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上半年,章武先生出版了他的新書《東方金薔薇》,這是一本有些“獨特”的書:四十五篇散文,篇篇寫人,而且寫的都是文壇藝苑里的“大人物”——古有陶淵明、杜甫、蘇東坡,近有魯迅、巴金、郁達夫、林語堂,今有郭風、何為、華君武,外有馬克·吐溫、梭羅、東山魁夷,等等。一一讀下來,讓人產(chǎn)生些許“后現(xiàn)代”意味的錯覺,讓這些不同時代不同膚色不同氣質(zhì)不同裝束的詩人、作家,在作者用此書搭建的這個寬闊的舞臺上同時登臺亮相,可謂蹊徑獨辟,萬千風情。導演這臺戲的是將全部心思傾注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章武先生,這是他的第七本散文集,這本內(nèi)容和編排體例與眾不同的書是福建文壇第一本,放到全國去也是少見的。
前蘇聯(lián)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寫過一本《金薔薇》,也是寫文壇藝苑人物的,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風行過,我生晚矣,沒趕上風行時期故沒讀過,至于章武先生在“跋”里邊謙虛地懷疑《東方金薔薇》是否有掠《金薔薇》之美的嫌疑,我倒不這么看,最粗心的讀者也能分辨兩本書的異同,起一個相關(guān)的書名,只不過是對那本書的時代的一個念想、對記憶密碼的一次恢復而已。
古話講,畫鬼容易畫人難。誰都沒見過“鬼”,您怎么畫,“鬼”就是什么樣兒,“人”就不同了,有模有樣,有靈有肉,胡亂不得。寫人的散文也是如此,寫人容易但把人寫“活”卻難,尤其像這本《東方金薔薇》,筆墨全集中于文壇藝苑里的“大家”和“名人”,寫“大家”的文字早已汗牛充棟,“名人”也是名聲在外,“大家”和“名人”系文學上的熟悉之人,要把“熟人”寫好似乎就難上加難了。所以這也是一本有難度的書。好在章武先生找到了開啟本書難度的兩把鑰匙,一是把握準了寫人的姿態(tài),二是熟稔地運用寫人的技法,終究“寫”成了一軸萬千風情的文壇藝苑人物圖。
寫人的姿態(tài),就是你懷有一顆怎樣的心去寫你心中想寫之人——是不敬的指指點點油腔滑調(diào),是跪下來的哆哆嗦嗦不敢正視,還是平等對話的敬畏之心與感恩之情——這是決定寫人散文境界高下的直接因素,是散文的“根”,“根”深才能葉茂。據(jù)章武先生說,他把《東方金薔薇》呈給病榻上的老作家郭風,老作家用抖動的手翻開目錄瀏覽時,眼睛亮了一下,說魯迅、巴金……你也敢寫?我不敢寫。郭老的話意味深長。不過,章武先生寫了,還寫了李白、杜甫、陶淵明,寫了馬克·吐溫、梭羅、川端康成等等如雷貫耳的文壇大師巨匠。章武先生為什么“敢”寫他們?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把握準了寫這些“人物”執(zhí)筆時的姿態(tài),在平等對話之間飽含敬畏之心與感恩之情。章武先生在“跋”中表露了這種姿態(tài),他說,“無論初識或深交,皆為在人品與文品上我所敬重之人,他們?nèi)鐜熑缬选⑷缧秩绺?。我無意對他們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進行評價和論述,只試圖以敬畏之心、感恩之情,描述他們?nèi)绾我I(lǐng)我走上文學人生的漫漫長途,燭照并潤澤我心靈的山山水水。”有了這種姿態(tài),就沒有“敢不敢寫”的問題了。事實上,章武先生寫人所秉持的“敬畏之心”和“感恩之情”不僅讓這些寫人散文有了一個視野開闊的新境界——就像宋人所說“器大者聲必閎,志高者意必遠”,而且對所寫之人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和新的判斷,這些新發(fā)現(xiàn)和新判斷并非學者理性的評價成果,而是一個散文家在感性體悟中不經(jīng)意的流露,應(yīng)該說這是對大師形象的豐富。
作者是怎樣寫魯迅和巴金的呢?寫魯迅的標題是《早安,魯迅先生》。作者離開紹興離開三味書屋是在“夕陽斜照的黃昏時分”,但作者卻在心中真誠地道了一聲:早安,魯迅先生!這是為什么呢?原來文章就在一個“早”字上做功夫,“這個小小的‘早’字,就像一支搭在彎弓上的箭,能讓人產(chǎn)生無限的聯(lián)想”,作者的想象就此展開,表述了作家早起寫作的習慣和成名時間的早晚與作品是否成功和文學成就高低無必然聯(lián)系,然后話鋒轉(zhuǎn)回自問,“魯迅先生的‘早’字,到底意味著什么呢?”作者認為,魯迅通過小說中的人物對國民劣根性和“仁義道德”的“吃人”本質(zhì)的思考和發(fā)現(xiàn),是最早的,“不但早于他的同代人,甚至到了今天,也沒過時”。應(yīng)該說作者對“早”字的感性闡釋,是對魯迅先生形象的豐富,是作家視角的一次獨特發(fā)現(xiàn)。
在《巴金的手稿》一文中,作者表達的是對巴金先生的一種敬重之情,作者的寫人姿態(tài)與寫人目的完全融合。文章直抒胸臆:“他的書,是愛,是火,是希望,他那堅持‘說真話’的勇氣,他那敢于自我否定的人格力量,是20世紀中國的良知,是所有作家為人與為文的楷模。”這是一個普通作家對文學大師所表達的敬仰之情,也是大師對自己心靈燭照的寫照。作者雖然無緣拜見巴老,但因工作關(guān)系與巴老有過一次文字交往,當收到巴老的手稿,看到一位文學大師一絲不茍的文字時,作者感動了,感動的是一位病中的八旬老人的認真和周到,大師的人格魅力在作者樸實的敘述中顯露無疑。
從諸多篇章來看,章武先生寫下的這些文壇大師,都與自己的心靈成長發(fā)生過或多或少的碰撞,或者說閱讀這些文壇前輩為章武先生日后走上文學之路打下了堅實的路基,所以這些寫文壇藝苑人物的散文并沒有“孤立”于作者情感之外而冷冰冰地存在,而是一個心靈對另一個心靈的對話。有了對人物的“敬畏之心”和“感恩之情”,再加上彼此之間有了“心靈碰撞”,當這些文字在書頁里呈現(xiàn)時,一切都顯得那么高蹈而親切。這些出色的篇章如《“詩仙”和“詩圣”》《赤足在雪地上狂奔的人》《穆如清風》《早安,魯迅先生》等值得慢慢品味,就像一杯老窖,越品味越醇。此書的代表作之一《穆如清風》是一篇“心靈碰撞”之作,寫老作家郭風的。作者在郭老身邊工作、生活了二十六年,又與郭老同鄉(xiāng),從十五歲少年讀郭老散文萌生仰慕之情,到后來與郭老成為亦師亦友的同事,再到與郭老一樣成為散文園地的耕耘者,可以說郭老是作者最熟悉的人之一,因為熟悉,因為情真,因為敬重,所以這篇文章讀來讓人為之動容。
宋人陳郁講,“蓋寫其形,必傳其神;傳其神,必寫其心”,“蓋寫形不難,寫心唯難也”。他的意思是說寫人要寫到形似、神傳、心到,是比較難的。的確如此,寫人散文要寫到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嗅其味,做到把人寫“活”,對寫作者而言絕非一二日之功。這本《東方金薔薇》中諸多寫人成功的散文就在于做到把人寫到了形似、神傳、心到的地步。雖然章武先生一些寫人的技法在文章中不顯山露水,但我們仔細分析來,依然能找到并能概括出幾條對讀者來說稍顯“教條”的寫人技法來,諸如結(jié)構(gòu)上以實代虛以點切面、表述上寫意工筆并重、意境上貴形似求神似,或許章武先生在行文中壓根兒沒想到這些所謂的寫人技法,但正是這些沒有“技法”的“技法”,讓這些文章到達了形似、神傳、心到的地步。所以在我看來,這又是一本在文字和技法上錘煉和講究的書,它充分地表達了對漢語神韻的向往。
章武先生擔任過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多年,作為福建作家的“牽頭人”,因開會、出訪、接待等公務(wù)活動而熟識的文朋藝友多得難以記數(shù),與這部分人的交往成為他日后揮灑筆墨的巨大財富,有些事件會忘卻有些場景會忘卻,但有些人卻不會忘卻,朋友們一句風趣的話、一個小的動作、一副溫暖的笑容,都成為他記憶底片上不褪色的風景。正如章武先生所說的,“流年似水,我在福建省文聯(lián)和作協(xié)工作不覺已近三十年了。三十年來,參與接待過無數(shù)批來自國內(nèi)外的文朋藝友,許多大場面、大事件在記憶中都漸漸模糊了,但卻有一些細節(jié),一些相當有趣的細節(jié),令人難以忘懷?!闭驗樽髡呤菍@些被時光淘洗下來的見人見性的細節(jié)的描摹,所以收入本書中的這類文章如《有朋自遠方來》《將軍、詩人與樹葉》《雪天訪華君武》《韓靜霆的名片》等成為一批最能見識作者性情的文字,內(nèi)容畫龍點睛,文風簡潔風趣,上承了明清小品文清淡傳神的風骨。比如作者這樣寫漫畫家華君武的幽默與豁達:
“許多觀眾請他簽名留念,他倒親切,隨和,來者不拒,還打趣道:‘可惜我不能簽支票,要不,大家全都發(fā)了!’……我見他始終沒有抽煙,便好奇地問道:‘你是不是畫了那幅《戒煙》,這才把煙戒掉?’他望了望身邊的夫人,笑道:‘當時,我是‘妻管嚴’,她命我戒煙,我老下不了決心,便畫了那幅漫畫以自嘲?!翼槺闾崞瘃R克·吐溫的一句名言:‘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是戒煙,我已經(jīng)戒了三百次了?!A老夫婦倆又都會心地笑了起來?!?/p>
如果寫人散文寫得出色的話,我們不僅可以見識作者筆下人物的真性情,還可以見識文字之外作者本人的真性情,就像本書“側(cè)影”輯里邊記錄文朋藝友溫馨友情的文字便是如此,不僅“活脫脫”地寫出了別人,還“活脫脫”地“現(xiàn)”出了作者自己——正統(tǒng)規(guī)矩之外的一份風趣幽默。
所以,這一軸萬千風情的文壇藝苑人物圖不僅是一種記錄、一種思考,也是一種紀念、一種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