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這個世界也會移動。
你的風流韻事,它是什么?
不過是茶壺里的一場暴風雨。
——約翰·阿什伯利《里面有陌生人的靜物畫》
白天,火車站象園頭有人被殺死了。
晚間我又回到象園頭,從塔橋方向過來。塔橋下面流淌著白馬河,附近是座烏塔。徐曼和王大雷的小民房就在象園頭里。
王大雷跟徐曼解釋過,沒辦法,只能買民房。好在民房產(chǎn)權(quán)證和土地證齊全,讓人放心。徐曼可以接受民房,說只要不像隋東亮那樣就好,隋東亮還租住在火車站旁邊的簡易工房。
簡易工房由我們建筑隊臨時搭建,工房里的土坯磚用當?shù)氐狞S黏土燒成,工地附近都是這樣土坯磚蓋起的土坯房。我那間簡易工房的木門上倒貼大大的已泛黃的福字,貼得相當牢實。木門的左側(cè)有扇窄窗,也是用粗糙的木板弄就。難堪的是有時候,我比徐曼調(diào)侃得還要慘淡,一旦換了建筑隊然后日常費用不濟就只好蝸居在火車站路基下的拱形間。這樣,我的鄰居就會是些外地小販,他們在拱形間兜售香蕉和蘋果。香蕉和蘋果我都吃,但我更喜歡吃芒果。算雨天,芒果的季節(jié)很快要來到,埋頭施工的男人也會為芒果樹上的果實感到欣喜。
我只能夜深人靜的時候回象園頭,這樣才不會驚擾到他人。我本意是與人為善,要如此需與人少打交道,此外就是注意講話,老人家交代過,禍從口出。好在我的朋友不多,掰指頭算半天就徐曼一個,王大雷不算。王大雷你怨不得我,我自言自語。幸好象園頭兩邊的路燈都被人弄壞,也許不是被人弄壞,被人弄壞只是我的猜測,很可能路燈自然而然就壞了,這我知道,我在建筑隊干過,曉得建筑隊所購公共設施的劣質(zhì)。小弦月發(fā)散慘淡的光,顯得微不足道。我掏出鑰匙摸黑開鎖,鑰匙在鎖孔里弄出吧噠吧噠的動靜,沒一會兒便開了王大雷和徐曼的房間?;璋抵形野l(fā)現(xiàn)徐曼已然抱緊被子,在靠墻的床角戒備著。
隋東亮你傻逼呀。
我跑上去捂住她的嘴,小聲點。
徐曼哭著說你干的好事。你怎么還敢再找上門。
徐曼說著說著哭得更厲害,她揮動小拳頭,雨點般砸在我的左胸,我的心臟都要被撲打出來。我告訴徐曼不要打這里,我的心也不好受。徐曼就抱著我哭,打我的臂膀,還捶我的背。
看見床頭的打火機和煙,我說小曼,你少學抽煙。
白天躲哪去了你?
我俯身點了煙,只是搖頭。
白天我鉆過熏天臭氣的垃圾堆,翻過高墻,淺黃的便褲被生銹鐵柵欄的箭頭刮破,還好沒發(fā)生意外。許久我才在一家腫瘤醫(yī)院的院子休息,身邊是枝繁葉茂的芒果樹,闊大的枝葉下有赴死的病人,寬松白色病號服里裹著他們瘦削的軀干。知道自己無可救藥,病人的眼神絕望,所以頭發(fā)掉得快,好幾個已經(jīng)禿頂。躲閃不及,跟這些人打了照面,最后我拉開一輛廢棄救護車后排的玻璃窗,在車身的遮蔽下爬進干燥悶熱有霉味的車廂。偷偷在急救床躺下,眼前浮現(xiàn)救護車搶救病危病人的情形,我能感覺到生命的無奈。
徐曼問我該怎么辦,到底該怎么辦。
他們都問了什么。
有人來拍錄現(xiàn)場,有人帶我到警務室做了筆錄。我不知道,我的頭好痛。
你慢慢說,有我在。
一個胖子以為平時象園頭的治安很可以,他問我最近有沒看到陌生人在小區(qū)轉(zhuǎn)悠。
你怎么回答?你平日都待在家,你能知道什么,是不是?
是這樣,可胖子還問,房子是什么時候接手,產(chǎn)權(quán)證之類齊全嗎?我說,我哪里曉得,都是由王大雷處理,我想應該很齊全。我跟胖子說一切都齊全。
胖子問我,王大雷跟樓上樓下有沒矛盾,他表示鄰里之間有矛盾也屬正常。
最后胖子問王大雷有哪些朋友。你也知道,王大雷就你一個朋友。你們是一個地方出來的,你怎么可以……徐曼哭出了聲音。
我說徐曼你輕一點,你跟他們提到我了?也好,反正,天塌下來我頂著。
我只是提到,我能怎么樣?我們是3月底才搬進來,還不到半年,下午早先的戶主也被傳到了區(qū)警務室。他又能知道什么,可胖子連他也不漏過。
他們說現(xiàn)在誰都有嫌疑,我該怎么辦?徐曼問,你看到墻角這堆東西沒?
都是垃圾,我應道。
都是王大雷需要才留下的一大堆,他說能用就將就著用吧,不行的話給你帶過去。我整過,除了些鍋碗瓢盤還有五個臉盆,徐曼指指點點,你看三個深紅色的,一個淺紅色的,一個淡黃色的,淡黃色的我最喜歡。還有三個熱水瓶,其中一個瓶膽下午燒水爆掉了,“砰”的一聲嚇死我了,好想當時有人在身邊。王大雷配了一個煤氣灶,已經(jīng)徹底生銹不過還能用,要不我給你先煮點吃的,我知道你一天都沒吃。
別忙活了,我躺在床上說。記得中午省電力公司車站附近的小吃店還擺著饅頭和油條,我能數(shù)得過來,也就三個饅頭,兩根油條。我要了一塊錢的大袋豆?jié){。我不能和他們一樣逗留,我走得多快吃得就有多快。我想,我是真累了。
木床靠放在房的西南角,鋪著青籽味的草席,床單和被套是王大雷在工地上用過的。床腿下的一處還堆著些閑書,是我?guī)Ыo徐曼閱讀的。躺在床上我能看見屋頂?shù)幕彝吆忘S泥糊的兩塊長條玻璃天窗。
是這天窗讓我感覺房里的光線柔和明亮,空氣也新鮮。
徐曼跟著爬上了床。
如果不是今早的事,平時周圍應該很靜吧?
是的,可我總覺得外面有人,你看房門一直在動。
估計被風吹的。
我想也是但還是害怕。這兒衛(wèi)生間是公用,院子里的右間那個就是,在那棵老香樟樹下。晚上黑漆漆,我都不敢下去,我一直憋著。
這樣對身體不好。
你還在說這些。其實后來我是憋不住的,王大雷還會回來,王大雷還會回來的吧?想到王大雷,我就記起墻角王大雷給你留的那些臉盆,我把淡黃色的那個改作馬桶,你也知道我喜歡淡黃色,一個就夠了。隋東亮,你還是把我也帶走吧,我怕。
可以買個小痰盂的,小時候我就用這個,有機會再回來的話,我給你帶一個。
你帶我走,徐曼說著爬到了我的身上。床一會兒開始搖晃起來,透過屋頂?shù)奶齑拔夷芸匆娨恍∑炜栈疑刈邉?,空氣中飄浮肉體腐爛的味道。
怎么可能帶走徐曼,這女人要真心跟我早就跟了我?,F(xiàn)在我是泥菩薩過河,而她又是吃不得苦的主。我不是糊涂鬼,決不淌這混水。我他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徐曼也赤條條,她還在熟睡,她總有睡不完的覺,王大雷太寵她了。沒有穿上自己的黑白條紋衫和淺黃便褲,我光腳走到房間右邊的木架衣櫥,王大雷的衣服都掛在衣櫥子里。我比王大雷個頭小,穿上他的衣服還將就得過去,寬松是我能接受的。我找來紅色小編織袋,用它把自己的衣物打包。我摸了下徐曼紅潤的臉蛋和小小的乳房就該出門了。趁著天還沒大亮。
在豆?jié){店門口我找了一塊磚頭,他們用磚頭壓店外擴起來的布蓬,有不少磚頭。我只需要一塊就撿了一塊。這時候吃到的豆?jié){是最好的豆?jié){,味濃而不稠,我拿塊饅頭,另外要了根油條。店主是個干凈的中年婦人,她的二兒子在店里幫忙張羅,她的大兒子我認識,我常去他那理發(fā)。這次要走前途難測,我應該剪個頭發(fā)沖沖晦氣,想到這我跟老板娘結(jié)了賬,豆?jié){兩碗一塊錢,饅頭三個一塊五,油條一根一塊錢,總共三塊五。老板娘說,下次再來哈。我點頭出門,覺得不踏實,我又彎腰撿起一塊磚頭,快速地放進了小編織袋。
理發(fā)店在塔橋的另一頭,經(jīng)過塔橋時,我把小編織袋丟進了白馬河,撲通一聲嚇到了我,太擔心別人聽到,還好時候尚早。柔和的晨光只是照耀在落水后引起打結(jié)的小漩渦和流淌的河水上,也照耀在我身上。據(jù)說白馬河是唐僧的坐騎藏身之地,河面寬敞,深不見底,魚肥蝦胖??赡芤驗楹用媾加袖鰷u,很少有人敢下去捕捉魚蝦。
過了塔橋,在巷子里來回穿插了幾趟,理發(fā)店還是沒開張營業(yè)。我終于不愿意再走動,站在電線桿下候著,形同另一個電線桿。理發(fā)店門面的主色調(diào)是紅色,能感覺到從理發(fā)店里散發(fā)出來有毒的香水味。
這個城市西北部地勢平坦,東北略高,西南稍低。徐曼和王大雷的民房在烏塔旁邊,烏塔在塔橋南面,也就是白馬河南面。烏塔我有爬上去過,前年我和徐曼、王大雷一起爬上去過。在爬上去前我和徐曼、王大雷在附近吃了好幾籠竹蒸小籠包,吃完以后,他們先去爬烏塔,我留下來埋小籠包的單??粗麄兊谋秤拔液耙院筮€要跟你們一起來爬兩次,我想到時該他們一一埋單。爬上高高的塔頂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感覺我以前跟徐曼說過,徐曼問是不是一種征服了的快感,太快了吧。
事情的快速發(fā)展的確超乎我的意料,徐曼和王大雷居然同居在一起了。我笑自己太晚開竅。那天出了烏塔進了白馬河公園徐曼還讓我給她買朵鮮花,想到已經(jīng)付了小籠包的錢,別的就不應該找我了吧,所以沒給徐曼買。結(jié)果王大雷屁顛屁顛抱了一束花過來,他跟我解釋說當時白馬河公園該開花的地方都開花了,你如果彎腰就能折下幾朵,可你一直向前都沒留意。在烏塔的出口王大雷要門邊的老師傅幫忙拍張合照。拍完合照,徐曼說要再和我單獨拍一張,我覺得徐曼這個要求不合理,也應該和王大雷分別合影一張呀,王大雷是我的老鄉(xiāng),一起從蕉城出來,為的是在省城賺錢,王大雷說過,我們是兄弟有錢一塊賺。但徐曼只和我拍了張合影,所以后來我和徐曼的合影曝光沒洗出來,我想這是應該的。
年初王大雷換了工作,都沒跟我打招呼,他說等他站穩(wěn)腳跟就來替我想辦法。結(jié)果8月底他只忙著和徐曼搞閃電結(jié)婚。電話里,王大雷跟我得意,說他和徐曼領回證了。才想徐曼一直說她快要為人妻了。原來也不是別人,不就王大雷嗎?我們都認識。徐曼說婚禮這天你一定要來。人家都說女人結(jié)婚那天最美。
理發(fā)師舞動臂膀,擺開了紅色珠簾。他似乎不相信站在電線桿前的我打算剪頭發(fā),他說兄弟你來得忒早,有急事嗎?總不至于找我喝早茶是不?我吃過豆?jié){、饅頭和油條了,在你媽那邊吃的。周圍的人流只顧往前面的菜市場去,誰也沒留意誰。進來吧,理發(fā)師說。店里的伙計變戲法般從理發(fā)師寬大的衣袖后冒出。一個小男生帶我去后面洗頭,他問我水溫合不合適,我覺得可以,就是別太耽誤時間。天花板一點修飾也沒,沒有吊扇或者別的,還是他幫我擦干頭發(fā),我的發(fā)質(zhì)并不好,但還是留著一頭長發(fā)。理發(fā)師讓我坐下,他替我披上黑色的遮布。我告訴他這次頭發(fā)盡量剪短了。不是你的風格呀兄弟。因為夏天到了,頭發(fā)長,憋得慌,悶。那寸頭,行不行,剪完腦門子倍覺清涼。你的意思是平頭?我不剪平頭,方方正正,太惹眼,看上去還傻不拉嘰。理發(fā)師對著鏡子笑,點頭說也是也是。理發(fā)師的長頭發(fā)很有特點,花里胡哨地扎起,還挑染了前頭的幾束。那就剪短點,盡量短,碎發(fā),中間厚的我把它們剔薄了??梢裕铱粗R中的自己,很快就大不一樣,地上滿是頭發(fā)。我穿著王大雷的黃色T恤,褲子是深藍色的便褲,深藍色看上去跟黑色沒分別。昨天太疲憊,今天起得又早,我的眼圈看上去黑了。理發(fā)師也這么以為,他問我昨晚沒休息好?我瞧著自己灰暗的面孔,有種陌生。不停短下去的頭發(fā)競相遠離我,耳邊回響的是咔嚓咔嚓的聲音。活動椅四周散落的微微卷發(fā)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很快會被掃攏然后倒進垃圾堆,它品相不好,成不了氣候,比如用作毛刷之類。店里的小男生不時向我這邊看過來,他應該是時刻準備著收拾已經(jīng)不屬于我的卷發(fā)。我從鏡中發(fā)現(xiàn)這個男生是個帥小伙,鼻梁高挺,國字臉,他的眼睛因為盯著散落的頭發(fā)有種專注的美感。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他了。最后沖洗時我順從地由他往頭上倒洗發(fā)劑,一股清涼直抵我的腦門,他的手指屬于瘦削的那種,替我搓頭,我閉著眼也能感覺到豐富的泡沫,它們還沾在了我的耳朵上。溫水很快把一切清除,隨后毛茸茸的藍毛巾將濕發(fā)清潔、擦干。我問男孩子看上去是不是不一樣了,他笑了,半天才在我身后說,認不出來了。小伙子問我要不要剔掉胡須,我覺得不必,我想要蓄須。我對著鏡子一照,里面是張一頭短發(fā)看似精神但蓄須讓人不愛搭理的面孔。
沿著小路走到大路。昨晚徐曼就明白我要跑路了,不過她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要去哪里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關鍵是先把火車票買了。繼續(xù)南下還是北上,具體看火車站車次及售票的情況。能買到什么算什么,為了減少購票的麻煩,我電話打到火車站問訊處,打了兩次都是占線,只好先到附近把吃的東西買了。一個人會比較簡單,三盒桶裝的康師傅海鮮方便面,六聽罐裝青島啤酒,剛好一整袋裝。出門結(jié)賬時另外要了一包乘風煙。煙是要抽的,買乘風無非是希望自己能一路順風。拎著包裹,在火車站廣場噴水池后面,我把東西都安放在地上,伸出左手去感覺清涼的水花,以為能給自己降溫。我是懷著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跟徐曼說再見,也不算說,我就發(fā)了條短信過去,告訴她,我這就走了。
夜晚,廣場那么熱鬧,破噴水池吸引了眾多孩子,還有他們的家長。我算過晚上擺在廣場的舊書攤,有十一家之多。因為人員流動,攤點的數(shù)目并不固定,但總會是十幾家。在我居住的簡易工房,不要說電視,連收音機都缺。主要是我不在乎,一個人安靜呆著挺好,需要和世界溝通的話,我就會來這個廣場淘書,舊書足夠滿足我的求知欲。我在這里買過許多閑書??戳酥笥X得徐曼也會喜歡,就會去找徐曼,我要把書借給她,不然我們生活多么乏味。徐曼骨子里有股不安分的性情,她是把它們壓抑在心底。我認為她要學著在日常生活中慢慢釋放,我得幫她。記得有一次我還買了《第二性》以及壓在《第二性》下面的《海蒂性學報告》。我壓根不知道什么波夫瓦或者海蒂,我當時就是覺得害羞,一個大男人買這類的書總不是值得得意的事。我看中的就是書皮封面上打動人心的標題和版畫,哪里會曉得性心理學,也沒興趣去刨根究底,我的目的很單純,如何享受這短暫的歡愉,甘霖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shù)。至于《第二性》或者《海蒂性學報告》的具體內(nèi)容,我看了但沒看下去,畢竟沒多少耐心,也不想把僅有的耐心花費在領悟兩本書的研究成果上。我已經(jīng)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渴望愛撫,對生活的質(zhì)量要求也高。我關心徐曼需要什么。我有理由想當然地認為寂寞之于女人猶似饑餓一般難受,饑餓得緊的時候連爛蘿卜頭都能生吞下去。二十多歲是一個人性格塑造成型的時期,徐曼和我都已二十有六七。
建筑隊的工作笨重粗俗,我主動辭了業(yè),大約兩個月了,依舊奔波在新一輪求職和面試的路上。海峽人才市場塞滿年輕人,體面的工作實難如愿,離了建筑隊我在拱形間里快熬不下去了。這方面徐曼比我實在,徐曼先在工作之前找了份婚姻。畢竟扎根在大城市了,徐曼電話里說。我來時,王大雷已經(jīng)開始實習,他要到外地上一周的培訓課,說是一周結(jié)果一個半月沒回來,房子里就徐曼一個人。王大雷家的客廳是日式的榻榻米,夏天睡在上過蠟的木地板上很舒服。徐曼習慣說來日方長,我來的時候帶來了一盤花,是蘭花,單子葉植物。徐曼沒來得及仔細瞧就進了廚房,我倒很認真地把玩。蘭花是用白瓷花瓶盛著,花還沒開出來,連苞都沒有,但青翠的蘭花葉子和光滑的釉面弄到一起,看上去就已經(jīng)很好了。我把它放置在窗臺。當我給這個植物澆水并檢查土壤時,注意到它的觸須在變粗,而且并非靜止不動,它們在輕微地卻是毫無疑問地擺動著,好像蘊含著生命。當我接近蘭花時,那些觸須就不祥地伸向我,蘭花露出一種饑餓感。
廣場上也有些綠化用的盤裝花卉,叫不出名字,它們真的綻放出紅色和紫色的花瓣,刺激著沉悶的氣象?;疖囌靖浇飪r相應貴了,里外有多家小吃店,售賣的伙食極為簡單,價格卻大不地道。我忍著餓就為省錢買張火車票,也不曉得這么一去需要多大的開銷,畢竟小積蓄維持不了我的生機。陌生的城市該有無數(shù)陌生的面孔,我內(nèi)心的忐忑能和誰說。給徐曼發(fā)短信時我的腦里充斥著早上的白色液體和白色固體,它們本來應該通過我的喉舌進了腸道和胃,多余的那些等著排泄。但我沒有上洗手間的沖動,可見沒有什么是多余,它們都被很好地消化。接著我想起徐曼的小乳房。我坐在臺階上,看著前面簇動的人流,徐曼還是沒回話,我估計她早上生我的氣了,也不一定,或許她現(xiàn)在正暗自慶幸。我向坐在一旁的老太要了一張《都市快報》,看見了一則新聞,報道象園頭一新郎白天被推樓身亡的事故。
這個城市不適宜久留,我得趕快把火車票買了,無需再給火車站問訊處掛電話,直接去服務窗臺購買就是??斓椒沾芭_時發(fā)現(xiàn)徐曼穿著紅白相間的T恤和緊身的牛仔褲在站牌下面站著,我掉轉(zhuǎn)身躲她,又認真一看,發(fā)現(xiàn)是錯覺。這時太陽已經(jīng)很大了。站臺附近的公告欄上張貼著一張肖像畫,陽光全照他頭上,我以為是肖像畫,走近它,發(fā)現(xiàn)它只是構(gòu)成通緝令的一部分。這個身著黑白條紋衫,留長發(fā)且長發(fā)微卷,面孔略顯肥大神態(tài)卻又舉重若輕,從他眼里能感覺他是個悶悶不樂的男人,讓我感到慌張。身邊已經(jīng)有警察問詢廣場上穿行來往的人,要出示身份證。顧不上購買火車票,我埋頭消失在廣場上,跟從一輛出租車走進載客的地下車道,車篷白鐵皮頂?shù)年柟庀В灰粓F陰影遮蔽,周圍火車站傳來的噪雜聲清晰可辨,合拍左邊手腕上石英表走動的滴答。我又跟從另一輛出租車走上地面重見天日。我渴望財富,希望有一天也能駕駛高級轎車在大街上兜風,可我家境尋常,沒有正當職業(yè),注定一生都是平庸之輩。憑什么更不如我的王大雷能改變自己生活的軌跡,我卻不能。我也要無憂無慮,穿著時髦,在筆直的高速公路上飛奔,手懶洋洋地搭在方向盤上,貌似有大批良田的舊地主。
在鄉(xiāng)下,我和王大雷做著相同的工作,在當?shù)匾患乙?guī)模頗大的海產(chǎn)品加工廠里做技術工人,分管海產(chǎn)品的養(yǎng)殖和加工,工廠效益直到現(xiàn)在都還不錯??上贻p人向往大城市,溫順的鄉(xiāng)間生活并不能滿足我們對世界的好奇。提出同去城市打拼的是王大雷,王大雷家庭條件在鄉(xiāng)里算是中下,出門發(fā)財?shù)囊饽钶^常人更為強烈。我沒有壓力,只是想開眼界,見多識廣并非壞事。我的父母有穩(wěn)定的工作,倒也支持我出去闖蕩。父親發(fā)了話,說已經(jīng)托好關系,我要是實在在市區(qū)找不到好活就回來子承父業(yè),承包鎮(zhèn)上的大池塘,進行鰻魚養(yǎng)殖。我母親在鄉(xiāng)里的商業(yè)街經(jīng)營一家小本錢的食雜店,除了大米、花生、食用油還兼售小生活用品比如我穿的拖鞋和褲衩。
既然有人結(jié)伴,我樂意奉陪。鄉(xiāng)里組建一只建筑承包隊,承包城市里的各類建筑項目,包工頭我和王大雷都認識,邀來一起喝過酒便可同去省城賺錢。我走前相當輕松,洗過澡,看了一會電視劇就睡著了,等第二天睡醒就走。王大雷就不一樣,家里就他一個娃,出門在外兇吉莫測,好好的一個勞動力走了,父母的負擔自然更重。王大雷把出門打工的理由說完時發(fā)現(xiàn)屋里很靜,同時掉下兩根針都能聽出來哪根先掉下來。為了打破沉悶他還說其實跟你們這么久我都覺得膩煩,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記巴掌,火辣辣跟澆了油似,最后還是他媽把他爸和他拉扯開。王大雷沖過他們之間,摔上了房間的門。王大雷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錢,是不讓自己窮死的,是大把大把的,也是花花綠綠的。
跟著建筑隊進城,在簡易工房住下,王大雷打算買一輛二手自行車,后來真買了一年自行車。鳳凰牌自行車,我說成啊,還鳳凰牌。他說那是。推回屋自行車上哪兒都響除了鈴不響,花了七十元,居然還會被人偷了。他懷疑是建筑隊里的老鄉(xiāng)干的,都是些窮鬼,眼紅的很。我寬慰過他,財去人平安。他不信邪,很快從不知哪個地方撿來了輛更新的車子。他說是撿的,我姑且信他。一輛永久牌老式高座自行車,希望它能永久。結(jié)果車子是永久保留了,但是工作很快就干不了,王大雷覺得自己跟同鄉(xiāng)的伙計們不一樣。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王大雷自尋出路去,他走前跟我保證,一旦穩(wěn)定下來會把我,隋東亮,也帶出去。這,我信了,甚至不時翹首期盼。
直到有一天,我周圍有不少人都成了“銷售代表”,通過上線發(fā)展下線,賣一些高價化妝品,諸如“鮭魚籽”保健品之類。聽別人說,這是違法的傳銷,屬于國家禁止的,大家都很怕,但是又不明白,懵懵懂懂就被王大雷穿針引線帶進去了。聽說是王大雷穿針引線把他們帶進去,我不樂意了,憑什么有好事他不叫上我了?不都答應得好好了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正是我去找他的時候認識了徐曼,這女人有勁。她干傳銷有一陣日子了,王大雷就是跟著她鬧騰。很快,徐曼和王大雷功成身退,害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耗在王大雷鄉(xiāng)下的家中等消息。徐曼和我見過幾次并有意無意地向王大雷打聽我的現(xiàn)狀,她可能從王大雷嘴里知道我家條件不錯,其實錢財乃身外之物,我看中的倒是自己這身皮囊,有頭有臉,相貌堂堂,因為不久我發(fā)現(xiàn)徐曼對我挺有意思了。徐曼經(jīng)常和我聯(lián)系,王大雷答應幫我找工作但聯(lián)系的頻率反而不及徐曼頻繁。徐曼也會有自己的小算盤,會間隔很長一段時間等我和她聯(lián)系。如果我實在不和她聯(lián)系,她還會主動再和我聯(lián)系。我們關心的無非是房子和鈔票、生活的質(zhì)量、夜生活以及娛樂項目的多樣。
因為我和王大雷走得親近,建筑隊里的人都對我另眼相看,不久我也干不下去。我是無所謂的,不就一份粗活誰愿意干誰干,我等著王大雷的好消息。徐曼提醒我,你自己也要留意才是,我跟著徐曼去過幾次人才市場,由于崗位的要求較高,幾次我都敗興而歸。徐曼居然還為我辦了學位證和相關技能證書,難為她了,于是我也就不跟王大雷斤斤計較。王大雷這種人不會有好報,他奶奶的。不出所料,王大雷的工作陷入困境,人還賠了進去,聽徐曼說被關進勞教所,要三個月的時間。我跟徐曼說,這三個月的時間我會好好珍惜。
當初無論如何是料不到如今自己也會跟王大雷一樣陷入困境,甚至是絕境。我安慰自己,沒絕境這么一說,天無絕人之路。我這次就要隨便擇一條走,走到哪算哪,全看自個的造化。我比較在乎自己的衣著,現(xiàn)在將就套著的是王大雷的服飾,它并不能給我?guī)硇┰S安慰,反而是擔心,甚至恐懼,要知道它本來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
王大雷被抓去勞改是因為身著鐵路制服,手握火車票,干起了黃牛黨的買賣,不僅是倒賣火車票,還賣仿制火車票。依靠著一身幾可亂真的行頭以及官樣十足的派頭,王大雷自由地出入各趟火車車廂,以幫乘客先上車或弄到臥鋪票為名,生意大好。一般只要二三分鐘,就能騙到幾千元,這不無得意的嘴臉真刺激人,該死的王大雷。犯不著跟王大雷一樣去冒險,我的不平衡大可從徐曼身上得到校正,王大雷你就沒得怨我。王大雷和我聊過,首先舉止要得體,斯文有禮最易麻痹人。他說在外面工作時還要戴副平光眼鏡,走路要踱方步,這樣顯得出領導派頭。為了保證衣服做得挺刮,王大雷告訴裁縫,只要這套衣服做好,以后火車上列車員的服裝訂制就找她了。
為了逃避買票和警察對路人的盤問,我決定沿路拐去縫紉店。記得當初向王大雷詢問過裁縫店的名字,以及它的老板。我在火車站出口左拐,汽車北站,城市臨縣以及省里其它城市交通的樞紐,我無意在這城市里住居,感覺會被陌生人追蹤。汽車北站再過去兩條路,塔羅街上,裁縫店叫真真,以假亂真的真真。想起和徐曼一起看過的電影,在天堂電影院里,我們還要了兩瓶水、一袋的爆米花。我們,總是趁王大雷不在??吹碾娪懊小墩嫘脑挕?,新加坡的范文芳和臺灣的何潤東主演,不知道為什么,我喜歡看范文芳的電影或者電視劇。電影中女主角有段自敘給我印象深刻,至今還能記得?!拔医邪⒄妫嬲婕偌俚恼?。我討厭太陽,它令我雙眼刺痛。世上沒有好人,尤其是男人?!狈段姆颊f話的語調(diào)可真特別。此后好幾天,徐曼都在模仿她的口氣,后來還試著說我叫小慢,慢慢吞吞的慢,說到這里她就繼續(xù)不下去了,結(jié)果還是我?guī)退a了齊整:我討厭速度,它令我迷失,人生沒有方向,尤其在這火車站。
徐曼并不習慣這樣的表達,但那似乎是我們第一次親密接觸的開始,看完電影我跟著徐曼回去,坐上51路無軌電車?;疖囌緩V場建有直流牽引變電站,51路無軌電車是這個城市第一條也是唯一一條無軌電車線路,線路從天堂影院至火車站,單向雙線,長達九公里,我和徐曼看部電影幾近長途奔襲。51路無軌電車的車身是所有公交車中最長的,它屬于鉸接車,我喜歡站在電車中間感覺鉸接部分的蠕動。架空電線仿佛趴在楊樹葉片上天牛頭頂?shù)膬筛|須,沿著藍色背景無限伸展,隨風會起些晃蕩。我還喜歡徐曼穿緊身的物什,她有著奇怪的緊繃著的小小乳房。我從后排上前抱了抱徐曼,被女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我不好意思地下車,跟從徐曼走到王大雷買的民房。路上我說你的這條褲子好看,衣服也不錯。徐曼說我穿的又不是花骨朵,有什么好看。我又問怎么也沒個反應剛才?不理你了。怎么不理我了。就是不理你了。此刻徐曼這樣的狀態(tài)是沒任何道理可講的,我不說話,徐曼帶著我穿過人群和人行道走進一條狹長的巷子。四周潮濕,水都從石板縫里滲出,角落里長著青青的苔蘚。你還帶著我去哪?不一會兒我們經(jīng)過了樟樹下的廁所,我聽到沿邊滴水的聲音就忍不住又問了。安靜地往里走,向左拐時我開始為她的安全擔心了。終于徐曼說到了,喏,那個樓。進院子時,院子很小,遇見幾個老爺子和老太們聊著,看他們沒問我話我也就沒上前搭腔,我跟徐曼上了樓。上樓時頭撞了樓的椽子,咚的一聲,徐曼在前面也聽到了,笑嘻嘻地說活該,誰叫你說好了都不來。太陡了這樓梯,我說,比我們以前爬烏塔時的石階都陡。那我們再去爬烏塔去吧,就現(xiàn)在,徐曼搓著我頭上腫起的小塊問。我想算了,我覺得該進入正題了,不能耽擱時間。
徐曼和王大雷的房子比我的拱形間美觀許多,方方正正。室內(nèi)光線明亮,盡管才七十來平方但收拾得干凈。當我坐在床邊,徐曼年輕而嬌羞的小乳房顫巍巍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無可遏制,我的念頭都要亂了,她居然還要用手摩挲我的卷發(fā),每摩挲一次,她顫巍巍的乳房就要親近我的面頰一次,她的另一只手繞著我的脖子,誰能受得了,她模糊的微笑也變成奇怪的戰(zhàn)栗,使我不能會意。于是我想好了,她若要我我就依了她。當晚那么多酒,我舉杯敬酒都有些把持不住。
徐曼自己并不看好自己和王大雷的婚姻。在塔羅街上算命時,先生說我和王大雷如果在一起要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要不得要不得,可惜了。你也知道,我比王大雷還大一歲,我屬雞他屬狗,以后難免要落得雞飛狗跳,要離的呀將來。這先生是有依據(jù)的,他算過好幾對這樣的都沒有好的下場,比如象園頭的保安,他老婆跟著一個有錢的老頭子去了廣州,留下了一個小冤孽。徐曼跟我說了實話,她看中的也就王大雷的腰包了。徐曼給了我一把房間的鑰匙,她誠懇地說隋東亮,你要常來的。
真真裁縫店和其他房宅或者裁縫鋪子并無區(qū)別,店主為我打開了門,她是個老婦人,滿頭黑發(fā),顯然染過,或者是焗油。通常老人家選擇染發(fā),價格較焗油低廉。第一次來,裁縫店的老婦人很熱情地接待我這個新顧客,我跟她說明了如何知道她的住址,暗示我如此這般也算是熟客,叫她大可放心。同時稱贊她手藝高明,以假亂真。她問我的尺碼,我并不知道具體的尺碼,我平時買衣服都是身高一米七五、胸圍一米,屬于XL號。她過來給我量了尺寸,說是這樣才會貼身。我覺得她是一個負責的老手,雖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傊掖┥狭斯P挺的制服,不會再見到老婦人,不會再見到這個城市,是的,徐曼,是這樣的。我拿到制服,對著鏡子試了老半天,越發(fā)認不出自己。
鐵軌光滑,砂石粗糙,火車只管把陌生的乘客運輸。我從火車站廣場返回熟悉的建筑工地,從建筑工地西走會走到火車軌道上,要翻過鐵欄桿再上斜坡。輕車熟路,但我并非有意省下買火車票的錢。
鐵軌上鐵道檢測員是個頭發(fā)稀松的矮胖家伙,皮膚曬成了古銅色,工作服似乎上滿了油漆,一轉(zhuǎn)身他就可以跟泥鰍或者魷魚一般滑頭。他朝一列火車走去,沿著鐵軌會到火車站臺。我跟著他,那火車隱蔽在其他火車后面。鐵道檢測員輕松自如地拎著一個碩大的黃色工具箱,綴著平頭釘?shù)难プ硬鹊盟嗟孛娑.斨表懫饋怼?/p>
幾個年輕的搬運工,帶著小紅帽,在月臺上等顧客。又一輛火車駛進站,一節(jié)臥鋪車廂的中央車窗下,掛有寫著始發(fā)地和終點站的綠色牌子。乘客們已經(jīng)按捺不住,他們站在窗戶前,露出肥碩的腦袋、胸脯和無節(jié)制的胳膊肘。減震器鏗鏘一聲,火車長噓一口氣,已然停好。穿著鐵路工人制服,掏出鐵路工作證和鐵路硬席全年定期乘車證,真是絕對的理直氣壯,我仿佛生就在鐵路職工崗位值班。等鐵道測量員找到情況,躬身檢測的時候,我鉆進了一節(jié)空車廂。當然,列車時刻表要牢記,最好塞在腦子里。我須在列車開車前的二十分鐘來到車廂。此時,列車員正在站臺上檢驗車票、守衛(wèi)車門,我大可到列車上的服務臺就位,或到車廂巡視,或隨便找一個位置坐下,我給自己開了一聽啤酒。等到人聲越來越嘈雜,一對年輕的男女在人群中無所顧忌地摟抱,還親嘴,男的把那女孩頂在窗戶面前,這下好了,車子就要開動??吹贸鰜?,是一個大嘴豐臀內(nèi)心躁動的女孩。有人在開玩笑,他舞動著報紙,要把話題扯東扯西,不著地地談天。我禮貌地向他要過報紙,糟糕的是上面還有那則新聞。
開始是一片正在建設中的工地,有我熟悉的簡易工棚,很快火車駛?cè)肷搅郑龆只砣婚_朗,接著是一片片田野、新鮮的莊稼?;疖囘^了一個小站,料想檢票員就要來了,我起身,從口袋里掏出一盒乘風煙,踱步到洗手間。在洗手間門口抽了半根煙,洗手間的門才打開,我讓過身子側(cè)著進去。洗手間除了一面暗色玻璃,就是冷峻的金屬材料。暗色玻璃呈現(xiàn)一張耐看的面孔。頭發(fā)似乎還有卷曲的跡象,不過還沒到時候,一天的疲憊只是放縱了胡須的生長。為了避免猜疑,我不時踩著控制水箱下水的踏板,鬧出嘩啦的喧嘩。一段不幸的回憶,仿佛一次失足落水。我的眼睛對著蕪亂的煙霧告白,如果沒有發(fā)生那件事,我的生活也許還會幸福。
三個月后王大雷回來了。他們的婚禮我是接了第三遍催促才去的。當天的太陽一大早就很高,陽光透過布簾曬在我的小屁股上。真受不了,身體的部分絲毫不安分,別人看到了不好,它讓我覺得我也該起來了。我趿著拖鞋到了洗手間,從窗子望過去對面是化工廠和化工廠正在擴建的工地?;S那些直挺挺的排氣塔比澡堂的煙囪粗獷多了,白天和晚上隨時都有濃煙冒出,我能感覺到呼哧呼哧的聲音,呼哧呼哧的聲音挾持著熱烘烘濕漉漉。工地里還有三駕起重機和四架CAT挖土機,都是直硬梆梆的家伙。工地的右邊是火車站,那晚我沒買到有意思的書,倒是對著噴水池看了好半天。附近的那些屋子的瓦上都長出草。要再多看一會兒,等我刷好牙的時候,覺醒了身體也該疲軟了。以前我喝牛奶,后來有報紙報道說就中國人體質(zhì)而言更易吸收豆?jié){,我就到豆?jié){店喝豆?jié){去了。
喝過豆?jié){,跟老板娘結(jié)過賬,由于過早上了塔橋,我只好繼續(xù)走下去,直到象園頭。王大雷起得也不遲,他蹲了三個月,心里憋著一股氣。又一天早睡早起,王大雷終于決定叫醒徐曼,我看早日把婚事辦咯。徐曼還要睡,一點不在乎。王大雷之前也不在乎,線下的兄弟眼紅得也要朝這情形發(fā)展,這情形就叫生米煮成熟飯。王大雷回來后,居然擔心這回事,煮熟的鴨子還能飛走呢,何況一個大活人。他睡前猶豫過,該不該這么問,后來還是鼓足勇氣問了,她問徐曼你沒嫌棄我吧,我這一蹲三個月還不是為了你。徐曼本來要睡,結(jié)果推遲才睡,她覺得要把話說明白了。這一蹲三個月是為了錢,是為了生活。有本事可以賺更多錢還不用去蹲。結(jié)婚就結(jié)婚,這是你情我愿的事,不要讓人背心理負擔。
徐曼問過我,當初拍合照,你怎么一臉不樂意?我坦言自己沒不樂意,就是為錢發(fā)愁了,我埋怨那次爬烏塔,逛白馬河公園,憑什么都我來埋單?我家條件再好,我還不是也得出來打工,干體力活?徐曼倒也信了,她就這么信錢。其實,我顧慮的是一個搞非法傳銷的女人該有多復雜。我想這就是嫌棄吧。
王大雷和徐曼操辦的婚事倒也簡單,就是在樓下擺幾桌酒,請來線上線下的朋友鬧騰,王大雷說重點放在回老家辦的那場酒席。看著徐曼出去,往樟樹下走去,我決定和徐曼最后親熱一回,擁擠在樟樹下的洗手間里。
王大雷喝多了,就在洗手間門口吐著,抬頭看見了徐曼和我。他問徐曼你們這干嘛呢,徐曼低頭說喝多了。我走開了兩三步,王大雷歪歪扭扭地要追上來,我就往樓上走,王大雷還要追著我,追到了樓上。到了樓上我就沒處走了,我不好用鑰匙打開王大雷的洞房,我硬著頭皮往回走。王大雷斜靠在樓梯間,堵住了路。樓下的客人以為快要鬧洞房了,抓緊喝酒。我擔心人們喝完酒都上來,我借著酒勁推開王大雷,奇怪的是王大雷并無再追上來。
當時樓上樓下并無異常,我沒見著徐曼,也來不及找就閃人了。徐曼電話里說,王大雷摔下樓便人事不省??腿艘詾樽砭?,往他臉上灑水。灑水哪里管用,灑了一地都是水,后來送往醫(yī)院。醫(yī)生推測,王大雷應是腦出血,需要馬上搶救。搶救也沒有用,一切都完了。中午我聽電話里徐曼說王大雷完了,人慌了,我來不及收拾行旅,回到路上的人群中,要消失在街頭。肌肉緊繃,行為僵硬,全身被極度的恐懼所籠罩,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緊逃跑。我鉆垃圾堆,翻高墻,居然沒去留心周圍有沒人注意,我想乘火車逃到外地。只是,我需要做好準備,因為身無分文,我蜷縮在一家腫瘤醫(yī)院的廢棄救護車里,看著天色暗下來。
夜色暗下來我才敢偷偷回到象園頭,無力顧及扯破的褲腿,中午的幾個饅頭解決不了問題。躺在王大雷床上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徐曼了。我在床上對徐曼懺悔,我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不是我害了王大雷,是他要這樣報復我,現(xiàn)在我好像被這個世界拋棄了,完全成了多余的人。本來我是要自力更生,是要賺大錢,然后孝敬父母,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一切都與我無緣了!火車疾速前行,車身扁平的影子掠過郁郁蔥蔥的綠色。夕陽照落在綠色的桌布和周圍人的臉上,我不愿意拉上窗簾,不想拒絕它們的進入。我試圖告訴自己,一切或許會好起來,同時專心觀察沿路飛掠而過的景色。在鐵路交叉口,下班的人們等候著火車駛過,一輛自行車后座的男孩子,可能他的耐心有限,已經(jīng)不耐煩地蹬腿。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