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博覽群書》雜志今年第九期,有馮異先生文章《給“大師”李敖挑錯》,其中提到:“魯迅的雜文集《熱風》,收在《新青年》上發(fā)表的《隨感錄》二十七篇。李敖說,其中有一篇是周作人寫的,魯迅把它收進自己的雜文集了。證據(jù)是周作人晚年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如是說。魯迅的《準風月談》收入瞿秋白的《王道詩話》和《出賣靈魂的秘訣》,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從未聽說《熱風》中收有周作人的短評。這又是孤證。周氏兄弟早期志趣大致相同,后來在文學和政治上分道揚鑣,各行其是。周作人在抗戰(zhàn)中還屈身事敵,當了漢奸。他的一封信怎么就能作為‘定說’呢?”
馮先生說的《準風月談》,乃《偽自由書》之誤。在魯迅的文集中收的瞿秋白文章,也不止兩篇。這是馮先生記錯了。但從邏輯上來看,馮先生給李敖“挑錯”似乎沒錯。然而,“孤證”未必就絕對不可以作“定說”,“從未聽說”也很可能是馮先生的孤陋寡聞哦。
首先要指出,《熱風》中收有周作人的隨感錄,這事周作人早在魯迅剛逝世時就公開講了,并不是直到晚年才在給友人的信中如是說的。1936年10月24日,周作人寫了《關于魯迅》一文,文中就說魯迅在《新青年》時代“所作隨感錄大抵署名唐俟,我也有一兩篇是用這個署名的,都登在《新青年》上,近來看見有人為魯迅編一本集子,里面所收就有一篇是我寫的,后來又有人選入什么讀本內(nèi),覺得有點可笑”。該文發(fā)表在《宇宙風》雜志上,后收入周作人《瓜豆集》里。
再后來,1957年出版的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也收入了這篇文章,但周作人作了不少修改。上面引文中“我也有一兩篇”改成了“我也有幾篇”,“近來看見……覺得有點可笑”一句刪去了,又添了如下新的文字:“后來這些隨感編入《熱風》,我的幾篇也收入在內(nèi),特別是三十七八,四十二三皆是。整本的書籍署名彼此都不在乎,難道二三小文章上頭要來爭名么?這當然不是的了?!?/p>
這樣,過了二十年,周作人從一開始說的有“一兩篇”,變成了不知道多少篇的“幾篇”。雖然他明確提出《熱風》中《隨感錄》的第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二、四十三是他寫的,但他又用了“特別是”一語,似乎還遠不止這四篇。周作人這樣的說法確實很使人感到可慮,當時就引起許廣平先生的強烈不滿。她寫了文章(我現(xiàn)在一時找不到),記得大意是說魯迅先生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不能任著周作人這樣隨心所欲、死無對證地來認領《熱風》中的文章。除此之外,研究者用考證的方法來認真分析周作人說法的文章,一直未見。
直到1979年,朱正先生出版了后來成為名著的《魯迅回憶錄正誤》一書,書中第五篇就是《關于四篇隨感錄的著作權問題》。朱先生主要是查核了《新青年》,發(fā)現(xiàn)這四篇隨感錄發(fā)表時的署名,并不是周作人所說的“唐俟”,而是“魯迅”或“迅”。抓住這一點,他得出結論:這四篇隨感錄當不是周作人寫的。
可是,我總覺得,記錯了署名,不算什么大問題。而周作人說的“整本的書籍署名彼此都不在乎,難道二三小文章上頭要來爭名么”,倒好像還是有點道理的。再說,1936年時周作人還沒有“屈身事敵,當了漢奸”,1957年時他已經(jīng)基本回歸人民的立場,因此,更不能因人廢言。朱先生的書,我當時有幸得到他寄贈的毛邊本,他并謙虛地要我“指正”。我拜讀的時候,周作人的部分日記已經(jīng)開始被整理發(fā)表,我從周作人日記中發(fā)現(xiàn),他說的那幾篇隨感錄是有可能為他所作。于是,我就趕緊寫信告訴朱先生。朱先生“從諫如流”,在該書重版時就把這篇文章抽掉了。
所幸魯迅和周作人當時都有日記,但關于寫文章,記得并不多。日記中某天沒有記寫文章,不一定就沒有寫;而記了寫文章的,一般都是會發(fā)表的。兄弟倆都是名人,又都是《新青年》同人,他們寫的隨感錄寄給《新青年》是不可能不發(fā)表的。上面周作人提到的《新青年》上的《隨感錄》三十七、三十八,發(fā)表于1918年11月15日五卷五號;四十二、四十三,發(fā)表于1919年1月15日六卷一號。今見周作人日記1918年10月30日記載:“晚……作《隨感錄》一則予雜志。”所作極可能就是《新青年》的《隨感錄》三十七或三十八。(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當時另外還有什么雜志發(fā)表了這天周作人寫的《隨感錄》)
魯迅日記1918年11月1日則記載:“夜作《隨感錄》二則?!薄遏斞溉纷⑨屧唬骸凹础峨S感錄三十五》、《隨感錄三十六》?!比?、三十六也發(fā)表于《新青年》五卷五號。注釋者為什么這么肯定就是三十五、三十六呢?為什么不會是三十七、三十八呢?豈非注釋者也認為三十七、三十八是周作人寫的嗎?
周作人日記1919年1月10日記載:“晚……作《隨感錄》二則?!蔽艺J為這肯定就是《新青年》1919年1月15日六卷一號發(fā)表的《隨感錄》四十二、四十三。魯迅日記中沒有相應的記載。周作人日記有此記載,但在整個《新青年》六卷(一共有六號)中,并沒有周作人署名的《隨感錄》。而他的這“《隨感錄》二則”又是不可能不發(fā)表的。因此,只能認為《隨感錄》四十二、四十三是1919年1月10日周作人寫的。
另外還須提到,當年《新青年》雜志上印著的日期是當不得真的,很多都是延期出版的。例如,五卷五號說是1918年11月15日出的,周作人得到時卻已是1919年1月23日;六卷一號說是1919年1月15日出的,周作人得到時則已是3月12日了。須知,周作人還是該刊編輯,且就住在北京呢。
李敖平時作文講話,口無遮攔,人們要給他挑錯,是可以挑出很多的。即如他在正兒八經(jīng)的指導后學的學術性的《要把金針度與人》一文中,說“清朝閻若璩說《心史》是姚士粦作的偽書,自屬可信”云云,就是不懂裝懂。可惜,馮先生的這一“挑錯”,卻恰恰是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