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水無香

A

從一個角走到另一個角，再走向第三個角，第四個角，我用步子反復(fù)丈量樓頂?shù)乃闹埽也皇窃跍y量樓頂?shù)闹荛L。樓頂?shù)拈L乘寬與我無關(guān)，天與地有多大也與我無關(guān)，我只在乎我自己的世界有多寬有多長。我的世界正變得越來越小，小得我無法轉(zhuǎn)身無法呼吸，我不得不站到這29層的樓頂上踱著焦慮的步子。此刻，我是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獅子，心情浮躁，恨不得跳出樓頂四周高大的圍墻。不過，請放心，我不會跳樓。我的目光告訴我，從地面到29層樓頂，是一個我的翅膀不能飛越的高度。雖說那縱身一躍是何等的快意，雖說日漸加深的憂郁正在一寸寸縮短與死亡的距離，可我還是抵制向往，抵制正在縮短的距離。我知道天寒地凍的上海，大地的懷抱并非柔軟如母親的胸脯，而是堅硬如鐵，如父親干枯的胸膛。

晚上八點，我攀上了29層樓頂。站得最高，想看到最遠(yuǎn)，希望我的眼睛能洞穿時空，明察深圳，鎖住一個女人的身影。

她叫露水。一個月前，露水去了深圳。然后，就沒來由地消失了。

我不相信露水真的消失了。她沒有消失的理由，盡管她沒有給過我不消失的理由。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她不該消失，不該消失在她的承諾之后。

女人的諾言你也相信么？

露水的諾言怎能不信呢？

女人的諾言是天上的云。

露水的諾言是不變的星辰。

那個我在問，這個我在答。

我寧可相信露水只是暫時的迷失。迷失在深圳那個花花世界里，有什么奇怪的呢？何況露水的男友就在深圳，她或許是迷失在男友的懷里了呢？我笑笑，如果她會迷失到那個書呆的懷里，那早就沒有我的事了。

露水說，她的男友是書呆子。露水說，她不喜歡書呆子。

我的目光飄過上海的上空，凝視南方。露水一定能遙感到我目光中強烈的電波，但我沒有接受到來自露水的強烈電波。我掏出手機，寫了一個情意綿綿的信息，高高舉在空中，按了發(fā)送鍵。這么高的信息總能抵達露水那兒吧？

過了許久，手機響了。我觸電似地跳了起來。操！不是露水，是老單發(fā)來的，說金絲鳥飛了，再去找只野雞嘛。鳥人！老單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無話不說的哥們。我撥了老單的電話。我說我正煩著呢，你別添亂。我說現(xiàn)在我的心都被掏空了，空虛而不安。末了，我又加上一句，我現(xiàn)在正站在29層的樓頂上。老單果真以為我想跳樓呢，一個勁地勸我，女人是尤物，個個可愛，玩玩而已，動什么都別動感情。我說這種自由落體的試驗早就有人做過了，我不想成為無謂的犧牲品。

我隨嘴丟下的最后一句話，不料竟給我惹了麻煩。老單當(dāng)了真，真以為我要做出什么傻事來。一天來幾個電話，現(xiàn)身說法地告訴我他找了有一打的情人，都在一夜風(fēng)流后統(tǒng)統(tǒng)拜拜。這種情感游戲壯烈得讓我想起了蜜蜂，據(jù)說蜜蜂在蜇人之后生命便會結(jié)束。

后來更麻煩了，老單背著我給我弄來一記解藥。老單說，這是一記治愈性欲情欲的解藥。

老單不愧是愛情專家情場高手，為我的愛情作診斷。老單說會不會是露水想分手了？老單沒見過露水，經(jīng)我批準(zhǔn)同意后，老單在QQ上加了露水，和露水聊過天。老單幾次想和露水視頻聊天，我沒批準(zhǔn)，老單沒敢造次。

我說不可能，露水臨走時才和我約定，回滬后將兩人關(guān)系全面升級，將我的職位從朋友提升到情人。

老單說，會不會去了深圳被男友看管太嚴(yán)，或露出了馬腳？

我說假如有這個可能，露水總有撒尿的工夫吧？發(fā)個信息總夠了吧？可幾個星期了，我沒收到過露水的任何信息，包括QQ、短信、郵件、電話等等等等。

老單說，露水撒尿需要多長時間？萬一那書呆子變態(tài)喜歡在衛(wèi)生間做愛呢？

我警告你，少拿露水尋開心，以后她就是你的嫂子之一了。都這時候了，老單還有心思開玩笑。

嗯——會不會出事了呢？比如車禍，比如飛機失事，比如暴病而亡……這并非老單危言聳聽，我早都想到了。現(xiàn)在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露水死了，二是露水出了事。老單開始作細(xì)致的分析，并非?？隙ǖ卣f，絕對沒有第三種可能了。

老單進一步地分析，你去航空公司查查露水有沒有退了返程機票。如果機票退了，說明露水沒死，充其量是出事了；如果機票沒退，說明露水要么推遲返程，要么死了。如果露水死了，她的家人及男友不會有那個心情去退飛機票的。露水家庭富裕，正準(zhǔn)備移民澳洲呢，怎會在乎那區(qū)區(qū)千把塊錢。

不愧是愛情專家，老單分析得細(xì)致入微，深刻準(zhǔn)確。正好有個朋友在機場工作，于是我向她提供了露水的身份證號碼，托她去查詢一下。朋友費了不少的周折，總算查到了結(jié)果，露水退了機票。

按照老單的推理，露水應(yīng)該活著。我的心暫時落地后，馬上又彈到了半空中。

露水退了機票，就一定能說明露水活著么？這畢竟只是老單的推測，或是老單給我的安慰。萬一露水的父母或露水的男友是個摳門的家伙呢？如果真像老單推測的那樣，露水仍然活著，露水為什么又不和我聯(lián)系呢？即使露水食言了不想做情人，回個信息明說不就得了，何須避而不見？我和露水都是讀過十幾年書的知識分子，還會玩那種死纏硬賴的低級游戲么？

我的腦子里苦思著露水給我設(shè)下的疑問。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對露水的思念，我失眠得越來越厲害，現(xiàn)在幾乎是整夜整夜地在天花板上找答案。胡亂地猜測，揣度著許多無根無據(jù)的假設(shè)。我的期望值越來越低，只要露水能活著，對于我就是莫大的安慰了。當(dāng)然，老單的分析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可分析不等于是事實。老單在電話里言之鑿鑿地說，露水絕對不會死，但肯定是出事了。那口氣仿佛露水就在他身邊。我在心里思量著，哪怕是出了天大的事，只要活著就好。

晚上在床上煎魚到凌晨一點多，仍無睡意。翻身起床，出了門，我一個人沿著桂林街走。桂林街很寬，空蕩蕩的，沒了人跡。這么深的夜，這么冷的天，除了我這個為情所困的癡情人，還有誰這時候出來遛達馬路呢？

路邊有一家發(fā)廊還在閃爍著曖昧的燈光。以前光顧過這家發(fā)廊，與小姐們銷魂，隨便得像吃快餐，沒有風(fēng)味，卻有口味。戀上露水后，就再沒來過。現(xiàn)在，我不知不覺地駐足在發(fā)廊面前。我不是想來點口味，是想讓自己身體疲憊。身體疲憊了，心才能得到休息。這么做背叛了露水，我并不情愿，可我需要一次痛快淋漓地發(fā)泄，把埋在心底的痛苦喊出來。再說，露水在哪兒呢？

我在發(fā)廊的門前躑躅時，已有一個瘦高濃妝的小姐瞄上了我。我說還沒休息呀？小姐說在等你呢。然后像一團面和在我身上，我的心寒與冷漠被漸漸溫暖。我把所有的體力都揮灑在小姐的身上。小姐說你不像在做愛，像是拿我在出惡氣。我說異曲同工嘛。出來時我筋疲力盡，身體像一具空殼。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一點。我用手按按太陽穴，那里一陣陣地痛，腰也痛背也痛。隱約記得手機在夜里嘀咕了兩聲。我沒睜眼。半夜三更給我發(fā)信息的除了老單還有誰，無非是安慰的話，或是黃色笑話。拿過手機，果然有一條信息，露水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我從床上突然坐起來。消失了一個月的露水終于來信息了。她沒有死，她沒有忘記我！露水會告訴我什么呢？是向我解釋出事了？出國了？或是……閉上眼睛想了一會，猜來猜去都和老單給我作的分析差不多。一看信息，只有兩個字和一個符號：車禍！等了足足一個月，等來的就是這兩個字。不過，這個信息非常重要，說明露水沒死。我的心情忽然間陽光起來。撥露水的手機，關(guān)機。

B

在QQ里流竄的男人，大都在獵艷，我和老單無一例外。事業(yè)有成，收入穩(wěn)定，生活中再找點樂趣，美死了。在QQ里流竄的女人則多是無聊，也不乏被獵者。當(dāng)我在QQ上發(fā)現(xiàn)露水時，馬上加了好友。

露水是露水的網(wǎng)名。我喜歡這個名字。我鐘情于與女人保持露水般的關(guān)系，在夜間活動，在陽光下蒸發(fā)。我的網(wǎng)名叫綠洲，離不開露水的滋潤。

露水問，書中自有顏如玉，真的嗎？露水的字不像是打的，速度可與周杰倫唱歌比個高低。

這么個老土的問題，無聊。我說，書里有，但是沒有溫度的。

那他為什么那么醉心書本，而忽略了我呢？一個怨婦的自白。

我不知露水所指的他是誰。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后來才知道，露水指的是她男友，一個書呆子，整天鉆研書本而忽略了鮮活的露水。書呆子顯然不懂女人。女人是用來愛用來疼的，女人最怕的就是被冷落。她們都有強烈的自戀癖，只要男人時刻疼她愛她，哪怕做一個寵物也樂此不彼。

或許……我沒說她的魅力不夠，怕驚跑了這只受傷的小鹿，屏幕上出現(xiàn)的是：或許是書對他太有魅力吧？

我以為我說的很婉轉(zhuǎn)，卻低估了露水。露水在研究所工作，而且和我一樣，碩士學(xué)位。

屏幕上現(xiàn)出了一張美女圖，下邊是一行字：露水小姐，還說得過去吧？

果然是艷物，我一陣竊喜。我一定不能錯失，每天晚上八點上網(wǎng)，等露水露面。露水一般在九點左右上網(wǎng)。

你是做什么的？

爬格子的。我實話實說。這年頭爬格子不吃香了，偶爾時書卷的香氣還能迷倒個別不識貨的美眉，尤其是高知的美眉。

書呆子！

露水的回復(fù)出乎我的意料。她沒有被書卷香氣所蠱惑，反而對書香有一種本能的排斥。

何以見得？

我討厭書呆子！

我更莫名其妙。就算我是書呆子，也沒招惹她呀。

書呆子也是分類的。有的書呆子很可愛，比如我。

為了向露水證明，我不是書呆子，或者是一個可愛的書呆子，一個懂得女人的書呆子，我不管露水在不在線，我都給她留言，說著上海的見聞，風(fēng)趣的事。我的特長是寫是編，留言都是長篇大論，笑談趣事。

這一招真的改變了露水對我的看法。我們從一個小時，聊到兩個小時，聊到夜里一兩點，弄得有一段時間早上上班總是哈欠連天。

美人魚上鉤了，美人魚浮出了水面。美人魚比照片還漂亮。第一次見露水時，我就驚呆了，皮膚白，臉蛋純，亭亭玉立，體態(tài)是男人眼里那種多一寸嫌多少一寸嫌少的魔鬼身材。更讓我心里有壓力的是，我的眼睛只能平視到她的白頸，白頸以上的部分須仰視才見。我不得不尋求減壓的方法。我是寫小小說的，每月都能發(fā)表七八篇小故事，我就一個接一個地講給露水聽。自己寫的故事講完了，就講別人的，肚里的故事講完了，就及時補氧。我專挑幽默詼諧的故事，消除露水對書呆子的誤會。露水樂不可支，說綠洲，你比周星馳還搞笑呢。我說哪里哪里，書呆子罷了。露水便握起粉拳來捶我。

露水的粉拳落下時，已被我反手在握。露水堅決地掙脫了。露水說，做普通朋友。我暗笑露水在故作正經(jīng)。也罷，欲速則不達。劉備三顧茅廬、孔明七擒孟獲，都是欲擒故縱的攻心之術(shù)。我尚須假以時日，耐著性子施展平生所學(xué)，把修煉數(shù)十年的文字用在露水的身上。屆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露水一定會玉體橫陳，成為我刀俎上的魚肉。

可我的刀俎準(zhǔn)備得快爛了，露水仍遲遲不肯淪為魚肉。露水有些特別，其他女網(wǎng)友見了面聊聊天就直奔主題，省去了許多遮遮掩掩的口舌。露水則自始自終都很矜持很清純，讓我面對她時不得不一次次扼住蠢蠢欲動的邪念，卻在露水離開后邪念一次次生機勃勃。

我相信爬格子的人不是凡夫俗子，崇高的思想境界和精神美德非常人能及。露水這么說了，我不能毀了所有爬格子人的大眾形象。露水的抬愛讓我的心降到零度以下。我不敢冒犯，只是不失時機地斂聚自己的魅力以期感化露水，并在一個晚上散步時趁機握住了露水的手，且不讓露水解脫。而之后，我所有進一步的努力全然徒勞。露水說她有男友，她不想背叛愛情。我只有伺機而動。

要命的是，我的虛榮心讓我錯失了一次良機。那個深夜，我睡去了，露水來電說她的肚子痛得受不了，讓我送她去醫(yī)院。露水住在肇家浜路，離我住的桂林街有些遠(yuǎn)。我開車趕到露水住處時，露水痛得滿頭是汗，不住地呻吟。我抱起露水，來不及生出邪念就上了車，趕到了醫(yī)院。露水得了胃絞痛，醫(yī)生給她打了一針阿托品，又給她開了止痛藥?；貋頃r，露水疲倦地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發(fā)香從我的鼻孔鉆了進去，害得我握住方向盤的手不停顫抖著，并改變了方向。去我家吧，你一個人回家我實在放心不下。多么地冠冕堂皇！露水什么也沒說。沉默就是默許，我這么主張著把車開到我的樓下，又將露水抱進電梯，抱到我的房間，抱到我的床上。

孱弱的露水面目呆滯地仰臥床上，一頭長發(fā)像一幅水墨畫鋪在床上。豐滿的胸脯起伏著，嫩藕般的玉腿長長地展開，一種男人最心動的病態(tài)美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地敲著鼓。我試探著俯身去吻露水。露水沒動，也沒有回應(yīng)，像一尊女神。我的手觸了電似地抖動不止，向著露水的胸脯滑去，觸動了露水柔韌細(xì)膩的蓓蕾。我聽到了露水的呻吟。我的手更加貪婪。

我是病人，你何以忍心呢？

露水的聲音像蚊子。我驚悸地縮回了手。爬格子的人豈能趁人之危？我不停地說對不起。我看見露水的眼里晶晶發(fā)亮。沖進衛(wèi)生間，我用冰冷的水拼命搓自己的臉。

我再沒有侵犯露水。并非是我修煉成精不食煙火，而是我覺得感情是水到渠成的事，強扭的瓜不甜。我不遺余力地幫著露水，就像露水說的像大哥哥一樣。我的車隨時待命，露水隨叫隨到。露水要寫個文件總結(jié)什么的，啥時布置了，我當(dāng)天就向她交作業(yè)。露水不順心時，更是我大獻殷勤的時候。我雖然開導(dǎo)不了自己，但卻擅長開導(dǎo)別人，我把從余世維那里學(xué)來的東西販賣給露水，聽得露水云開霧散，眉展眼笑。

女人是一塊冰，你用斧子鑿開她，她寧可玉碎。你用溫度去融化她，她化成了水。當(dāng)我的熱量抵達攝氏一百度時，露水這塊冰不但融化，而且沸騰了。在去機場的路上，露水終于化成了水，允諾將我們的關(guān)系全面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一待她回來，她將投懷送抱，做我的真心情人。

C

露水說，我要去深圳。

想書呆子了？

露水說，如果他還是那么地不可救藥，我就踹了他。

不要嘛，書呆子其實才靠得住呢。

感謝書呆子，給了我空子，讓我贏得美人芳心。我只想露水做一滴露水，因為我早入了圍城，身不由己。讓露水的戶口落在別的男人的戶口本上，露水的嬌體藏在我的金屋里，這種情況更適合于我這個已婚男人。別以為我是一個很自私的男人，結(jié)了婚的男人都是這個心態(tài)。事實上現(xiàn)在的我對露水愛得深沉，愛得脆弱。一個成熟成功的男人竟被婚外情牢牢挾持著，我懷疑自己還是不是個成熟成功的男人。

我開車送露水到虹橋機場。寶貝，等你回來。說這話時，我動容了，如生離死別，心被揪得緊緊的。天很冷，北風(fēng)呼呼地刮，窗外的景色變得僵硬起來。車內(nèi)柔情似水，我把空調(diào)開到最大，熱烈得有些窒息。我和露水不再說話，我們纏綿相擁，用沉默稀釋離別的苦痛。

露水檢了票進入大廳，露水沒有回頭，一直向前走。隨著人流登上舷梯，坐在小小的舷窗前。露水在輕輕拭眼。我的目光已經(jīng)模糊，隨著露水的影子移動，直到那個影子在那個的舷窗口固定。

當(dāng)露水從我的頭頂呼嘯而過時，上海的寒流向我撲頭蓋臉地襲來，我的肩開始隱隱作痛。坐進車?yán)?，我用手撫摸著留著露水體溫的座位。

就在剛才，露水就坐在這里，給了我明確的答案。五個多月精心設(shè)計的愛情問卷，終于有了滿意的答案。露水用細(xì)嫩的手摸著我干燥的臉說，綠洲，我投降了，我被你俘虜了，你把我融化了。露水用雙手箍住我的腰。你一定要等我回來。露水仰起頭，遞上熱唇。我感動得一塌糊涂，不由分說地抱住水般柔軟的露水，第一次吻那嬌嫣的臉和濕潤的唇。我們勾著小指，同聲說，Dear my darling！

露水走了，我在幸福地等待。露水的承諾像一支興奮劑，讓我在相思的煎熬中憧憬著甜蜜。露水也一定在相思的煎熬中憧憬著甜蜜。露水與男友長期分居滬深兩地，缺少了耳鬢廝磨的交流，依賴戀愛這個古老的詞維系著一份現(xiàn)代情感，未免太不切實際了。

到深圳的第一周，露水給我發(fā)了幾條信息，在QQ上和我聊了個把小時。書呆子一定又去啃書了，疏忽了對露水的嚴(yán)加防范。

但事情卻變化得突然，變化得毫無緣由。一個星期后，我就聯(lián)系不上露水了。準(zhǔn)確地說，是露水不和我聯(lián)系了。起初我以為露水不方便，后來我又擔(dān)心書呆子發(fā)現(xiàn)了露水的蛛絲馬跡?？扇兆右惶焯爝^去了，露水藏到了日子深處，音信皆無，我感覺不對勁了?，F(xiàn)代通信不拘一格，何以連個音信都沒有呢？再有不便，再有難處，總有如廁的時間吧？我以不同方式向露水扔出一束束信號彈，統(tǒng)統(tǒng)沒入湖中不聲不響。露水手機關(guān)了，QQ頭像灰了，我的手機沒有動靜，我的收件箱沒有動靜。

漫長的兩周過去了，露水被深圳的烈日蒸發(fā)了。這個周末的中午，是我和露水約好了去機場接她的時間。我明知露水不會回來，還是去了虹橋機場。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那個航班的乘客全走了，我的雙眼也望穿了。我的心情又一次次被牽掛和擔(dān)憂拋向谷底。

半個月我精神恍惚，做事丟三落四，沒逃過老總的眼睛。老總說，批給你幾天假，好好休息。你現(xiàn)在瘦了幾圈不要緊，萬一把我的賬做錯了，我就賠大了。

我是該請假了。上班也是心不在焉，什么事都沒做，什么事也不能做。萬一真的如老總所說做錯了賬，或者點錯一個小數(shù)點，麻煩就大了。我把工作安排給那些屁顛屁顛急于表現(xiàn)的下屬。老總揮筆在我的假條上簽了名。多休息，身體是本錢嘛。老總意味深長，我沒吭聲。

老總看出我有些不悅，討好地說歐陽總監(jiān)，你這是為誰憔悴為誰心碎呢，不必這樣，女人嘛，就是一件高檔皮鞋，穿舊了就扔，扔了再換新的，連鞋油都不必擦。

老總的眼里露出狡黠，看破紅塵似地。人家克林頓當(dāng)總統(tǒng)還談女朋友呢，也沒累成你這個樣子啊。

我必須承認(rèn)，在很多方面，我遠(yuǎn)遠(yuǎn)不及老總。老總換起女人來比換皮鞋快得多了。除了錢，他對誰都沒感情。

休假了。我一門心思全落在露水身上，只要眼珠子活動了，中心思想就是露水。從認(rèn)識到相愛，從見面到分別，究竟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讓露水離我而去呢？露水在臨別時將感情推向了高潮，為什么又來一個突然的跌落呢？她是不是也像股市的大盤被人所操縱呢？

明知道找不出答案，但還是要去找。其實答案已很明確，想過一千遍了，可還是要來回地推敲。

我成了一個活靶子，被思念的子彈密射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我已承受不起這樣的子彈了，再這樣下去，我會變成祥林嫂或阿Q了。

為了閃避子彈，我向老總請求上班。上班忙起來，煩惱就不會纏身。而且辦公室里的女會計，長得都漂亮。要不是受了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句警世恒言的啟示，我早就下手了。老奸巨滑的老總知道我對工作沒安那么好的心，堂而皇之地說，安心休息，不要牽掛公司的事，總監(jiān)的位置我一直給你留著呢。我冷笑。你不給我留著，我就給你換個地方，到看守所去睡幾天，我抓著你偷稅的把柄呢。

我把自己塞進超市的免費車?yán)?，站在熙熙攘攘的乘客中。窗外的上體館、美羅城是一幅幅沒有生命的浮雕，在我眼里一點也不生動。我又從桂林東街走到桂林西街，一圈一圈地走，把正午的太陽走成殘喘的夕陽。我站到29層樓頂上，伸出空空的手在空中揮舞。我對上蒼發(fā)誓，只要露水能回到我的身邊，我一定摘一顆最亮的星星送給她。

就在這個夜里，我收到了露水的沒頭沒腦的兩個字：車禍！我的心寬慰了許多。接著露水又是杳無音信，隨著日子的推移，我的思念與日俱重。我的想法越來越奇怪。如果沒有露水這個信息，我就當(dāng)露水從世上蒸發(fā)了，在痛定思痛之后，一了百了。可現(xiàn)在我知道露水沒有蒸發(fā)，而且出了車禍，除了思念，我又多了一份擔(dān)心。

你說露水出院后會不會缺胳膊少腿的，那臉蛋會不會留下疤痕來？我問老單。老單說，現(xiàn)在你該快刀斬亂麻了，出了車禍肯定要留下創(chuàng)傷來，說不定又胖又丑又老呢。我嘆息，斬不斷，理還亂啊。我不敢想象，如果拄著拐杖傷疤累累的露水站到我面前時，我還能否坦然接受？老單說別再為露水衣帶漸寬了，露水終究是別人的女人。我說我瘦了二十幾斤了。老單說，老同學(xué)呀當(dāng)心身體，40歲的人了，再被感情折磨得神魂顛倒的，不值得，該把事業(yè)放在首位了。

我對著鏡子照照。眼堂凹了下去，臉龐越發(fā)瘦削，下巴也尖了起來，微微隆起的啤酒肚現(xiàn)在已是一馬平川。如果露水看到了我這副模樣，會心疼么？

D

露水沒有來看我這副尖嘴猴腮的樣子，家茵來了。家茵來的不是時候。

家茵是我丟在連云港老家的老婆。那天上午，天很冷，我反正不用上班，睡到了10點多。在床上接到了家茵的電話，我吃了一驚。家茵說快來接我，我到了上?；疖囌?。我發(fā)動了車子，任眼屎寄居著，胡子張揚著，頭發(fā)蓬松著。家茵在車站見到我時，嚇了一跳，說歐陽乾，你堂堂財務(wù)總監(jiān)，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工作忙唄。我的態(tài)度是冷淡了點，誰讓她來得無聲無息呢。家茵大包小包的提了很多東西，像是要來上海定居似的。還有大肉圓、機加工掛面、紅燒肉都是弄好的，都是我愛吃的連云港特產(chǎn)。

家茵每天變著花樣做我愛吃的飯菜，濃郁的連云港風(fēng)味。若在平時，我會風(fēng)卷殘云。現(xiàn)在我沒有，我沒有那個心情。家茵洗了碗筷，又跪在床沿給我按摩，從上捏到下，一寸肌膚也不放過。家茵說，歐陽，你請兩天假，陪我去看外灘好嗎？

我正在休假呢。第二天，我和家茵去了外灘。外灘有不同國度的建筑，風(fēng)格迥異，都是老外們當(dāng)年留下的。家茵拉著我四處留影，一會挽著我的臂彎靠著建筑群，一會偎著我的胸脯背對黃浦江。家茵上照，溫柔甜美，像只找到了歸宿的羔羊。我站在家茵的背后，冷峻，憂郁，像一座沒有生氣的山。家茵挽著我的手說，別那么冷漠嘛，你是我的山，依賴一生的山。

外灘建筑古典而莊重，融合不同的風(fēng)情。家茵不時地點評幾句，尤以離開外灘時的幾句點評最為經(jīng)典。家茵說，你看當(dāng)年這些老外們花了多少心血來建設(shè)外灘，最終不都留給了上海？在別人的地上種瓜，種得再甜，也是別人的，你什么也帶不走。

我皺了下眉頭。我在想家茵這句話，似乎隱含著什么。家茵為什么這時候來上海呢？我又想到這個問題。巧合吧？我認(rèn)為這完全是巧合。家茵在幾百里外的連云港，不可能知道我在上海的事情。除了巧合沒有別的解釋。

很久沒聯(lián)系老單這小子了。自從家茵來了，就沒給過老單電話，老單也沒給我電話。我撥了老單的手機。我說家茵來上海了。老單說，哦，難怪你不來電話了，重色輕友！我說彼此彼此吧。老單說家茵不錯，兄弟要好好犒勞嫂子一下喲，不要未老先衰，過早地偃旗息鼓了。當(dāng)晚，我真的要了家茵。這是家茵來了半月后我們的第一次。事畢，家茵像只貓蜷曲在我的懷里，哭了。家茵說了許多牽掛我的話，像初戀的小女生。

家茵來了以后，我越來越少地去認(rèn)真思念露水了。我的思緒常會被家茵打斷而不得要領(lǐng)。日子里多了個說話的人，我的情緒慢慢好了起來，身體日漸豐腴。偶爾，我會上網(wǎng)看看。露水的頭像一直灰著，像一張遺照，讓我回憶著，我已心如止水，沒了傷感，傷口慢慢地愈合了。偶爾我還會登上29層樓頂，呆呆地向南眺望。我不再幻想什么，只想給我和露水找個偏僻的時空。露水已淡出了我的視線，而且露水的面孔正在被家茵所取代。家茵就在樓下，在家里等我?；氐椒块g，家茵正在看電視。我從書架上取下畢淑敏的《女工》，坐在沙發(fā)上看。很久沒看書了，內(nèi)心總是浮躁，眼睛與思想背道而馳。我奇怪自己現(xiàn)在居然能如此平靜地閱讀，一顆心還能隨著書中蒲小提的起起落落而起伏。我看得出神時，家茵將一碗香熱四溢的雞蛋面端到我面前。

我的身體恢復(fù)如初，老總恩準(zhǔn)我上班。老總適時地點撥我，說歐陽啊，女人是有不同風(fēng)味的。老婆是主餐，情人是加餐，小姐是快餐。你這個人呢，有時主次不分，容易混淆，把加餐當(dāng)主餐吃，遲早要吃窮家的。加餐是什么，是高檔調(diào)味品，你能常吃嗎？我說謝謝老總。老總就是老總，對他的下屬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鳥兒撲閃著翅膀，將夏天的氣息帶來了。家茵來上海五個多月了。家茵說，想回連云港了。我沒同意。我是真心挽留家茵。家茵在我身邊，我的日子滋潤了，生活有規(guī)律了，下了班就想回家。家茵把我的日子打發(fā)得井井有條，雖然日子平淡無奇，生活平淡無奇，夫妻的感情也平淡無奇?？蛇@種日子是充實的，感性的。與露水相處的日子固然出彩，可那是一抹爬上你指尖的陽光，還將從你的指尖悄悄溜走，光陰逝去了，什么也不會留下。

現(xiàn)在，我很少再去想露水了。露水就是一滴露水，不慎落到我臉上，舒爽過后，又慢慢地被太陽帶走了。偶爾回想一下，然后像吹了的灰不著痕跡。

E

露水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時，我已徹底走出了憂傷。而且我們，恍若隔世。

我很久沒出來散步了，直到上海這詩意的秋天蘇醒了我。挽著家茵，走出小區(qū)，在上師大校園里尋找閑情逸致。校園里一對對年青的情侶，漫步在梧桐樹下，竊竊私語。相比之下，我和家茵青春已逝，不禁黯然神傷。

晚風(fēng)徐送，把梧桐樹梢的夕照吹跑了。秋的涼爽在臉上摩挲，家茵摟緊了我的胳臂。

我們走得很慢，踩著地上的落葉，感知生命的季節(jié)。從夏天走向秋天，我們在走向成熟中品味生活，理解生活，探索生活的奧秘。

一個女人腆著肚子，偎在男人的懷里，漫步在醞釀新生命的旅途上。女人走得很謹(jǐn)慎，像鴨子馱著笨重的身體。男人也很謹(jǐn)慎，認(rèn)真地抓著女人的手。這是生命的一個過程，我和家茵也曾擁有過這樣的時光。我也像這個男人一樣，幸福地攙扶著家茵。這對夫婦與當(dāng)年的我們是何等地相似，幸福的生活就是這樣被一代又一代地相傳下去。

就在擦肩而過時，我忽然覺得女人面熟。我?guī)缀躞@叫起來。露水！我捂住嘴，把這個名字咽回肚里。

我勾著頭回望，沒錯，就是露水！我非常驚訝這個發(fā)現(xiàn)。家茵一點也沒有看出，因為我的腳步在欲停未停間，未作停留。

我含糊地和家茵說著話，心里在琢磨著一個謎底。

我必須破解露水給我布下的謎。雖然這個謎底對我來說已沒了現(xiàn)實意義，可它畢竟苦苦地困擾過我。雖然露水和我的故事早已結(jié)束，可我仍想了解露水現(xiàn)在的生活。我試著撥了那個久違的號碼，電話通了。

我，我是……我緊張著。我是綠洲，哦，歐陽乾。我把手機抓得牢牢的，生怕手機摔了似的。

你好歐陽。露水平靜如常，像接聽一個公務(wù)電話。

想見你一面，方便嗎？

露水沒有推卻。

會是怎樣的見面呢？在我最傷感的時候，我曾設(shè)想過好多場景，譴責(zé)謾罵？傾訴衷腸？默默牽手？后來時間長了，就不再想這玄之又玄的事了。

我站在鏡子前照照，眼角添了皺紋，兩鬢有了白發(fā)，這是那段傷感留下的烙印吧，要不要收拾一下自己呢？

不必了。

上師大的校園已投在秋天的懷抱里，落英繽紛，覆蓋如毯。梧桐樹光溜溜的，在秋風(fēng)中瑟縮。

我準(zhǔn)時到了上師大的校園，懷著身孕的露水正在散步。見了面，露水先開了口，我這樣子是不是很丑？我端詳一下露水，是丑了許多，但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傷痕累累。我恭維地說，女人最幸福莫過于這個樣子了。我為什么要恭維呢？我又怎能不恭維呢？我和露水生分了，我只能這么說話。

我們都在尋找合適的話題，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那段尷尬的往事不去碰它了，聊聊彼此現(xiàn)在的生活吧。露水過得很好，不去澳洲定居了，書呆子從深圳調(diào)到了上海，而且已在今年年初結(jié)了婚，愛的結(jié)晶正在萌動。

車禍這個詞在我的嘴里滾來滾去，一不小心，還是滾了出來。你還是很漂亮，車禍竟沒有損傷你的燦爛。我又恭維了一句。

露水說，一場小車禍而已。

一場小車禍？我重復(fù)了一句。露水說得好輕松，而這場小車禍卻讓我如臨滅頂之災(zāi)。

露水說，那是到深圳一周后，我坐公交車去蓮花山看鄧小平雕像，在商報路上，公交車被后面的大貨車撞上了。我的腿被擦去了好大一塊皮，流了很多血。我住進了福田婦兒醫(yī)院。就是這場車禍讓我認(rèn)識了我的書呆男友。他像變個人似的，書也不看了，一日三餐伺候我，時時刻刻守在醫(yī)院，幫我揉搓傷腿，說是利于血液循環(huán)。他圍著護士問這問那，腿傷會不會感染，腳拐會不會化膿，會不會留下傷疤。他原來不會弄菜做飯，為了我竟然煲了幾次骨頭湯，說書上說喝骨頭湯恢復(fù)得快。晚上他怕碰到我的腿，爬在床沿邊睡了二十多天。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床頭柜上有一插花瓶，每天都換一束新的鮮花，書呆子也懂得了浪漫。露水說到這兒，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為什么不給我一個信息呢？

露水有些不自然。露水說，從我住院起，我就一直被書呆子感動著。我重新審視書呆子，我發(fā)現(xiàn)他是可愛的，他的愛深藏不露。我想該結(jié)束我們的故事了。我一時想不出辦法來，只好采取暫不聯(lián)系的辦法。我以為，你會從失落中走出來。

新的故事開始了，就注定要結(jié)束一個老的故事。我凄慘一笑，于是你自顧地享受著幸福，把悲傷留給了我。

女人嘛，在愛情方面，總是有那么點自私的。露水自嘲地說，不過個把月后，我和老單聯(lián)系了，老單沒和你說嗎？

我怔住了。老單和我說什么？老單什么也沒說。

露水也怔了一下，然后喃喃地說，你愛人沒有來上海？

露水的話讓我驚得非同小可。露水竟然知道家茵來了。原來我是透明的，而露水家茵老單卻隱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一定是老單出賣了我。

露水的臉上漾著幸福的微笑。我快做媽媽了，我也明白了許多書本上沒有的道理。生活是平淡的，平淡的才是真實的。

你老公讓你明白的？我說，你老公呢？

哪，書呆子坐在那看報呢。露水一指遠(yuǎn)處的石凳子。石凳上，一個男人戴著眼睛借著路燈在看報。

我剛才進校園時就看到了那個男人，在夕陽的余暉里看書。一看就是書呆子，卻不料到竟是露水的書呆子。

還是書呆子。露水笑出了聲。

告別露水，我打老單的手機，沒頭沒臉地把老單罵了一通。老單打著哈哈，說你得感謝我，我給了你解藥，拯救了世界上最后一個好男人，拯救了兩個家庭，何罪之有？！

我問家茵，你為什么來上海？家茵穿著睡衣，正在看電視，朝我擠眉弄眼地說，答案在你的肚里。

忽然，我覺得我是幸福的，幸福地掉進了一個圈套里。我把手伸進家茵的睡衣里，揉搓著家茵的乳房。

家茵水樣的激情像溫泉的水泛起了泡，手指掐進我后背的肉里，撒著嬌說，來吧老公，種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吧，別人的地再好，也是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