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出
這只小舢板在燃燒的柴油的驅(qū)動下向海灘靠近,在遠處像只緩慢劃動的海龜,四只腳伸入了海平面,越往前,它就越像沖浪用的滑板,向我們漂了過來。這一灣將海岸線勾勒成拋物狀的海水,就像一塊秋收的麥田一樣柔軟。
將臨海岸,小舢板迅速地兜了半圈,讓船尾掉轉(zhuǎn)過來朝向我們,熄了火。這時,我終于看清了操控柴油發(fā)動機的正是那位老船工,去年我從汕尾碼頭去東山島也看見過他,前年也是,五年前也是。
老船工立起來,皮膚黝黑,如同一根烈火淬過的老竹竿。他轉(zhuǎn)過身來,彎腰將躺在船肚子里的一塊長木板抱了起來,順勢送出船尾。木板由于失重,下端傾斜抵在沙灘上。
渡客們依次踩著木板走到船上。我發(fā)覺腳底微微地落了下去,又輕輕向上彈起來,我的心不禁一蕩。
小舢板重新發(fā)動,駛向海里。海風(fēng)從我的后腦勺經(jīng)過,像一雙累活重活之后流著臭汗的手,帶著濃重的咸腥味。船上多數(shù)人坐著,少數(shù)人站著。船肚子里行李雜亂,有盛滿魚蝦海貨加冰塊的泡沫箱子,有裝滿榔頭、墨盒子、削木機的麻袋,有旋緊了蓋口的塑料油桶,有空籃子,有塑料袋,等等。
最特別的行李當(dāng)數(shù)那只套在網(wǎng)袋里的狗仔了。網(wǎng)袋口束緊,由一名中年男人拎著,狗仔蜷縮著,雙眸亮閃閃的,看樣子剛斷奶不久,也許心里正想著狗娘呢,但是大概恐懼超過了思念,它沒有流淚而只是怯生生的。它的主人正要把它帶往東山,可能送人,可能賣掉,對它來說,這一趟旅程是單向的。
沒多久小舢板挨緊了一艘大舢板,停了下來。大舢板才是真正的輪渡。眾人哄搶登上,在船艙里落座,船艙有棚頂,四面不受海風(fēng),氣氛沉郁。于是我來到甲板上,在船頭的船舷坐下,視野頓時開闊起來。此時風(fēng)很靜,海面很平,天氣晴朗,陽光像毛躁的手掌撫在身上,讓我不禁想伸個懶腰。
隨著我出到甲板上的是另一名老船工,他著灰布短袖,一條撲著斑駁鹽漬和油花的黑綢布褲,在雙腿的擺動下,撲嚓撲嚓的響。他身材短矮,背部弓得像一只受驚的蝦蛄,往后隆起,相應(yīng)的腹部就仿佛癟了下去。因為他的身子是俯著的,他從前門出來就無須再次彎腰了,大概他已經(jīng)在這個前艙出出進進千百回了,腰背早就和艙門達成了某種默契。
他站在船頭,把蜷曲在船頭的一捆纜繩往海里扔。纜繩足有碗口粗細,像一條正當(dāng)盛年的白蟒,他卻輕描淡寫地拎了起來。纜繩從船頭滾落下去,早有人在船下接住,吼了一聲:“得著了!”
這時大舢板通體一顫,從駕駛艙猛地傳來一陣機器轟鳴聲,尋聲而去,我看到駕駛艙里,站著一名老師傅。他還是五年前的那位老師傅,嘴上叼著一根煙,雙手把在方向舵上,目視前方,悠閑而篤定。我心里一陣驚喜,船向著前方發(fā)動了起來。
目光回旋,我發(fā)現(xiàn)船頭又多出了兩人,一個中年婦人,一個少女,從她們的談話中我知道了是母女倆。那位母親坐在船舷上,雙腿并緊側(cè)放一旁,雙掌夾在雙膝之間,她的目光恍惚,臉上帶著農(nóng)村婦女辛苦勞作后留下的特有的疲憊,全身繃得緊束。女兒站在她的跟前,撐著一把紅色的遮陽傘,年齡大約和我相仿。她的身材高挑而修長,只是背有些駝;長著一張瓜子臉,臉還算白,只是上面長著星星點點的雀斑;她有一雙大眼睛,眨眼之間睫毛抖動,很有自然的韻味。
那位長身的老船工突然從船艙的旁邊竄到了前面來,一上來就和母女倆寒暄了起來。只聽他說道:“又去東山夫子那里看病哪?肚子又疼起來了?”
那位母親搭訕道:“昨天又開始疼起來的,本來想著該是天氣轉(zhuǎn)冷造成的,吃幾粒赤腳醫(yī)生開的藥,睡一整天,早上起來就沒事了,哪曾想又疼得更厲害了,才知道是舊病復(fù)發(fā)了。我這病也只有東山夫子才能治得了?!?/p>
“也不叫個小年輕的照看……”
“兩個兒子廈門打工去了,大女兒已經(jīng)嫁人,家里只剩下細妹了,我就叫她跟我呢,反正每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疼幾次,知道去過東山就會好了的。細妹還沒去過東山呢,順便也讓她玩玩?!?/p>
長身的老船工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拷瓷牙,臉上的皺紋像水波一樣蕩開。這時他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女孩身上,但還是沖著那位母親說:“細妹已經(jīng)到了出嫁年齡了吧,有婆家了嗎?”
這句話好像觸動了女孩的心事,隨即就扭過身去,朝著母親。那位母親神色一下子緩和了不少,嘴角掠過一絲笑意。老船工碰到冷場,便嘿嘿地憨笑幾聲,很快又隱沒在船艙之后。那個女孩已經(jīng)挨著母親坐下,一臉的紅暈。
渡船一路犁開海面往前行駛,船速不快,就像一頭耕耘多年的老黃牛再一次在田間勞作,已經(jīng)無須鞭策,也無須賣力了。
前面就是海上的浮田群了。浮田長寬各約三十米,有兩個籃球場拼起來那么大。它們幾乎是連綴一起的,和陸地上的田地相差無幾,區(qū)別在于它是辟在海面上的。最底下是白色的泡沫層,一塊浮田需要上百塊泡沫。泡沫呈條石模樣,把它們間隔幾步連接固定在一塊的是縱橫交錯的杉木板子,在泡沫和杉木板子之間用鉚釘子相嵌,再在杉木板子上系上麻繩,麻繩一端縛住石頭等重物,借助石頭下墜的力量將浮田穩(wěn)定下來,最后在浮田中央搭建一座瀝青油片紙罩頂?shù)男∥?,搬來架子床、被褥、草席、柴米油鹽醬醋茶等物,人就入住其中了。在自家的浮田四周,一般會養(yǎng)上幾畝的海帶牡蠣螺旋藻等。海帶一收成,牡蠣就接著下水了,等牡蠣一上岸,螺旋藻的苗子又得成串地植入了。所以浮田的主人除了逢年過節(jié)回趟家,一年從頭到尾就在海上過了,這就是養(yǎng)殖人家的命運。
在浮田與浮田之間,留有水道,讓船只通行,就像田間的小路一樣。
出了浮田,沒過多久,船繞過東門嶼,東山島就在眼前了,這時從船艙里傳來了說笑聲,伴著唧唧呱呱的混響,幾個婦女的聲音在叫著:
“哎啊,臭死了!”
“是狗仔吐的!”
“快快快!抓到外面去!”
隨著“嘣嘣嘣”一陣腳步聲,那個提著狗仔的男人鉆了出來,隨手就把網(wǎng)袋往甲板上放,只見那只小狗先是左顛了三步,右顛了四步,然后兩條后腳一軟身子癱了下去,身體發(fā)顫,微微抬頭,突然“呃”的一聲,吐出一口白色泡沫狀的穢物來。那個男人叉著腰,一臉的無奈。原來這只狗仔暈船了,我第一次乘船也是吐得一塌糊涂的。畢竟是第一次從陸地走向海上,何況處境的落差是它無法預(yù)料到的。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料到了它又能怎么樣呢?
不留神間,船已傾身靠在了東山碼頭的石墻上。人群爭先恐后地登岸。我登岸之后,想回過頭來搜尋那對母女和那只狗仔的蹤跡,卻已經(jīng)找不著了。
晚 歸
回古雷半島的船票是3點的,輪渡只有一只,所以我們回去還是乘坐同一艘船。我在候船棚下等著3點鐘的到來,這時天色一變,陰沉沉地暗了下來,很快地雨就跟著落在棚頂上。棚頂是馬口鐵制成的,雨能夠敲出重金屬的響聲來。
雨勢越來越急了,頭上“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陣亂響。碼頭和泊在碼頭上的幾艘船只也已被密集的雨線織入其中,更遠處的海面更是霧氣迷蒙。
天氣的驟變讓我想起早晨的平靜,這時我的視線從海面上回到眼前,心底突然涌起一陣欣喜,原來這時坐在我對面的,居然是早上同船的母女倆。她們正優(yōu)哉游哉地嗑著瓜子。似乎大雨的降臨并沒有給她們帶來一絲驚動。
渡船終于出現(xiàn)在碼頭上,雨還是沒有停,那個女孩撐起早上遮日的傘,挽住母親的手臂,將母親和自己罩在傘下,走下碼頭登上了渡船。我跟著也上去了,因為沒有帶傘,淋得不輕。
我在艙里揀了個空位置坐下,透過艙窗口,急雨羅織下的海面差不多和我的視線齊平,此時的海面已不復(fù)早上的波瀾不驚,而是細細密密的開了無數(shù)的小口,仿佛是饑餓而貪婪的丁香魚群正從這里經(jīng)過。
船震蕩了一下,只見滾滾濃煙在窗口飄散。船又緩緩地啟動了。船一開動,鬼使神差似的,雨也跟著停了。船艙里憋悶得慌,我來到甲板上。跟在我后頭的是一名男青年,他看都沒看,一屁股就坐在靠近船首的邊舷上,敞開著襯衫露出一點胸膛,蹺起了二郎腿。男青年之后是那母女倆,女孩轉(zhuǎn)動著那雙水靈的眼睛,傘柄就靠在右肩,這樣傘面和她修長的身材便構(gòu)成了一個美麗的斜角,差點讓我誤解是那位從雨巷走過的像丁香花一樣的女孩。那位母親神色已經(jīng)不復(fù)早上的黯然,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她的嘴唇不斷地顫動著……
哦!原來他手頭的那包瓜子還沒有嗑完呢!
雨停了一陣,風(fēng)刮來是濕的,駕駛艙的老師傅還是先前的模樣,目視前方,目光深邃,絲毫不理會手頭的船舵,大概船舵早就成了他身體的一個部分了。
雨又下來了,這次它們斜斜地射來,剛開始是柔軟的,后來不僅變得急躁,而且逐漸地硬實起來了。我本來是面向船頭的,讓雨迎面而來,慢慢的我身上的雞皮疙瘩就冒出了頭,提醒我應(yīng)該想法避開了。我正想轉(zhuǎn)身回艙,但船頭的那位男青年還是一動不動的,我發(fā)現(xiàn)他手頭已經(jīng)多出一根煙,嘴里滿不在乎似地噴出一口煙,好像迅疾的雨點落入了他的夢里。
他可以不在乎,我一樣也可以。于是繼續(xù)坐著,背向了雨點來臨的方向,讓雨點落在我的背上,然后放眼朝海上望去。
這些年來,每次面對大海的時候,我總是想知道大海的姿勢是怎么樣的。它是仰躺著的,整張臉與天空遙相呼應(yīng)?還是俯身趴著,深情地吻著和它一樣遼闊的海底?這時它的脊背便暴露在自己看不到的空間里,任憑著陽光灑落下來,暖意從后背傳來;冷風(fēng)掀起波濤,痙攣從后背襲來;大小船只從上面駛過,奇癢從后背傳來;海鷗等海鳥的排泄物落下,它沒有任何感覺,因為這些感覺純屬蜻蜓點水,已被舒服的暖意、痙攣和奇癢掩蓋了過去,它對大地的愛過于專注,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氛圍當(dāng)中,以為背著它的和面對著的是沒有兩樣的,都是需要熱愛的!于是當(dāng)天氣從晴朗轉(zhuǎn)陰,又由陰轉(zhuǎn)雨,從小雨轉(zhuǎn)中雨,從中雨轉(zhuǎn)暴雨,雨點落在它的脊背上只能讓它感覺到:愛是越來越強烈了,暖意變成了熾熱,痙攣變成了鞭傷,奇癢變成了疼痛,以致到了痛苦的邊緣,并在這樣的痛苦下吻得更加的狂熱!
因為雨點的到來,在海面上敲出細坑,讓我的注意力重心向大海傾斜。而平時我往往忽視它的存在,難道就是因為沒有雨襲和風(fēng)浪?就像缺少疾病的身體,缺少狂風(fēng)暴雨的天氣,缺少苦難的人生。但我們熱愛身體,就必須承受疾??;我們熱愛天氣,就必須承受狂風(fēng)暴雨;我們熱愛人生,就必須承受苦難。
雨點在我的后背敲擊,如同打鼓一般,貼在背后的衣服一會兒濕,一會兒被冷風(fēng)吹干了。這時候船靠近小舢板了,那位長身的老船工出現(xiàn)了,他立在船頭上,身上已經(jīng)披了一套深藍色的雨衣,背向著我,隨著渡船的起伏而起伏,猶如佇立在船頭的一尊塑像。他的褲管挽到了膝蓋以上,小腿脖子處皮膚腫脹糾結(jié),我知道那是嚴重的靜脈曲張。
渡船停住,老船工轉(zhuǎn)過頭來,臉色凜然,臉上的皺紋如同斧鉞鑿出。不知道這個畫面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少年了。這時我似乎對大海的姿勢有所了解,雨點應(yīng)該是落在它的背上的,就如同落在了我們的背上。
雨在背后下著,任憑它下著,我們朝前走著,必須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