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精年屆五十五歲,不胖不瘦,黑黝黝的臉,頭發(fā)稀稀拉拉的像冬天蕭瑟的野草,只是一雙骨碌碌的眼珠仍然轉動不停。他是鎮(zhèn)林場職工,說是工人,實質上做的也是山地農活,只不過每月有固定的數(shù)百元收入而已。他做“綠林好漢”已三十九個年頭,今年年底即可退休,退休金一次性的一萬多元。說到這,他有些傷感,只是稍縱即逝。他是一個樂觀的人,只能無奈地隨遇而安了。
我們同屬于“下厝”角落,他的老屋和我的老屋同在一條軸線,懸在半壁上,每天都要上上下下的,爬幾十級的臺階,冬冷夏熱,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廝混在一起。他遺傳母親的基因,矮小,尖嘴猴腮,眼睛凸而有神,膽大機靈,行動如同脫兔。在一起玩耍做游戲的時候,只要是運動的項目,他都是頂尖好手,讓我和其他伙伴自愧不如。
那是一個饑餓的年代,我們有所越軌的行為都跟“吃”有關,偷采水果,偷摘菜豆之類的。為了填飽肚子,這些行為對那時的農村小孩來說成為正常的舉動,并不認為是可恥的。如同孔乙己說的“偷書不算偷”是一樣的道理。知識分子偷書,有時還形成一段佳話。
有一年夏天,我們幾個人一起偷采壇叔的梨子。壇叔住在一片平坦如砥的田中央,四周稻田纏繞,蛙鼓蟲鳴。他種的兩株梨樹位于屋角,每年夏天果實累累而掛,讓我們路過時眼睛老是往上瞅,喉頭生津。那一晚月黑風高,我們認為是下手的好時機,只是夏天的多數(shù)夜晚,壇叔家人和鄰居都在門口的曬埕上納涼聊天,那晚也是如此。要去偷梨勢必有風險,只要風吹草動,就很容易暴露。藝高人膽大,機動隊有阿精為首,我和其他伙伴都不怕。我們做好詳細的分工后,就從靠近梨樹的稻田的田埂上匍匐爬行,如同戰(zhàn)爭年代游擊隊的夜襲。到達樹下,阿精和另一人上樹,我和另一人在樹下望風。阿精猿猴般攀援而上,悄無聲息。為避免梨子扔到樹下弄出聲響,他事先已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一個方法,就是把兩個衣襟打結,松開領口,梨子往后背一裝,上衣宛如空中背簍。他的聰明靈巧讓我大開眼界。我想若在戰(zhàn)時他絕對不會輸給小兵張嘎。那一晚我們偷襲成功,頗獲豐收,在溪邊洗凈后飽嘗梨子大餐。
還有一次,家里殺豬,他竟瞞著家人偷出一截生大腸出來,叫上我和另一伙伴在野外燒烤。他說這叫有福同享。由于手忙腳亂沒洗干凈,香味伴著臭味,我們一人分一小截,三下五除二就入肚了。我們吃完的時候,我揶揄阿精,說他的嘴巴沾上豬大腸的東西,跟沒有擦干凈的屁股一樣,讓他笑得在地上打滾……
談起兒時淘氣的故事,我們的心又融在一起了。時光易逝,一晃我們都年過半百了。從我調到縣城工作二十一個年頭至今,阿精從來沒有來找過我。不知是他的自尊還是自卑。我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阿 協(xié)
阿協(xié)出自我們村最具大戶的人家。我們住的是土房子,他家住的是一大幢的兩層樓,紅磚外墻鮮艷奪目,內墻如雪白皚皚的,地板則是方方正正的紅磚鋪就。小時候我到他家有如進入宮殿一般,腳不敢大步邁,呼吸也不大正常。他家兄弟姐妹眾多,一家子團結和睦。他的父親號稱“大X”,冬天頭上老戴一頂氈帽,說話慢條斯理,滴水不漏,一套接一套的,滿嘴金牙閃閃,難怪一出口就是金玉良言。他家之所以有錢,一是海外的僑產(chǎn),二是他父親經(jīng)營一個茶果場。我至今仍不清楚,在那個“割尾巴”的年代,他家怎能例外,那是一個離我們村莊數(shù)十公里遠的山上茶果場。
阿協(xié)得天獨厚,衣食無憂,卻性格怪癖,特立獨行,在同學中鮮有朋友,只有我跟他要好。他不喜歡家庭的紛擾,以要清靜讀書為由,要他父親在臨溪的山腳下另砌一幢新樓,他和另外一個讀書的弟弟搬過去住,一人一層,較寬敞。我就常到他那里,無拘無束地交談,煮點心,有時也睡在他那里。
高中畢業(yè)后,我們各自一方,我從軍西北,他回鄉(xiāng)務農。改革開放初期,大約是他身上流淌著父輩實業(yè)家的血液,在別人還懵懵懂懂之時,他就率先承包了屋后一大片荒山。那是一個碎石崗,只長少許狗尾草,沒有樹。他沒有雇請一個工人,自己早出晚歸,撬石頭,砌石坪,摳黃土,挖蓄水池,愚公移山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竟然把那片荒山墾出果園,種上蘆柑。種上后又天天澆水,滅蟲,施肥,悉心照料,兩年后就結果,讓人艷羨不已。在管理方面他獨辟蹊徑,別人施化肥,他施農家肥,別人一年除幾次草,他卻讓草瘋長,說是涵養(yǎng)土壤,并以草上的益蟲除掉樹上的害蟲,所以他的柑樹也不用噴藥。他這種獨特做法是讓自然去制造平衡,頗具一定的科學道理,既節(jié)約成本,又提高水果的品質。他的另類和率性,還體現(xiàn)在生活方面,夏天的夜晚,他跟老婆在陽臺上做愛,還弄出聲響,從不顧及別人的品頭論足。
我從四中調往縣城后,我們就很少往來。前兩年參加村小學校慶,我和一個廈門的朋友去他家坐坐,看他掉了兩個大門牙也不去補,說話漏著口風。他說這是自然規(guī)律,不要去人為改變。他就是這么一種人,一個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