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媽媽大棉襖套小棉襖妝成一朵重瓣的花,沾著露水迎著茫茫的霧趕進京去。
薄薄的雪,赤裸裸的行道樹,偶爾停下幾只飛倦了的鳥,卻學不來倔強裝不像最后的樹葉。這是媽媽電話里的北京。
我想象不來那天空,是否空曠如老人的額際?
這時候想起的老人家,曾經教我把巧克力新地兌了可樂吸著喝,那天肯德基的落地玻璃窗外,陽光似今天一樣好。我還只是半懂事的年齡,只憑一杯自創(chuàng)的巧克力奶昔就認定他是永遠不會老去的人。
可他還是熬不過第八十九個冬天,熬不到第八十九個小寒。
3號凌晨去世的蔡爺爺,媽媽就是奔他進京的。
最近的報紙雜志上,一定是滿山滿谷的惋惜緬懷追思,幾組鶯啼幾湖清淚。不同作者不同筆調不同角度,抒寫同樣的感傷同樣的贊美,贊美他的老延安身份卻談許多許多戀愛,他堅持純真捍衛(wèi)浪漫,他鮮衣怒馬哈哈大笑,他的詩行真誠炙熱……如何如何。贊美過后的感傷,是誰誰誰誰的送別,安慰他的在天之靈。
我那年輕而散漫的記憶呵,尋覓不到對蔡爺爺在文學上的崇拜和敬仰,尋覓不到發(fā)言權。對這位我崇敬的老人,我的發(fā)言權似乎只有巧克力奶昔,也許還能算上飯菜香和老人斑。小時候我常給他送飯。從媽媽鍋鏟下到他家飯桌上,短短五分鐘的石板路和上下樓梯,我忍住油菜心的誘惑,忍不住對醉排骨的欲念。偷吃一口,慚愧一宿。因為開門的那只手豪氣沖天地拍拍我的小肩膀,就恍惚時空一轉,老同志和小同志在1938年的延安某一個窯洞口。我還曾在他朗誦詩篇時充當過他的人工照明設備兼話筒架!在甲申猴年西禪寺的中秋夜,“西禪邀明月”——福建作家沙龍上,燈光如天上圓月一般明媚卻遙遠。我左手手電筒右手麥克風地為他舉著,沒有記住他的慷慨陳詞,卻記住他執(zhí)著詩稿顫巍巍的手,滿手背的老人斑,老人斑下微微起伏著的靜脈管。那脈我以為永遠流淌著青春的血液河流,那脈我以為永遠都在沸騰的血液河流,現在終于冰封了。
從今以后蔡爺爺他仗劍踏歌,也只在另一方宇宙。他的喜悅歸他,我們的哀傷歸我們。
我們要哀傷嗎?
媽媽說得對,人走了你痛苦萬分,不如他在的時候為他做滿十分。
我們?yōu)槭裁匆?蔡爺爺,他已見過了那么多好陽光!
辣
我一直記得是冬天。
在我家陽臺可以明明白白看見,那家飯店靠門的桌上有幾道菜。
常常沒有人管的午餐時間,我會點一份四塊錢的麻辣豆腐配飯,有時再加一個榨菜肉絲湯。
而在這之前某個冬天,月亮還沒爬到六樓的幾點鐘,我咬到辣椒,小小的一口,然后,在飯店門前往返跑,一邊哈著舌頭。
究竟,是不是愛吃辣?
自號水煮軍團團長的我,真的愛吃辣嗎?
第一次吃水煮魚,是干媽帶著去的。同桌聽說有川菜館前經理,有的來自某某辣椒故鄉(xiāng),有叉叉圈圈三角形,來頭統(tǒng)統(tǒng)不小,所以我的血沸騰了。
我記得的事實是,其他人都倒下了,我還活著。
和彬和欣瑤去塔巷那家店,是第二次。上沙場前,我在橄欖店買了兩瓶礦泉水。根本不能叫水,該叫冰塊。
吃得面紅耳赤,但我沒喝那水,只是讓它們慢慢融化。
彬把浮著的干紅辣椒打包回學校,聽她說班上有一位江西老哥,家里的辣椒是吊在屋上隨手抓著吃的。
江西老兄當場演練了一遍,當然我不在當場。
那不是我的境界。
我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愛吃辣。
吃火鍋,總要紅鍋,辣得流鼻水,不算,沒有辣出眼淚來,哪里算辣?!
上上次辣出眼淚,都有五六年了,東方紅的干鍋肥腸。再點,就沒有了感覺。
上次辣出眼淚,是兒童節(jié)拉了干爹一起上東方紅。始作俑者乃心懷不軌的農家茄子。猝不及防。
YOSHI YOSHI。
味蕾是有記憶的。
大汗淋漓紅腫著雙唇扁桃體發(fā)炎沒有關系。
連老田都會對著我喊水煮魚水煮魚。
真想有機會請老田好好撮一頓水煮魚。
福州剛剛有拉面館的時候我認識了辣子。
一碗拉面只要兩塊錢,筋斗面,醬香的湯,艷紅艷紅的辣子。
回莆田半年我才發(fā)現一家小館子,榨菜肉絲湯有記憶中的味道,韭菜餃子配飯,自己家炒的辣子,潑在飯上,食欲大大地被誘惑。
饞蟲出洞。
今年在爹娘的響應下,阿姨開始頻頻出桌一道“辣椒肉”。
辣味只有一點點,或者說,味蕾沒有那么歡欣鼓舞。
不過在家特別受歡迎。
曾經在將樂的某飯桌上,蘸了一滴泡辣椒的醬油嘗味道。人家大叔吃的是辣椒,我嘗的是醬油。
我沒有倒下,但是灌了兩瓶雪碧。接著,在去南平的火車上,猛找?guī)?/p>
這大概是麻辣豆腐同一時期的段子了。我總是不厭其煩地提起。
大概是想佐證,我不是天生能吃辣的。
大概在吃辣的時候,是我最勇敢最堅韌的時候。
天 冬
天是慢慢地冷下來的,生活是慢慢在改變的,一光年是像一秒一樣慢慢過去的。
我想念一顆融化在大衣口袋里的奶糖。
這段時間我持續(xù)囫圇吞棗地讀詩。不分派別、不論國籍、不辨雌雄。
從歡喜讀到惡心。胃動力不足,腸胃功能紊亂,全部都不消化。
我試圖尋找一種行之有效的催吐法,用手掐住舌根解救不了我,只是吐出一點點膽汁胃液,更多的東西則留下,強迫我用食管胃壁感受它們的堅硬。
那些膽汁胃液呢,抱歉我還沒學會嫵媚手段,使它們變得更明晰而徐緩。
天冬,雨滴垂向松尖調出一派蒼茫、一片墨黃。
文字對我仿佛有天生的吸引力。當我手中捧著書,即使是本畫冊,我也會不自覺地先把目光投向文字。影像與圖片已經為我確定下了一個形態(tài),而文字才可以讓我展開漫天連綿的聯(lián)想。
可現在我厭倦了文字游戲。含義寓意引申義,躲在字里行間玩跑跑抓。如果我想知道結果,可能必須翻到378頁后。
現在的我似乎更樂意不去想,不費力氣。我不愿閱讀,而是看??串?,或是方塊字的排列組合,只是隨便看看。如果有一些句子它的主謂賓定狀補殘缺不健全,那也不礙著我喜歡看它;如果有一幅圖我看不明白,我會只是記住而非揣想。如果目錄告訴我它叫“雞皮疙瘩”,它就是雞皮疙瘩。它可以肆意不安騷動地變形夸張分解,卻不會失去它的本質。
開始看畫。雖然我只會笨拙地盡量拉伸或彎曲線段,這并不妨礙我看著一幅幅百萬美元為單位的畫印在16開銅版紙的左上角和右下角感到莫大的幸福。馬奈、莫奈、杜尚、塞尚……他們的名字與他們的畫作在我的頭腦中從非常相似到完全不同到沒有分別。我只需看著它們,看著那淡彩中的深邃,看著那筆觸與色塊被沖散再聚合,而不用費力氣思想。對于一顆混亂而泥濘的頭顱來說,取決于眼睛的喜悅是多么純粹輕松!
天冬,是故思想開始倦怠嗎?
身體籠罩在熱的重量下,手枕著扁扁的后腦勺,下一秒忘記上一秒的想法,下一秒推翻上一秒的決定。懶洋洋地等光線越發(fā)暗下來,我寧可把身體留到更冷一點的空氣中暴露。
趁手機在手邊,就把感覺刻錄下來;趁MP3還在電腦上充電,就把小段落轉存進去。
還來不及想,一會塞上耳機,喜歡的歌是不是會跳過我那不成器的惰性的自我滿足的小思想,緩緩流淌。
夜已經撒開大網逮捕每一個人。
天冬,我沉溺于一個睡眠不能確定的暮色里,掙扎著起床。
天使暫時離開
紅牌。
把光溜溜腦袋用力頂翻藍衣大個子的,不是20號,是10號。
不是剛剛替補上場的特雷則蓋,是齊達內。
最堅固的后防線,也抵擋不了那張紅牌。
齊祖的告別演出,就這樣劃下一個畸形的句點。
不光彩,不理智……我們可以用上所有所有譴責的詞來形容那個動作,可是,全世界熱愛齊祖的人們,還沉醉在他行云流水無意一般的足球藝術中的人們,還膜拜著他那顆閃光的點球的人們,看著他噙著淚光與大力神杯擦肩而過的背影,誰忍心責怪?
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
也許最不能原諒他的,是他自己吧。
告別演出,毀譽參半。齊達內終究不是圣人,也不是特立獨行的誰誰誰。他身披榮光一頭撞向黑洞,但那個時刻,天使只是暫時離開。
是的。天使只是暫時離開,我們安慰著說,未來會有更多的偉大球員更多的美好進球,齊達內不是唯一,他的錯也不是唯一,像一場電影的悲傷時刻,無論多么經典,那不是唯一的悲傷,很快人們就釋懷,生命最苦是變化快,五味雜陳終究只留給他慢慢品嘗。
希臘文里“悲劇”的原意是山羊之歌,人們在酒神贊美歌中的描述擴大到了酒神以外的神話。所以悲劇是個人主義的,英雄主義的,神話主義的。
所以悲劇屬于馬拉多納,所以悲劇屬于齊達內。
告別演出,世界是舞臺。柏林蒼穹下看不見云彩,等不到天亮美夢就醒來,守護天使暫時離開。
如果你愛神話故事,請平靜面對那一道暗傷,平靜等待,天使會做出美麗的安排。
如果你愛神話故事,請堅信天使只是暫時離開。
法國隊中沒有人透露馬特拉齊和齊達內說了什么,但是特雷澤蓋說:“齊達內可以昂首挺胸地離開賽場。人生中還有比足球重要的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