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雅,原名張哲,張九明,1969年生于甘肅通渭雞川。17歲開始文學寫作并發(fā)表作品,迄今在各類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約300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蝶亂》、《非色》,散文集《一個人的城市》,學術隨筆集《詩學與藝術問題》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先后獲得甘肅省最高專業(yè)文學獎“黃河文學獎”一等獎、二等獎,敦煌文藝獎,及甘肅省重點文藝作品項目資助等。現供職于蘭州交通大學。
1
要說事情的發(fā)生,當然和來寶的那個睡夢有關系。那天夜里,來寶發(fā)現自家的房子外面長了一棵很大的樹,并且那樹在他看見的時候還在不斷地長大,最后把他的房子全部遮蓋起來了,日頭和光都沒有了,他在自家的房子里就跟在地窖里一樣。他有點生氣,就問這是誰家的樹,不料樹上一個地方,忽然掉下一團鳥屎來,弄得他滿臉都是。那屎黏糊糊的,堵在他的鼻孔和嘴巴上,差點就要把他憋死。這時候他醒過來了,夢沒有再做下去。夢里的這些東西讓他感覺到不安。他想要是還沒有醒來,他就會拿一把鋸子把那棵樹鋸掉,然后再拿一顆石頭把那只鳥打死。不過夢見屎是好的,屎就是錢,表示他會發(fā)財;可問題是他夢里的屎沒有在地上,而是堵住了他的嘴巴和鼻子,這就未必是發(fā)財的兆頭了。然后,夢見樹又是什么意思呢?那樣大一棵樹,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而且把房子的光都弄沒了,肯定是不好的。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果然,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的時候,有人敲樓下的門。來寶從樓上的窗戶里看下去,原來是李富貴。來寶問啥事,李富貴說,嗯,有事。過了一會,來寶下樓,開了鋪子門。李富貴走進來,不停地搓手,吸鼻涕,好像很冷的樣子;其實那時候才剛到秋天。他在鋪子里望來望去,就跟從前沒有來過一樣。最后他把眼睛停在擺滿煙卷的貨架上,嘴巴張開,里面是一個黑窟窿,一截涎水從嘴角垂下來。李富貴還不到四十歲,但牙齒已經掉光了。來寶從貨架上取下一包煙來,打開,丟給李富貴一支。李富貴樂呵呵地點著,然后蹲到地上抽起來。
來寶看著他。來寶說,啥事?
嗯,李富貴說,有事。
說嘛。
嗯。那木材他們叫搬走呢。
就是放在戲園子的木材?
就戲園子的木材。李富貴說,他們還罵我,說我肯定拿了你的錢,不然怎么叫你在那里放木頭。
媽的個比,來寶說,誰罵你?有本事到我跟前來罵嘛。木材好好的,堆那里擋他們的路了嗎?誰罵你,你說。
他們,李富貴說。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黏糊糊的就像來寶夢里頭的那團屎。李富貴說,我也這么說了,可還是罵,李發(fā)財也罵了,他說要是木材還不搬走,就不讓我看戲園子了。
李發(fā)財也罵你?媽的個比,來寶說,我還把他當祖宗一樣巴結,原來也是條狗。
他們說我拿了你的錢。李富貴說,可我啥時候拿過你的錢?你也從來沒有給過我錢是不是?我可不能叫他們這么冤枉我,你說是不是?
你媽個比,來寶說,我咋沒給你?你從我鋪子里拿了多少東西,你得有良心。
是拿了,李富貴說,可是你都記了賬,算是賒的,是不是?你還說我有了錢要還你。
你什么時候能有錢?來寶笑了,你要有錢,全鎮(zhèn)上的人都能到美國旅游了。我是記了賬,但我沒想著讓你還錢,就是要讓你知道,我跟你有交情,你肩膀上長個腦袋,可要想清楚,別跟上那幫壞人瞎嚷嚷。
嗯,我知道。要不然我就不會幫你看木材了。我再賒點東西:一包鹽,一包洗衣粉,一包卷煙?!鹊哪阋遣灰?,這回算是真賒的。你記到賬上,嗯?
好好看著我的木材,啥都好說。來寶說,看不好就連賒也沒有了。
2
下午的時候,李發(fā)財來到鋪子里。他穿了一只大褲衩,背心外面套了一件西裝,新做的,過于寬大,擺來擺去,像是一只蝙蝠的兩只翅膀。腳底下是一雙塑料拖鞋,踩到地上發(fā)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村長來啦?來寶說。
李發(fā)財說,嗯。
來寶從柜子里找出一包煙遞過去。李發(fā)財擺手說,不抽了不抽了,我來跟你說個事。
抽嘛,來寶說,這是好煙。
李發(fā)財把煙接過去,看了看,然后取出一支,叼到嘴上,來寶給他點著火。
木材你得搬走,李發(fā)財說,戲園子是給神唱戲的地方,廟也在里面呢,你堆上木材不吉利。
趕唱戲的時候我搬走,來寶說,不影響給神唱戲。
那不是唱戲不唱戲的事,李發(fā)財說,不吉利,對你也不好。
我給神也供了禮了,我比你們鎮(zhèn)子里的誰都供得多,修廟的時候我掏了300元,比你們誰都多,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那是另一碼事,李發(fā)財說,你得把木材搬走。你把木材堆那里,鎮(zhèn)子里就老出事。
我開我的鋪子,賣我的木材,跟鎮(zhèn)子里出事有鳥關系?村長你別開玩笑了。
有關系,李發(fā)財說。他把煙頭扔到地上,又踩了一腳。他說,你把木材堆在那里就有關系。李士民家的一頭騾子好好的,前天夜里死了;李二狗的爸昨天夜里也死了,他爸中午的時候還在街上下棋,從來沒生過病,身體好得跟年輕人一樣,你說他好好的怎么會死?
村長你這是胡說呢。來寶有點生氣,自己點了一支煙,在地上走過來走過去。他說,難不成他們死了騾子,死了人,都要讓我來賠?你這不是要趕我走嘛。
我可沒這么說,李發(fā)財說,他們要這么說我也沒辦法,總不能把他們的嘴堵上;我是說你得把木材搬走。
那你說我搬哪里?你說個地方我就搬。
我咋知道?李發(fā)財說,總之你得把木材從戲園子搬走。
你是村長,你得講道理,來寶說,那些木材真沒地方放,你就讓李富貴看著吧,他說能看。
他是個傻子,李發(fā)財說,他說了不算。
來寶沒有說話。他看著李發(fā)財。李發(fā)財坐在那里,朝房頂噴煙圈。
我過幾天搬,來寶說,你得給我緩幾天,得等我找個地方。
緩幾天可以,就幾天,李發(fā)財說,我給他們說一說,就說你在找地方;找到了你就趕快搬。要不出了事我可就管不了了。
來寶送李發(fā)財出了鋪子,他看著李發(fā)財走遠,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媽的個比,來寶說。
3
來寶吐痰的時候,李白志正從他身邊走過去。李白志是李發(fā)財的侄子。他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服裝店。三年前來寶挑著擔子在鎮(zhèn)上賣豆腐的時節(jié),李白志的鋪子已經開起來了。有一陣子他店里的生意很好。他那時戴副眼鏡,臉色蒼白,跟個知識分子一樣。鎮(zhèn)子上流行的衣服樣式都是他的服裝店賣出來的。但是不久鎮(zhèn)上的人聽說,李白志在城里收購了死人的衣服在賣,因為有人在新買的衣服上發(fā)現了沒洗干凈的血漬。然后有一天有個鄉(xiāng)里女人試衣服的時候,李白志摸了人家的奶子和屁股,那女人哭著跑回去,兩個小時后帶了村子里的三十個人,拿著棒子和斧頭堵到服裝店門口。李白志嚇得褲子都尿濕了,躲到里面不出來。李發(fā)財也趕緊集合了三十個鎮(zhèn)子里的人,趕到服裝店門口。最后說好李白志出200元給那女人,因為李白志摸了她的屁股和奶子,而城里摸女人就是要200元。李白志掏了錢,那伙人才散了。不過李白志不承認他摸了那女人,他說是女人想摸他,畢竟在鎮(zhèn)上找到像他這樣有知識、相貌出色的男人不多。但是總之,他店里的生意就漸漸地不好了。來寶買鎮(zhèn)上的樓房的時候,李白志還在開服裝店,等到來寶賣百貨又賣木材的時候,李白志還在開服裝店。人們從來寶的鋪子里進進出出,李白志偶爾會站在服裝店門口,看那些人。他戴著眼鏡,神情嚴肅,跟個知識分子一樣。但鎮(zhèn)上有知識的人越來越多,而且不見得都戴眼鏡,所以李白志看上去像是個假的。
李白志這天賣出兩套衣服,等到買衣服的人離開,卻發(fā)現收到的錢有一張100元是假的。李白志還從來沒有收過假錢,因為他總能認出假錢的樣子,但這張假的看起來和真的一模一樣,李白志居然沒有發(fā)現;他拿著這張錢去交電話費,那里的驗鈔機告訴他,這是假錢。李白志很生氣,手里攥著那張假錢往回走。
路過來寶的鋪子的時候,來寶正往地上吐了一口油膩膩的痰,并且來寶的嘴里說,媽的個比。
本來李白志的生活粗枝大葉,鎮(zhèn)上的人吐痰說話他未必會放到心上,但來寶平常裝得很和善,跟個菩薩一樣,所以就讓人覺得驚奇;更主要的是,他剛剛收到一張假錢,心里正在不痛快,來寶這樣一罵,讓他以為連來寶也在嘲笑他。這樣一來,他就覺得他收到這張假錢和來寶是有關系的,否則那個拿了假錢的人為什么不到來寶的鋪子里買東西?說不定來寶認識那個拿假錢的人,然后來寶讓那人拿著假錢來買他的衣服。他覺得這張假錢應該被來寶收到。來寶錢多,收幾張假的沒什么關系。
李白志其實已經從來寶的身邊走過去了。他又往前走了七步那么遠,然后他回過身,走回來了。他走到來寶跟前,看著來寶的臉。他扶了一下他的眼鏡。
來寶,李白志說,你罵誰呢?
罵人,來寶說,媽的個比。
李白志又扶了一下他的眼鏡。他說,你罵誰呢?
沒罵你,來寶說,我沒罵你。
你沒罵我罵誰呢?李白志說,你看看這周圍沒有人,你還能罵誰?罵鬼?
罵鬼,來寶說,我就是罵鬼。媽的個比。
鬼也不能罵,李白志說,鬼也是我們鎮(zhèn)上的,你要罵到你們鄉(xiāng)里罵去,聽見嗎,來寶?
來寶看著李白志。然后他轉身進了鋪子。
來寶,李白志說,話還沒說完,走了干啥呢,你有錢就能隨便罵人?
這時鎮(zhèn)上的一些人聚過來。他們就像是從土里突然冒出來的。
李白志說,來寶,你出來。
李白志又說,你有錢就能隨便罵人?
來寶沒吭聲,也沒有從鋪子里出來。
來寶,你媽個比。李白志說。
來寶,你媽個比。李白志說。
來寶忽然從鋪子里沖出來了。一張臉像新鮮的豬肝。他一把抓住李白志的胸口,差點就要把李白志拎到空中。他說,我就是罵你,你媽個比。
李白志說,你媽個比,你放開我。
來寶剛剛松手,李白志的一只胳膊揮舞過去,打到來寶的臉上;但來寶賣過十年的豆腐,每天挑一副重擔山上山下來來回回,所以還沒等李白志的胳膊到來,他就一掌推過去,李白志立刻跟一團泥巴那樣爬到了地上。這時候周圍的人涌上來,把來寶拉住了;李白志從地上爬起來,先是找他的眼鏡,找到之后戴到眼睛上,又在地上找東西,最后找到一片磚頭,他舉著磚頭從那些人的縫隙里拍過去,拍到來寶的腦袋上。過了一會,來寶的頭頂有一條鮮紅的血流下來,到臉上的時候看上去像是一條鮮艷的蚯蚓。來寶還在掙扎,奮力要擺脫那些拉住他的人,但沒有成功。來寶說,你媽個比。李白志說,你媽個比。他舉著磚頭還要撲上去,但這時有人把他拉住了。
打了個平手。有人說。
那就不要打了,有人說,散了吧。
散了,散了!有人說。
于是人群慢慢地散開了。來寶用手摸了一把臉,他的臉頓時就像是戲里頭一張還沒化好妝的臉譜。李白志一瘸一瘸地往回走,屁股后面跟著一幫人。走了十步之后,他轉過身,扶了一下眼鏡,對著來寶說,來寶,你媽個比,這事還不算完,你等著吧。
4
來寶到鎮(zhèn)上的王二診所包扎傷口。王二清洗過傷口之后驚嘆說,李白志的磚頭所擊打的部位,正是腦袋上一處致命的死穴,要不是來寶的腦袋比一般人的結實,這會也許已經命喪黃泉了。來寶說,狗日的原來這么毒,是想一磚頭把我拍死。王二說,這地方都是壞人,俗話說入鄉(xiāng)隨俗,你還是小心些好,不然他們總會找你麻煩。來寶說,媽的個比,我還偏不吃這一套。王二說,還是算了吧,強龍斗不過地頭蛇,忍一忍也就沒事了。來寶說,他能下這樣的毒手,我也能這么回給他:我到縣里找?guī)讉€黑社會,誰要是再敢這么害我,我就叫他缺胳膊少腿。媽的個比。我有錢怕啥?把我逼急了,人頭我也買得起。
王二聽了這話,趕緊出了診所看看周圍,然后他說,來寶兄,這話可不敢讓他們聽見,要不然麻煩就大了。
聽見又咋地?來寶說,我就是能買人頭,我買得起。
王二說,這話是難聽了些,但這事放到我腦袋上,我也不能忍的。來寶兄,你是一條漢子,我佩服你。這鎮(zhèn)上像你這么有本事、能掙錢的,就你一個。他們算什么?算鳥。
這時來寶記起夜里所做的那個夢來。原來那一團鳥屎就是李白志手里的那塊磚頭。就是磚頭拍到他腦袋上之后,流到他臉上的血。
5
李士民家的那頭驢的確是一頭好驢,李士民經常說,他的這頭驢比他的老婆還聰明。能吃苦,活干得多,從來不發(fā)脾氣。他甚至說,他的驢比他老婆長得好看。要是人可以和驢結婚,他寧可要這頭驢而不要他老婆。但是他的驢有一天夜里突然死了。他的驢看起來就跟活著的一樣,但實際上已經死了。所以他的驢肯定不是得什么病死的,肯定是因為別的原因,好好的就這么死了。李士民抱住他的驢一直在哭,直到他的鼻涕和眼淚把驢的后背弄得濕乎乎的,就跟給驢洗過澡那樣才罷休。鎮(zhèn)上見到這場面的人說,李士民這輩子可沒這么傷心過。他甚至都沒有哭過。那頭驢是李士民最親的,現在他的驢死了,可叫他怎么活下去啊。鎮(zhèn)上的一些女人看到這個場景,也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淚。把一個人養(yǎng)得有感情很難,把一頭驢養(yǎng)得這么有感情就更是不容易了。再說,李士民沒有錢開鋪子,也沒有本事去城里掙錢,他只會種地,他家里的糧食都是他和驢在地里辛苦勞動賺來的,現在讓他一個人又當人又當驢,怎么能行呢?
好好的一頭驢,就這么突然死了,這是怎么回事呢?
李士民大哭一場之后,剝了驢皮,賣了驢肉,從賣驢肉所得的錢里取出五元,買了一包煙卷,準備送給鎮(zhèn)上的李陰陽。他要李陰陽算一算,到底是什么緣故讓他的驢死了。李士民說,肯定不是病死的,我的驢我最清楚;要是病死的,我就讓李字倒著寫。李陰陽說,當然不是病死的,你說這話等于放了個屁。李士民說,那你趕緊算算是咋回事?李陰陽說,我早就知道了,不用算。李士民說,你是說你早知道我的驢會死?李陰陽說,差不多。李士民聽了,很生氣地說,那你為啥不告訴我呢?李陰陽說,你這話等于放了一個屁,就算我告訴你,你的驢照樣也得死。李士民說,那是為啥呢?李陰陽說,邪氣所致啊。我?guī)滋烨耙褂^天象,看到一股不祥之氣籠罩鎮(zhèn)子的東南角,又有兩道鬼火從那里升起,一道像驢,一道像人,我就曉得鎮(zhèn)上肯定有人畜死傷。
李士民想了一想說,東南方不就是戲園子土地廟的位置嗎?
李陰陽說,又是一句屁話。
你總是說我說的是屁話,李士民說,可我聽了半天,你還是沒有算出來我的驢為啥死了,你的話也跟放屁差不多。
我跟你不說了,李陰陽說,你自己到土地廟去看吧。
李士民怏怏地出來,在鎮(zhèn)上碰見李二狗。李二狗是李士民的侄子。李二狗說,我爸死了,家里亂成一鍋稀飯了,你倒是逛得起勁。
李士民說,我哪是閑逛?我有事情呢。
他摸摸口袋,發(fā)現了給李陰陽準備的那包煙卷。怪不得李陰陽總說他放屁。他就把那包煙卷拆開來,給李二狗一支。通常總是他給李二狗煙卷抽,就跟他是李二狗的侄子一樣。他都習慣了。
不就是死了一頭驢嘛,李二狗說,難不成比我爸死了還要緊?
我的驢和別的驢可不一樣,李士民說,我的驢死了就是天大的事;你爸死了就死了,他也該死了,都快七十了。
可我爸說他還能活十年,李二狗說,十年還能干許多活呢。
你爸死了,李士民說,我琢磨你心里肯定高興得很。
你管我高興不高興,李二狗說,反正我爸死得有些蹊蹺。
我問了半天李陰陽,李士民說,他說了半天,我也沒弄明白,他就像是在放屁?!f讓我到廟里去看。我要能看出來,要他干啥?
你的腦袋里讓驢屎糊滿了,李二狗說,人家說得跟一面鏡子一樣清楚了,你還不明白?
我還是不明白。李士民說。
先回去給我?guī)兔?,李二狗說,等把我爸埋了,咱們再找他狗日的算賬。
6
但是鎮(zhèn)上的人的確認為,最近發(fā)生的很多事情就是跟來寶的那些木材有關系。那些木材堆放在鎮(zhèn)上的戲園子里,正好是在土地廟的門口。土地廟應該干干凈凈,道路開闊,往來的人和神都是沒有什么阻礙的。這樣才能使得李家鎮(zhèn)(這地方叫李家鎮(zhèn),因為鎮(zhèn)上有十分之九的人都是李姓)越來越變得像一個城市。來寶把木材堆在那里,對他自己當然是好的,因為沒有人會在神的面前偷東西,他要是偷什么東西,神都會看得很清楚。還有李富貴也能看得見,因為鎮(zhèn)上的人讓他看管戲園子和土地廟,負責把那里的垃圾清掃干凈;但是李富貴是個傻子,只要來寶給他一包三元錢的煙卷,他就會把木材看管得比他自己還整齊。所以這件事情不能說李富貴不好,只能說是來寶太精明,他到鎮(zhèn)上不到三年,全鎮(zhèn)人的錢就嘩啦嘩啦地像水一樣流進了他的口袋里。他越是賺得多,鎮(zhèn)上人就越是不吉利。他把木材堆在那里,就更不吉利。而他的錢就會賺得更多,鎮(zhèn)上有些人(比如像李白志)本來可以賺到錢的,現在因為他把木材堆在那里,也就賺不到了。李白志收到的假錢雖然不是來寶給的,但也跟他給的沒有什么兩樣。而且他還把李白志打了。他把李白志推倒在地上,結果李白志的腰就不聽使喚了。李白志還沒有兒子,每天晚上要和他媳婦干那個,別看李白志跟猴子一樣瘦,他其實是很能干的,他媳婦經常跟別人說,李白志能把她弄得跟死了一樣,等到她活過來之后,覺得死了也是很舒坦的。他和他媳婦當然不是為了這個,主要是為了生一個兒子。但來寶把他推到地上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弄了,這樣他也許就生不下兒子。要是李白志生不下兒子,那就比收一張假錢還要嚴重得多。所以李白志揚言說,總有一天,他要讓來寶知道,在李家鎮(zhèn)上,隨便打人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那天夜里,李發(fā)財忽然發(fā)燒起來,一張臉就像是一個冬天的火爐。他老婆就趕緊拿一碗水、幾張紙錢、三根筷子給他禱告。要是平常時候,等到把紙錢點著,筷子就會乖乖地豎在水里,就跟有人扶著筷子一樣;其實是真的被那個作祟的野鬼扶住了,他只是來要一點錢。這樣等到李發(fā)財的老婆把紙錢燒完,筷子也就馬上倒在碗里,意思是那鬼走了。接著李發(fā)財睡上一會,之后燒就退了。但是那天夜里,無論李發(fā)財的老婆怎么呵斥,那筷子就是不好好地立在碗里,李發(fā)財的臉就像是著了火,而且李發(fā)財居然開始說話,二十年前死去的一個女人現在回來了,她附在李發(fā)財的身體上,所以李發(fā)財說出的話就是那個女人的話,他那時候其實就是那個女人,一模一樣的聲音和動作,一模一樣的心思和愿望。那個女人說了很多話,說到的很多事情是李發(fā)財平時根本不會知道的。等到那女人說完,李發(fā)財忽然昏過去,氣息也沒了,跟個死人一樣。他老婆急得大哭。過了許久,李發(fā)財醒過來了。李發(fā)財的老婆就趕緊去找李陰陽問話,李陰陽算了一算,說問題還是出在廟里,他要李發(fā)財的老婆到廟里去,給土地神許個愿,最好許一只雞或者一頭羊,這樣會好一點,否則那女人還會來的。李發(fā)財的老婆問,我要是許一只雞,神他老人家會不會覺得比一只羊少?李陰陽說,神他老人家沒你這么貪便宜,一只雞和一只羊是一樣的。她決定給神許一只雞,因為雞比羊便宜。她就到廟里,給神許了一只雞。等到從廟里出來,她看見堆放在那里的許多粗大的木材,本來她想繞過那些木材,但是忽然間,有一根木材就像人一樣動起來,她躲閃不及,一下子絆倒在地上。李發(fā)財的老婆爬起來,身上臉上全是土,然后她發(fā)現,自己的嘴巴里流出了血,一顆牙齒不見了。她于是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李家鎮(zhèn)的人頓時都聽見了她的哭聲。也都知道是堆在那里的木材忽然動起來,把她的一顆牙齒弄沒了。
來寶當然也聽到了李發(fā)財老婆的哭聲。不管他的木材會不會動,這事情和他總是有關系的。她是村長的老婆,總是要比別人麻煩些;她要是這么說,李家鎮(zhèn)的人也都會這么說。因此來寶打發(fā)他的兒子到李發(fā)財的家里,送了100元過去,說是補牙的錢。那時候李發(fā)財沒有發(fā)燒,他收了錢,但同時捎話回來說,那些木材必須要趕緊搬走,不然的話,他的木材就會著火,然后就剩下一堆灰。
那天夜里,來寶夢里看見許多李家鎮(zhèn)的人來到他的鋪子里,亂哄哄地,搶他貨架上的東西。來寶起初是和善的,他堆著笑臉和他們說話,但是他們不聽,還有個人居然把尿撒到他的柜臺上。來寶很生氣,就拿了一把刀去砍,結果一個人的腦袋被砍下來,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滾動,它還會說話,它說,來寶殺人了!來寶這時從夢里醒來,驚出一身冷汗來。他沒有再睡著,就坐在那里抽煙。他聽見風刮過窗戶,發(fā)出鬼一樣的叫聲;又聽見樓下的鋪子里似乎有人在走來走去,接著貨架上的一個玻璃杯子掉在地上,發(fā)出破碎的響聲。他甚至還聽見有人在那里吃吃地笑。于是來寶起來,拿了一根木棒,下樓去看。鋪子里什么都沒有,但是的確有一只杯子破了。好好的一只杯子,怎么突然會掉下來并且破掉呢?也許是風從窗戶里刮進來,刮掉了杯子吧。也可能是杯子本來沒有放好吧。來寶看了一圈,就回到樓上去。但是不久他又聽見了聲音。還是有人在鋪子里走,好像有人渴了,在倒暖壺里的水,還聽見有人在哭。來寶就把樓上樓下的燈全部亮起,他看見鋪子里貨物間掩藏的靜寂。他什么都沒有看見。來寶那時候真的有些害怕,他知道來的也許不是人,而是一種對他的提醒和警告。在一定程度上,李家鎮(zhèn)的這些災難就是來寶帶來的。
天快亮的時候,來寶朦朧入睡。忽然他被一種巨大的破碎聲驚醒。他下樓之后,發(fā)現有兩扇窗戶玻璃破碎了。玻璃碎片像是一團一團的鳥屎,撒滿他堆放的物品上面。是誰干的呢?李白志?李發(fā)財?李士民?李二狗?實際上,李家鎮(zhèn)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
7
李家鎮(zhèn)這么大,鎮(zhèn)政府、鎮(zhèn)醫(yī)院、鎮(zhèn)派出所、鎮(zhèn)信用社都在這里,但是要找到一個可以放得下來寶的木材的地方,卻真的沒有。就算李家鎮(zhèn)的人愿意讓來寶的木材堆在什么地方,也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堆放。當初來寶把木材堆放在戲園子里的時候,他其實知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放得下。而當初他開始往戲園子里搬木材,李家鎮(zhèn)的人并沒有說什么;他們其實也覺得把木材堆在那里沒有什么。但自從來寶夢見那團鳥屎之后,李家鎮(zhèn)的人忽然覺得木材給他們帶來了災難,就跟來寶夢里的那棵大樹遮擋住了房子,令他喘不過氣來一樣。那棵大樹就是來寶的木材,樹下面的房子其實不是來寶的,而是李家鎮(zhèn)居民的房子。所以,來寶的夢正在變成真的。
可是,木材能搬到哪里去呢?
來寶一整天在鎮(zhèn)上走動,直到黃昏時分,也沒有找到一個穩(wěn)妥的地方。他走在鎮(zhèn)上,感覺自己像一只難看的猴子,正在被李家鎮(zhèn)的居民們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地觀看。來寶把煙卷散發(fā)給他們,一人一支。他們接過煙卷,點火抽起來,也跟他說話,似乎很熱情,但是來寶知道,不會有誰會給他一個好主意;他們都盼著他的木材一夜之間被賊偷光,或者被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然后來寶一個人回到他的鋪子跟前。他忽然看見李狗蛋和他的幾個兄弟。李狗蛋手里拿著一根警棍,正像一個警察那樣搖搖擺擺地走在街道上,后面跟著他的幾個兄弟,也在學著李狗蛋的姿勢走路。他們走過來的時候,鎮(zhèn)上的人忽然變得很少。鎮(zhèn)上的那條馬路頓時顯得寬闊起來。來寶看著李狗蛋。李狗蛋也看見來寶了,但他沒有理睬來寶。他晃動手里的警棍,眼睛在往前面的什么地方看。來寶這時候一直看著李狗蛋,等到李狗蛋從他跟前快要走過去,來寶說,兄弟,過來一下。
李狗蛋停住了。他回過頭看著來寶。他說,你叫我?
對,來寶說,兄弟,過來一下。
你叫我什么?李狗蛋說,哈哈哈,誰是你兄弟?
你得叫警官,李狗蛋后面的一個胖子說,兄弟是你叫的?
好好好,來寶說,李警官,請你過來一下,我有重要事情呢。
他們進了來寶的鋪子。來寶給他們發(fā)煙卷,又每人一瓶啤酒,他們用牙齒咬開蓋子,開始咕咚咕咚地喝。李狗蛋很快把一瓶喝完了。來寶又給他一瓶。李狗蛋看著來寶。他說,啥事,你說。
來寶說,我有個事情得請兄弟幫忙,我想來想去,這事情只有你可以。
叫警官,胖子說,兄弟是你叫的?
讓他叫吧,李狗蛋大度地說,這會叫一叫也行?!阏f。
想來想去,來寶說,李家鎮(zhèn)除了你,沒人能辦這個事。
你這話說得有點意思,李狗蛋說,別人要能辦,要我干啥?那我不就是吃屎的了?哈哈哈。
哈哈哈!另外幾個也都跟著笑起來。
是這,來寶說,我的木材放在戲園子里,你曉得吧?
曉得,李狗蛋說,你得把木材搬走。
要搬,來寶說,我就是要搬,可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放不了木材。——我是想請兄弟幫我想想辦法,看搬哪里合適?反正你要說放哪里,他們肯定不會說啥了。
你是說讓我給你找個地方?
對,你說放哪就放哪。
你是說讓我?guī)湍憧茨静模?/p>
對對。
他讓我們給他看木材,李狗蛋對他們幾個說,你們說看不看?
大哥你說,胖子說,你說啥就是啥。
李狗蛋對來寶說,那你說咋看?
當然不能白辛苦,我給你雙份的錢,來寶說,雙份的錢。
李狗蛋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了幾圈,好像在想這事情是不是劃得著。最后他說,行,那就雙份。
不過你得幫我搬木材,來寶說。
搬木材得另加錢。李狗蛋說。
包到那雙份里頭。來寶說。
得另加,李狗蛋說,要不就算球了。
來寶想了一想。他說,行,另加。不過還有個條件。
你說。
鎮(zhèn)上的人要是問起來,你就說你是給我?guī)兔Γ銢]要我的錢。
球事挺多,李狗蛋說,行。
8
起初,李狗蛋在部隊上的時候,他媽還沒有死。她是個瞎子,但李家鎮(zhèn)的任何一個角落她都能走過去。她能看得見每一個人。她經常坐在街道上,看見每一個人走過來,就告訴對方說,她兒子在部隊上學會了飛的功夫,可以像一只鳥一樣,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她從早到晚,一年四季都在這樣說,終于李家鎮(zhèn)的人都知道李狗蛋會像鳥一樣飛。但是有些人認為她在吹牛,因為人假如可以像鳥一樣飛起來,那么鳥就可以跟人一樣學會修房子、種莊稼了。實際上大家看到的飛起來的東西是鳥,而不是人。有些人卻開始相信她的話了,因為她說起她的兒子怎么飛的時候,很多人仿佛就真的看見李狗蛋在鎮(zhèn)上的兩棵樹之間飛。只有李士民的看法和大家不同,他既不認為她在吹牛,也不認為人在兩棵樹之間飛有什么稀奇。相反,他認為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學會像鳥一樣飛,不會飛只是因為還沒有掌握好起飛的姿勢和角度。那時候李士民正在用修房屋剩下的木板和從鎮(zhèn)上撿來的泡沫塑料制造飛機。他說假如他制造成功,國家也許會獎勵他十頭驢,五只母羊,這樣他種地的時候,就可以趕著一支驢的隊伍了;而他要求獎勵五只母羊是因為,他要喝羊奶,而人喝了羊奶會更聰明。當他聽說李狗蛋會飛之后,他告訴李家鎮(zhèn)的人說,這根本沒有啥好稀奇的,因為他也可以飛。李家鎮(zhèn)的人當然不相信李士民真的可以飛。要是李士民可以飛,那么李家鎮(zhèn)的每一個人也都可以飛了。于是李士民有一天站在自家院子的一面墻上,那面墻有六米那樣高;他手里舉了一把傘,腰里綁了三根充了氣的自行車輪胎,要當場給大家表演人是怎么飛起來的。他的目標是對面的一棵大柳樹。墻外面站了大約二十五個鎮(zhèn)上的人。他們也確實想知道,是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飛起來。李士民同時還在腿上綁了一根細繩,把繩子的另一端交給李富貴。他要李富貴牢牢抓住繩子,一旦自己飛得超過了柳樹,就得使勁把他從天上拽下來。
飛的時刻終于到了。只見李士民把傘舉過頭頂,然后縱身一躍,幾乎就是飛起來的樣子。不料他的一條腿剛剛離開墻面,頭頂的那把傘就破了兩個洞。地面上仿佛放了一塊巨大的磁鐵,而李士民則像一塊不規(guī)則的廢鐵,比一眨眼的功夫還要迅速,吧唧一聲,就已經被牢牢地吸附到地上的塵土之中。然后李士民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躺了半個月,因為他的骨盆和小腿骨折了,接著又在家里躺了三個月。要不是他的腰里綁了三根自行車輪胎,他很可能就會被摔死。不過李士民不承認他不會飛,他說如果那把傘沒有破,他完全可以飛起來。
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李家鎮(zhèn)的人覺得,如果李狗蛋真的學會了飛,那確實是一個很大的本事。然后第二年的時候,李狗蛋的媽說,李狗蛋因為會飛,部隊上的司令要把他留下來當保鏢。這樣李狗蛋就不用回李家鎮(zhèn)種田了。而且她也不用住在李家鎮(zhèn),就要住在坦克里面去了。那時候李家鎮(zhèn)的人都開始羨慕起她了。但是第三年的時候,李狗蛋忽然回來了。沒有人見過他像鳥一樣飛,但是李家鎮(zhèn)的人覺得他變化很大。他跟李家鎮(zhèn)的所有人都不說話。他就像是李家鎮(zhèn)的外鄉(xiāng)人。他的眼珠很像是兩顆玻璃滾珠,經常在迅速地轉動,有點就要從眼眶里掉下來的樣子。
那時候李家鎮(zhèn)已經開始變得繁華起來,舊房子被推倒,新的房子頃刻間拔地而起。來寶也是那個時候進入李家鎮(zhèn)并且成為鎮(zhèn)上的永久居民的。數不清的陌生面孔出現在李家鎮(zhèn),他們一邊修房子一邊唱著下流的小曲。甚至據說還有妓女出現在鎮(zhèn)上的夜晚里(當然,李家鎮(zhèn)的人沒有見過妓女,如果見到,就一定會把她們趕出鎮(zhèn)子)。然后有一天一些人開始打架,因為有一方欠了另一方的錢;另一些人則大聲喊叫說,有人拿了他們的錢跑了。如果有一個人敢于站出來伸張正義,該有多好!當然是有的,這個人就是李狗蛋。在很短的時間內,李狗蛋屁股后面跟了好幾個膀大腰圓的青年,他們學習港片里毒販子的模樣,穿著黑皮鞋,黑西裝,寸頭,墨鏡。開始四處替李家鎮(zhèn)的居民們討要錢財。他們真是所向披靡。李狗蛋的聲名如此之大,在一個時期里,幾乎沒有誰敢于欠錢不還。甚至當李狗蛋的瞎子母親走在街上,都有人立刻把地面上的塵土打掃干凈,好讓她坐下來談天論地。那時她已經不說關于部隊和她兒子會飛的事情了,她說的是她很快就要住上四層那么高的樓房了,因為她兒子掙的錢已經裝滿了一個廢棄的酸菜壇子,恐怕只有請李白志來才可以數得清。李家鎮(zhèn)的人也覺得假如李狗蛋要修四層的樓房的話,也是可能的,因為李家鎮(zhèn)還沒有誰能像他這樣掙錢。但是世上的事情往往難以預料,忽然有一天,李狗蛋從李家鎮(zhèn)消失了,他就像是誰放的一顆屁那樣不見了。而另外一些人來找他的瞎子母親,這中間還有警察。原來是因為李狗蛋有一次幫人討債的時候,把兩個男人打成重傷,一個懷孕的女人則在廝打的過程中流產。李狗蛋的母親把酸菜壇子里所有的錢都倒出來,加上她別在腰帶里的錢,勉強打發(fā)走了來人;但是同來的警察警告說,不準李狗蛋回到李家鎮(zhèn),否則他們會抓他坐牢。李狗蛋的母親從此病倒,某一天安靜地死在那間破落院子里的墻角。
李家鎮(zhèn)的人認為李狗蛋可能從地球上消失了。但是兩年后的某一天,李狗蛋又回來了。當他從長途汽車上下來的時候,大約二十多個青年都在歡迎他,有人還在放鞭炮,比鎮(zhèn)上迎接省上的領導還要熱鬧。這會李狗蛋見到李家鎮(zhèn)的人,變得相當有禮貌;但是他的禮貌里卻有一種令人發(fā)冷的寒意。他消失的這兩年,據說是給一個富得可以買得下100個李家鎮(zhèn)的老板當保鏢,結果那個老板有一天被神秘地殺死,于是他又回來了。李家鎮(zhèn)的治安狀況已經比從前好得多,只是竊賊和賭徒開始迅速地增加。鎮(zhèn)上的派出所加上所長也只有兩個警察,而且所長還患有嚴重的高血壓,抓賊的時候要背上氧氣袋和降壓靈,所以他們決定委托李狗蛋來維持鎮(zhèn)上的生活秩序。為了使李狗蛋更具有威懾力,所長還把他唯一的一根電警棍交給李狗蛋。
所以,李家鎮(zhèn)不會有小偷和賭徒了。如果有,那也是李狗蛋允許的。起初,李家鎮(zhèn)的人并不承認李狗蛋是警察,他們認為李家鎮(zhèn)就算是需要警察,那么有高血壓的所長就夠了;李家鎮(zhèn)的事情應該由李家鎮(zhèn)自己來解決。李家鎮(zhèn)正在變成一座文明的小鎮(zhèn),而李狗蛋卻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下來。李白志有一次正在賭博的時候,被李狗蛋抓住了。李狗蛋要求他交出50元錢。李白志當場拒絕了,他認為李狗蛋不能這么隨便收錢。他們論起來還是本家,李狗蛋應該叫李白志叔叔;但是李狗蛋立刻把李白志拎到空中,輕巧得就像是拎了一只雞那樣。李白志只好交了50元。當然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因為李白志和所長是好朋友,過了兩天,他就把錢要回來了;不過所長只給了他30元,因為另外的20元被李狗蛋他們喝了啤酒。不管如何,李家鎮(zhèn)的治安狀況算是改善了很多,這使得李家鎮(zhèn)的人開始覺得李狗蛋也算是有功勞。不過他們還是盡量避免與李狗蛋打交道,李狗蛋在鎮(zhèn)上維持秩序的時候,他們寧可關門歇業(yè)。由于李狗蛋學會了飛,身后跟的一幫青年大部分都看上去很陌生,所以他們寧可把他當作外鄉(xiāng)人。他們對李狗蛋采取了一種默許和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事實上連神也是縱容李狗蛋的,因為李狗蛋有一次把廟里獻給神的一只雞拿出來,交給鎮(zhèn)上的飯館,做好之后他和他的那幫弟兄們就著啤酒吃了個一干二凈。李家鎮(zhèn)的人都覺得李狗蛋因此就會昏迷過去,因為他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但是很多天過去了,李狗蛋健康得像李士民的那頭驢,啥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現在,來寶要是把木材交給李狗蛋來看管,那差不多就跟把錢存進銀行一樣安全。來寶為什么能夠賺上比所有李家鎮(zhèn)的人多的錢?就是因為他比李家鎮(zhèn)的人聰明。
媽的個比,來寶說,看你們誰還來找事?我一個一個收拾你們。
9
那天李家鎮(zhèn)的人都看見了李狗蛋他們搬運木材。木材被搬到鎮(zhèn)子東邊的河道里。河道干涸,已經有十年沒有水了。那地方寬闊平坦,有多少木材都可以放得下。李家鎮(zhèn)的人那天見識了李狗蛋他們巨大的力氣,幾百斤重的木材被他們搬來搬去,就跟李家鎮(zhèn)的人搬化肥那樣輕而易舉;李狗蛋甚至還叫來了一輛小型的起重汽車。這東西雖然近兩年也在李家鎮(zhèn)出現過,但還是引起了大家的好奇。李狗蛋手里舉著警棍,在土地廟前走來走去,比派出所所長還要威風。李富貴也在很賣力地幫忙,看上去樂呵呵的,因為來寶給他許諾了一包煙卷。李家鎮(zhèn)的人都在譏笑李富貴,他確實像一個真正的傻子。李富貴的老婆終于忍受不住這種嘲弄,她就走過去喊李富貴,叫他回家。李富貴不肯,他老婆就揪著他的耳朵,把他弄回去了。
來寶看著他們搬運木材。他站得遠遠的,嘴里叼著一支煙卷,那支煙在他的肥嘟嘟的嘴唇上跳來跳去。他看上去得意洋洋。
10
那天李二狗帶著李士民來找來寶。李士民要來寶賠他的那頭驢,至少賠一半的價錢。李二狗覺得他爸既然死了,就再不說能活十年的話,但是他爸一死,家里就沒人養(yǎng)豬了,他爸一年可以養(yǎng)兩頭豬,一頭豬可以賺200元,那么兩頭就是400元,也就是一年可以賺這么些,那么他爸活十年就可以養(yǎng)20頭豬,賺4000元;這樣算下來,來寶就應該付他4000元。這光是養(yǎng)豬的,還有其他的,比如他爸實際上還養(yǎng)了八只雞,養(yǎng)雞的費用就免了,因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更主要的是,他爸在家里藏了一筆錢,大約1000元,本來他老人家要是覺著自己快死了,肯定會告訴李二狗錢藏到哪里了;但是現在這么突然一死,就來不及。李二狗把家里的每個角落都翻過來了,還是沒有發(fā)現那筆錢。他請李陰陽算一算,這錢藏在哪里,李陰陽說,在房子的南邊。南邊是一個雞棚。李二狗把雞棚拆了,還是沒有找見。他就在雞棚的位置掘土,還是沒有發(fā)現,倒是挖出來兩塊骨頭。李二狗就問李陰陽說,咋就找不見那錢?李陰陽說,肯定能找見,等來寶把木材搬走,那錢不用你找,就出現了。李二狗說,萬一找不見呢?李陰陽說,你這不是屁話嘛,找不見就是你爸沒有那筆錢。但是李二狗知道他爸藏了錢。他爸把那些錢一直藏在褲衩里,他老婆見過,后來就藏到雞棚跟前的什么地方了。不管咋說,這筆錢也應該由來寶出。這樣算下來,來寶就應該賠他5000元,因為4000元加1000元就是5000元。李二狗還請李白志列了一個算式:
1豬=200元
一年養(yǎng)2豬,那么,2豬=400元
那么10年,2豬×10=20豬
那么,10年×400元=4000元,或者20豬×200元=4000元
(注意:兩種算法,結果一樣)
還有李二狗爸藏起來的錢1000元
那么,總算式
4000元+1000元=5000元
(備注:列表人兼證明人李白志,李家鎮(zhèn)服裝店老板,現年30歲,考大學只差11分)
×年×月×日
李二狗懷里揣好算式,叫上李士民往來寶的鋪子里走。他對李士民說,我和來寶說話,你在旁邊站著就行了,你不要說話。李士民說,成。李二狗又說,他如果抵賴,我就踩你的腳一下,你就到街上去喊人,多叫幾個來——總之你看我的眼色行事。李士民說,成。
結果兩個人從街道上走下來,遠遠地就看見李狗蛋他們在搬木材。李家鎮(zhèn)的人大約有三十個,聚集在戲園子門口,看著那輛起重汽車輕松地把一根又一根粗壯的木頭抓起來,放到手推車上面。來寶看上去比李士民養(yǎng)的那頭驢還精神,叼著煙卷,在人群里走來走去。李二狗停住了。他瞇縫起眼睛,看著來寶,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后他說,這狗日的。
李士民跟在李二狗屁股后面。他也停住了。他看著那里。他說,來寶這狗日的挺有本事,叫上狗蛋給他搬木材。
李二狗說,屁本事,是錢的本事,我要有他那么多錢,我能叫狗蛋舔我的屁眼?!@是給咱們看呢。
李士民說,那我的驢的錢,你爸死了的錢還跟他要不要了?
李二狗想了一想。他最后揮了一下手,就跟個電視里的大領導那樣,他說,今天就算了,咱們過兩天再跟他算賬。
李士民說,成,那就過兩天。
李士民走過去看他們搬木材。李二狗站在遠處也看了一會。他正要回去,忽然看見人群里李白志走出來,大聲喊李狗蛋的名字。
狗蛋,狗蛋!李白志一邊喊一邊扶他的眼鏡。
李狗蛋回過頭看了看李白志,接著他又把頭轉過去了。
狗蛋,李白志說,你是李家人,不能當一條狗。
李狗蛋這時揮了一下手里的警棍,算是給李白志警告。
李白志又扶了一下眼鏡。他說,你沒拿他的錢就給他干活,你真是一條狗。
李狗蛋說,我拿沒拿關你球事,你趕緊滾一邊去。
李白志說,我日你媽。
李富貴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回來了。他聽見李白志罵李狗蛋,就說,你不能這么罵,他媽你得叫嫂子。
李家鎮(zhèn)的人全都笑起來。
李白志說,狗蛋,我日你媽。
李富貴說,你還是知識分子呢,不能這么罵,再說,他媽死了。
李家鎮(zhèn)的人笑得更起勁了。好多人笑得前仰后合,笑聲嘩啦嘩啦的,把起重汽車的聲音都蓋住了。
李狗蛋這時突然朝著李白志奔過來,手里的警棍舉得高高的,像一桿槍。李白志見了,轉身就跑。李狗蛋奔跑的速度確實相當地快,簡直就跟飛一樣。李白志居然也跑得很快,他在大街上拼命奔跑,一只手扶著他的眼鏡。只差那么一點,李狗蛋的警棍就落到李白志的腦袋上了。但這時,李白志恰到好處地鉆進了他的服裝店,并且通地一聲把門關上了。李狗蛋抬腳踹門,嘴里喊李白志說,你給老子滾出來。
李白志在鋪子里面一邊喘氣一邊說,我就不出來,你有本事飛進來,你不是會飛嗎?
李狗蛋也在喘氣,他舉著警棍在服裝店門口走過來,走過去。他說,我今天非把你的腦袋敲成漿糊不可,你這個王八蛋。
李白志說,好好的一個人,胳膊肘往外拐,你給祖宗丟人呢。
關你球事,李狗蛋說,你出來不出來?
李白志說,我就不出來。
李狗蛋在地上轉來轉去,就跟一條發(fā)情的狗那樣。接著他走到窗戶跟前,舉起警棍,從鋼筋欄桿里捅進去,只聽見嘩啦一片響聲,李白志服裝店外面的窗戶玻璃碎了好幾塊。
李白志說,狗蛋我日你媽,你不得好死。
李狗蛋舉著警棍說,李白志我警告你,要不是我還得管你叫叔,我今天就把你的鋪子燒成一堆灰。
11
李二狗往回走,有點悶悶不樂。因為沒有跟來寶要上錢,那張算式還在自己的口袋里。而且看起來這錢還不那么容易要。他讓李狗蛋給他搬木材,又讓李狗蛋給他看木材,那就好比養(yǎng)了一只狼狗。
李士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李士民說,來寶說他沒給李狗蛋給錢。
狗屁,李二狗說,他要沒給錢,我就是你那頭驢肚子里出來的。
李士民說,狗蛋也說來寶沒給錢。
那是來寶教的,李二狗說,有錢了,鬼都推磨呢,狗蛋看著兇,腦袋里裝的是漿糊。
我想也是,李士民說,哪有不給錢就給他干的道理。
這時他們看見村長李發(fā)財走過來。李發(fā)財那時候已經不發(fā)燒了,因為他老婆給土地廟獻了一只雞。但是他看上去很生氣。他看見李二狗就停住了。他說,狗蛋是不是把白志的玻璃搗爛了?
嗯,李二狗說,我親眼看見的。
這狗日的,李發(fā)財說,白志還是他叔呢,這狗日的,給李家丟人。
那算啥?李二狗說,小心你們家的玻璃,說不上哪天也讓他給搗爛了,拿著警棍,這么咔嚓一下。
他得叫村長爺爺,李士民說,他不敢。
屁話,李二狗說,派出所馬所長都怕他呢,村長算啥?
李發(fā)財說,媽的個比,都是啥世道,亂球了。鎮(zhèn)上說,咱們這里快要變成城市了,人家城里人可不允許兒子打老子。
都是來寶這狗日的禍害的,李二狗說,要不是他,我們都過得好好的。你得管管。
他狗日的別得意,李發(fā)財說,有他哭的一天呢。
李二狗這時把手伸進口袋里摸東西,李發(fā)財以為他在摸煙卷;結果等他的手掏出來后,卻是空的。李發(fā)財看著他。李發(fā)財說,你口袋里裝的是啥?
沒啥。李二狗說。
算式,李士民說,是個算式。
掏出來,李發(fā)財說,是不是白志給你寫的算式?
嗯。李二狗說。他把那張紙?zhí)统鰜?,遞給李發(fā)財。李發(fā)財拿過去,舉得高高的,就著太陽看。他看了很久才看完。
胡球整!李發(fā)財說。
咋了?李二狗說,我爸就是好好的死了嘛。
我的驢,李士民說,我的驢也好好的死了。
我沒說這個,李發(fā)財說,我說的是要錢不能這么個要法。我就說你們文化低,遇事要動動腦子,心里要想好。我們鎮(zhèn)要變成城市了,你這么個腦袋,就得下崗,沒飯吃。吃屎也沒有。
咋了?李二狗說。這會他從口袋里掏出煙卷,給李發(fā)財遞一支過去。剩下的他又裝回口袋里。
我問你,你爸除了養(yǎng)豬,還要干啥?
養(yǎng)雞,李二狗說,地里的活他也干。
還要干啥?
他還能干啥?沒了。
再想想。
沒了。
我就說你是豬腦子,李發(fā)財說,你爸不吃飯,不拉屎?
吃飯,李二狗說,他很能吃。
這就對了,李發(fā)財說,你要這么跟來寶要錢,就得把你爸吃飯的錢也算進去,吃飯的錢要刨掉,這樣他狗日的就沒啥說的了。
嗯,對對,李二狗說,你說得對,不過我爸吃飯吃不了多少錢。他光吃面和饃饃,不吃菜。
跟他要一半的錢就行了,李發(fā)財說,要一半就行了。你以后要注意形象,把你當城里人看,要講道理,不要讓人家笑話。
嗯,李二狗說,那就一半。我回頭叫白志再寫一張算式。
那我的驢咋辦?李士民說,也要一半?
驢的事再說,李發(fā)財說,不過你也讓白志寫個算式,到時候再算。
李發(fā)財看著他們兩個。他說,錢的事現在不能跟他要。等我把事情弄好了再要。這狗日的也太囂張了。簡直是無法無天!
嗯,李二狗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他居然說誰要是跟他過不去,他就花錢買人頭,李發(fā)財說,這狗日的還不知道李家鎮(zhèn)姓啥。李家鎮(zhèn)姓李,他還以為李家鎮(zhèn)是他家的。
他真這么說了?李二狗說,這狗日的。
那還有假?李發(fā)財說,我老婆到王二那里補牙,王二說的。
這狗日的,李二狗說,簡直是無法無天!
有他哭的時候呢,李發(fā)財說,你們就等著好好看熱鬧吧。他跟狗蛋那狗日的在一起,就是粘了一身狗屎,光這就夠他吃的了。
12
木材被堆放在寬闊的河道里。每天路過李家鎮(zhèn)的車輛和行人都會看見這些木材。它們整整齊齊地堆放,看起來粗壯、光滑、結實,就跟健康漂亮的女人那樣。真是一堆好木材。要是用這些木材來修建房子,房子一定會很好看,就像城市里的房子一樣。要是把這些木材全都賣出去,不知道能掙多少錢呢。實際上李家鎮(zhèn)的至少一半的好房子都是靠這些木材修起來的,賣木材當然賺了不少的錢。李家鎮(zhèn)的人不喜歡來寶賣木材,但是木材就是賣給他們的,他們想不起來除了買來寶的木材,還能上什么地方去買。說起來來寶也并沒有那么神奇,他只不過用帆布包背了一沓錢,坐長途汽車到300里外的林場,把帆布包送給場長。然后每隔三個月,林場就會用大卡車把那些好木材送過來。來寶只是比李家鎮(zhèn)的人嗅覺靈敏了一點點,聰明了一點點。但是這一點點讓他成為李家鎮(zhèn)最值得談論和最值得眼紅的人。李家鎮(zhèn)是什么地方呢?一個逐漸變得像小縣城那樣熱鬧、混亂和骯臟的地方。李家鎮(zhèn)的人一方面希望這里變得繁華,另一方面卻害怕過多的外鄉(xiāng)人涌進小鎮(zhèn)。他們希望在混亂的水泥味道里保持自尊。他們渴望自己能夠掙上足夠的錢,但卻反對有人掙錢太多,因為一旦一個人很有錢,那么很多事情就會變得無法控制。土地神照顧每一個李家鎮(zhèn)的人,但是神有時候也會打瞌睡。比如當來寶把木材堆放在土地廟前面的時候,應該是來寶的木材著火或者他的百貨鋪倒塌,實際上卻是李世民的驢死了,李二狗的爸死了,然后村長開始發(fā)燒,有個女人的魂附到他的身上??梢娪袝r候神也是勢利的。來寶錢多,給神獻的貢品也多,神自然也照顧他比別人多。神就是讓好的更好,讓那些不好的更不好。神有時候就是這樣。
李家鎮(zhèn)的人那時候好像是平靜下來了。他們看見來寶的木材堆放在河道里,高大,顯眼,就跟一個人放了一堆錢在那里一樣,充滿了炫耀和驕傲的氣息。李狗蛋每天舉著警棍,像一個警察那樣來來去去,身后是一幫面目猙獰的外鄉(xiāng)青年;就算有人想給那些木材放一把火,那又能怎么樣呢?李狗蛋就會跟一團屎一樣把他黏住,直到他痛不欲生。那時候李狗蛋他們經常在來寶的鋪子里喝啤酒,猜拳行令的聲音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能聽見。來寶已經給李狗蛋支付了先前所說費用的一半。另一半他還沒有給,他說李狗蛋要幫他看著那些木材,直到他把它們賣完。李狗蛋當然也無所謂,難道他來寶還能把那些錢賴掉嗎?
李家鎮(zhèn)的人看見了這些。他們保持了沉默。就像事情原本就是這樣的。只要來寶走在街道上,遠遠地看見之后,他們就躲到一邊去了。李家鎮(zhèn)的人那時候已經沒有人肯到來寶的鋪子里去買東西了。李白志就順便在他的服裝店里辟出一塊空檔,賣煙卷、衛(wèi)生巾和水果罐頭。
來寶其實也不愿意這樣。不管怎么說,他現在算是李家鎮(zhèn)的居民了。不過要是他們都不肯改善關系,那又有什么關系?李家鎮(zhèn)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外鄉(xiāng)人來來往往,李家鎮(zhèn)的人買不買他的東西,無所謂。再說,他掙錢主要靠的是木材,要是光開鋪子,就算一天有一百個人來買東西,那也掙不了多少錢,至多就跟村長李發(fā)財那樣;而李發(fā)財的錢要是跟他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呢?難道李家鎮(zhèn)的人因此就不買他的木材了嗎?李家鎮(zhèn)要想變得跟城市一樣,就必須買他的木材。李家鎮(zhèn)只有他賣木材,也只有他有這么多的好木材。
要是讓來寶說實話,來寶就會說,李家鎮(zhèn)的人算什么東西?他就是瞧不起他們。
13
那天早晨醒來,來寶忽然又有些不安。因為先前所做的那個睡夢又在夜里出現了。不同的是,這會那棵大樹的枝杈向下伸展,幾乎壓塌了他的房子,他在夢里聽見屋梁斷裂的聲音;鳥屎這次沒有糊住他的臉,而是落在了地上,但那團鳥屎越來越大,就跟一桶墨汁倒在一張巨大的紙上面那樣。最終,滿地都是鳥屎,他走在上面,摔了一跤,又摔了一跤,接著,又摔了一跤。他渾身都是鳥屎,那屎的氣味粘稠濃密,使得他喘不過氣來。這個夢是什么意思呢?難道又是從前的那個意思嗎?可是那怎么會呢?,F在一切都看上去很好。
這時他鋪子里的電話響了。等到他接完電話,他才知道夢里的屎的確就是錢。那是相當多的錢,就像夢里的那些鳥屎一樣,無論他如何要擺脫它們,它們總是那樣結實地粘到他的身體上。在夢里他為這些屎而煩惱,但實際上的意思是財神要他必須接受這些錢。就算他不想要,這也是他的。電話里說了什么呢?原來是縣里他的一個賣木材的同行。對方的生意當然做得很大,因為他是在縣里,而來寶只是在李家鎮(zhèn)。不過最近對方卻弄不到好木材了,因為300里外的林場忽然不賣木材了。因此對方提出,他要一次買走來寶的所有木材,價格比來寶在李家鎮(zhèn)零售的還要高。明天他就會派出幾輛卡車來裝貨。來寶一邊接電話,一邊在心里迅速地算計了一番,算出的那筆數字簡直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然后他熱情地向對方說,他恭候大駕光臨,他將準備最好的煙卷和酒。接完電話,來寶全身通泰,神清氣爽,他忍不住說,這就是財啊,哈哈。
來寶搬了把椅子,泡好茶,坐在鋪子外面的街道上,看著李家鎮(zhèn)來來往往的人。天氣很好,太陽在天上掛著,天空湛藍,李家鎮(zhèn)安靜新鮮,遠處的樹木上面,葉子閃現星星點點的光亮。來寶瞇起眼睛,看著街道。他忽然發(fā)現鎮(zhèn)上走來走去的那些人看上去都很小,小得像是螞蟻。而他則是一頭大象。他要是走一步,他們就得跑上二十步或者二十五步才能夠趕得上??伤麄円遣煌5乇寂埽苍S還沒有等到來寶走出十步,就已經累死了。
這時有個人走過來。那人看起來相當奇怪。這么熱的天,他卻穿著一件臟兮兮的棉襖;下身是一件寬大陳舊的黑褲子,腳上一雙麻鞋。頭發(fā)蓬散開來,胡須濃密,只看見他的一雙眼睛。他從李家鎮(zhèn)快步走過,身形輕盈,目不斜視。來寶看著他。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人。但來寶恍然間又好像在哪里見過他。
那人從來寶身邊走過的時候,轉過頭看了來寶一眼。來寶忽然覺得他帶起了一股風,那風竟然有些冰涼。等到他走出有二十步遠,他又回頭看了來寶一眼。來寶看著他,忽然心里感覺到一點不安。他看他是什么意思呢?因為他從李家鎮(zhèn)上走過,那么多的人他誰都沒有看。不過也許是他看出來寶要發(fā)大財。因為一個人不管多么善于隱藏,如果有大財要發(fā),別人總是能夠看得出來的。
來寶看著那人走遠,在鎮(zhèn)上消失。來寶合上眼睛,在太陽底下舒舒服服地坐著。來寶想,剛才也許是自己的幻覺。鎮(zhèn)上并沒有這樣一個人走過。過了幾分鐘,來寶睜開眼,忽然看見那人站在自己跟前。來寶吃了一驚。他就像是突然從什么地方飛過來的。
那人看著來寶。他的眼睛冰涼無比,讓來寶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來寶站起來說,敢問你是何方神仙?有何貴干?
那人沒有說話。
有什么事你就說,來寶說,要不到鋪子里,我給你泡杯好茶?
那人搖搖頭。然后他說,你印堂發(fā)暗,兩眼無神,恐怕有災禍到來。
來寶聽了,心里不免發(fā)笑。要說平時這樣,倒也罷了,今天怎么可能呢。
來寶說,原來是一位神仙。那你說說,我咋就有災了?
那人說,你好自為之吧。老道就此告辭。
來寶說,你別走啊,給我說說是咋回事。我給你錢,我有錢呢。
來寶說著話,從懷里掏出一張100元的錢,塞給那人。那人擺手不要。來寶就硬是塞到他的口袋里了。但是那人還是走了。他走得飛快。來寶趕了幾步,卻是追趕不及。然后來寶看見他走到一百步開外的地方,遇見李富貴在那里,他就把來寶的那張錢掏出來,給了李富貴。然后他就看不見了。
算命的大都是為了錢,所以他們給人算命,經常是胡言亂語,并不準確。所以來寶常常不信命。十年前有個算命很靈驗的瞎子曾給他算過一次,結果瞎子說,來寶一生勞碌,就是個賣豆腐的命。那時來寶沒有錢,只給了瞎子五角錢。他想要是給瞎子十元,那么他一定就是大富大貴。來寶只信自己,結果他現在是李家鎮(zhèn)最有錢的人。不過要是有人給你算命而又不肯要錢,那么他說的話就得琢磨琢磨了。因為他不要錢。不要錢說出來的話有時候就是真的。
這時李富貴走了過來。他高興得嘴巴都合不攏,一股涎水正從他空蕩蕩的嘴巴里長長地垂下來。來寶看見他,忽然覺得厭惡。他心疼自己的那張錢。整整100元。而那人又不肯說什么。早知如此,他不如不給錢。現在那100元卻到了李富貴的口袋里。就像是李富貴搶了他的100元。李富貴拿了他100元。他卻眼睜睜地看著,要不回來。
你狗日的今天發(fā)財了,來寶說,我的100元剛從我的口袋里取出來,一眨眼的工夫,就進了你的口袋啦。
那個神仙給的,李富貴樂呵呵地說,他給我的。
那是我的錢,來寶說,你真是一條餓狗碰到一泡熱屎。
就算是你的錢,李富貴說,那也不是你給我的,你可不能跟我要這錢,你說是不是?
媽的個比,誰跟你要?來寶說,就算是我送給你的。
李富貴蹲在地上,樂呵呵的。來寶看著他。來寶說,那神仙是哪里的,你曉得嗎?
曉得,曉得,李富貴說,他走路比汽車跑得還快。
他是哪里的?
李陰陽的師傅,李富貴說,他老人家八十多歲了,可是你看他像是八十歲的人嗎?像是三十歲的,你說是不是?
哦……來寶說。
來寶忽然又高興起來了。他從來不請李陰陽算命。如果讓李陰陽給他算命,那么李陰陽一定會說,來寶的命不好;李陰陽如果這么算,那么他師傅就一定不會說來寶的命好。就算是他的命好,他們也一定說不好。他能有什么不好呢?明天的這個時候,他的那些好木材就會全部被運走,而他口袋里的錢已經多到他以后不用賣木材,也夠他吃喝十年了。
不過李陰陽的師傅也許說得有道理。因為李家鎮(zhèn)不歡迎來寶這樣的人。他們不喜歡來寶掙他們的錢。要是他一直住在鎮(zhèn)上,就說不定哪天又有麻煩找上門來。因此來寶決定,等他的木材全部賣完,他就離開李家鎮(zhèn)。他要在縣上買一個房子,再買一個大大的鋪面。他掙的錢已經夠買了。到那時候,李家鎮(zhèn)的人就比螞蟻還要小了,而他則比大象還要大。
14
事情發(fā)生在那天夜里。和往常一樣,李家鎮(zhèn)的人早已睡著了。李家鎮(zhèn)正在變成一座城市,據說城市和鄉(xiāng)村的主要區(qū)別就是,城市里的人都睡得很晚,但是對于李家鎮(zhèn)來說,許多人仍然還不習慣這樣。他們認為夜晚就是用來睡覺的,夜晚除了抱著女人睡覺,還能干什么呢?如果要做別的事,那一定就是在浪費時間,因為白天本來就很長,有多少事情做不了呢。再說在事情發(fā)生之前,又沒有一點征兆。只有李陰陽事后告訴李家鎮(zhèn)的人們說,他其實發(fā)現了征兆,因為他的羅盤在那天晚上突然失靈,無論他怎么擺弄,羅盤就是不聽使喚;不過他沒有在意,因為他的羅盤已經用了十年,有時候就是這樣的。他以為是羅盤再一次出故障了,但實際上這就是征兆。李家鎮(zhèn)大多數的人則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來寶是那天晚上睡得最死的一個,他之前喝了一斤白酒,然后倒頭就睡,他睡得就像一頭肥豬,所以到夜里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他居然沒有醒過來。
那天夜里,李家鎮(zhèn)的許多人被一聲巨大的響聲驚醒了。然后他們感覺李家鎮(zhèn)的地面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似乎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到李家鎮(zhèn)的街道上。李白志新裝的玻璃又一次破碎了,村長李發(fā)財的耳朵突然聽不見聲音,鎮(zhèn)口的一棵一百年的老榆樹突然分為兩半。李家鎮(zhèn)的人很快明白,剛才的那一聲巨響其實是一顆天上的雷。它掉到李家鎮(zhèn)來了。李家鎮(zhèn)還從來沒有這么大的雷掉下來。所以李家鎮(zhèn)的人都開始有點恐慌。他們躲在被窩里,捂緊耳朵,等待著第二顆雷從天上掉下來??墒抢拙褪悄且活w。接著他們聽見天上開始下起了大雨。那雨太大。大得不像是天上的雨,而像是有人舀起了大海里的水,用一個巨大無比的勺子往李家鎮(zhèn)傾倒。頃刻之間,李家鎮(zhèn)街道上的積水就已經有一尺那么深。李家鎮(zhèn)已經有二十年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雨了。那時候李家鎮(zhèn)的人驚慌不已,他們覺得肯定是天上破了一個巨大的洞。大雨持續(xù)了五個小時,快到天亮的時候,李白志聽見自家的豬圈倒塌了,他養(yǎng)的一頭豬被埋在廢墟里面,其實那頭豬早在豬圈倒塌之前就已經被淹死了;不過在倒塌的斷墻里他發(fā)現了一個塑料袋,正是他死去的爸偷偷藏到那里的。里面的錢不是1000元,而是723元4角。
突然,李家鎮(zhèn)的人聽見轟隆一聲,李狗蛋家里破爛上房的半邊倒塌下來。那時候李狗蛋還在酣睡,夜里他聽見打雷和下雨的聲音,但不久他又睡著了。房子倒塌的是另一邊,所以李狗蛋并沒有被埋在里面,但是一根粗大的檁子倒下來的過程中,擊中了他的右胳膊。李狗蛋慘叫一聲。他的胳膊斷了。事后李家鎮(zhèn)的人說,其實李狗蛋的房子不是大雨沖塌的,而是夜里的那個巨大的雷落到了房子上面。因為他的房子雖然破舊,卻是從前他父親用最好的木料修建成的,比村長家的房子都要結實。李狗蛋在倒塌的廢墟里也發(fā)現了一樣東西,是他瞎子母親的一個肚兜,肚兜里裝滿了錢。那些錢可以再修一座這樣的房子。原來當年他逃出李家鎮(zhèn)的時候,他母親并沒有把錢都交給那些來算賬的人。但是,肚兜里的錢早已經被老鼠咬成了數不清的碎片,就算是有一百個李白志來拼,也拼不出一張完整的出來。李狗蛋捧著那個破爛的、滿是老鼠啃咬過的肚兜,發(fā)出驢一樣響亮的哭聲。因為這世上他只有對他媽是孝順的。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李家鎮(zhèn)的人走到街道上。街道現在像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池塘。但是他們還聽見河道里有一種巨大的轟鳴聲。當他們聚集到河邊的時候,看見浩大的山洪正從河道里奔騰而過,就像是一百輛大型的推土機同時從李家鎮(zhèn)開過去。李富貴是一個傻子,但是李家鎮(zhèn)的人這一天卻見識了他的靈敏和膽量。他居然把自己綁起來,繩子的一頭綁到河岸上的一棵大樹上,然后他從那咆哮的洪水里成功地撈到三個繡花臉盆,一只羊,還有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15
來寶大病了一場。他看起來老了十歲。等到他病好之后,他雇了一輛卡車,幾個人,沿著河道的下游往下走。每一根木材他愿意出100元錢。這樣他收回了一少半。不過他對問起木材下落的人還是說,他收回那些木材沒有花錢,是人家給他送回來的。等到他沿著下游走了一圈之后,秋天也快結束了。他把那些木材還是堆放在河道里。第二個夏天之前,不會發(fā)洪水了。所以堆放在那里是安全的。萬一要是有洪水,來寶說,那就讓它沖走吧,那是天意,誰也奈何不了的。
來寶對于李家鎮(zhèn)的人忽然變得熱情和客氣起來。李家鎮(zhèn)的人也當然不會把他怎么樣。李家鎮(zhèn)其實希望每一個人都賺到錢。李家鎮(zhèn)對于外鄉(xiāng)人本來就沒有那么冷漠,在很多時候實際上是熱情的。只不過他們需要有一點尊嚴。所以你不能因為有了錢就說李家鎮(zhèn)的人是螞蟻,如果你把他們看作是螞蟻,那么他們就會把你看成更小的螞蟻??蜌馐窍嗷サ?,李家鎮(zhèn)就要成為一座城市了,所以每個人都應該更加客氣一點。但是在李家鎮(zhèn)必須要講規(guī)則,這規(guī)則就是,來寶不能因為要賺錢,就把木材堆放在土地廟門口。在李家鎮(zhèn)上,一個人即便長出了三頭六臂,即便可以像鳥一樣飛,但是仍然要尊敬土地神。土地神不說話,但他把世事看得一清二楚,他比縣里的法官還要公平。要不那條河道干涸了十年,怎么會突然發(fā)大水呢?要是來寶當初沒把木材堆放到土地廟那里,也許就不會有這么大的水了。
來寶到廟里去,他給土地神許諾了一只羊。他說要是他老人家保佑他平安、發(fā)財,他就會獻一只又大又肥的好綿羊。他又提了一斤點心、一斤白糖去拜訪李陰陽。李陰陽這回對他很熱情。算了半天之后,李陰陽說,他會慢慢好起來的,大水沖走木材是劫難,就算他不把木材放在河道,那木材總會沒有。只要他好好努力,十年后就會變得和發(fā)大水之前一樣有錢。
16
那天來寶正在鋪子里忙碌,李狗蛋走了進來。他的右胳膊纏著繃帶,用一個從板凳上拆下來的木板托著。另一只手拿著那根警棍。他的屁股后面跟著他的幾個兄弟。他們進來之后,沒有說話,看著來寶。
來寶就停下來,請他們坐,給他們煙卷抽。
不抽,狗蛋說,我來跟你說個事。
你說。
我不當警察了,李狗蛋說,不過今天還是。今天是最后一次。
為啥?來寶說,當警察多好。
好個球!李狗蛋說。
不當就不當,來寶說,你李狗蛋還是李狗蛋。
你把錢給我,李狗蛋說,你原先欠我的,你得還給我。
來寶聽了,很驚奇地看著他。
來寶說,啥錢?
就是那錢。我給你搬木頭和看木頭的錢。
天爺啊,來寶說,我的木材都讓水給沖走了。
關我球事,李狗蛋說,我的房子還塌了呢,我要不給你看木材,我的房能塌?
來寶說,你的房塌了和我有啥關系?兄弟你這是胡說呢。
咋就沒關系?李狗蛋說,我要不給你看木材,我的房就不會塌,你比猴子還聰明,就不明白這個?你還要跟我裝糊涂?
來寶說,不能給,這錢我不能給。你要不把木材搬到河道里,我的木材咋就會被沖走?再說,我也沒錢了。
你給不給?
不給。
李狗蛋把眼睛鼓起來,兩顆眼珠子就好像要從眼眶里蹦出來。這時他身后的胖子走過來,從懷里掏出一把斧頭,咔嚓一聲,砍到來寶的柜臺上。柜臺立刻裂開一個口子。來寶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看著那把斧頭,臉迅速變白,跟一張白紙一樣。
李狗蛋說,媽的個比,我現在啥都沒有了,我還怕啥?你說我還怕啥?
來寶說,好,我給,我給就是。
其實不是錢的事,李狗蛋說,我又不是你養(yǎng)的狗,我要是一條狗,你能養(yǎng)得起?
我可沒這么說,來寶說,兄弟你誤會了。
還有,誰要是得罪你,你就花錢買人頭,李狗蛋說,那我就把我的頭賣給你,你看值多少錢?
這是天大的誤會,來寶說,我要是這么說,我就是驢養(yǎng)的。
關我球事,李狗蛋說,但是你不要在鎮(zhèn)上這么說,下次我要是聽見你這么吹牛,我就讓你變成跛子。
好好好,來寶說,我長了豹子膽也不會這么說。
錢你還得給,李狗蛋說,你欠的錢都得給。
我給,我給。
除了我的錢,還有二狗死了驢的錢,士民他爸死了的錢,你都得給。這都是你欠的,所以都得給,鎮(zhèn)上的人要是聽說你光給了我的,沒有給他們的,他們就又會說我是你養(yǎng)的狗。所以你都得給。
來寶這時候看上去要哭。
你先給我的,李狗蛋說,我剛給你說了,我不當警察了,你給的錢我要給我的兄弟。其他的等他們來找你算,你再給他們。你必須要給,明白嗎?
來寶站在那里,沒有說話。他看上去像個傻子。
你把錢給清楚之后,就誰也不會找你了,李狗蛋說,你就好好開你的鋪子,好好賣你的木材。
來寶說,可我真的沒有錢了。
關我球事,李狗蛋說,讓你給的錢是你應該給的,欠了人家的總得還,明白不明白?
來寶肥厚的嘴唇哆嗦著,很久之后才說出話來。他說,行,我給,給了就兩清了。
對,李狗蛋說,給了就兩清了。再說,你能不給?我不當警察了,但你要是不給錢,我就還當警察。兄弟們,我們走。
17
李狗蛋他們走了之后,來寶站在那里,就跟一截木頭一樣。他覺得很難過,眼睛里有水涌上來。等到那些水弄得他看不見東西,他索性就讓自己哭出了聲。他哭的聲音像是一頭牛。來寶活了四十歲,還從來沒有這么哭過。因此他感覺他的眼淚特別多,嘩啦嘩啦的像一個打開的水龍頭。他哭了很久。
忽然有個聲音說,別哭了,你看看,你哭得多難聽。
來寶抬起頭,看見村長李發(fā)財站在門口。
我們鎮(zhèn)很快就是城市了,李發(fā)財說,城市里可不許這么難聽地哭。再說,你一個大男人,別跟婆娘似的動不動就哭。
我哭一下還不行嗎?來寶說,城市里沒說不讓人哭。
可你哭得多難聽,李發(fā)財說,要是別人聽見了,還以為我們鎮(zhèn)上欺負你。別哭了,這不挺好的嗎?
來寶停住了。他給李發(fā)財遞煙卷。李發(fā)財擺手說,不抽了不抽了。
來寶說,抽嘛,這是好煙。
李發(fā)財點著煙卷后說,事情解決了就行了。解決了好,你就輕松了。反正事情總得解決,你說對不對?
嗯。來寶說。
你本來就是粘了一泡狗屎,李發(fā)財說,本來就是一泡狗屎。
嗯。來寶說。
你把屎從身上弄掉了,李發(fā)財說,那就好了。
嗯。來寶說。
只要你好好做生意,鎮(zhèn)上人也不會說你啥,李發(fā)財說,你就是有時候愛吹牛;以后不吹牛就好了。
嗯。來寶說。
李發(fā)財背著雙手,走了。
來寶一個人坐了一會。他忽然高興起來。村長李發(fā)財說得對,事情就是這樣的。有一泡屎粘到他身上,現在,他把它弄掉了。這是好事,他應該高興才對。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