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生命的隧道

生與死到底隔著多少距離？

當(dāng)我終于穿過生命中那條黑暗的隧道，禁不住淚如雨下。

——題記

一、桃木梳和來蘇味

一個美麗的春的早晨，我正躺在醫(yī)院里。

太陽升起來了。溫暖明媚的陽光透過薄薄的并不很干凈的窗玻璃照到我床上，我的臉上，照得我心里也暖融融的。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這個世界真美。我在想，這會兒，陽光一定照在馬路兩旁高大的建筑群上，被建筑物表面華麗的有色玻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陽光也一定照在寬闊潔凈的馬路上，照在馬路兩旁蔥綠鮮嫩的香樟葉上，照在行人的臉上、身上，人們匆忙或悠閑地趕著路，臉上帶著安靜的表情。還有，我想，花壇里的花一定開了，那些白的紅的夾竹桃花開得多么熱鬧啊，于是，停在枝頭的那么幾只有點寂寞的鳥飛起來了，翅膀震顫了枝條，花瓣落在茵茵的草上。抬頭，有輕的云飄在藍(lán)得曠久的天上……

空氣里充滿來蘇水的味道，潮乎乎的，刺激著人的鼻粘膜。我睡在十一樓靠窗的那張床上，兩眼看著窗外，一遍遍想象著外面那個世界，想象著每個角落被陽光照射的樣子。我把這個世界想象得很美，我為這樣的美而感動著。

今天是個平常的日子，今天又是個特殊的日子。每一個日子都是既平常又特別的。每一個日子于很多人來說是平常的，于很多人來說又是特別的。

幾分鐘前，那位嬌小的護(hù)士走到我身邊，遞上一套專門消過毒的病號服，用一種職業(yè)性的親切口氣說：“換上它吧，你馬上要進(jìn)手術(shù)室了?！?/p>

母親把我從床上扶起來，給我梳頭。梳子很好看，是那種我喜歡的淡紫色，月牙形，塑料做的，伴隨我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是個頭發(fā)濃密的孩子，母親怕我黑黑的濃密的頭發(fā)垂下來，影響醫(yī)生做手術(shù)，說：“給你把頭發(fā)扎起來吧?！蔽尹c點頭。母親粗糙的手握著那把塑料梳子，在我頭上輕輕摩挲著，一下一下，很仔細(xì)地梳。母親怕弄疼了我。忽然，只聽見“啪嗒”一聲脆響，梳子的一根齒斷了，清脆地落在地上，也把我弄疼了，眼淚就這樣靜靜地淌下來，流了一臉……

母親問：“怎么了？”

我趕緊抬起手擦掉眼淚，說：“沒什么?！?/p>

母親顯出些愧疚，不安地說：“我知道你心里害怕。不要怕，不會有事的，你看，醫(yī)生本事都那么大?！?/p>

我“嗯”了一聲，可眼淚怎么也咽不回去。

想起兩個星期以前，咽喉部位被醫(yī)生診斷出長了瘤子，為了防止惡化需要盡快手術(shù)。從化驗到透視，輾轉(zhuǎn)于全市的醫(yī)院，得到的結(jié)果卻是相同的。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沉入一種無休止的恐懼中。生與死的課題，一下子逼迫到我眼前，似乎需要我為它寫篇嚴(yán)謹(jǐn)?shù)恼撐摹?/p>

我的頭發(fā)被母親編成了兩條小辮，象兩個小尾巴一樣，倔強(qiáng)地翹在兩耳邊?；秀敝?，看見那個小女孩站在歲月那頭朝我淺笑。她是童年的我。

我說：“媽，等我好了一定要去買把桃木的梳子，也給你買一把。”我在想，我要擁有一把有陳舊香味的桃木梳，塑料做的梳子太脆了，經(jīng)不起歲月的磨。

一位歲數(shù)不小的阿姨來推我進(jìn)手術(shù)室了。正值醫(yī)生查房時間，狹窄的通道里寂然無聲。我身下?lián)艽驳妮喿泳徛貏澾^地面，發(fā)出輕微的“吱嘎吱嘎”聲，伴著老阿姨有節(jié)奏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回響在空寂的過道里，仿佛帶領(lǐng)我穿行在一條通向生死交界的隧道里。終年照不到陽光的過道里氣味很難聞，清潔工剛用蘸著消毒水的拖把拖過地，潮乎乎的混合著來蘇味的氣息彌漫于我的周身……

我再一次想起了窗外的陽光，想起了外面那個美麗的世界。我好象聞到了淡淡的花香……

阿姨看著我，突然微笑著朝我俯身：“你看上去真年輕啊，你會沒事的?！睖I水漣漣。我在心里回答：“是的，阿姨！我真想去看看外面那個美麗的世界，看看那些可愛的花草和明媚的陽光，哪怕就一眼也好。我還不想死?！蔽野寻⒁痰脑挳?dāng)成了我和這個世界最后臨別時的旁白。

我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手術(shù)室里，等待醫(yī)生給我的宣判。門被推開了，慘白而強(qiáng)烈的燈光一下子聚焦在我身上，這個時候，我像個赤身裸體的嬰兒，孱弱得竟像一張透明的白紙，沒有任何一點點的抵抗力。年輕好看的女麻醉師一邊把針管里的藥水注入我體內(nèi)，一邊朝我微笑，努力溫柔地安慰我：“別緊張，只是個小手術(shù)?！蔽液芟氤龍笠砸粋€感激的微笑，可黑色的恐懼緊緊攫住了我，我已經(jīng)忘記了應(yīng)該如何微笑，我只知道自己將要開始穿越一段黑暗的死亡隧道，我將度過一個漫長的黑夜。

手術(shù)開始了，醫(yī)生用刀劃開我的身體，聲音如同撕裂布帛，那么決絕痛快。淚水開始漫無邊際地肆虐，我咬著牙，拼命忍受著，我得想盡一切辦法和死神對抗。我聽見死神正在獰笑，它在給我講一個笑話，可是笑話一點都不好聽。我對自己說，不能睡過去，真的不能……三位主治醫(yī)師緊密配合著，緊張和忙碌讓他們汗水涔涔。我聽見各種銳利的器具相互撞擊的聲音，如同演奏著一支怪誕的曲子。其間，他們輕柔地和我對話：“感覺怎么樣？可以嗎？你想睡就睡吧。如果疼，可以喊出來……”我在淚光里無言地回應(yīng)他們，我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是一個獨自跋涉在黑暗里的人，我擔(dān)心自己睡去后就再也找不到出口了，所以我決不能睡去。我必須給自己勇氣，給自己力量。我必須用我全部的力氣和死神這樣苦苦耗著，只要一松勁，我就失敗了……

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陽光那么明媚，這個世界真美。打開病歷卡，看見自己的名字居然被寫錯了，很想去更正。體驗了生與死的穿越，我只想證明自己曾經(jīng)歷過的一切。

二、一個人，一片葉子

奶奶一直很健碩，直到有一天說不舒服躺下了。

奶奶睡在床上，我站在屋外喊她。我擔(dān)心她聽不見，或者聽見了也不知道是我，所以一遍遍地叫，一點也不敢懈怠，到最后竟然忍不住要哭出來了。奶奶終于聽見我的叫聲了，摸索著起來給我開門。她站在門口看我，老眼昏花。她是不認(rèn)識我了。后來，她終于笑了，喚著我的小名說：“就知道是你來了?！蹦棠踢@樣說的時候，笑容皺折成一張干枯的老樹皮，連同那頭蓬亂的灰白頭發(fā)，讓我想起一片掛于風(fēng)口的老葉子，蒼老，孤獨，搖搖欲墜。

奶奶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對外界的溫度變化也已沒有了感知。奶奶真的老了，老得快走了。我給她脫去一件厚夾襖，把塑料管子插進(jìn)酸奶瓶里遞給她。她笑著望望我，接過去吸了兩口又放下了。

我說：“奶奶，你怎么樣?。俊?/p>

奶奶說：“我不行了?！?/p>

我說：“奶奶，你不會的。”

奶奶說：“傻孩子，人老了都要走到這一步的?！?/p>

疼痛像鈍器，割著我的心口。

奶奶坐在那把舊藤椅里，眼光散亂，自顧絮絮叨叨地說著她的幾個兒女，說一大堆雞毛蒜皮的事，還說她的牽掛和幽怨，她的不甘和不舍，在這間隙，她幽幽地嘆氣，像個局外人，表情很平淡。我坐在另一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聽她的這些話，有點害怕，害怕她真的突然就在我面前死去了，就像一片葉子一樣突然墜落。盡管我知道那片葉子總有一天要墜落，但我還是不敢看到它真正的墜落。我無法承受生命的死亡，如同無法承受一項沉重的課題。

我的目光穿過一片翠綠的樹葉的光暈，停留在兩個背影上。我看見我的女兒在奶奶彎彎的老背上安詳而快活地晃著。我的奶奶晃著我的小女兒去村子里串門，去地里摘豆苗，一路上歌謠咿呀。有時，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站在家門口那棵高大的老櫸樹下，一起仰望樹梢上的葉子，仰望樹葉頭上的天，看那些飄走的白云，看那只迅速飛起的鳥；有時，一高一矮兩個背影坐在家門口的小河邊，一雙昏花的老眼和一對清澈的眸子，一起看河面緩緩流淌的水波，看水中快樂游過的鴨子，看河岸邊飛揚(yáng)的白色的葦絮……女兒天真快樂地笑著，奶奶幸福滿足地笑著……直到有一天，我的女兒離開了我，也離開了她。從此，她們再也沒有見面。

奶奶曾幾次話中帶話。我知道她的心愿是想看看她曾親手抱過的我的女兒，但總是欲語還休。奶奶一生的愿望很少，她的一生很單薄，我不想讓她帶著某個遺憾離開這個世界。我匆匆趕到女兒就讀的學(xué)校，無論怎么解釋，都無法讓那位已離開我多年的9歲的女孩明白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對于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來說，生命中很多的變故讓她感到茫然，幼年時的很多記憶都是蒼白模糊的，所以，她有權(quán)拒絕一切她還不明白還不需要明白的東西。

奶奶看著我，說：“孩子，人活一世，想通了就那么回事，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低著頭囁噓：“奶奶，對不起，我沒讓你看到她……都是我的錯……”

奶奶的嘴角動了動，笑著說：“都是不要緊的了。知道那孩子好好的，我也安心走了……”

我把奶奶扶到床上，我說，我要走了。奶奶問我，外面天黑嗎？要不要叫個人送送？我說，奶奶你是真糊涂了，天亮得很呢。然后我聽見她在對我說，你走好??！

“你走好啊！”這是奶奶留給我的最后囑咐。

正是盛夏，家門口的那棵老櫸樹上的葉子全都翠生生地向上伸展著，張開著蓬勃的生命活力。然而，屬于奶奶的這片老葉子已經(jīng)墜落了。我聲撕力竭地哭，又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是在哭我對奶奶的傷害？！還是在哭生活對我的傷害？！我唯一知道的是：隔著一條時光悠長的隧道，我們就這樣永不能再見了。在淚眼中抬頭，透過老樹濃密的枝葉，仿佛看見奶奶慈祥的眼睛正注視著我。她在說，每個人都要死的，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重要的是要走好腳下的路……

每個人都是一片葉子，終有一天會墜落，然后消失在泥土里。那么，不斷地遇見一些人，不斷地離開一些人，然后自己就長大了。其實，有些人一直不曾離去，一直在我們的心里……

人生是條單行道，走過了就不能再回頭。你是我生命旅程中匆匆的過客，只能陪我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