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兒紅了

打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老家不在這座城市，我父親干革命來到這座城市，在這座城市里娶了我的母親，所以就有了我們的家。

我老家在南方的鄉(xiāng)下，很遙遠。小的時候，有月光的夜晚，奶奶總要指著南方那顆最亮最亮的星告訴我，我的老家就在那星的底下，我的爺爺還在那留下了一幢房子，那房子，好大好大，比我們的窩要大許多。小的時候，我們家不像現(xiàn)在這樣住樓，住小平房，奶奶總是把我們住的房子叫窩：“你老家的房子才叫房子呢，那房子斗拱飛檐，屋角上盤踞著獨角獸，那四周回廊，那做回廊的木柱是當年你爺爺雇了船，跑幾天幾宿的水路才運回來，那么粗，那么直……”我想象不出“那么粗、那么直”是多粗、多直，就問奶奶：“文化宮的柱子也趕不上嗎?”奶奶說：“文化宮的柱子也趕不上!”我的心一下子就飛了起來：我老家是有美麗甘蔗林的地方，空氣中流動的都是快樂的歌聲，豌豆像紫色的蝴蝶含著碧玉靜靜地停在綠葉上。

小學畢業(yè)那年的暑假，奶奶領(lǐng)著我回了一趟老家，我們乘火車到南京，再從南京換汽車到一個小縣城，又從小縣城換汽車。出縣城，跑十幾分鐘的柏油路，汽車就拐進一條鄉(xiāng)間的沙石道，一股沙塵緊緊地咬住車屁股，不聲不響地跟車賽跑，就像浪濤緊緊咬住乘風破浪的船。后來沙塵終于把車落在后面——我們的車停了，停在一個叫做“松桂”的小村莊——這就是我們的老家，

當著許多來迎接我們的鄉(xiāng)親面，我奶奶突然淚如滂沱，我看見西邊翠竹掩映間露出一抹黛色的瓦，那種青黛，絕然不同與周圍人家的屋頂，我從公路上飛快地跑下來，通往翠竹掩映間的那條小土路。弄得我一雙新球鞋像風塵仆仆的客。

我站到我的老屋面前了，它又矮又胖，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拿它跟奶奶無數(shù)次描述的那幢房子相比，屋子的窗戶是那么、那么的小，房間里黑乎乎的，一推門。一只小老鼠瞪著賊溜溜的眼，箭一般地從我腳邊溜走了；房子分東西兩廂，中間天井，苔蘚悄然無聲地在天井里瘋長：至于那回廊的柱子，不過壇口粗，還趕不上門前那兩棵杏樹?？墒亲滋煳揖拖矚g這里了，我喜歡鄉(xiāng)下我的二叔，入夜了，二叔一邊敲著小鼓，一邊娓娓地說著從前的故事：我喜歡老屋的門，那門用整塊木板做成，有一寸多厚，我雙手把住門閂，把腳往上縮，然后往左右傾身子，門軸便快樂地“咯呀，咯呀”叫著：我喜歡門前那兩棵杏樹，那結(jié)出來的杏，酸里透著甜，奶奶和我晚回了一個月，樹上的杏沒有了，不過還有滿樹的葉子，還有粗壯的樹干，我爬到樹千上，有一只小蟲，樣子有點像蝗，可是脖子卻很細，我逮住它，它曲起兩只前腳，向我作揖求饒，許多年后，那可愛的樣子還在我腦海里飄呀飄著……

我的故事卻要從20年后的2001年開始，這一天，四月的陽光很強勁地射到老屋的瓦上，瓦縫間稀稀落落的幾棵寸把長的草，迎著陽光倔強地生長著。

二叔睡到半晌才爬起來。其實，二叔沒有睡懶覺的習慣，昨晚大叔給二叔來了一個電話，大叔說他已經(jīng)退休了，要回來住一陣，一來呢，住在城里心里鬧得慌，二來呢，“你一個人過日子、我跟你說說話”。40多年前，大叔從老屋里走出來，投身革命的洪流，后來在離家很近的小城工作，這期間，除了我奶奶回來的那次，大叔偶爾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回來，從沒在老屋住過一宿。昨晚二叔躺在床上，琢磨來琢磨去，也琢磨不出“這山人葫蘆里裝的什么藥”，翻過來，覆過去，58歲的人竟一夜沒睡著。

二叔半晌爬起來，洗漱完畢，然后“咯呀”一聲，把門拉開了，門外的陽光迫不及待地朝他撲面擁來。二叔瞇了瞇眼睛朝門前看看，門前莊子里已有幾個五六歲的小家伙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了。杏花落后，他們就把這兒當成自己的游樂場，杏樹底下好乘涼，而樹上杏兒青青的，也讓他們心旌搖蕩，按說現(xiàn)在的條件好了，花點錢一年四季什么時令的水果買不到，可這些小家伙，香蕉扒了皮兒咬半口，哈密瓜吃一片丟半邊，正兒八經(jīng)買來的東西，吃起來不香，而青青的杏兒，咬一口能把下巴酸掉，可偏偏讓他們得饞癆。

昨晚大叔在電話里還對二叔說，今年他又有時間了，杏兒紅了的時候要摘一些送我奶奶，“小孩都是人來瘋，你大人要有個大人樣，要是成天和小孩在一起瘋瘋顛顛。那些青杏還不都被糟蹋了，拿什么送給媽，得武，你可記注，別像去年啊!”

二叔心里想：兄長脾氣還似舊般，但還是唯唯諾諾地把電話掛了，二叔是說書藝人，聽奶奶說，早些年，我們老家那兒說書藝人有許多許多，光我們村莊就有4個，后來許多人都改行了，我們村莊現(xiàn)在只剩下我二叔一個人。為什么獨獨他沒有改行呢，奶奶說，那是因為我二叔說書說得太好了，別的藝人說書都趕不上他。農(nóng)閑的時候，二叔就會攜一面小鼓，走村串戶表演，自己現(xiàn)在不種田了。

來我們家，二叔更會說上幾段，記得有一回說傳統(tǒng)相聲，說的是《江南圍》，說乾隆皇上跟劉墉在茶館里喝茶，聽見附近有蛤蟆在叫，就想和劉墉開玩笑，問那邊兒什么東西喧嘩，劉墉說是學生讀書呢，乾隆說，那你去把學生找來吧，劉墉走到河邊兒，蛤蟆一見人，全跳進水里了。劉墉心想：這怎么辦?正著急時，看見有只王八在岸上雜草中爬，就給抓回來了、皇上說，我找學生問話，你怎么拿王八來了，劉墉說：“啟奏萬歲爺，學生放假回家了，我把老師給您帶來了?！倍宓穆曇艉寐?，最后一句話：“啟奏萬歲爺……”從二叔的嘴里出來，你聽的卻是“七奏萬細爺……”二叔的聲音拖得長長的，仿佛香爐的煙在你的頭上盤著旋兒。我們一家人都樂開了懷，我奶奶更差點兒笑岔了氣。我奶奶說：“得武的口才，那劉寶瑞說起來也未必趕得上呢!”

那回，大叔也在，奶奶對大叔說：“得文啊，媽的話你忘了么，有合適的女人家，還幫得武張羅一個。”大叔一聽就急眼、大叔一本正經(jīng)地說：“媽，你問得武，替他張羅幾個了’現(xiàn)在正道是種田經(jīng)商，得武走村串戶賣唱，人家一聽，媽你說有誰會看上他?”奶奶說：“什么叫走村串戶賣唱的呢，得武多好啊，你看看這……”二叔說：“別人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別人呢?反正我一個人自在慣了，光棍好，光棍好。一人吃了全家飽……”“話不能這么說，二弟，有合適的還是考慮一個，”我媽媽突然有了一個好主意：“要不這樣吧，你就留在我們家，白天我給你聯(lián)系我們單位文化藝術(shù)中心說評書，你的條件可以呢，你往那一站說評書，沒準就有許多人看上了?！蹦棠桃慌拇笸?，說：“是啊，我家得武往那一站，沒準明兒就是明星了，能行么?你和你們同志先說說?！薄靶惺裁葱邪?，”大叔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就得武說的那方言?也就我們一家人能聽懂!”

二叔沒有結(jié)婚，卻極喜歡小孩。他瞇了瞇眼睛，朝門前看看，想起了昨晚大叔的話，故意朝門前板起臉：“呔!都回去，天天、婷婷、還有兵兵，今天這里禁場，你們都回去，”二叔長得又高又瘦，奶奶說他是猴相，雖怒不威，一板臉，更有趣。那個6歲的小婷婷就跑過來，小鳥似的問個不休：“二爺爺，什么叫禁場呀?為什么今天這里禁場呀?為什么讓我們都回去呀?”二叔說：“禁場哪，就是說今兒這不許小孩子玩，閑雜人等不可停留啊?！薄岸敔敚憬o我們講個故事吧”，叫天天的小男孩說：“你給我們講個故事，聽完了，我們就不在這兒玩了，這兒一點都不好玩，對吧，兵兵，二爺爺，你給我們講個故事吧?！薄澳切小?，我二叔說：“你們說話可要算數(shù)哦，不許反悔，拉勾……今兒講什么呢，我想想，想想……”

一張?zhí)梢畏诺叫訕涞紫拢逵袝r站著，有時又坐到躺椅上眉飛色舞地講故事，而聽故事的未必個個聚精會神，叫兵兵的小男孩得了好動癥，已經(jīng)瞅好時機，悄悄地爬到杏樹上了，弄得一個一個的青杏“撲簌簌”地落下來，就在這時，大叔回來了，大叔威風凜凜地從城里回來。

大叔是個做官的，小時候，奶奶常常對我說：“你大叔身穿公安服，要多威風就多威風，全局的人就數(shù)他能耐，有一回，出了一個賊，盜竊的，來無影、去無蹤，公安局長傷透了腦筋，也奈何不了他，后來沒辦法了，想到你大叔，是你大叔才把那賊抓住的，你大叔呀，打小的時候就能耐……”。那時候我不明白大叔是如何抓住來無影、去無蹤的賊的，反正大叔后來當上治安股長了，在奶奶的嘴里股長是個好大好大的官，連縣長都得聽他的，縣長沒有槍啊。長大后，我才知道在我們老家那座小城里，公安局長只是正科，不像我們的這座城市，最小的宮就是科長了，就是處長也多如牛毛。我媽媽在單位不爭名、不求利，臨到退休的時候，職務(wù)后面居然也多了一個括號——(副廳級)。

這位公安局股長兩月前退休了。冷不丁地一退休，大叔一時真的適應(yīng)不了，閑、閑、閑到家里啥也不會干。那退休前夕的歡送會上，新股長那么真誠地舉起酒杯，那么真誠地說，今后工作中不明白的地方要向老股長請教。說實在的，大叔當時真就沒把這話放心上。但是，退休了兩個月，“請教”的電話沒響過，局辦公室的小吳倒是來過一回，卻是來了解他幾年前處理的一宗盜竊案，為的是要編公安史志用，別的電話倒響個不停，剛開始的幾天，大叔積極地抓電話，但這些電話都不找他，都是打給我大嬸和小姍的，大部分是打給小姍的，打給小姍的電話分布得還有規(guī)律，一般在周末或者晚上下班以后，小姍是我的堂妹，師專畢業(yè)后，在縣城的中學做老師，小姍就抗議：“爸，以后你別接我電話了，像查戶口似的，干什么這是啊?！蔽掖髬鹄湫Γ骸昂?，你爸呀，一來電話都以為找他的，等著發(fā)揮余熱呢?！焙髞?，大叔就不接電話了，虎著眼在邊上看。

昨天晚上，小姍接了一個電話，興沖沖地就要出門，大叔瞪起虎眼：“又要出去?!現(xiàn)在治安這么壞，你什么事白天出去不好?偏要晚上出去，啊?”“爸——”小姍不樂意了，“爸，現(xiàn)在的治安好極了，你沒看縣電視臺的新聞么，縣公安局進行人事改革以來，近期社會治安明顯好轉(zhuǎn)”。“你別聽你爸的，凈是事兒，”我大嬸說：“早去早回啊。”小姍穿著高跟鞋，“得、得、得”地下樓梯走了。

“哼!我看小姍遲早要被你嬌慣壞，什么治安明顯好轉(zhuǎn)啊，現(xiàn)在的治安能叫好轉(zhuǎn)嗎?啊，前幾天東門大橋那還出了一起騎車搶奪案?！薄鞍⑧。峁砷L，你就省省吧，就你行，就你能耐，你能耐你來做飯，你連做飯都不會啊。”“嗬!”大叔氣往上涌，退休兩個月來的不快，就像埋藏在地底的火山，都在昨天晚上爆發(fā)了?！按廾懒帧保兄掖髬鸬拿?，“崔美林!啊?讓你做飯都委屈了你?啊?”大叔伸出一張肥壯的手掌，“啪”的一聲拍到茶幾上，茶幾上一只盛有半杯茶的精致茶杯，應(yīng)聲落到地板上，摔成八瓣。大嬸手里正擎著只水杯，她抄起水杯把大叔澆了個透心涼，大嬸年輕時在紡織廠工作，做過車間主任，也算是女中豪杰、巾幗英雄。這陣兒她只手叉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俞得文，我告訴你，你不要把我當作得武，我告訴你，你不要和我耍威風，我什么時候怕過你?！贝笫逭f：“好，好，好，你厲、厲害，我服了你，我和你離、離婚?！蔽掖髬鸢咽忠粨]：“沒門兒，愈得文，我告訴你，你想也不要想，”說完，“砰”的一聲，進屋關(guān)上房門，連晚飯也不做了。大叔坐在沙發(fā)上，氣哼哼地想了一陣，沒有頭緒，后來隔著房門對大嬸說：“好，好，崔美林，我回鄉(xiāng)下住，我看看這家要被你折騰個什么樣?”所以昨晚就給二叔打了電話。

昨晚不知不覺地又在沙發(fā)上睡了一夜，今兒一早醒來，大叔發(fā)現(xiàn)身上多了條毛巾被，心想定是小姍回來時給蓋上的。洗洗漱漱，覺得自己的肚子空空落落的。完了，大叔對著小姍的房門喊：“小姍，我去你二叔那兒、得呆一陣子、在家照顧好自己。”小姍的房間沒有動靜，大叔猜她一定還在夢鄉(xiāng)。我大嬸的房間倒出了回音，大嬸說：“你有種，就別回來”。大叔想發(fā)作，忍住了，心里一陣恨恨，一陣酸酸，拎了一個小包悄悄地、有些頹喪地出了門。

小區(qū)的對面是一個早點鋪，賣“正宗武漢九龍包”，還有熱騰騰的稀飯。大叔先過來吃早點。大叔不常上這吃早點，上班時是這樣，退休后的早飯都是大嬸料理好的，所以還是這樣，大叔不認識開早點鋪的人，開早點鋪的人卻認識我大叔，很熱情地招待著：“俞股長，上班這么早?！彼恢来笫逡呀?jīng)退休了。大叔的一絲頹喪就消失了，吃完早點，渾身熱乎乎的，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青年。上短途汽車站，上了開往松桂的個體班車，太陽就當空照了，現(xiàn)在從縣城到松桂的公路早已是寬闊的柏油路，個體車的老板兼司機也認識大叔，個體車在路上不停地拉客，老板說：“俞股長，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行程，可是現(xiàn)在不這么干不行啊，養(yǎng)路費這么貴，油又漲了，關(guān)鍵是架不住你們公安局罰呀，”大叔說：“誰讓你不遵守道路交通管理條例呢，你違反了規(guī)定，當然得挨罰了，”大叔的心情競一下好起來了，客人上上下下，個體車走走停停，跑了個把小時就到松桂了。老板說什么也不肯要大叔的車費。大叔說：“那我就算腐敗嘍，”把錢揣兜內(nèi)了，下了公路，向翠竹掩映間走來。

才半晌人已威風凜凜地在二叔眼前了，大叔長得又高又胖，雖然退休了，那警服穿在身上，依然筆挺筆挺的?！暗梦洌銈兏墒裁?”大叔問。二叔的周圍立刻煙消云散，爬到樹干上的兵兵也滋溜一下滑下來，撒腿如飛，在我的老家，我的大叔就有這么威風。

大叔說：“得武，你過的日子也蠻舒服的嗎。啊?我要的那間屋子收拾好了嗎?”二叔就“嘿、嘿、嘿”地樂，“再舒服也不會有你舒服，那房間本來就是客房，我現(xiàn)在就去收拾?！贝笫逭f：“哦，”大叔對杏樹底下的躺椅感了興趣，拿腳輕輕地踢了踢椅腿，“得武，你別說，這家伙還真結(jié)實，啊，都用多少年了，你也別光站著呀，給我倒杯水吧，你看天這么熱，你存心要把我渴死，暗害革命干部嗎?啊?！薄八€沒燒呢，”二叔說：“我這就燒，我這就燒?！?/p>

這時候，屋子里的電話響了。二叔跑進屋，接起來一聽，是小姍打來的。小姍問：“二叔，這兩天沒有出去表演呀?我爸到了嗎?”二叔說：“這不正趕上農(nóng)忙的時候嗎?過一陣子才能出去，你爸到了，找你爸?”二叔就跑到門口喊：“哥，小姍的電話?！?/p>

中午，松桂村的村支書沙彥斌，村長胡德凱親自來請大叔去村里喝酒。沙書記說：“俞股長，你是我們村的恩人啊，是吧，胡村長你說說，那回開關(guān)廠的被騙案，還有那誰家耕牛被盜的事，要不是俞股長關(guān)照，能那么及時破了嗎?還有那回你兒子……”胡村長的臉就紅了，說：“那是，那是，俞股長平時大忙人，也請不到，對了，也別拉下得武哥，得武，一起去，一起去?！钡匠燥埖臅r候，一個副支書，兩個副村長，還有民兵營長和婦聯(lián)主任都來了，村里的幾大班子領(lǐng)導作陪，酒酣耳熱之際。又有飯局來了，鄉(xiāng)派出所的黃所長找大叔找不著，把電話打到了沙書記的手機上。黃所長說：“老俞啊，不夠意思嘛，回來也不告訴一聲，手機還老關(guān)著?！贝笫逭f：“手機那玩意兒，我早就不用了，你老黃也真神通廣大啊，我剛回來你就知道了，今天就算了吧，要不，你也過來啊?！秉S所長說：“中午就算了吧，那說好明晚啊。明晚我做東，我派車去接你。”

回來這兩天，就很快地過去了。第三天的晚上，二叔買回菜，做好飯，兩個人吃罷，二叔收拾桌子。

大叔躺在房間里看電視，二叔提著壺熱騰騰的開水推門進來，“哥，開水來了。”大叔“哦”了一聲，就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小了，開始洗臉洗腳。窗外月涼如水，二叔問：“小姍現(xiàn)在去學校，還是每天騎自行車?”大叔哼了一聲。二叔又接著問：“我嫂子還好吧?”大叔的心里就很不高興，疑心上次小姍的電話，二叔向她打聽了什么東西。大叔說：“得武，你也回去歇著吧，我沒問你話，你問我什么!”

二叔嘀咕：“怕是吃了火藥吧，連問一問都不行”，就不再言語，心里對大叔回來的原因倒也猜透了八九分。

二叔一直讓著大叔，前年杏兒紅的時候，二叔又和大叔結(jié)伴來我們這座城市。奶奶說，我們老家的紅杏，那種甜，那種酸，在這邊根本買不到，在這邊賣的，能叫杏子嗎?二叔就扛著一大包的杏，走好幾百米，來到公路邊。從路邊招手坐汽車到縣城，又步履蹣跚地扛進火車站。大叔在火車站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大叔大手一揮，說：“趕緊上車，怎么才來呢?”二叔又氣喘吁吁地把一大包的杏扛上火車，現(xiàn)在從縣城到我們這座城市。早已有了直通的火車，夕發(fā)朝至?；疖噺暮谝棺呦蚶杳?，早上5:20就到了。然后兩個人換公共汽 車，二叔又扛著大包，大叔甩著兩胳膊，穿著筆挺的制服領(lǐng)著走，就像警察領(lǐng)著勞改犯，后來上我們家的樓梯，二叔實在累得夠嗆，大叔才奪過包說：“得武，你現(xiàn)在這樣沒出息了，這一小包的東西，竟把你累成這樣，啊、“把杏扛進我們家。我媽媽一見，埋怨起來：“得文、得武，啥時候到，也不來個電話呢，我們也好去接。”

大叔對我奶奶說：“媽，你看這杏、我和得武給您捎來的，您嘗嘗，”說完臉不紅、氣不喘。一家人歡喜無限，二叔更是笑的使者。那么沉的一包杳，三天也沒吃完，冰箱又放不下。我媽媽說：“真是的，捎這么多，看把得文和得武累的，其實，你看我們樓下那超市，什么都不缺呢?！薄吧┳诱f得也在理兒”二叔說：“你別看樓下那幾間小門臉兒，你別看屋子不大點兒，服務(wù)員笑吟吟的暖心坎兒，有火機、有煙卷兒；有手電、燈泡、盤子、碗兒；有刀子、勺子、小飯鏟兒；有梨兒、桃兒、杏兒，可怎及我們家這綠色食品兒。”我們一家人又樂得前仰后合。大叔卻說：“得武這張嘴，我看也能治好，抓起來，關(guān)一年禁閉?！贝笫寤⒅?，二叔就不再言語，“嘿、嘿、嘿”地樂。“二弟說得挺好的，”我媽媽有點替二叔過意不去。我奶奶躺在沙發(fā)上，笑得淚花四濺：“得武啊，你要聽得文的話：得文啊，你照顧得武啊?！?/p>

第四天，大叔因公務(wù)在身，堅持要走。本來二叔可以多住幾天的，可大叔把眼瞪起來：“走吧，得武，過幾天再走?成心要讓老媽再哭一回?啊?”二叔就鐵了心和大叔結(jié)伴走，臨走的時候，我媽媽囑咐大叔：“以后別那么說二弟了，二弟也是50多歲的人呢，二弟太老實了，”我媽媽的眼圈紅紅的。大叔說：“得武老實?嫂子，你不知道啊，鬼著呢。”下了樓梯，一行人來到街上，二叔突然飛起一腳，把一只礦泉水瓶踢得如離弦的箭。大叔說：“你們看，你們看，連腳都不老實，”

現(xiàn)在他們要住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兩天地過去，樹上的杏由青變黃、然后將會變成紅杏，綴滿枝頭的。大叔回來熱鬧了兩天，又復歸于寧靜，這日子就好比后園那半畝方塘，除非你往里面投擲一塊石頭，才能激起些許水花，平時波瀾不興得讓人乏味、心焦，大叔覺得老屋的蚊子似乎比40多年前多了許多，關(guān)鍵是空氣更污濁了，連屋瓦都有了霉味兒，在屋子里飄飄忽忽著，40多年前，我們這幢老屋簡直算作“豪宅”、全松桂也找不到第二家，它就像一只獨立雞群的孔雀，驕傲地俯視著周圍一片低矮的茅草房?？墒?，十年河東，往日榮華不在了，40年后，它的周圍盡是一幢幢新式的樓房，老屋顯得是那么地破敗和寒酸。大叔住在里面，不由得想：這得武是真沒出息。

二叔每天買菜、做飯，兩個人吃罷，二叔又收拾桌子。這天晚飯時，大叔說：“得武，趁著現(xiàn)在還不算老，得琢磨些掙錢的道啊，也不枉來這世上一回，你一年到頭，在外說書賣唱，能掙多少錢?啊?”二叔說：“嘿嘿嘿，這事，我還真沒想過，再說又有什么好掙錢的道呢?”大叔說：“道有的是，你把西邊那荒山承包下來種果樹，我看就行，或者種樟樹，”種樟樹的確不錯，村里沙書記三年前花20元錢在門前栽了兩棵樟樹苗，當時不過拇指粗，現(xiàn)在有手臂粗了，就有人出每棵200元的價錢要買走，沙書記不賣。二叔就有點動心。“哥”，二叔說：“那承包荒山又不是一個人說了算，得找村領(lǐng)導商議?！贝笫逭f：“嗨!我現(xiàn)在給沙書記、胡村長打個電話不就得了，怎么樣?樹苗錢我?guī)湍愠鲆话??！倍逑胂氤邪纳椒N樟樹也好。

怎么買樹苗呀?怎么和村里簽協(xié)議呀?樹苗長成還得怎么守護?怎么銷售?收入怎么分配?如此等等。前期工作該想到的都想到了，兩個人商量到半夜，二叔說：“行!”意見就統(tǒng)一了。后來大叔又說：“得武，掙了錢，也該給房子換換了。媽還說有合適的女人家，幫你張羅一個呢，你說，現(xiàn)在哪有合適的女人肯進你的門?啊?賣唱那活兒，趁早就洗手吧?！?/p>

二叔一聽就不愿意了：“哥，我這叫說書?！薄罢f書?”大叔納悶兒：“說書和賣唱有什么區(qū)別?啊?”“說書和賣唱當然有區(qū)別，說書是一門藝術(shù)，你沒看中央電視臺還有一檔評書、小品、相聲、笑話、曲苑雜談嗎?！贝笫迓犃司凸貥罚笫逭f：“那是人家中央電視臺，你能和人家比嗎?你還不是賣唱的，啊?”“反正我就要做賣唱的，荒山我不承包。種樟樹你自己種吧，”大叔說：“哎，不剛剛說好的事情嗎?怎么轉(zhuǎn)臉就反悔?你說這合作如何往下進行?啊?”

夜里躺在床上，大叔想，就是和得武合作，那一半的樹苗錢恐怕也沒地方出。家里崔美林是財政部長，把錢把得牢牢的，除了零花錢，就是買獎券也休想她多出2元。崔美林的脾氣是什么時候變壞的?記得剛結(jié)婚以及婚后多少年都是挺賢惠的……都是那個杜艷平，在縣城開桑拿酒店的，本來說好是逢場作戲，可她偏要弄成風風雨雨，桑拿酒店關(guān)閉了。杜艷平現(xiàn)在跑哪了……

一只小老鼠竄到房梁上，把梁柱上的灰塵弄得撲簌簌往下掉，大叔想，這鬼地方……瞎想了一陣，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二叔又去買菜、做飯，只是話少了許多，臉上冷冷的。大叔想起昨晚的事，也覺索然無趣。吃完早飯，又想起那天和黃所長喝酒時，老黃說他有一個親戚想在縣城開一個大酒店，“老俞啊，你退休了，就請你做經(jīng)理，我也快到歲數(shù)了，過兩年咱哥倆一起干。”怎么說完就音訊全無的?想給黃所長打個電話問問，覺得是人家要請自己，自己送上門去問不好，不打電話吧，又擔心老黃那事到底有沒有個譜，不想讓時光虛度。

大叔躊躇了一陣，還是抓起電話。黃所長一接電話就打哈哈，“老俞啊，怎么還沒回去啊，又是被嫂子趕出來了吧，哈哈，一定是的?！贝笫逭f：“老黃你真損啊，我回老家來多住幾天就不行啊，哎，上次喝酒時說的那事沒準又老黃了吧……”黃所長說：“老俞，你真積極啊，這才說了幾天啊，哎，倒是我說啊，聽說貴府的杏子不錯啊?！贝笫逭f：“不錯，你開車來摘幾個走?！秉S所長說：“你看，你看，小氣了不是，哎，說正經(jīng)兒的，過幾天哪，我、還有刑大的老李、老覃，汪莊所的李所長來看你，你就開個‘賞杏會’，怎么樣?啊?”

大叔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長日漫漫，大叔想起要去釣釣魚，去東湖那邊施展施展拳腳。這東湖和武漢的東湖重名。大叔說：“得武，你這把魚竿，太老式了，等我回城送你一把新的?！倍寰蛷谋强桌铩昂摺绷艘宦?。大叔說：“過兩天，有些老戰(zhàn)友、老部下來看我，你在家，別讓小孩把杏糟蹋了，啊?！贝笫遛D(zhuǎn)到門口又說：“小孩都是人來瘋，你給他笑臉，他就能騎到你頭上，我在家他們?yōu)槭裁淳筒桓襾?回頭，我們煮魚吃，啊?！闭f完就提著釣竿出門了。

二叔哼了幾聲，心里老大不愿意，心想得文怎么老是狗眼看人低。但還是把躺椅搬到杏樹底下，把躺椅往外搬時，手碰到一面圓圓的鼓，那鼓發(fā)出“咚”地一聲響，二叔聽起來，雄渾而有力，又想：“得文怎么老是把說書說成賣唱的呢?說書雖然也唱，但和賣唱不是一回事，說書是一門藝術(shù)，光為了掙錢糊口是賣唱的，賣唱的有多少講究唱腔什么的呢?”二叔不禁把圓圓的鼓敲得“咚咚”地響。

村莊的小家伙，聞到鼓聲，好像聽到進軍的號角，圍到二叔周圍一層層，二叔唱：“曾記當年蔣介石，指揮了二十余萬的反動軍，包圍邊區(qū)陜甘寧……”“好前程，萬紫紅，遍地春，社會主義啊，建設(shè)革命難忘創(chuàng)業(yè)的人……”二叔的聲音讓樹上的杏兒彌漫起清香的氣息，果香的氣息在空氣中流動，不遠處那條柏油路上，行人稀少，聞著的人都駐足不前。

后來有一老一少兩個人從柏油路上走下來，順著當年弄臟了我新球鞋的小土路，來到我二叔跟前，兩個人靜悄悄地聽了好一陣，年輕人禁不住喝彩：“好!好啊!老先生，您一定是位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三個字讓我二叔心里很舒服，溫暖暖的陽光讓他閉目陶醉了好一會。一抬眼，呀，來了兩位陌生的客人，老的白發(fā)銀絲、和藹安詳；年輕的文質(zhì)彬彬、神采非凡。二叔說：“哎呀，藝術(shù)家我可不敢當，充其量是個說書的藝人?！薄袄舷壬伦智逦?、嗓音醇和。要說是個藝人，也是藝人中的藝人啊，哈哈哈……”年老的朗聲笑著，“好杏樹、好人家、好說唱，此處果然非凡，”又扭頭對年輕的說：叫、汪，從有關(guān)資料記載看，此處文革期間鬧得最兇，所有的果樹都被當成資本主義的尾巴割掉了，這么說，這兩棵杏樹也是文革后才栽的嘍，按理說此地二三十年的杏樹能長這么粗嗎?“有80年時間了，是我父親小時候栽的，”我二叔說：“我父親去世得早，他為政府做過貢獻，我兩個哥哥都是參加革命的，要不然，別說兩棵杏樹，當年搞運動連這后面的房子都要搞掉。”“難得，難得，”那個叫小汪的年輕人對二叔說：“老先生，您接著表演，您接著表演?！?/p>

年老的點頭贊許。

這天的日子很特別，有一種得遇知音的感覺在我二叔心里萌動?！袄嫖词?，杏已黃，客人千里來我家。請嘗杏，請喝茶，請聽歌，聽我唱支木魚歌，”我二叔瀟灑地把手一揮，村莊里的小家伙熱情似火，這天又是星期日，幾個上小學的半大小伙子嗖嗖地躥上我們老家那兩棵杏樹。二叔青春煥發(fā)，沏茶打鼓嘀溜轉(zhuǎn)：“開書先說‘木魚’頭，太乎景象永無憂，銀樹開花添錦繡，金枝發(fā)葉色光涂。今年豐熟方方有，老少平安添福壽，一路光明到白頭。景地太平無賊寇，村鄉(xiāng)平靖無人偷。買賣營生到處有，任你打開門睡放得銀牛?！?/p>

兩客人也來了性，跟著嘔呀作歌。

未了，年老的問：“聽老先生剛才唱‘開書先說木魚頭，莫不是木魚歌吧，木魚歌，不是應(yīng)該敲打木魚的嗎?怎么老先生你敲的是鼓?！薄袄舷壬?，你不知道，”我二叔說：“木魚歌，不但敲的有鼓，還有小鑼呢!”“長見識，長見識，還有一事，老先生，據(jù)我所知，木魚歌流行于粵地，怎么此地也唱木魚歌?”?！班?老先生，跟你講，流行全靠腳底板，說書藝人一唱歌，天下流行木魚歌?！薄坝械览?，有道理，說得好，說得好啊，這是意外的收獲，小汪，你把剛才老先生的話記下來，要全部記下來。”

太陽還懸在中天，大叔已經(jīng)往回走了，怒氣沖沖的。身后一只塑料桶吊在魚竿上，空蕩蕩的像在蕩秋千。早上往東湖走時，碰到鄉(xiāng)里的民警老吳，這個老吳也是個沒有出息的主，就甘心在黃所長手下混自在日子，干了幾十年的警察，現(xiàn)在連個副所都沒有混上。老吳跟他打招呼：“俞股長，這么有閑，竟去釣魚啦，”大叔說：“你才去上班啊，都幾點了?等老黃見著，你這個月的獎金非黃了不可?！崩蠀蔷徒星骸鞍眩峁砷L，虧得沒在你手下干活，要不然，老百姓的日子還有辦法過嗎?也不怕告訴你，黃所長去縣城了，局長的命令?！贝笫逭f：“那不對啊，我剛剛和他通過電話”。老吳說：“那不對了嗎，他剛剛走的，我這是剛剛下班?！贝笫搴吆吖藥拙?，從黃所長想到自己身上，覺得退休了就是不一樣，別說局長不找了，連新股長的影子都見不著，這就叫“人走茶涼”啊，心里很不舒服。

來到湖邊，選好位置，穿餌、伸竿，許久，浮子動了一下，又猛地往下墜。大叔急忙提竿，一看，卻是一條寸把長的小魚。太陽耀眼，照射得人火氣騰騰。后來還釣了幾條，都是寸把長的，大叔一氣，連先前釣的那一條都一遭拋進湖里了?！艾F(xiàn)在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湖還叫湖嗎?”大叔想：“擱幾十年前，一變天，王八都往家里爬。”大叔就怒氣沖沖地往回走。

還沒到家，往門前一看，門前地上杏核狼藉，一陣風過，把地上的落葉吹得滾過來、滾過去?，F(xiàn)在客人都走了，“藝術(shù)家”三個字留在我二叔的心上了，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暈乎乎像條喝了酒的魚。

“得武!你混賬!”大叔暴跳如雷。他一揚魚竿，那只空桶飛起來，劃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重重地彈到我二叔身上，又滾落下去，滾落得老遠。大叔早年在部隊，投彈一流，得過標兵的稱號。

“得文打我了”，二叔第一個念頭就是：“得文動手打我了，士可殺而不可辱，得文憑什么打我?”二叔就起身坐起來，二叔問：“哥，幾十年我都讓著你，讓到你來打我了?”大叔說：“咦?你都敢跟我頂嘴了，啊?你這不是連我都不怕了嗎?”“我為什么要怕你”，這句話多少年來一直在二叔的嘴里徘徊，它仿佛是一口堵在嗓眼的痰，不吐不快，一旦吐出，二叔覺得無比的酣暢：“你是人，我為什么要怕人呀，我怕身上生虱子，怕晚上餓蚊子，我怕你，你又不是虱子，蚊子?！薄澳?。你，好你個得武，你等著，我看只有把你關(guān)起來，關(guān)你禁閉!”“算了吧”，二叔冷笑著：“好漢莫提當年勇，就即使那股長的位子你還坐著，你有什么資格就把我關(guān)禁閉?朗朗乾坤，難道國法是你定的?”“你，你，你，好你個破賣唱的”大叔氣得渾身哆嗦?！澳泷R上給我滾，給我滾……”

二叔不樂意了，“破賣唱的”四個字，現(xiàn)在讓他聽起來格外刺耳，他騰地從躺椅上站起來，額上青筋亂跳，二叔說：“我是破賣唱的，我這個破賣唱的又沒有請你大股長回來住，你回城里去啊。”二叔嘴巧，大叔嘴拙。大叔說：“我回城里住?這也是我家，我為什么要回城里住7啊?”“好，好，你說得不錯，你不回城里住。我約摸你也沒臉回去住，你那一點事，你想瞞，瞞過誰?從現(xiàn)在起，大股長，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就當沒有我這個丟人現(xiàn)眼的弟弟，我也沒有你這個大股長哥哥”。大叔氣得腦袋發(fā)蒙……

四月里還下了一場雨，雨后，天一天比一天熱，這一年的四月走到頭了，月末這天，突然聽見蟬一聲兩聲嘶鳴。

兩個人的矛盾似乎鬧得還很深。大叔就像得了一場大病，憔悴了許多，一個人在廚房里做飯，弄成灰頭灰腦的，居然也把飯做熟了，二叔見了，生了側(cè)隱之心，但到底抹不開面子，見著大叔的面也不說話，別著臉。

大叔悶了好幾天，昨晚，小姍打來電話，她說：“爸，快點回來吧……”大叔說：“哦——”想想崔美林這么多年一直為自己做飯，也真不容易，真就起了回城的念頭，又聽見大嬸在邊上說：“讓他回來干什么?死那兒算了?！贝笫逵植幌胱吡?，晚上云山霧海地想了半宿，后來想：“怎么連東湖都釣不著魚呢?莫不是上次那地方離人家近，人來人往，人影投到水面上，引起魚的警覺?不行，明天還得去，這回，跑遠點兒，放長線釣大魚?！?/p>

第二天，吃完早飯，大叔就拎著魚竿往外走，突然又收住腳，他看見一臺白色的面包車從鄉(xiāng)間公路上拐下來，行駛在那條小土路上了，小上路凸凹不平，車顛簸得像風浪中的船?！皝砹恕?，大叔心想：“這個老黃，事先也不打個電話通知一下，這是誰的車?不是老黃的，老黃那就是警用吉普，也不是縣局的車……”正疑惑著，顛簸的船就已經(jīng)停到他身邊，大叔看清車門上的字，是省電視臺的車，大叔想：“這個老黃倒是能耐，連省電視臺的車都能搞到。”車窗搖了下來、一個年輕人探出腦袋：“同志，跟您打聽一下，俞得武先生在家嗎?”“我叫俞得文!”“我們找俞得武老先生，哦，我看見了，在那……”車門打開了，一行人走下車來，大叔誰也不認識，杏樹底下，二叔正惶恐不安地站起來，他眼尖，一下子認出那年輕人，那年輕人是小汪。

莫不是搞錯了吧，大叔想……

湖堤深處已經(jīng)先有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在垂釣，他來的時間比較早，收獲也挺多，身邊塑料桶里，幾尾魚正“噼啪”作響，而他坐在那里真像一個得道的高僧，一動不動。

“省電視臺來人找得武?省電視臺的人是不是閑得發(fā)慌了?吃飽飯撐了?連得武也叫先生了”，大叔想：“這年頭真是新鮮事多，管三陪的叫‘小姐’，管得武都叫‘先生’了，省電視臺找得武干什么?要在門前拍古裝戲?”。魚竿上的浮標動起來，大叔一揚手魚鉤掛著魚餌笑嘻嘻地從湖里露出頭來，“這世界真他娘的變得越來越不明白，連魚都變得這么精，跟鬼似的”，大叔恨恨地罵開了。

“不是世界變得越來越不明白了，是你變得越來越不明白了，呵呵呵……”什么時候，白發(fā)老者已經(jīng)立在大叔身旁：“年輕人，釣魚，要心靜、氣平，心不靜，氣不平，如何能釣得到魚?剛才我注意你一會兒了，你心不靜，氣不平，瞅什么都不順，莫不是剛退下來，還是從領(lǐng)導崗位上退下來的?”“咦’你怎么知道!”大叔驚奇地問：“你認識我?…‘不認識，不認識，呵呵呵……”說完、老者轉(zhuǎn)身拎起魚竿，笑呵呵地往湖堤更深處去了。東湖湖水清清，碧波蕩漾，遠方一處小洲很詩情畫意地伸到湖里，洲上的柳，綠得都沒法形容，綠出煙云，一層一層地流動。

2001年4月，月末的這天，在我的老家、二叔自信地接受了省電視臺的邀請，明天去南京演出，也許演一場兩場就回來，也許也會演三年五載：大叔坐在離家遠遠的東湖湖堤上發(fā)了一上午的呆。

講好是早上7:00有車來接的，不用起得太早，二叔睡不著，凌晨4:00索性就披衣下床了，窗外天有些微亮，靜夜里能聽見樹葉在窗外沙沙作響。他想出去走走，一拉門，“哥呀——”叫了一聲。二叔的心一動，就想：那天自己的話說得也是刻薄了些，得文畢竟是自己兄長，走之前怎么得和得文打聲招呼，他要愿意多住幾天就多住幾天，還得告訴他，每次買菜不能買多了，買多了，天熱，放不住，二叔就往回走，二叔住在西廂房，大叔住在東廂房，中間對著是內(nèi)回廊和天井，穿天井時，影影綽綽地，二叔看見一個身影，又高又胖的，正向他移來。

“得武——”影子先說話了：“聽見門響，我知道你起來了?！倍逭f：“哥，你也醒了。”“天太熱，睡不著?！薄暗惹餂鼍秃昧??！薄坝趾f，到秋涼還有多少天?！倍逭f：“我要去南京了，今天就走，不知幾日才回來?！薄爸懒?。”“住不慣這，還是回去吧，歲數(shù)大了，世事看透點，脾氣別那么犟了”。大叔就哈哈地樂了，大叔說：“得武，我現(xiàn)在總算明白過來了，咱們哥仨，誰也沒有你犟，啊?”兩個人慢慢地靠近了，不知不覺，他們就靠到了一起了，他們抬頭看天，天井的上空，天色還是暗暗的，天空中幾顆星星正對著他們擠眉弄眼。在我們這座城市，在我奶奶的影集里，也有他們靠在一起的一張照片——兩個穿著土布衣的少年緊緊地靠在一起。那是一張發(fā)黃、發(fā)黃了的照片，拍攝的時間是40多年前。

面包車走后，大叔一個人來到東湖邊，他順著湖堤轉(zhuǎn)。黃所長他們還沒有來，看來“賞杏會”又黃了。老屋門前，幾個兒童趁著無人，把兩棵杏樹清剿了好幾遍，可是樹梢上掛的一顆紅杏，千方百計也沒有弄下來。

大叔轉(zhuǎn)到傍晚才回來，住完今天，他也打算明天回城里了。

傍晚時分，在我們這座城市里，我奶奶接到大叔的電話，又哭又笑，我奶奶說：“我早就說過，得武是有出息的，得武是有出息的，得文、有合適的女人家，你替得武張羅著，得武的親事是媽的心病啊!得武這輩子要是不成個家，媽就是死了也不安心……”晚飯后，奶奶還在念叨：“得武的親事是媽的心病啊!”奶奶顫微微地要往陽臺走，我扶著她，奶奶說：“他們一時都不過來了。一晃就是2。年了，還是20年前，我領(lǐng)你回過一次，20年沒回去了，現(xiàn)在想回去，也回不了了，乖孩子，我死了，你要把我骨灰捎回去，你把我骨灰捎回去，也算我回老家了?！?/p>

來到陽臺，我們又看到南方那顆最亮最亮的星了，而此刻，在那星的底下，那顆紅杏熟得透了，它從樹梢上縱身一跳，奶奶聽見它召喚自己的聲音，它從樹梢上掉下來，像一朵開得燦爛的杏花，融進我們老家的泥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