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美國紐約州的綺色佳(Ithaca)鎮(zhèn)拋錨,是一件麻煩事,尤其是在炙熱的夏日午后,但我的內(nèi)心卻出奇的安靜,甚至有一絲自私的竊喜。這個小鎮(zhèn)如若不是緊擁康奈爾大學,如若不是曾被胡適一再地提起,就不會給一個中國人帶來這么大的興致。更何況,潮濕的我剛從凱約嘉湖嬉水而過,眼前還是那么一片亮晶晶、藍瀅瀅。這不得已的修車等待,仿佛是上天有意的安排,綺色佳與我的生命相約忽然間又延長了兩個小時。
然而,我做不出詩。無論是五言的、七言的還是白話的。
不過,有個叫任叔永(鴻雋)的留學生卻在此做過一首四言詩。92年前,同樣是一個如火燒般的七月,同樣在這個美麗的地方,他同樣遭遇了耐人尋味的小小事故。與友人泛舟凱約嘉湖,突遇大雨,近岸船翻,所幸人員無傷,受驚嚇的程度剛好達到可以作詩的地步。
當《泛湖即事》的長詩寄到紐約時,胡適還沉浸在自己《詩三百篇中‘言’字解》的學術興奮中。他對詩中“言棹輕楫,以滌煩疴”;“猜謎賭勝,載笑載言”的句子,怎么看怎么不舒服。遂抄起毛筆寫道:“詩中所用‘言’字‘載’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二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二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p>
此言一出,立即招來了同鄉(xiāng)好友,后來《學衡》派的知名學者梅覲莊(光迪)的代抱不平,他說:“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價值。因其向未經(jīng)美術家之鍛煉,徒委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歷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
那時的胡適心里正醞釀著“用白話做一切文學的工具”的大膽想法,一看來信隱隱含有殺氣,仗著年少輕狂,也立馬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話游戲詩回敬。
“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zhàn)場。
拍桌罵胡適,說話太荒唐!
說什么“中國有活文學”!
說什么“須用白話做文章”!
文字那有死活!白話俗不可當!
這下玩笑開大了。打油詩非但沒有博得友人們的瀟灑一笑,反而使之深受刺激。梅任諸君相繼來信諷曰:“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足下此次試驗之結果,乃完全失敗……”朋友們無情地宣布了胡適白話詩試驗的破產(chǎn)。
早在1915年夏天,曾先后擔任過康奈爾大學《留美學生季報》主筆的胡適和任叔永,就常常與留學同窗梅覲莊、楊杏佛、唐擘黃(鉞)聚在一起討論中國文學問題。“文學革命”的口號就是那個夏天亂談出來的,并首次出現(xiàn)在胡適送梅覲莊去哈佛大學的贈別詩中。開始,大家對“文學革命”的提法都很贊成,但當胡適進一步提出“要須作詩如作文”時,卻遭到了激烈地反對,因為這觸犯了他們的內(nèi)心底線,即詩與文是中國文學的正宗,小說戲曲是旁門小道。因而他們只歡迎用白話作小說戲曲,卻堅決反對用白話作詩。尤其是泛湖傾舟事件之后,已去哥倫比亞大學就讀的胡適與康奈爾的朋友們“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熱氣騰騰地探討與切磋,最后卻落了個不歡而散。
立志“旁逸斜出”,舍大路而進窄門的胡適當然不會服氣,他反而更加堅定地認為,“白話文學的作戰(zhàn),十仗之中,已勝了七八仗?,F(xiàn)在只剩一座詩的壁壘”。因而決定,自這個夏末始,不再寫舊詩詞,而專門用活的語言文字來寫白話詩。他把自己下一個詩集定名為《嘗試集》。這就是中國“五四”文學革命發(fā)生史上的“逼上梁山”記。
92年之后凝思這段著名的深奧的復雜的學術爭鳴,我簡單的大腦里忽然冒了一個不靠譜的泡兒,就是,凱約嘉湖傾舟事件中作出一篇長詩來的為何是任叔永,而不是別人呢?
還是要回到1915年夏天。時年30歲的任叔永正在編輯稿子,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篇署名莎菲的《來因女士傳》,講的是一位美國女子辦學的故事。這雖然是一篇譯文,但文詞斐然,令人讀之難忘。于是,任叔永與作者開始了頻繁的約稿和通信,并邀請其加入自己主持的科學社。1916年暑假,科學社諸友蕩舟凱約嘉湖,除了梅覲莊、楊杏佛、唐擘黃這些老朋友,另外一位神秘的新朋友就是莎菲——紐約州瓦薩女子學院歷史系的才女陳衡哲。這是任陳二人的首次會面。任叔永50歲時回憶說,“余心儀既久,1916年夏與陳女士遇于伊薩卡(Ithaca),遂一見如故,愛慕之情與日俱深……”(任鴻雋《五十自述》)。原來如此。
傾心已久后的首次會面,且戲劇化的泛舟遇雨,終于有機會“挾傘于后、尾追不舍”,做一番護花使者了,當然會有作詩的沖動。更何況,意氣風發(fā)的同道中人,鼎力支持他主持的科學社,真是春風得意,相對于此后任叔永為科學事業(yè)而奔忙的一生來看,這怎么都是最值得回味的浪漫往事,難怪詩篇要洋洋灑灑起來。
其實,筆戰(zhàn)結束后,“單身匹馬而往”的胡適不是沒有惆悵,而是非常惆悵地也寫了一首詩。只不過不是在綺色佳的凱約嘉湖,而是紐約灣的赫貞江(Hudson River)。彼時26歲的胡適,吃著自做的午餐,窗外是一大片長林亂草,樹梢下蝴蝶翩翩,遠襯著蒼茫的赫貞江。觸景生情的他,想著竟沒有一個朋友肯同自己一起到白話文學的王國里探險,不禁感慨萬分,遂寫下這首《蝴蝶》(最初名為《朋友》):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又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已有敏感的讀者等不及地要把它當作失戀詩來讀了,甚至就此推測,胡適與陳衡哲之間有隱密戀情。后來,胡適在給陳衡哲的《小雨點》作序時,曾再次悲嘆自己倡導文學革命的寂寞,卻乎說過《蝴蝶》這首詩“表示我在孤寂之中盼望得一個半個同行的伴侶”。寫到這里,他筆鋒一轉,說陳衡哲雖“不曾積極地加入這個筆戰(zhàn),但她對于我的主張的同情,給了我不少的安慰與鼓舞。她是我的一個最早的同志”?!爱斘覀冞€在討論新文學問題的時候,莎菲卻已開始用白話做文學了?!?/p>
胡適的惆悵果然是針對陳衡哲嗎?還是不要捕風捉影。因為泛湖傾舟之時,胡適遠在二百英里以外的紐約。他1916年8月寫下《蝴蝶》詩,1917年4月7日才由任叔永陪同,與陳見了第一面,也是胡適在美留學期間與陳唯一的一次見面。其時,胡適早知任叔永在追求陳,而自己的母親也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為他與江冬秀訂了婚約。不過,胡陳二人自1916年10月開始通信,尤其是次年“五月以來,論文論學之書以及游戲酬答之片,蓋不下四十余件。在不曾見面之朋友中,亦可謂不常見也”。(胡適《藏暉室札記》)但這些僅限于編輯與作者之間友朋般的旨趣相投,也是后來之所以被稱為“同志”的佐證之一。
為什么任叔永的詩沒有讓我們感受到他的風華正茂,體驗到他的青春悸動?通過回憶錄和自傳,并不是通過詩,我們才知道了任叔永與陳衡哲四年后結為伉儷,雙雙回國被蔡元培聘到北京大學教書。
之所以會讓人產(chǎn)生上述錯覺,除了其他的原因,恐怕還與詩的性質有關。兩首詩明顯產(chǎn)生了不同的審美效果,帶給人不同的遐想。
讀《泛湖即事》,眉頭先是一緊,立刻正襟危坐,要讀詩了?!靶行型h,息楫崖根。忽逢波怒,鼉掣鯨奔。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葉,馮夷所吞……”,這十足正宗的古體詩腔兒,一下子把人唬得自卑下去,前輩吟哦江海大風大浪的佳句不曾背過一些,這點古典文學底子怎么配欣賞這么高深的好詩。堅持讀完,想象力慘遭打擊,大約古人泛舟洋湖的勝景,實在難以影像化罷。
而讀《蝴蝶》,非常放松,躺著歪著都不妨礙,心里卻說,這哪里是讀詩啊,簡直是喝摻水的可樂,不斷有個小聲音在耳邊譏笑:這是胡適作得?這難道真是胡適作的?等讀完了,心里卻緩緩翻上來些許澀澀。畢竟,有一種現(xiàn)代情緒在里面;畢竟,有一種心靈狀態(tài)在里面。靠著單調的敘述,而不是精巧的一語雙關,它笨拙地卻是本初地傳達出一種人間的孤獨情懷。
時至今日,無論是學界還是大眾心中,總有一個隱約的無法釋懷的成見,就是自胡適倡導白話詩以來,我們的語言開始變得乏味、蒼白、空洞,再也做不出古代那種典雅工麗的好詩了,大有要向胡適聲討古典詩詞沒落之史債的意思。胡適不懈地試驗白話詩的努力,也被很多人目為垃圾。其實,胡適只不過是說了些大實話,鼓勵你脫去妨礙行路的長衫,拿掉無用的琢鏤粉飾,從此不再束手束腳,用最自然的語言表現(xiàn)最樸素的情感而已。
在反對白話詩試驗的前輩看來,“尿”這種低俗的愚夫愚婦才會說的污穢之言,豈可入詩國?但是70年后,新銳詩人伊沙就做過這么一首有名的《車過黃河》:“列車正經(jīng)過黃河/我正在廁所小便/我深知這不該/我應該坐在窗前/或站在車門旁邊/左手叉腰/右手做眉檐/眺望像個偉人/至少像個詩人/想點河上的事情/或歷史的陳賬/那時人們都在眺望/我在廁所里/時間很長/現(xiàn)在這時間屬于我/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功夫/黃河已經(jīng)流遠”。
不知前輩們活到現(xiàn)在,讀了這首詩,驚喜者會如何驚喜,忿忿者又會如何忿忿。反正,詩歌發(fā)展到今天,它的可能性并不像當初擔憂的那樣不堪,只不過有了更多的人間的聲音和姿態(tài)罷了。
記得唐宋時代有不少詩人詞人以自己的詩詞能被歌妓傳唱為成功,還出現(xiàn)過白居易念詩給老太太聽的佳話。當“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的旋律響在街頭,響在練歌房,響在你的心坎兒里的時候,“80后”以為是趙薇的代表作,“70后”以為是劉文正校園民謠系列的經(jīng)典作品,卻少有人知道它出自胡適的“垃圾”白話詩《希望》;當人人都會哼唱《女人花》里的“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時,也少有人知道,它其實出自胡適的“垃圾”白話詩《夢與詩》。
這也不足為奇,因為大眾喜歡和關心的始終是自己的情感。對白話文學倡導者胡適的無知,恰是對白話詩嘗試者胡適的褒獎。快一百年了,坊間對其詩作還在遺忘中流傳,這本身就證明了一種生命力,哪怕只是日常而世俗的生命力。
為白話入詩的審美前途擔憂,是無可厚非的;然而將之視若洪水猛獸,恐慌詩的王國從此跌入庸人的泥淖,大約的確是太想入非非了罷。因為這樣想著的那些人,始終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