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厚的一封長信

年前，我與顏家文走進黃永厚的家。那是坐落在北京通州區(qū)的一套公寓，不寬敞、也有一點凌亂。黃永厚是畫家，紙墨筆硯自然是家中的主要陳設，唯一不同的是，黃家的書很多，有些書翻卷著，躺在床前案頭。黃家的書一看就是用來讀的，不像我認識幾位當代畫家那樣，豪華的書房，裝幀精美的書僅是一種給人看的擺設。

顏家文與黃永厚是同鄉(xiāng)，亦是老友，相談甚歡。當時顏家文主編的《芙蓉》雜志正在連載黃永厚的大哥黃永玉的一部長篇小說，兩人就議論起一個著名畫家所寫的文學作品。記得黃永厚說：“有人說，黃永玉的小說可以跟《紅樓夢》媲美了？”顏家文笑笑，沒有說什么。黃永厚接著說：“可不能胡來哦?！鳖伡椅挠中π?。

黃永厚是小個子，剛掛七十，思維敏捷，步履出奇地矯健，不顯絲毫的老態(tài)。這時候我還不知道他也是作家、書法家。黃永厚寫一手高妙的文章，凝練與深邃的程度，令人咋舌。他又寫得一手草書，章法謹嚴的草書，也讓我感嘆良久。那一天他給寫了一副對聯(lián)，又送給我一張畫作，出手之闊綽，讓我感受到先生濃烈的文人性情。我拜望畫家、書法家，從來不要作品的。尤其是現(xiàn)在，這些東西日漸珍貴，要作品跟要錢一樣，君子更不能張口了。

離開黃府，一別就是幾年。這期間我在《中國經(jīng)濟時報》、《書屋》、《讀書》等雜志，拜讀了黃永厚的許多文配畫的作品。畫老辣，文凝重，嬉笑怒罵，顯示了作者寬博與深刻的卓識。

黃永厚像一口耐人尋味的礦井，只要有耐心，自然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他與孫家琇先生的親密交往，是我最近了解到的。緣起于我收藏的黃永厚致孫家琇的三封信札。

我與孫家琇也是有點緣分的。我在中央戲劇學院長春編劇班學習時，我有幸聽了孫先生半個月的課，講莎士比亞；講《李爾王》時，老人泣不成聲，讓我們心痛不已。雖然我學編劇，但我的志向是當一名記者，于是，我經(jīng)常給報社寫一些人物專訪，與孫先生相識，自然產(chǎn)生了采訪她的欲望。那一天我們談了許多，她第一次來長春，講了自己的感受，也講了自己求學、治學的經(jīng)歷。她是浙江余姚人，1939年獲美國蒙特霍留克大學研究院戲劇文學系碩士學位?；貒螅谖髂下?lián)合大學、武漢大學、金陵大學、南京戲劇專科學校任教。1949年后，歷任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主任、教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副會長，文化部藝委會委員等。她是我國著名的莎學家。她在學術研究上取得了令中外莎學界矚目的成就。 她的莎學研究和有關莎士比亞的學術活動，構(gòu)成了20世紀最后22年有中國特色莎學研究的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在吸收、追蹤西方莎學的基礎上，對西方莎學研究謬誤一一指出。這是構(gòu)成她的莎學研究思想中的兩個最突出的特征。

采訪孫家琇先生時，我21歲，孫先生感覺到我對理論有興趣，就勸我考研究生。我說自己的外語不行，她一抬頭，朗聲說道：“你小小年紀，學50年外語，還沒有我大呢?！边@一年孫先生剛逾七十，她對生活的信心，對理想的執(zhí)著，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只是我內(nèi)心浮躁，至今未能學好外語，愧對了孫先生的囑托。

黃永厚與孫家琇是在改革開放的初期相識的。70年代末，孫先生到安徽講學，在《安徽戲劇》看到一篇評論莎士比亞《李爾王》的文章《三姑娘與“諂也”——論悲劇的傳統(tǒng)》，引起了她的注意。作為莎學專家，孫先生第一次看到作者黃永厚的名字，她饒有興趣地打探黃永厚的來歷。于是，兩人于合肥相識，又于合肥訂交。

我收藏的黃永厚致孫家琇最早的一封信，寫于1982年1月1日，是一封長信，所議問題龐雜而細致，略有刪節(jié)，錄之——

琇姑師：

敬祝您老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早上寄上《捉蒲團圖》，中午趕快補上一個說明，下午想了一下，怕您老檢視麻煩，重新把顧貞觀的原詞抄在畫上，這樣一來很不合別人的胃口，耽心您老在給朋友看時疲于保護我（我可沒說您老袒護我啊?。┯衷凇督鹂|曲》前后加寫了兩段文字：“無地置跪草，放膽笑梁汾?！薄ㄎ冶еo人屈膝用的蒲團到處找不到受我朝拜的顧主，于是便放開膽子嘲笑別人。梁汾，顧貞觀的號，其字華峰）只會向上級叩頭了。

時人深惡畫上賣文章，（有一派、應該說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畫家不讀書，不知道畫上沒有長跋過去曾被人嘲為“貧跋”，即僅在畫上落一姓名蓋一個圖章，不知長跋是明清以來已被所謂文人畫家發(fā)展出來的一種特殊國畫形式）余哂之，（我才不以為然呢）是知我畫之不可售（我明白自己的這種畫賣不掉）乃孤意作“文抄公”（所以橫了心要當文抄公了，即連別人的文章也往上抄個沒完了），密密麻麻，見縫落墨，唯恐空了臭皮囊，（于是不以為恥地，見有空白地上就寫，就抄，唯恐自己肚皮空空、裝不進墨水）或自美其名曰“補課”！死而無悔也。（還自己美其名說是為了給自己補課，活著一天就學一天，死了也不翻悔）貧富有種、飽食自知，吾何辯哉？（學識的貧富原來是有種的，人家是生而知之，飽餓的感覺只有自己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我何必和人辯論呢？）

……

關于一百張花鳥（畫）的想法是夢麟來信促成的，說是不要“藏諸名山”，已為我聯(lián)系上香港客商，專為低價改善經(jīng)濟狀況用的，實收百元人民幣一張，但我試了一下，頗不順手，正如您老耽心的審美價值和藝術水平，我怎么也扭不過怎么畫出這類的一套思路這個彎子，浪費了不少紙，正在為難中，譬如80年上海出的那張《天鵝》單張年歷，那是賭氣時畫的，只此一張，偏偏別人就看中那張了，……題為《一池蛇影噤群蛙》稼軒句。（蛇吃青蛙的，群蛙正在得意地鼓噪，（蛇不好畫）可是，等到天鵝一出現(xiàn)，它的投影像蛇一樣，（其實天鵝也吃青蛙）把那些善于吹牛的群蛙嚇啞了嘴巴子了）但是，老師，“慰勞一下農(nóng)民”這有多難??！回顧一下舊社會，農(nóng)民要不就是賣楊柳青版畫，城里有做生意或讀書的人能搞到一些“哈德門”香煙廣告大美人畫，就算中等水平的了，土財主則會仿效城市大地主家掛山水中堂，或甚至破點財請個有名氣的畫家來一套四扇屏——梅蘭竹菊，管它懂不懂也覺著高雅別人一等。但這“高人一等”是頗具優(yōu)越感的，對推廣真正的藝術（不是刻意迎合文化水平）提高人民鑒賞、審美水平大有功勞的——因為它符合馬克思“一件好的藝術品創(chuàng)造了一個欣賞藝術的公眾”這句話的思想。音樂的耳朵和美術的眼睛也是勞動的產(chǎn)物，即專業(yè)長期訓練的產(chǎn)物，這和電影《櫻》那么吃香，（還特意拿到日本去討好）《哈姆萊特》賣不出票遇到的問題是同一性質(zhì)，我們搞提高人民文化水平這些年盡搞形而上學，毫無辦法，當年選我兩張畫去制版的余白墅（永玉的老友）即說：“真沒辦法，按理說像《海瑞圖》（講彭德懷和周信芳的）這類傳世名世之作要比《天鵝》高多了，不能不考慮農(nóng)民賣不賣??！”多為難他??！您老不是說新房子掛大美人嗎？我們最高學府的教師宿舍何嘗不是這些媚臉呢？馬列主義評論家王朝聞不是愛寫“工農(nóng)兵喜聞樂見就是好”嗎？這也不是王的發(fā)明，這是毛老人家定的規(guī)矩，沒得講的。胃口全被敗壞了，而有些沒出息的劇作家和畫家，特別是前面冠有“名”字的，都附和著這么干，順水推舟，那么，行逆水船的人只好把全力放在免于跌進漩渦里去，哪里還顧得上更多的奢望呢？

我也畫兒童畫，即給《安徽兒童》作些小連環(huán)畫，小貓小狗，四塊錢一張，十張一套40塊錢，照上海美影廠一位老畫家檢查時說的：“我這一輩子犯的罪是騙小人！”但這種畫太好畫了，一個晚上就行了，可惜一個刊物不夠朋友們分，就是說，騙小孩子的騙太多了，而且，我這個工大清水衙門又沒有和人交換的刊物，老要朋友念舊情照顧是不行的，有時也跟別人講幾句好聽的話，體諒一下編輯的苦衷，“喂，下雨的面大些，照顧照顧別人，別來我這里去挨人家罵了”，大家會心一笑。

您老和巫老說的那張畫，謝謝您倆那么關心，衷心地感謝！連雜志旮旯里都發(fā)現(xiàn)了，這張畫為黃河（張按：黃永厚之子）今年報考補充路費時賣給安徽博物館了，兩百元。我是不到急得“火燒屁股”時想不到做這種事的，您老指出《煉丹》的意思比《社會科學戰(zhàn)線》在戰(zhàn)壕里的編輯高明多了，而且人家明明印出是《煉寶》，叫我啞巴吃黃連有苦不好說，當然，這也怪不得他們，我寄去的，試探性投稿的黑白照片一大堆，大小尺寸跟發(fā)表的尺寸差不多。要是他們在發(fā)表前寫信問一問我也好，也許既被當作扉頁也就本不必認真了罷，唉！他們寧可就近方便到北京去拍那么一張彩色的畫展作封面，我為什么要“嫉妒”人家呢？畫上原本是《煉荃》二字，即您老說的“煉丹”的意思，因為我畫的正是我國的一個化學家，晉朝道家，抱樸子——葛洪。我素不通道、不羨神仙，但很是佩服他的文學見解，如：新劍以詐刻加價，弊方（未驗于臨床的藥方）以偽題見寶，古書質(zhì)樸。俗儒謂之墮天、（來自天書）今文金玉，常人同之于瓦礫?！昂龆直孀C地說”，古詩刺過失，故有益而貴；今詩純虛譽，故有損而賤也?！梆B(yǎng)實者不育華，調(diào)行者不飾辭”、“重所聞，輕所見，非一世之所患也”（此句大似《哈》劇中僭王的話）、“立言者貴于助教，而不以偶俗（迎合世俗）集譽為高”。

您老講的這張畫是依據(jù)葛洪《抱樸子·文行》里“或曰：（有人說）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堈咴闫芍嗍拢▽懺诩埳系亩际菍嵺`剩下的東西），可傳者，祭畢之芻狗，（傳下來的無非都是祭祀神鬼用完之后的廢物罷了，芻狗——芻草或俗稱狗尾巴草扎成的小狗形，用以代替祭神的犧牲。）（這里葛洪行文的絕招是先用反面意見把自己要說的意思打倒一番，反證一下，使其最后無隙可乘，緊接著亮出自己正面的意見）抱樸子答曰：“荃（讀全，即田邊下水的水道口捉魚的簍子，成進口大，出口小的形式）可棄，（荃，這種魚簍子我看本來就可以扔掉的呀）而魚未獲則不得無荃?！保ǖ~還沒搞到的時候還得依靠它幫忙呢）下一句是“文可廢，而道未行則不得無文。（這里指出理論的重要，此句在畫題中省去了）畫上小字不清處即如以上所引，不包括注文。從“或曰”開始，到“不得無荃”止，畫上葛洪拿著扇子不干本行煉丹，卻煉起了魚簍，干起文藝理論家的活來了。

鐘馗遇《文匯報》，葛洪又遇《社會科學戰(zhàn)線》，我以為這兩家全國有影響的報刊或可賞我一口飯吃，不想都叫我吃了悶棍，聽說“社科戰(zhàn)”是社科院下放（委托）他們辦的中央級刊物，此事千萬望您老和巫老不要跟那里的熟人提起，以免小題大做，弄得某些人惱羞成怒堵了我一條生路。那張照片我還收了十元稿費呢?；蛟S是他們看出扇子搧魚簍不通，有意改的。我就那么絕對高明么？像《安徽戲劇》編輯當年對我商量不要改動《三姑娘》三處理由時回答我的話一樣：“老黃文章一字都不能動么？”其實，哪里是一字呢。

一，“你使多少詩人受到困擾”刪去一“詩”字，把混人和詩人拉平了。

二，“可惜老夫筋骨立，未有余肉為君麻”前有啟功二字，刪此二字使本人犯了剽竊罪。

三，末尾一句原只有一“唉”字，老編輯換成“哦，我明白了！”硬要降我一級。

還不許問，否則賞你一板子：“不謙虛”。我們寫文章“特慢”，大抵是怕印出來即成鐵案不成。倘若是為了“培養(yǎng)”編輯的“人之患”，我們有可能一天寫它十篇八篇，坐收“多產(chǎn)”之利。您老說是不是？坦白說，我們在鳳凰出生的天曉得是什么少數(shù)民族，說不定還是鎮(zhèn)壓苗人的官軍后裔。哪個種族都有好人惡人，依風土關系倒是湘西給了我們一些悍氣和蠢氣。蠢悍不為害人民，南無阿彌陀佛。最近讀了丁玲一篇談胡也頻的文章，其中就有許多糊涂賬得用盧騷的坦白交待才行。老師您老可千萬別信山里的純樸，再純樸也遭不住浮華的污染，多骨諾牌第一張是自己，沾邊的都順勢倒去，這幾年我得花大量時間用去回答家鄉(xiāng)人請教如何成名成家的“純樸”問題。做標本的是衣錦榮歸的人。出去釋這魔道的卻是叫花子，偏偏那云霧中的人不肯親做超度的好事。純而又純，樸而又樸，莊子曰：“吾無道。”有道的都難言得很，能講的全是鬼話，不中聽，不中用，害死人?，F(xiàn)在是82年早晨第一個四點鐘，我為我們兩家守了一個除夕，用廢紙剪了一串紙錢賄賂81年菩薩上天多講幾句好話。保佑您老和巫老添福添壽。

新年好

永厚1982.1.1

顯然，黃永厚喜歡與孫家琇談心里話。他對文人畫有自己的真知卓見，一開始就抨擊了國畫作品中的“貧跋”現(xiàn)象。中國畫歷來重視跋語，尤其是中世紀以來，畫家們喜歡在畫作中題寫冥思遐想、感悟人生的語句，以抒襟懷。這是畫作深化主題的需要，也是畫家叩問人生的必要形式。其中的差異，自然區(qū)別了畫家藝術審美的高低。黃永厚喜歡長跋，他喜歡在自己的畫作上寫滿文字，有時是自己的哲詞禪語，有時是古賢的諍言警句。

“長跋”是畫家學識的具體體現(xiàn)。黃永厚有讀雜書之癖，又有思考之愛，歷史與現(xiàn)實的諸多問題，喜歡說長道短。他與孫家琇談到藝術欣賞的層次之分，對行畫的討巧與文人畫的沉寂，對電影《櫻》的叫座與《哈姆萊特》的冷場，表示了極大的憂慮。同時，也言及作家、藝術家的操守問題。他極力反擊投機取巧的“歌德派”，對“抱著給人屈膝用的蒲團到處找不到受我朝拜的顧主”，對“只會向上級叩頭了”的無行文人，絕望之極。在《三姑娘與“諂也”——論悲劇的傳統(tǒng)》一文中，黃永厚寫道：“有種東西，就其腐蝕個人靈魂、敗壞社會道德、阻止人類進步諸方面所造成的惡果來說，都要使一切犯罪，包括彌天大罪相形見絀。連世界上最完善的法律也得屈于它的淫威之下，對它肅然起敬，就像一個守候金雞生蛋的窮老婆子一樣，只要那只金雞蹲在窩里沒有‘咯咯’作聲之前，只能兩眼睜大，屏聲靜氣。它是什么？——獻媚。就是孔圣人說的‘非其鬼而祭之，諂也’的‘諂也’?！薄艾F(xiàn)今‘歌德’派的處境大不如昔了，他們往哪里擺設香案呢？他們的買主是誰呢？為了取得社會承認，他們起碼得像《河北文藝》那篇‘現(xiàn)代的中國人并無失學失業(yè)之憂，也無無衣無食之慮’文章一樣，用當面造謠的辦法，做一番艱苦的輿論工作，以便把大大小小的李爾亡魂的胃口調(diào)動起來才行。”

寫于三十年前的文章，讀之，不僅沒有過時之感，依舊振聾發(fā)聵。難免孫家琇要訪一訪作者呢。顯然，孫家琇對黃永厚的“莎學研究”情有獨鐘，對黃永厚也推崇備至。此后，兩人書信不斷，談劇，談畫，談精神信仰，甚至黃永厚之子黃河的讀書之資，孫家琇也助一臂之力。

此信，黃永厚談到了葛洪的《抱樸子》。畫畫，黃永厚喜歡作長跋，他寄贈孫家琇的《捉蒲團圖》寫上了顧貞觀的詞。何以寫此，他道出了天機——魚未獲則不得無荃，道未行則不得無文。像葛洪，“把自己要說的意思打倒一番，反證一下，緊接著亮出自己正面的意見”?？梢姡S永厚的文人智慧遠遠超過了畫家的識見。

眼下的這封長信，無疑也是一篇具有思想、充滿學識的好文章。我相信，黃永厚寫此信，一定比寫一篇文章用功多了，他所闡明的藝術立場、編輯方針、哲學思想，對今天的讀者仍具有文化的啟蒙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