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古拉,世界上一座山的名字。它和許多著名的山不一樣。
深夏的格爾木很快被車輪甩在身后。隨行的人開始嘀咕著,畏懼和好奇溢滿車廂。尤其是那位女性,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畏懼到了乞求下車的程度。其實,有人畏懼,且有足夠的理由,完全可以和我們道個別離去,但那個把握方向盤的司機偏偏不允,當作沒聽見,依然猛踩著他的汽車油門。我從倒車鏡里看到那漂亮的女人一臉的哀傷。
唐古拉究竟是什么?我似乎對它是座山產生疑問。為什么這么多的人畏懼它的存在?
“如果先來個愚公多好啊?!?/p>
“那你們就別來!”憋著一肚子不悅的司機終于嘣出聲。
我沉默地望著車窗外,注視著莽莽草地和與天相連的羊群,它們沒有分開的意思,相伴著起起伏伏,像一對忠實的朋友。風悄然傳遞著它們之間的心語。每一音符仿佛都落在羊蹄上,每一詞組都攜帶著藏羚羊的雀躍灑落在高原的時間樂譜上。
車里的那女人低聲地哭了。有人低聲地安慰著,把她摟在懷里的那個男人的臉色也隨著車輪向高海拔的地方滾動而慘白。
我想起昨晚,想起那幾個為了表示自己的英勇大侃過唐古拉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做了些文學加工,說得大家對他們產生無限敬仰,仿佛英雄就在身邊。現在車上這位恐懼的女性也在聆聽他們。
“我看著車慢慢地往下翻,真的,很多人在場,大家都嚇得說不出話來,其實是因為缺氧氣?!?/p>
“車里的人呢?”漂亮的女人問。
“在車里啊,外地人不知道唐古拉的路,雪地里看不清路況?!?/p>
“連話都說不出來,哎呀,我不去了?!迸肆⒓窗l(fā)出感慨,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去,沒啥怕的,人生感受一次嘛?!?/p>
“氧氣帶了,這么多人,你怕啥。都到這啦?!?/p>
向唐古拉挺進。我去看看唐古拉這個全世界最高的公路山口究竟什么樣,它為什么讓這么多人崇敬、畏懼和驕傲。為什么,為什么有人一生的追求就是要走一趟唐古拉?為什么有人一聽到西藏立刻就恐懼不安?為什么有人竟然如此恐懼唐古拉?唐古拉,似乎是一次靈魂的拷問。
通往唐古拉的途中,是人們享受大自然最好的機會,沒有人想睡,想睡的人一定是因為高原的生理反應引起的。在這輛開往拉薩的車里,有五六個黃毛、高鼻梁藍眼睛的外國游客。他們一路上用微型攝像機不停地拍著。一路上人們看到的是勇敢者在默默地展示他們生命的意義。有徒步的,有騎自行車的。他們的背上都寫著“徒步走西藏”和“蹬上世界屋脊”的字樣。這時,我就覺得自己很慚愧,坐在車里,憑著先進的交通工具向世界屋脊進發(fā)。我在問自己為什么沒有勇氣像他們那樣,連我自己也無法回答自己的提問。
在我的眼前是一座座連綿不斷的山巒。山巒和天空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個是金燦燦的,一個是湛藍湛藍的。在湛藍的天空上飄著片片五彩的云朵,在金燦燦的山巒上游動著繽紛的牛羊,還有點綴它們的經幡和瑪尼石群。瑪尼石群從車窗前閃過,像是在說著無數個關于生命的故事。從古到今,多少人從它的面前經過,又有多少人再也沒有離開這塊被世人視為“生命禁區(qū)”的唐古拉。他們生命的意義在哪里。這是否是英雄主義的精神基礎。這些念頭在我的腦海里隨著接近唐古拉而消失。
唐古拉并沒有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挺拔傲然。車子經過唐古拉時,人們開始感覺到高原反應。先是頭部脹痛,接著胸部發(fā)悶,呼吸緩慢而沉重,頭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在不斷地撕拉著,眼眶也跟著有脹裂的感覺,鼻腔呼出的氣體熱乎乎的,再接下來人就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最糟糕的是,在接近唐古拉山口時老天爺下起了雪。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雪。車窗全都結了一層薄冰,車里的空氣漸漸地稀薄,人的心臟跳動慢慢地減速。坐在我前面的幾個外籍朋友也從剛才的興奮轉為沉默不語。那位漂亮的女人哭了,她已經沒有勇氣批評讓她來的人,她的目光和那張慘白的臉色在告訴我,她絕望了,悔恨讓她失去很多很多的尊嚴。坐在她身邊的男人,和我同行的男人不停地撫慰著她,她的一切都在順從和順從。只有藏羚羊在我們的窗外歡快地奔跑著。
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個藏族老阿媽,她在不停地嚼著她的奶酪。她發(fā)現我處在高原的生理反應中,便從她的壺里給我倒了一小杯的酥油茶遞到我的嘴邊。我就覺得鼻腔里吸進一股清新的暖氣,睜開眼,看著她爬滿皺紋的慈祥的臉。她用微笑示意我喝下,我一口就把這一小杯的酥油茶喝下,我的第一個感覺是胸部的沉悶很快消失,頭部的那種撕裂般的脹痛減輕了,尤其是眼眶滋潤了。我轉臉看著老阿媽,她正聚精會神地轉動著她手中的經桶,嘴里不停地默誦著藏語的經文。我想她一定在祈禱著什么。她睜開眼依然是一臉的微笑,那樣慈祥地看著我。這時我開始從她虔誠的微笑中感覺到她的善良。也許是那杯酥油茶,也許是老阿媽的虔誠,也許是我開始適應高原的環(huán)境,我的身體恢復過來,痛苦也減輕了。
窗外的雪小了,唐古拉山口出現在我們的眼前。燦爛的陽光照耀著皚皚的白雪。我們的前方有一支車隊在緩緩地向上爬行。
司機踩大油門沖向山口。
山口經幡在雪地里閃耀著它的光彩?,斈崾路鹨忍乒爬筋^有著更為高傲的姿態(tài),它們依照著藏傳佛教的地理規(guī)矩依次向山頭和山下排列。
最壞的事發(fā)生了。
我還在舉目仰望著雄偉的唐古拉山頭,就覺得車在急速中剎車,我的前額重重地撞擊在前排的靠背上,車里的人開始叫喊著。車停在路邊,大家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前方的那輛車。我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前方的那輛車在雪地里失去了控制,它一會兒滑向路邊,一會拐向陡坡,像個醉漢。當車再次駛向懸崖邊時,車頭上跳下一個人,可能是這車的貨主,他被嚇得從車上跳下來,他在地上翻滾著,而后就再也沒有爬起來。他就躺在我們的車輪前。實際上,他是第二個跳車的人,第一個跳下來的人引發(fā)了我們的急速剎車,這個人已經從地面上掙扎了幾下站起來。而我看到的這第二個人,也就這樣把生命永遠留在唐古拉。他的生命就結束在我們的車輪前。他的車在急速剎車后,一個前輪已經懸在路邊,而車身卻橫在路的中間。
大家紛紛從車里走出,許多人驚魂未定,望著躺倒在車輪前的那個人。
一個生命結束了,而還有許多連同我在內的生命還在等待著。老阿媽不像我們看完死者就立刻離開,她默默地守在死者的身邊,不停地轉動著她手里的那個轉經輪,為死者祈禱。許多藏族兄弟都向著我們走來,他們把死者圍成一圈,用他們的藏族儀式為死者的靈魂找個去處。前前后后的車都停下來,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漂亮的女人和那個男人并沒有下車,他們倆默默地廝守在車廂里,那個男人連向車窗外望一眼都沒能做到。
死者并不是車禍而亡,而是緊張中跳車,心臟驟然停止而亡。生命和大自然相比,真是無比的脆弱,一切都在瞬間而來瞬間而去,來不及更多的思考與選擇。
老阿媽像個靈魂的引路人,她拿著轉經桶走在前面,后面是司機和幾個藏族兄弟抬著死者向山下走去。在一塊較為平坦的地方,他們把死者放下,司機們將自己車里的棉被蓋在死者的身上,而后才沿著下去的路返回。一路返回一路還將石頭堆成瑪尼石堆。我此時才知道瑪尼石的意義之一就是對生命的祝愿與祈禱。
這是西藏特殊環(huán)境形成的人們對生與死的連接觀。藏族人把生與死緊緊地連在一起,他們認為生是為了再生,而再生的途中必須經過死這一關。生時就要行善,否則就難以得到理想的再生。任何人的再生都與前生有著必然的聯系。因此藏族尤其注重生的善和死時該向何方。他們更多地講究人生的前因后果。有人說藏族的人生,只講究來世而不考慮今生,這說法不太全面,應該說藏族人的人生觀是把今生與來世連接在一起。
我們都想立刻離開這里,大部分人開始高原反應。前方車隊的司機們紛紛擁來幫著把這輛貨車推上來。剛才先跳下車而沒死的那個人回到車里,我才知道這也是個司機,他們倆一同開著這輛車。不知是什么原因,這車就是發(fā)動不了,我們這后面的車誰也無法過,大家又一次陷入困境。大家都回到自己的車里等待著他們把車修好。不知他們倆是心情過于悲痛還是其他的原因,那車怎么也修不好。據說,這在唐古拉是常有的事。我身邊的這位老阿媽坐在座位上不停地在祈禱著,我想和她交談卻一直找不到機會。過了許久,老阿媽睜開眼,站起身向前看,接著她再次走下車,走到修車的倆司機前,嘀嘀咕咕地說著。倆司機弄不明白老阿媽的意思,老阿媽著急了,她向四周望著,而后向一個方向招了招手,并大聲地叫喊著。很久很久,在我們的身后走來三個牧民,他們還趕著牦牛。
我不知道老阿媽從哪里叫來這些牦牛,天空還沒有下雪。但在我們的腳下,在我們來的那方向卻下起雪來。我們站在蔚藍蔚藍的天空下望著山下那一片陰沉的云霧,人在享受著大自然所賜給他們的獨特韻味,人又得為此付出他們自己難以想象的代價。
高山上的氣候說變就變,沒過幾分鐘,天板起臉來,接著就落下雪粒,一粒粒地打在車窗前。
那漂亮的女人哀聲地說著:“我要活著離開這里,我一定好好做人……”
她身邊的那男人像噩夢驚醒,立刻將自己撫慰她的手從她的腋下猛地往回抽,他感覺自己一路上的過失,或許是被雪和死亡,或許是被這位藏族大媽的生命所感動,也許還有很多很多的也許,我無法在缺氧的唐古拉做更多的思考。
我開始為同車的藏族老阿媽著急,立刻下車,用最慢的速度緩緩地向他們走去。雪粒打在我的臉上冰涼得讓腦袋發(fā)疼。氣溫驟然降到零下十幾度。悲傷的陰云籠罩著唐古拉的山口,寒冷嚴肅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就是坐在車里的人也在渾身顫抖。
老阿媽就這樣站在嚴寒中,她叫來的那幾個藏族牧民,站在懸崖邊的那輛車旁,用非常拗口的普通話將老阿媽的話翻譯給趴在車頭修車的司機聽。司機一臉的自信,表情帶有點敷衍。這時我已經來到車旁,我就聽趴在車頭修車的司機說:“快了,馬上就好,馬上就好?!?/p>
善良的老阿媽依然站在雪地里,站在他們的身旁,她的睫毛早已被雪粒粘住了。她還向正想離開的牧民請求著他們不要走遠。那幾個牧民還直愣愣地望著老阿媽。就在這時候,就聽見一聲沙袋落地的聲音,趴在車頭上的那司機就躺倒在雪地里,渾身在抽搐著。
另一個司機從車上下來,他的臉色并不比倒在雪地里的那個司機好看,而且比倒在雪地里的司機少了一份平靜。他悲慟得哭不出聲,他站在老阿媽和幾個牧民的跟前“撲通”一聲跪在雪地里:“求求您救救他吧,他是我哥……”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百元的人民幣遞給老阿媽。
我站在雪地里,就站在老阿媽的身邊。就這短短的幾分鐘,我的眼睛被凝結的雪粒遮擋著,我擦了又擦,才從老阿媽的動作中看清這里人的善良與他們獨特的救人方法。
老阿媽沒有收錢,她和牧民一起把躺倒在雪地里的司機抱起來,將他全身的衣服脫光,用雪將他全身搓得黑紅,將冒著熱氣的酥油茶喂入他的口中,而后慢慢地將他抬起,牽來兩頭牦牛把司機夾在兩牦牛的肚子中央,牦牛在挪動著,我聽到另一個司機驚喜地喊著:“哥,你醒啦,哥……”
人生就這么有趣,司機醒了。車也可以發(fā)動了。老阿媽一分錢也沒收又回到車上。所有的車都在向我們的車鳴笛致敬。那兩個司機兄弟就跪在雪地里向我們的車磕頭。我為我身邊的這位藏族老阿媽感到無比的驕傲。我開始熱愛這里的人,我開始追溯藏族人民的生活觀。我來自沿海的改革開放地區(qū),在那里我煩躁的心靈無法平靜,現在平靜了,我找到這個世界上最美的理念。我問老阿媽從何來去何處,老阿媽做了個手勢,表示她是去朝圣。
我們車里的人,還有那漂亮的女人開始睜開長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問她身邊的那位男人:“唐古拉過了嗎?”
“早過了,現在都到了安多縣?!?/p>
“我怎么覺得還是在唐古拉呢?”
那男人笑說:“你不覺得自己沒有剛才那么難受嗎?”
“還是唐古拉……”
“缺氧引起的劇烈頭痛還沒有讓你緩過來吧?!?/p>
“何止是頭痛,整個靈魂痛,你知道嘛!”
我并不知道他們的過去……一路風雨中,一路陽光下,我見到五體投地的朝圣者,他們用等身來量出他們的虔誠,而我身邊的這位老阿媽卻是用心來朝拜她所信仰的佛祖。
唐古拉,你是生命的山脈,是靈魂的導師,你收留無數靈魂,你讓多少人再生。
唐古拉,西藏的標志,每一個人都在羨慕你的尊嚴,每個想感受西藏的人都在此留下生命的記憶,就像這路邊瑪尼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