。再見，撕碎愛情美夢的人。

我放下了電話，我聽見陸文浩在電話那邊氣急敗壞的喊叫聲，沒有人這樣說過他，她們，那些和艾米一樣的女孩子們在他面前都是一群小乖乖羊，可我不是。我不是，是因為我要離開他，認識他就為了離開他。我知道文浩應該是愛上了我，可這沒什么，他是個很容易愛上別人也很容易忘記別人的人，愛情對他來說就像一日三餐一樣隨便，哪頓可口了，便多吃點，不可口了，嘗嘗而已。艾米這個傻子卻把自己當成了他一生的食糧，把他看重了。

但這一次，是我把自己看輕了。陸文浩趕來的時候我還沒有離開家門。陸文浩用鑰匙自己開的門。他可能氣壞了，臉都成了紫色，頭發(fā)上濕漉漉的，連同衣服。他說下雨了，文婷，你要到哪里去？你為什么會這樣看我，你知不知道我怎樣看你，你知不知道我對愛情真實的看法？那天對你說的一切難道都是假的嗎？

陸文浩的聲音盡量裝得溫柔，但我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憤懣。他沒脫外套就走過來摟緊了我，我感覺到自己的身上也濕漉漉的。那一瞬間，我很想回應他，很想撫摸一下他的臉，對他說一聲沒什么了，文浩，我不會離開的?？赡且凰查g，我又聽見了艾米的聲音，艾米又在問我，婷兒，還說你不相信愛情，怎么樣，這下聞見綠茶的味道了吧？艾米嬌笑著，那聲音就隱去了。

我一把推開了陸文浩，我知道自己流淚了，我說跟我去一個地方。陸文浩說，去哪，文婷，我說怎么這么多廢話，你到底去不去啊？

我?guī)ш懳暮迫サ牡胤绞且粋€十字街口，是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街心十字。秋天的雨淋淋瀝瀝地下著，雨不是很大，可時間久了，也會淋濕衣服和頭發(fā)。路人都打著傘或穿著雨衣在秋雨中的街頭漫步。我沒讓陸文浩開車，我們是走著過來的。陸文浩不顧我的反對，把他的外衣脫下來遮在我的頭發(fā)上。我說不用了，文浩，就讓它淋吧。我抬頭看著天空，鴿子都躲在籠子里，頭上是空（氵蒙）的灰色，沒有秋風吹過，就聽不到落葉的聲音。這不應該是我所選擇的日子，我寧肯那一天來到的時候，天空是晴朗的，鴿子回繞房頂撲棱棱地飛過，樹葉會落下來，落在我的衣服和頭發(fā)上。可今天不是這樣的日子，我和陸文浩站在路邊就像兩只落湯雞。

陸文浩說，文婷，我們回去吧。我說回哪？陸文浩說回家呀，回我們兩個人的家。我笑了起來，我說文浩你覺得我們兩個會有家嗎？會有我們的家嗎？

陸文浩抓住我的肩膀。為什么不會？他有些激動，他說文婷我愛上了你，你知道嗎？是真的愛上了你，你知道嗎?有愛就會有家，難道你不明白嗎？

我推開了陸文浩，我說說得真好，有愛就有家？艾米愛你，你給了她一個家嗎，你給了嗎？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那情況不一樣，那另當別論。陸文浩有些氣急敗壞了，說艾米，艾米，你到底要提多少次艾米？難道你要我跟她一起去死嗎，一起被車撞死嗎?你忍心嗎？

那你為什么連她的葬禮都不肯參加，連她的后事都不肯處理？我大聲地質(zhì)問陸文浩。

我不知道，文婷，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幾天在跟我老婆辦理離婚手續(xù)，在分割財產(chǎn)，我真的不知道。陸文浩極力辯白著。

可我還是無法理解他的行為，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會送太陽花？為什么連名字都不肯留下?我?guī)缀跏菓嵟恕?/p>

文婷，陸文浩大聲地喊著，這其中另有隱情的！不錯，我過去是玩世不恭，你罵我道德敗壞也好，罵我始亂終棄也好，什么都可以，可我對艾米卻是真心的，對你更是真心的，你以后會清楚的。

我轉(zhuǎn)過了頭，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我一定是美艷的，我覺得陸文浩一瞬間有種驚呆的感覺。他不自覺地伸過手撫摸著我的濕發(fā)、臉頰……他說你知不知道？最初，是因為你跟艾米的相像我才會走近你，可到后來，你就還原了你，我愛上的不是艾米的替代品，而是文婷，你知道嗎？

陸文浩是想用這些話來打動我，他肯定是很有把握的。因為，我出了聲地啜泣著，可憐得像個孩子。

我說文浩，看見這個路口了嗎，車輛很多是不是？

陸文浩點了點頭。

我說文浩，每年這里都會發(fā)生很多車禍是不是？

陸文浩又點了點頭。

我說我要你閉著眼睛穿過去，對，是閉著眼睛，你愿意嗎？

陸文浩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表情，他認真而嚴肅地看著我。我的心在怦怦直跳，我害怕他的任何一種回答。我恍惚好像看見了艾米的眼睛，她說不要，婷兒，太過分了，有什么意義呢？我迷惑地看著她，我說文麗，我做得過分了嗎？我原本以為你會高興的。艾米有些苦笑著離開了。我更加迷惑了，我想拽住陸文浩，我想說算了，就算了吧。

可一切都晚了，陸文浩什么話都沒說，他用自己的外套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向車輛的縫隙沖刺。

我害怕得閉上了眼睛，我聽見許多輛車戛然而止的聲音，這聲音就像霹靂一樣把我擊倒了。我看見了艾米的眼睛，是不解的，她是在說婷兒，為什么，為什么非要這樣?

是啊，為什么，為什么非要這樣？我倒下去的時候，滿臉都是淚水。后來，齊軒這樣對我說。

16

我感覺自己躺在一張溫暖的床上，而且，周圍擺放著許多的鮮花。有一雙溫暖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好溫暖的手。我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見了一雙曾經(jīng)熟悉的眼睛，我把眼睛努力閉上再睜開，還是這雙眼睛。我知道了，這次不會錯，這是齊軒的眼睛。

我有些不好意思去面對齊軒，我知道近一年來，我肯定給他帶來了深深的傷害?？升R軒并沒有埋怨我，他給我熬了一鍋濃濃的雞湯，用碗盛了給我喝。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這居然還是我們過去的小屋，齊軒并沒有搬走。

齊軒，你還住在這里？真好！我由衷地對齊軒說。

齊軒笑了一下，有什么辦法？誰讓這屋子里放了一個骨灰盒呢。我就知道你遲早會回來的。唉，老天有眼，我又把你給背了回來。

我想起來了，艾米的骨灰，我始終放在齊軒這兒，是因為不想被陸文浩看到。陸文浩，天哪，一想到陸文浩，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他死了嗎？他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我驚恐地望著齊軒，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齊軒摸摸我的頭，說也不燙啊，怎么還這樣？真是嚇著了，就知道你最聽不得急剎車，尤其是那個地方的急剎車。我眼瞅著你倒下去的，頭差點就磕在馬路牙子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齊軒無奈地瞪我一眼，我知道那是一種關切。我小聲問他，那路口，又出事故了嗎？

齊軒邊嘆氣邊搖頭，你說那地方邪性不，怎么凈出怪人？

我問怎么了？齊軒說，那天的一幕又讓我想起一年前的你的那位朋友，不過，這次是個男的，居然用上衣裹住頭部向車堆里沖，那不是找死嗎？

我全身開始發(fā)抖，我感覺到連嘴唇也在哆嗦起來。我說，齊軒，又出交通事故了嗎，又死人了，是嗎?

齊軒驚訝地望著我，說，文婷，一年不見，你怎么變得這么脆弱？交通事故幾乎每天都會發(fā)生，天災人禍，無可避免的，何必杞人憂天呢？

我呆呆地望著齊軒，他并沒有責問我這一段時間來都去了哪里，為什么不跟他聯(lián)系。也許他是見我太虛弱了，也許明天，也許后天，他一定會坐下來，仔細地問我，是的，仔細地問我。齊軒是個做事一板一眼的人，他一定要問到讓他自己明白為止，可我怎么能對他講得清楚？

我說齊軒我累了，想一個人躺一會兒。齊軒點點頭，他先上班去了，他還在過去的那家公司上班，已經(jīng)做到部門經(jīng)理的位置了，薪水比過去高了很多。

齊軒走了以后，我就起床了。我給他留了一張字條，我說我要回家了，齊軒，而你的選擇不要受我的影響，你可以在這個城市生活得很好。

我?guī)ё吡税椎墓腔摇?/p>

我?guī)е椎墓腔掖┰搅四莻€街心路口，我走得很小心。我記起了艾米說我的話，你的命就那么值錢啊，婷兒？艾米的笑聲充滿了狂想，她張揚著從我的身邊繞來繞去。我緊緊地抱住了她的骨灰盒，突然之間充滿了恐懼。是的，我的命很值錢，我和艾米和陸文浩都沒法相比。

我回去取我的東西，我用艾米的鑰匙繼續(xù)開開了那個房子，我收拾好的行李箱就放在客廳。在我轉(zhuǎn)身要離去的時候，陸文浩從里屋走了出來，天哪，他毫發(fā)未傷，穿著一件灰色的休閑毛衫從里面走出來沖著我微笑。不知為什么，這一刻我卻沒有感到恐懼，我出奇地鎮(zhèn)靜，用同樣的微笑望著他。我說恭喜你，文浩，你獲得新生了。我頓了頓，又平靜地說道，其實我早該知道以你這樣的智商怎么會走不過那個路口，我還以為，我還以為……我自嘲地笑著向門外走去。陸文浩一把從背后抓住了我，他說別走，文婷，你一定很失望，是嗎?可你希望看到什么樣的結局，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一把甩開了陸文浩，用一只手緊緊地抱住艾米的骨灰盒，我說輕點兒，你別驚擾了她，她從小就生活在驚恐與不安中，我只想給她一個公平。

陸文浩看到了我手里的骨灰盒，他說誰，是誰的，是你為我準備的嗎，文婷?

我大笑著，把骨灰盒的正面對準他，我說看清楚，陸文浩，這是為你的愛情而獻身的女人，這是為你的冷漠而送命的女人，這是為你的薄情而死后都不得安寧的女人。而你，連她的葬禮都不敢參加。陸先生，居然在花圈上留下陸先生的稱號，那你送太陽花干什么，顯現(xiàn)你的品位嗎，還是對愛情的施舍？

我看見陸文浩慢慢地蹲下來，他的手指撫過艾米的臉頰。他抬頭望著我，說你到底是艾米的什么人，是她的姐姐嗎？是的，我早該想到，你們長得這么相像……真是太好了，原來艾米不是孤兒，她有一個這么優(yōu)秀的姐姐。

陸文浩繼續(xù)對著艾米的照片說話，聲音越來越溫柔。艾米，陸文浩輕輕地喊著，我知道那是你走過的路口，我終于從那里走了過來，只是卻沒能去見你，艾米，你回來了，真好。

陸文浩的眼淚在他的喃喃自語中黯然落著，我也感到了莫大的悲傷。我終于哭出了聲，在艾米走后，我第一次開始放聲大哭，我哭得沒有力氣站立，便干脆坐到了地上，覺得五臟六腑的火全在這一刻釋放了出來。

我坐上火車回家的時候，又在站臺上遇見了齊軒，沒辦法，也許他是我命中注定一定要相遇的人，該遇見的時候總是能遇見。

不想在這里生活了嗎？我問他。他搖搖頭，也不是的，只是想重新確定一下自己的選擇，看看下一步該怎么走。

只有走回原地才能確定，對嗎？我望著齊軒，真誠地笑著。齊軒回應著我，我從他的臉上看見了陽光的影子，還有青草的香味，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健康的，我無需再作多余的解釋，齊軒已經(jīng)不需要了。

17

故事好像應該結束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故事中充當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但這無關緊要。有一個心結一直在我的心中無法解開，那就是我的父母和劉晨晨之間的故事。在一個雨夜，窗外的雨滴滴答答落在母親一個人生活的小院子里。當然，我回來了，我仍在原來的那所學校教書，是初中部的語文老師。在那個雨夜，母親有些倦了，我給她拿來棉被，我說天氣要轉(zhuǎn)寒了，媽媽，應該換上厚被子了。母親望著我，幸福地笑著。母親說，婷兒，媽當年沒白生下你，不管發(fā)生了多少事情，都是值得的。

母親的頭發(fā)都花白了，臉上的皺紋一條接一條，連同說話的口氣都不如以前硬邦了。我本不忍心打擾母親的心情，可不知為什么，心頭的那個結被強烈地觸動著，我知道不解開這一切，我早晚有一天會窒息掉。

我把大燈關了，打開母親床前的粉紅的小燈。我也脫了衣服，鉆進母親的被窩里，像小時候一樣。母親好像被我的情緒感染了，伸過手摟住我。母親說，婷兒，小的時候，你就經(jīng)常這樣躺在我身邊纏著我講故事，故事都講完了，你還是不肯睡。你爸就說，還是文麗懂事，從不纏人。我就為這句話和你爸吵了起來，把你都嚇哭了，還記得嗎?

母親開始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近幾日她總是這樣，但話題一提起就又放下了。我知道有些話母親不愿再提起。

可今夜是這樣一個適合談話的環(huán)境，那窗外的雨和著氤氳的燈光，好像往事就在眼前漂浮。

我說媽媽，講講你的愛情故事，好嗎？我的聲音很輕，我怕傷到母親。沒想到母親這次很寬容，她慈祥地轉(zhuǎn)過頭望著我，愛情？她說，是的，那應該也算是我的愛情故事。

陸家一剛到學校教書的時候，云封并沒有把他放在眼里。云封是誰？是校長的外甥女，是縣公安局局長的女兒，誰不客客氣氣地巴結著？況且云封長得又不難看，雖說比不上劉晨晨，可那是兩種氣質(zhì)。不施脂粉的云封自有一股男孩子般的英氣，又怎么會把陸家一放在眼里？可偏偏劉晨晨太招搖，陸家一因劉晨晨而名聲大振，也因了劉晨晨，全縣城的女孩子在一夜之間都覺得陸家一是他們心中的白馬王子，云封也不例外。云封第一次對陸家一產(chǎn)生好感是在一次到農(nóng)村的幫扶活動中。那時，他們縣中學的全體老師要定期地到山區(qū)幫農(nóng)民勞動。那次去是割草。云封雖然看上去剛強，但從小在縣城里長大，并不掌握拿鐮刀的要領，每每草沒割多少，手上倒多了幾個口子。云封和陸家一分一組。陸家一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他早早割完了自己的一份，過來幫云封，見云封手上流血了，便趕緊為她包扎。云封沒把劉晨晨放在眼里，她直直地盯著陸家一，直盯到天空變了顏色，瓢潑大雨從天而降。云封和陸家一急急地躲到一個看瓜人的草房子里避雨?？垂先瞬辉冢闩R時成了他們的家。夏天的衣衫被雨淋濕后緊貼在身上，云封讓陸家一轉(zhuǎn)過去，她要擰干衣服上的水。家一很聽話，可就在云封脫下衣服來擰水的時候，一只餓極眼的老鼠闖了進來，并鉆進了云封的褲管里，云封嚇得大聲喊叫。陸家一趕忙轉(zhuǎn)過身，他一手握緊云封的褲腳，一手抓住已鉆進褲子里的老鼠，一用勁，以為老鼠被捏死了，他松開了褲腳，沒想到老鼠還活著，并沒有掉出來。云封嚇得大哭。陸家一只好再次握住褲子里的老鼠。趕緊把褲子脫下來！他對云封說。云封嚇懵了，她聽家一的話脫下了褲子，被捏得半死不活的老鼠從云封的一只褲管里掉了出來。

我在母親的被窩里聽著她的敘述，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說后來呢？

后來，母親說，也罷，你已成年，而有些事情憋在我心里也很難受。

后來，云封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是赤裸著全身站在陸家一面前。陸家一滿臉通紅，尷尬地走到草屋外，云封趕緊把衣服穿上，她說家一你進來，可家一不聽她的，偏偏站在外面淋雨。云封的霸氣便顯現(xiàn)了出來，她說你進來陸家一，我是老虎??？云封狠著勁兒把陸家一拽進屋，說等雨小一些我們就往回返。可那天的雨太大了，引發(fā)了山洪，他們來時經(jīng)過的小溪已經(jīng)暴發(fā)了洪水，有經(jīng)驗的陸家一說，得等到洪水退了才能走，不然，他們就被沖走了。云封望著陸家一，說我聽你的。后來，到了晚上，氣溫開始下降，草屋里又沒有東西可吃，兩個人呆的很難受。家一鋪了點干草在地上，說你先躺會兒吧，云封。云封躺下了，感到很冷，便喊家一一起躺下。家一是猶豫了一下的，但他還是躺下了。也可能是看著云封冷得可憐吧，家一脫了上衣蓋在云封的身上。曾經(jīng)因劉晨晨而幻想過陸家一的云封突然之間開始感動，她轉(zhuǎn)了個身，突然摟住了家一……

家一當時是反抗了的，他掙扎著要坐起來?？墒?，家一的反抗卻讓云封更加欲罷不能，也更加激發(fā)了她的占有欲，她不能輸給劉晨晨，她也是愛著家一的。那已是后半夜了，遠遠的，外面好像有狗叫的聲音。云封想到是有人在找他們，可云封沒有回應。云封對家一說，我說的話，他們會相信，你說的話，他們卻不會相信。所以，家一，愛我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你就永遠屬于劉晨晨了，我不會再去找你的。云封溫柔地看著家一，軟硬兼施地說服著家一。家一就范的時候，云封說，自己像一個勇敢的女神，有一種勝利的感覺。

那個晚上就有了你。母親的回憶中其實是充滿著浪漫和甜蜜的，她說婷兒，你爸爸有一點好，他后來從沒埋怨過是我主動引誘的他，所以我想，他當時對我還是有好感的。

其實，要不是因為有了你，我也許并不會和你父親結婚，但因為有了你，我的婷兒，我不能讓你受委屈，所以，我違背了自己當初的諾言，逼著你父親離開了劉晨晨。

你的父親并不是個堅強的人，他有些優(yōu)柔寡斷。但當時，在那個夜晚，我的確喜歡上了他，當時就想在一起，沒有考慮太多。

所以婷兒，你一定不要學媽媽，在愛情面前一定要理智。

母親絮絮叨叨，既想肯定自己又想否定自己。但我能感覺到，母親對父親的思念從沒減弱過，或者是換了一種感覺，母親像在回憶一位朋友的故事。

那一天的夜雨下到第二天清晨便停了，陽光很好，照在母親的梳妝臺上。正在整理頭發(fā)的母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大聲地喊我，婷兒，婷兒，你快過來！

我趕緊從院子里走過去，我說怎么了，媽媽？

母親轉(zhuǎn)過臉，緊張地問我，婷兒，我昨晚有沒有對你提起過劉晨晨的事情？我搖了搖頭，母親繼續(xù)說，婷兒，你父親最冤枉我的一件事情就是以為是我逼死了劉晨晨。其實，真的不是這樣??！劉晨晨走后，說是出差，其實是你父親一直在找她，找到也就罷了，居然在一年后給我又抱回來一個孩子，你說我怎么能原諒你的父親，我怎么能原諒她們？我找到了劉晨晨，我請求她離開你父親，不要再來影響我們的生活，沒想到劉晨晨卻歇斯底里，她說到底是誰影響了誰的生活？云封，你太過分了，你再這樣就是卑鄙了。她居然罵我卑鄙，我怎么有她卑鄙？她離開縣城后，其實是跟著一個有錢人走了，那個有錢人后來又拋棄了她，而她居然又跟你父親做下那種齷齪之事，又有什么臉面來教訓我？

白發(fā)的母親在今天提起這件事情還充滿著憤恨，我能想像當年這件事情對她所造成的打擊。我走向前去摟緊了母親，媽媽，算了，都過去的事情了。

母親回頭沖我笑笑，說你看我怎么一時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的場景中。其實我當時也沒做什么，只是冷冷地望著她，拿著水杯，把水潑到了她的臉上。我說你這種人還有什么臉面活在這世界上，不如早點死掉。說完這話，我就走了。我當時真的很生氣，覺得劉晨晨不僅貪圖富貴，還道德敗壞。可沒想到，沒過幾天，劉晨晨竟真死了，公安局的人說她死于車禍，可你父親回來說，晨晨是自殺的，因為他看見了晨晨的眼睛，是緊閉的，緊緊地閉著。她是閉著眼睛沖到車堆里去的。你父親說。母親的語調(diào)已漸平靜，而我的心卻痛楚地扭曲起來。我終于明白，是什么喚醒了文麗的神經(jīng)，那是她的母親在冥冥中對她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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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還是怕我對她有誤解，但母親的解釋卻讓我對自己的行為產(chǎn)生了懷疑。我有什么資格來評論父母之間的往事，我有什么資格來處理文麗的感情？不管是生還是死，不管是執(zhí)著還是背叛，別人，尤其是一知半解的人沒有任何資格去評判。而我，如果不去那個城市，也許，文麗永遠只是艾米。只是艾米不好嗎？我一次次地提醒她，刺激她，自以為是地教育她，只是讓她更艱難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煎熬罷了……我無形中是不是做了另一個陸文浩？

因了這份感覺，便對陸文浩、對文麗都產(chǎn)生了一分歉意。我固執(zhí)地牽強了文麗對后續(xù)故事的發(fā)展，也片面地理解了陸文浩濫情的用意，唯一沒有歉意的，反而是對齊軒，因為我一直沒有要求過他什么，而他一直在做著他想做的事情。

齊軒沒有再回學校做教師，他回來一段時間后又返回那個城市去了。

我把文麗的骨灰埋在縣城后邊的一處山腳下，那里有成片的太陽花旺旺地開著。清明的時候，我給文麗掃墓，在那里碰見了二叔。二叔望著我，說文婷，你終于從故事里面走了出來。二叔說你媽說你對劉晨晨的故事很感興趣，她告訴了你一些。其實，有些事，你媽也不清楚，比如說劉晨晨跟了個有錢人走了……晨晨不是貪圖富貴，而是為了讓你爸和你媽安心地過日子。是你爸不死心，硬是從頭到尾了解了個清清楚楚?？汕宄院笥钟惺裁从媚?？白白給了文麗一個短暫的生命。為什么事情非要那么清楚呢？有些說辭也許只是你媽的說法，但只要這種說法能讓她感到心里舒坦就行了。為什么事情非要那么清楚呢？二叔又說。

我沖文麗笑了笑，墓碑上的文麗也向我笑了笑。文麗是在說，婷兒，喜歡綠茶的味道嗎？喜歡就喝，不喜歡就不喝，餿了想喝也可以喝，沒餿的時候，不想喝也可以不喝，沒什么的。

山坡上的陽光很好，萌綠的枝丫發(fā)出香甜的氣息，心，一時之間感到甜美而純凈。

半年后，齊軒和陸文浩分別給我寄來一封信?，F(xiàn)在是電子時代，信件已是稀罕之物。齊軒說，他不在那家公司干了，自己開了個小電腦公司，剛剛步入正軌，還缺人手呢，問我想不想去幫他。

陸文浩說，他那天沒出事是因為下雨天交警全上崗了，他走到路中間就被警察攔住了，還把他訓斥了一頓呢。還有，文麗的太陽花其實是他的老婆派人送過去的，她老婆一直熱衷于他的花邊新聞，連死了的人也不放過，所以才那么故弄玄虛。為什么不找我問問詳細的原因呢？陸文浩說，我現(xiàn)在身邊沒有一個女人了。

我拿著兩封信坐在庭院里發(fā)呆。母親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二叔從我的身邊走過去，母親飼養(yǎng)的那只叫斯圖的小貓從我的身邊走過去。母親怕老鼠，總是不停地養(yǎng)貓，而且，每只貓都起同一個名字，有什么原因嗎？我曾經(jīng)問過她，母親笑笑又想想，也沒什么原因，就是喜歡這個名字。

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父親。我已好久沒再夢見過父親了，他牽著文麗的手，他們一起微笑著，沖我招招手，向一片太陽花地走去，他們的眼睛里居然沒有了憂郁。

我繼續(xù)在庭院里發(fā)呆，我知道我的這一次選擇會使我的人生步入另一個階段。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