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吉克惹惹。一位彝族姑娘。
又想起2004年年初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我站在編輯部窗前正出神地賞漫天飛舞的雪花時接到的那個電話。
對方是一位說南方方言的女子,偶爾帶出一兩句不夠標準的普通話,費了好大勁兒我才聽出她在找宋長江。我告訴她我就是,她好像不信,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后又很興奮,興奮的話語讓我云山霧罩,聽了半天不知所以然。
我做雜志編輯工作,推測對方可能是外地作者。我不得不打斷她的話,和藹地說,你慢一點說,我聽不懂。接著我又問一遍,你是哪里呀?你叫什么名字呀?對方性情急躁地長嘆一句“哎吆——!”口氣里流露出某種失望,我甚至感覺到她就要放棄通話了。最后,在我的耐心幾乎喪盡和她的努力幾乎無望的情況下,她的一句“沒得辦法吆”,才讓我恍惚悟出,是她?是吉克惹惹。
那一刻,手握話筒的我快速拼接出吉克惹惹不完全的形象:個子不高,頭不大,鼓鼓的臉呈淺褐色,略陷的眼窩里閃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說話時習慣歪一下頭,嘴巴總有掩飾不住的微笑。說她的形象不完全,是因為到目前為止,她的發(fā)型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久違了,四川。久違了,吉克惹惹。
我的生活坐標2001年突然來了個大轉(zhuǎn)動,從東北轉(zhuǎn)到四川成都,去一家食品公司任職。吉克惹惹就是這家公司的員工。
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她的形象和難以溝通的“普通話”就讓我感覺到她可能是少數(shù)民族。我先問,你是四川人嗎?她吐一下舌頭,眼睛很夸張地繃起來,整個面部表情似乎對這個問話感到不解,隨后含笑點頭。我又問,你不是漢族吧?她歪一下頭,微笑地說出兩個字:彝族。我沒聽清,問,什么族?她一甩頭,似有不耐煩地說,咋個聽不懂呦?彝族。這就是吉克惹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
任職初期,我與工人直接接觸不多。有一天,主管生產(chǎn)的經(jīng)理告訴我,他想把那個彝族姑娘提拔為車間負責人,說先試試。這讓我略感意外。在我的印象中,比吉克惹惹優(yōu)秀的工人很多。當然了,想提拔她,想必她有我所不知的優(yōu)勢。
在以后的工作實踐中,我漸漸對她有了具體認識:她性格潑辣,敢于管理,勇于負責,在工作場合,沒有一絲笑容,甚至對她的主管領(lǐng)導不滿時也會摔臉子。這與她閑時的微笑和朗朗的笑聲形成鮮明的反差。我曾經(jīng)目睹過這樣一件事:一個小個子男工,因工作時閑聊沒能掌握好考爐時間,造成一爐廢品,還不聽從她的處罰,她竟然憤怒地踢了他一腳,把那個男工踢得啞口無言。我不理解男工的承受力來自何方,我也不贊許吉克惹惹的工作方式,但我從心里認可了吉克惹惹的職位。
可能是長期堅持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的緣由,每到一地,我喜歡了解當?shù)氐娘L土人情,吉克惹惹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彝族人,所以偶爾向她了解相關(guān)彝族風俗便成為我經(jīng)常與她對話的主題。一次生產(chǎn)調(diào)度會前,我指墻上的四川地圖問她,你的家在什么地方?她在地圖上很快找到了馬邊彝族自治縣,笑而不說。她可能也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語言溝通有障礙。我又問,在家鄉(xiāng)時都穿什么樣式的衣服?她立即跑回宿舍,拿來一本像冊讓我看。我在眾多身著彝族民族服飾的姑娘中看到了她,從頭到腳,絢麗多彩,是一個與面前身著牛仔短衣完全不一樣的她。她臉上溢出興奮,小聲問,漂亮嗎?我不知她問的是照片上的彝族服裝漂亮還是她本人漂亮。我只能說,漂亮。彝族服裝真的漂亮,穿上彝族服裝的她也很漂亮,可面前的她,穿一身不是很干凈的牛仔套裝,與照片上的她相比,實在讓我說不出“漂亮”二字。她告訴我,在家鄉(xiāng),只有在喜慶的節(jié)日里才會穿上民族服裝。
公司里的員工都很年輕,他們的老家大多數(shù)在四川偏遠地區(qū)。他們走出大山,或求學,或打工,是想走出一條新生活的路,是想掙多一點的錢補貼家用,為此他們自己舍不得吃穿。我也注意到,食堂里兩元錢以上的菜,他們很少去買。時間一長,我對他們的生存狀況無形中寄予了同情,常常尋點喜慶的理由免費贈餐。2004年,我在一篇發(fā)表于西部一家刊物上的小說《難忘唐山采》中,對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有過記述。在這篇小說里,身為企業(yè)管理者的“我”,表達了我的無限同情和萬般無奈:“我”同情來廠探友的略有智障的川西小子唐山采,以“我”的權(quán)力讓他免費吃住,并給他提供了他力所能及的工作,但他卻因父親住院急需錢時,辭職跑到另一家工廠,不惜一個手指的代價,換取那家工廠的賠償,以解燃眉之急。事后,當他再次回到“我”的公司求工,并表白說,因感恩“我”的關(guān)照,沒把“工傷”做在“我”的公司。他的行為讓“我”戰(zhàn)栗,他的好心讓“我”感激,但“我”拒絕了他的再求職。我在那篇小說中寫道,“我已不是個體的我,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是企業(yè),企業(yè)的冷面原則沒有同情二字”。
那么我有什么呢?我的相對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和可憐的思想。
吉克惹惹是中專學歷,她和她的伙伴們企望有一份白領(lǐng)式的工作。而現(xiàn)實又并非像他們想象的那樣。于是,在會上或閑聊時,我可能常常對他們說過,多學習點知識吧,你們的理想實現(xiàn),都離不開知識作為基礎(chǔ)?,F(xiàn)在想想,完全是一種隨意的大話式說教。我甚至鼓勵像吉克惹惹這樣的比較優(yōu)秀的工人,有機會去大學學習。當然,只是說說而已。對她們這些打工者來說,再走進大學校園幾乎是天方夜譚。
當時的我,處處被同情左右。那年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公司放了兩天假,我發(fā)現(xiàn)許多工人都在公司里,而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出去玩。因為食堂也放假了,有的工人連飯都不吃了。我不解,問了幾個工人也沒問明白。我在院子里偶爾看到吉克惹惹,便問她,為什么不出去耍?她歪了一下頭,羞羞地說,出去逛街要花錢的。我被震動了。事后,我發(fā)自內(nèi)心對他們說過,我們公司的工資不高,如果外面有你比較適合的工作,掙錢比較多的工作,我放你們走。我當時可能沒意識到,我的開明態(tài)度,很容易讓他們誤解為我攆他們走。更讓我想不到的是,我的同僚們從另一個角度對我進行了譴責,說熟練工人培養(yǎng)都來不及呀,你怎么能放這個風呢?我解釋說,就我們公司的工作環(huán)境和人文氛圍,他們不會因為我的一句關(guān)心他們前途的話而離開;即便離開尋求更好的發(fā)展空間,也不是什么壞事。我說的是真話。以后的事實也證明,沒有一個人是因為聽了我的大話而離開公司的。
非常遺憾,他們沒有離開,而我卻因為特殊原因,離開成都回到東北。臨行前的頭一天晚上,有許多員工結(jié)伴來到我的宿舍與我話別。吉克惹惹也來了,她是第一次走進我的宿舍,她不說什么,眼睛卻在打量我的房間,當看到我的房間里有好多書,她便翻了這本翻那本,愛不釋手,特別是看見我的房間內(nèi)還有衛(wèi)生間時,露出驚異的眼神兒。在吃了我分給他們的水果臨出門前,吉克惹惹突然問一句,你還回來嗎?我說,應(yīng)該能回來。不過,再回來,可能是來看看你們,不一定在這工作。
第二天,送我的車就要啟動了,我的同僚們走上來與我握手話別,而那些員工,幾乎是全體員工,三三兩兩散落在廠院的各個角落,默默地觀望。他們好像只能默默地觀望。我一陣心酸。我知道他們有許多祝福的話要說,此時此景又無法上前表白,只有當車啟動時,我才看見他們揮起的手,那中間,就有吉克惹惹。
后來我聽說,吉克惹惹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就辭職了。
其實,在那段日子里,我與吉克惹惹接觸的并不多?;貣|北幾年后突然接到她的電話,著實讓我感到意外。經(jīng)過七八分鐘的費勁溝通,我終于弄明白她來電話的意圖了。
吉克惹惹在電話里問我的身體情況,她說她聽說我現(xiàn)在在雜志社工作,她說她早看出我像個文人。其實我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文人。或許在那段日子里他們常??吹轿以谵k公室的燈下讀書?或許我的言談舉止有別于我的同僚?或許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對他們的真誠關(guān)心?說不清。吉克惹惹在電話里努力地用她不夠標準的普通話告訴我,她現(xiàn)在在西南民族大學讀書。她強調(diào)說,你知道嗎,我上大學,就是因為你當年說的話讓我記住了,我掛這個電話就是想說聲感謝你。
我一時語塞。
我慚愧。學習是一種付出,吉克惹惹當時的年齡大概有二十四五歲,我不知道她在這個時候進大學學習將會給她帶來什么樣的命運。年齡問題、學習費用、畢業(yè)后的就業(yè)等等問題,對于她來說都不會輕松的。我忽然想起了她對自己的一個許諾。
我以為那是一個不經(jīng)意間的許諾。那一年的中秋節(jié)的晚上,食堂為全體員工免費加餐后,大家來到廠院中央的草坪旁賞月,我應(yīng)邀坐到吉克惹惹他們中間,幾個姑娘和小伙正在談?wù)摶橐鰡栴},有一位漂亮姑娘說,她一生都不會結(jié)婚。說得很正經(jīng),也很悲壯,甚至引起幾個人的共鳴。我早聽說她是一個在戀愛問題上受過打擊的人。我也算心血來潮,說,不結(jié)婚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結(jié)婚的人要有足夠的實力。那位姑娘說,我什么也不需要,我自己說了算。我笑了笑,沒再進一步解釋。一個過來人,很難與天真的姑娘和小伙子們深層次談?wù)撨@個話題。幾天后,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吉克惹惹和她的幾個小姊妹見飯桌只有我一個人,嘀咕一陣,便很大膽地坐到我的飯桌前,她有些害羞地問,宋經(jīng)理,你那天說的實力是什么意思?我見她們臉上掛著黠笑,知道她們背地里為此有過爭辯,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輕描淡寫地解釋說,一個正常的人,有了不結(jié)婚的想法,就算不正常了;一個人若崇尚獨身主義,做到不結(jié)婚,要有堅定的獨立思想作基礎(chǔ),要有超凡的生活自主能力,這個自主能力說白了,要有經(jīng)濟作保障。我還說,據(jù)我認識的敢發(fā)誓并正在做到不結(jié)婚的女人,都是一些高收入的白領(lǐng)。吉克惹惹吐了一下舌頭說,我可不獨身,但我要當白領(lǐng)。我搖搖頭,以我對她們的了解,結(jié)婚是必然的,當白領(lǐng)卻是不現(xiàn)實的。而吉克惹惹說,我打工掙了錢,我要上大學。幾個小姊妹爆發(fā)出開心的笑聲,那笑聲把她的話淹沒得無影無蹤。誰會把這話當真?我就沒有。
在那段日子里,我可能無意間充當了半個“圣人”的角色,而吉克惹惹卻表現(xiàn)出了平凡的意識,比如她說她不獨身。如今讓我深感意外的是,平凡的吉克惹惹,真就做出了不平凡的舉動。
我在電話中表達了我的敬佩,放下電話前,開玩笑地說,上大學了,可要把普通話學好呵。她笑了。笑得很爽。
吉克惹惹,一個怪怪的名字。在彝族文字里,吉克惹惹的涵義是什么?以我的行為風格,這個問題當時我應(yīng)該問過她。但我真的忘記了。我能有機會當面再問問她嗎?
如今,我想吉克惹惹大學畢業(yè)了。我不知她是否找到了工作,也不知她的白領(lǐng)夢想是否實現(xiàn)了。我祝她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