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姚學本從城里回到油菜坡的那天晚上,他不顧坐長途汽車的勞累,陪著他爹他媽看電視一股勁兒看到將近12點。我想,姚學本并不是想看什么電視,快有大半年時間沒見到老爹老媽了,作為一個孝順的兒子,他是想陪兩個老家伙多坐上一會兒。他們看的是一臺黑白電視機,已經(jīng)看了四五年了。姚學本在城里看慣了彩電,突然看到黑白電視,就好像碰上了一個天天涂脂抹粉的女人這一天突然沒有化妝,看了很不順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完電視要去睡覺時,姚學本突然對他爹他媽說,我明天去老埡鎮(zhèn)給你們買一臺彩電回來。姚父姚母本來已困得哈欠連天了,一聽兒子說要買彩電,瞌睡蟲一下子就跑得沒影兒了。姚父說,買臺彩電也好,村里有好幾家都買彩電了。姚學本說,我本來早就想給你們買的,可手頭一直不很寬裕。姚母說,手頭不寬裕就不要買,聽說彩電看了壞眼睛呢,我們還是看黑白的好。姚學本說,我現(xiàn)在手里有錢了,今年教高三,班上考上了十幾個大學生,學校一次給我發(fā)了五千塊的獎金呢。姚學本說完就掏出錢夾子,打開了讓他爹他媽過目。姚父姚母先看了一會兒那個鼓鼓囊囊的錢夾子,接下來相互對視了一眼,然后同時把目光投到了兒子的臉上。老兩口望著姚學本的臉齊聲說,好吧,你要買就買吧,兒子掙錢,爹媽享福!姚學本笑著說,明天一大早我就上老埡鎮(zhèn),爭取讓你們明天晚上就看上彩電!
第二天天剛亮,姚學本就起了床。姚母聽見兒子下樓的聲音,也趕緊起床了。姚母用責怪的口吻說,學本,你該多睡一會兒的,到鎮(zhèn)上的班車8點才從門口過呢,你這么早起來干啥?姚學本說,媽,我想先去看看干媽。姚母一愣說,啥?去看帥珍?你怎么突然想到去看她?姚學本說,我昨晚夢見她了。姚父聽到說話聲也慌慌張張起了床,他一邊往身上披襯衣一邊說,學本呵,你去看她干啥?什么干媽干媽的,那都是啥時候的陳谷子爛芝麻了!姚學本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我昨晚夢見了她!我知道,兩個老家伙都是不愿意他們的兒子去看望那個名叫帥珍的女人的。這其實也難怪姚父姚母,因為他們肚子里對帥珍的男人老廖有意見。雖說姚學本小時候喊過帥珍幾年干媽,但那都是老廖的鬼主意。帥珍和老廖結(jié)婚好幾年沒生一兒半女,老廖就找到姚父姚母,求他們讓姚學本喊帥珍叫干媽。姚父姚母本來不同意這門干親戚的,可老廖又是作揖又是磕頭,姚父姚母沒辦法就只好答應了他。兩年之后,帥珍突然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廖德遠。在廖德遠滿月的時候,老廖又找到了姚父姚母,求他們讓姚學本從此再不要喊帥珍叫干媽了。就這樣,姚父姚母對老廖有了意見,所以他們就不想讓姚學本去看望什么帥珍。事實上姚學本已經(jīng)有好多年好多年沒去看過帥珍了。
姚學本是一個性格固執(zhí)的人,明明知道父母反對他去看帥珍,但他卻無法打消這個念頭。匆匆忙忙刷了牙洗了臉之后,姚學本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姚父姚母的身邊,他先喊一聲爹,再喊一聲媽,然后認真地說,雖然你們對廖叔耿耿于懷,但我還是想去看看干媽!姚父姚母睜圓了四只眼睛問,為啥?你到底為啥?姚學本勾下頭說,我昨晚夢見干媽了,夢見她給我吃油渣呢。干媽的油渣真香,我是被她的油渣香醒的。被油渣香醒后,我就再沒有睡著。我望著漆黑的窗外想,等天亮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干媽!聽完兒子的這番話,姚父姚母都不做聲了,像是一下子變成了啞巴。當然他們并不是真的變成了啞巴,而是突然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我琢磨,兩個老家伙回憶的那件事肯定與油渣有關(guān)。油菜坡好多人都知道那件事。那時候姚學本只有七歲大小,他當時最喜歡吃油渣了,可那陣子他們家里太窮,窮得連油渣都吃不起。有一天,姚母借錢從鎮(zhèn)上買回來一塊豬油,晚上煉油時,姚學本一聞到油香就跑到了灶臺邊。他那時還沒有灶臺高,為了能看到鍋里,姚學本就把兩個腳尖踮起來,雙手扒在灶臺上,脖子像烏龜那樣伸得長長的。他眼巴巴地看著鍋里,嘴里的涎水流出尺把長,看上去就像一根納鞋底的白麻繩。姚母當然知道兒子心里欠著啥,油煉好的時候,她就用筷子夾了一砣油渣喂進了姚學本的嘴里。但姚母只喂了一砣就不再喂了,她趕緊把油渣盛在了一只碗里。姚學本咂著嘴說,媽,我還想吃一砣。姚母說,不行,要留著待客呢。姚母說著就把盛油渣的碗放進了碗柜。那天夜里,姚學本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油渣的香氣在他鼻子前久久不散。夜深人靜時,姚學本打著手電筒輕手輕腳地來到了碗柜前,他想偷幾砣油渣吃。但是,姚母那天卻把從來沒鎖過的碗柜門鎖上了,姚學本聞得到香氣卻吃不到油渣,饞得雙腳亂跳。好在那碗柜門做得不是很嚴實,雖然上了鎖,但還是有一道縫。姚學本很機靈,他很快從灶臺上找到了一根竹簽。他先將竹簽從那道縫里伸進碗柜,再探到盛油渣的那只碗里,接著刺入一砣油渣,然后就像釣魚一樣把那砣油渣釣了出來。姚學本將釣出的油渣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他沒有用牙齒嚼,而是用舌頭輕輕地抿著,他不想讓那砣來之不易的油渣一下子就滑進他的喉嚨。正在姚學本津津有味地品嘗那砣油渣時,一個響亮的巴掌突然打在了他的嘴上。那個巴掌是姚父打的,他正要打第二巴掌時,姚母跑上來攔住了他。如果不是姚母來得及時,那姚學本的嘴非被他爹打腫不可。姚學本讀中學時把這件事寫進了他的作文,所以好多人都知道了。
姚父姚母一回憶到油渣的事就不再阻攔姚學本去看望帥珍了,因為那件事也與帥珍有關(guān)。在姚學本偷吃油渣的第二天清晨,帥珍來到了姚家。冬天來了,帥珍是給她的干兒子送棉鞋來的。在給姚學本試鞋時,帥珍一抬頭看見了干兒子嘴角的血印。帥珍一愣問,學本,你的嘴是怎么啦?姚學本說,我爹打的。帥珍大吃一驚問,他為啥打你?姚學本說,我不該偷油渣吃!帥珍聽到這里,突然滾出兩顆淚來。她情不自禁地把姚學本摟在了懷里。姚父姚母當時都在場,看到這一幕,他們都禁不住有些尷尬。那天正好是星期日,帥珍就對姚學本說,你去我那兒吧,我家還有一塊豬油,干媽給你煉油渣吃!姚父姚母那天多多少少覺得有些內(nèi)疚,所以帥珍要帶走姚學本,他們也就沒有說什么。那天姚學本從帥珍家吃過晚飯才回家,他回家時嘴唇又紅又潤,姚父姚母一看到他這張嘴唇便知道兒子在干媽那里吃足了油渣。我分析,正是因為帥珍讓姚學本吃足了他當時最想吃的東西,所以姚學本才在事情過去幾十年之后還能夢見他已經(jīng)多年不見的干媽,也正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兩個老家伙便不好意思再阻止他們的兒子去看望帥珍了。姚學本那天早晨去看帥珍,臨出門時還拎上了一箱牛奶。從城里回家時,姚學本給他媽買了兩箱牛奶。他顯然是把本來屬于他媽的兩箱分了一箱給他的干媽。
2
帥珍也住在油菜坡上,她的家坐落在村西頭的一棵老榔樹下,離姚家大約兩里路的樣子。姚學本已有好多年沒去過帥珍家了,他沒想到干媽還一直住在那棟舊瓦屋里。眼下,油菜坡像帥珍住的這種舊瓦屋已經(jīng)不多了,姚學本一看見這棟舊瓦屋就知道干媽的家境有些糟糕。是的,帥珍的家境的確有些糟糕,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我最清楚的是帥珍的那棟舊瓦屋,如果不趕緊維修,它說不定就會在哪一次狂風或哪一陣暴雨中突然垮掉。
姚學本那天在舊瓦屋門口的土場上見到了他的干媽帥珍,帥珍當時正坐在土場邊的石磙上剝青玉米粒。帥珍雖然才五十出頭,但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頭發(fā)全部花白,臉上瘦得皮包骨,姚學本差點兒認不出她是干媽了。帥珍倒是一眼認出了姚學本,她激動得像發(fā)了瘋似的,扔下手中的玉米棒子就起身朝姚學本跑過來。姚學本沒喊干媽,他叫了一聲帥珍嬸兒。我猜想,姚學本當時肯定是很想很想喊帥珍一聲干媽的,但他幾十年沒當面喊了,他一時怎么喊得出口呢?自從八歲那年老廖不讓姚學本喊帥珍叫干媽后,姚學本就改叫帥珍嬸兒了。在姚學本考上大學的那一年,老廖曾找到姚父姚母,要求他們再讓姚學本喊他老婆帥珍叫干媽,但姚父姚母一口就拒絕了老廖。帥珍其實一直在心里裝著姚學本,不管姚學本喊她干媽還是喊她帥珍嬸兒,她心中始終有一塊兒地方屬于姚學本。帥珍跑到姚學本身邊愣了好半天問,學本,你這么多年沒到我這兒來了,今天怎么想到來看我?姚學本鼻子一酸說,我昨晚夢見你給我吃油渣了!帥珍一聽就哭起來,邊哭邊說,都啥年月的事了,虧你還記得!姚學本說,我恐怕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邊說邊把牛奶遞給帥珍。帥珍沒接牛奶,她愣愣地問,這是啥東西?姚學本說,這是我給你買的牛奶,你心慌時就喝上一盒。帥珍接過牛奶問,這牛奶喝了心不慌?姚學本說,是的,我媽有心慌的毛病,喝了牛奶心就不慌了。帥珍興奮地說,太好了,我這段時間老是覺得心慌,可啥喝的也沒有,這不,我今天還把沒長大的玉米棒子掰了好幾個,正準備推點兒玉米漿煮湯喝呢。這下好了,我可以喝牛奶了!姚學本沒等帥珍話音散去就打開了一盒牛奶,遞到她手邊說,那你就趕快喝一盒吧。帥珍接過牛奶就喝了起來。她喝幾口,便停下來品味一會兒,那神情跟姚學本小時候品油渣一模一樣。帥珍喝完一盒牛奶,出神地看了姚學本好半天說,唉,還是學本好,我的廖德遠到如今連涼水都沒舀一瓢給我喝過呢!
帥珍一說到他的兒子,姚學本便扭頭四處張望了一會兒。他顯然是在尋找?guī)浾涞膬鹤恿蔚逻h,但他看了好半天連個人影兒也沒見到。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幾只雞在土場上默默地用尖嘴刨食。姚學本就問,德遠呢?帥珍先嘆一口長氣,然后說,他在老埡鎮(zhèn)上呢,一年四季不落屋。姚學本又問,他在鎮(zhèn)上干什么?帥珍說,說是在修摩托車,誰知道他究竟在干啥?過了一會兒,姚學本又接著問,廖叔呢?怎么也沒看見?帥珍又嘆了一口長氣說,唉,德遠帶信要屋里給他送米送油去,說不送去就揭不開鍋了,這不,老廖昨天下午一接到德遠的口信就背著大米拎著菜油到鎮(zhèn)上去了。姚學本沒再往下問。我當時以為,他會打破沙罐問到底的,比如老廖什么時候回家?又比如廖德遠每年給家里多少錢?但姚學本沒有多嘴多舌,他突然又和帥珍說起了小時候吃油渣的事??磥?,姚學本對油渣真是念念不忘啊!
姚學本說著說著油渣就想到了那把杉木梯子。他說,帥珍嬸兒,那年我到你家來吃油渣,你是搭著一把杉木梯子爬到橫梁上去取那塊豬油的,我記得那把杉木梯子當時是在瓦屋后面的屋檐下靠墻放著的,現(xiàn)在還放在那里嗎?帥珍說,那把杉木梯子倒還是放在那里,但那面墻已經(jīng)破得不像樣子了。姚學本馬上朝瓦屋后面走去,他一到屋檐下就看見了那把金黃色的杉木梯子。一看到那把杉木梯子,當年干媽撅著屁股爬梯上梁取豬油的情景突然就在姚學本的眼前復活了。姚學本頓時感到無比喜悅,臉色一下子興奮得紅撲撲的。但是,姚學本的臉色很快由紅變黑了。毫無疑問,姚學本的臉色是被那面墻上的幾個破洞嚇黑的。那面墻上大大小小共有八個破洞,我對那幾個破洞一清二楚。那些破洞都是風吹雨打的,當然也有老鼠和貓兒的功勞,它們鉆進鉆出把那幾個破洞越鉆越大了。姚學本面對那八個破洞沉默了許久,誰也不知道他當時心里想了一些什么。離開瓦屋后面的屋檐時,姚學本伸手摸了摸那把杉木梯子。轉(zhuǎn)身往瓦屋前面走時,帥珍看見姚學本的兩只眼睛好像有點兒潮濕。
姚學本接著就朝瓦屋的大門走去。他對帥珍說,我想去看看堂屋的那根橫梁。帥珍奇怪地問,那根橫梁有啥好看的?姚學本說,當年你的那塊豬油就掛在那根橫梁上,我記得那根橫梁是松木的,橫梁上釘著一顆鐵釘子,那塊豬油是用棕樹葉拴著掛在那個鐵釘上的。帥珍說,你的記性真好,我可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他們說著就進了大門,進入大門便是堂屋。姚學本一進堂屋就仰頭去尋找那根松木橫梁,他很快就看到了,那根橫粱還橫在堂屋的上方。但是,橫梁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掛,只見一群白螞蟻在那根橫梁上飛來飛去。姚學本睜大眼睛仔細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根橫梁已經(jīng)被白螞蟻蛀得千瘡百孔,腐爛的木灰正像面粉一樣往下掉。姚學本只看了一會兒就不敢再看了,他低下頭來,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眉頭皺得緊巴巴的,臉色難看極了。顯而易見,姚學本陷入了一種痛苦狀態(tài)。我揣摩,姚學本心里當時可能會這么想,天哪,當年掛豬油的那根大梁怎么會變成這種可怕的樣子?他這么一想,便感到痛苦不堪。也許姚學本當時不是這么想的,但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能鉆進他心里去看一眼。帥珍一直在姚學本身邊,她偷偷看了一下姚學本的眼睛,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淚花閃爍了。
姚學本直接從堂屋去了廚房,他一進廚房就想到了當年在這里吃油渣的情景。廚房里有一個土灶,土灶上架一口鐵鍋,帥珍先把那塊豬油切成小塊,然后就掀進鐵鍋里去煉。灶口前橫放著一條板凳,帥珍讓姚學本坐在板凳上給灶膛加柴。當豬油的香氣略微帶點焦糊味兒時,帥珍突然說,學本,你可以吃油渣了!姚學本頓時欣喜萬分,馬上從板凳上彈了起來。帥珍用一個搪瓷碗裝著油渣,連同一雙筷子遞到姚學本手里。帥珍說,快吃吧,學本,干媽讓你一次吃個夠!姚學本是坐在灶口前那條板凳上吃油渣的,他差點一口氣把那碗油渣吃得干干凈凈。在搪瓷碗里只剩下五砣油渣時,姚學本忽然抬頭看見了帥珍,帥珍正靜靜地站在灶臺邊看著他吃油渣呢。姚學本立刻停止不吃了,他雙手將搪瓷碗遞向帥珍說,干媽,你也吃點兒吧!帥珍笑笑說,干媽不能吃油渣,干媽吃了油渣肚子疼,你一個人都吃了吧。姚學本當時相信了帥珍的話,就埋頭把剩下的五砣油渣全吃完了。姚學本一邊回想一邊尋找他當年坐著吃油渣的那條板凳,他很快找到了,那條板凳還橫在灶口前,只是板凳少了一條腿,像一個跛子一樣歪在那里。姚學本走到板凳前,伸手扶正了它,可是一松手它又歪了。姚學本沒再扶那條板凳,他只是凝視著它出了幾口長氣。我不明白姚學本當時為什么出長氣,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一條蛔蟲,我怎么能知道他為什么出長氣呢?
3
姚學本從帥珍屋里出來時一臉愁云。帥珍問,學本,你怎么啦?臉色這么烏黑?姚學本凝視著他的干媽說,帥珍嬸兒,你這瓦屋必須趕緊維修,不然會垮掉的!帥珍沉默了片刻說,唉!哪有錢維修呀?要垮掉就讓它垮掉吧!姚學本一愣問,怎么?德遠不管?帥珍像搖貨郎鼓一樣搖著頭說,他呀,快別提啦!他在老埡鎮(zhèn)上修了幾年摩托車,不說連一分錢都沒拿回家,還每個月要家里給他往鎮(zhèn)上送米送油呢!姚學本聽了心往下一沉說,原來是這樣啊!過了一會兒,姚學本又問,那廖叔也不想辦法把瓦屋修一下?帥珍臉色陡然一暗說,他這個人,從年輕到現(xiàn)在都是好吃懶做的,我這一輩子是指望不了他了!姚學本夢囈般地說,怎么會這樣?接下來,姚學本便低頭不語了。他仿佛低著頭在想什么心思。過了七八分鐘的樣子,姚學本才把他的頭舉起來,對帥珍說,我走了。帥珍忙說,別走,好不容易來一趟,吃了飯再走吧。姚學本說,不吃飯,我要馬上回家和我爹我媽商量點兒事。他說完就快步走了。我心想,姚學本當時要急著回去和兩個老家伙商量什么要緊的事呢?莫非他想幫他從前的干媽把舊瓦屋修一修?如果姚學本真是要回家商量這個事,那就謝天謝地太好啦!
8點過后,姚學本才回到家。姚父姚母早就張大眼睛在家里盼著他了,姚學本一到門口,老兩口就朝他迎了上來。姚母說,哎呀,你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上老埡鎮(zhèn)的班車已經(jīng)過去了呢!姚學本說,過去就過去了,我正好不想上鎮(zhèn)了。姚父急忙問,哎,你不是要去給我們買彩電嗎?姚學本說,彩電嘛,我想等到過年再買。姚學本這句話剛一出口,姚父姚母就愣住了。他們傻傻地望著姚學本的嘴,仿佛不相信剛才這句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愣了一會兒,姚父說,你這孩子,怎么去看了一眼干媽就說話不算話了?姚母跟著說,是呀,怎么一看干媽就變了卦呢?姚學本這時伸出兩只手,一只拉住姚父,一只拉住姚母。姚學本拉住老倆口說,爹,媽,我想跟你們商量一件事。姚父姚母問,什么事?姚學本說,干媽的那棟瓦屋快垮掉了,我想出錢幫她修一修。姚父一聽就反對說,多管閑事!她的瓦屋怎么要你修?姚母緊接著說,是呀,你這是吃辣蘿卜操淡心呢!姚學本說,你們話不能這么說,我畢竟喊過她幾年干媽呢!再說……他話沒說完就突然打住了。我在想,被姚學本吞回去的那半句話是什么呢?難道又與油渣有關(guān)?姚父姚母這時異口同聲問,再說什么?姚學本想了一會兒說,干媽的丈夫和兒子都不管,我只好出面幫她一把,不然那瓦屋會出事的!
姚學本一提到老廖和廖德遠,姚父姚母就更是反對了。姚父咬牙切齒地說,那老廖是個啥東西?我們家請工做活,哪一次請動過他?有一次下暴雨,我的玉米曬在門口土場上,正碰上老廖從這里過,我請他幫我搶一下場,可他頭一扭就過去了,裝做沒聽見我的話!憑老廖那德性,他家瓦屋垮了也是活該!姚母忿忿地說,廖德遠更討人嫌,從小就不學好,像個小流氓!有一回我上老埡鎮(zhèn)去買石膏,廖德遠騎一輛摩托車呼地一下從我身邊擦過去,把我嚇了一個半死,我當即就倒在路邊站不起來了。廖德遠回頭看了我一眼,他認出了是我,可他就是不回來拉我一把,害得我在路邊上像叫花子一樣坐了好半天才爬起來。像他這種人,你還幫他家修屋?聽了姚父姚母的話,姚學本突然松開了老倆口的手。他默默地走進堂屋,慢慢地坐在一把椅子上。看樣子,兩個老家伙剛才對老廖和廖德遠的控訴讓姚學本的心情起了變化,我想姚學本那會兒心里沒準兒在打退堂鼓了。
那天姚學本一個人在堂屋里坐了半個鐘頭,直到姚母在廚房里煮好面條喊他吃早飯,他才從那把木椅上站起來。姚學本去廚房吃面條時一直心事重重,面條在他嘴里發(fā)出艱澀的聲音。吃到一半,姚學本突然放下了筷子。他抬起頭看了看他爹他媽,然后表情怪異地說,干媽太可憐了!姚父瞪他一眼說,她丈夫和兒子都不可憐她,你可憐她干啥?姚母說,是呀,你說到底也只是喊過她幾年干媽呢,況且老廖沒過多久就不讓你喊了,你不必可憐她的!姚學本說,可是……他這一次又沒把話說完。我不知道這次被姚學本吞回去的半句話會是什么。兩個老家伙也不知道,他們盯著姚學本問,可是什么?姚學本緩緩地張開嘴巴說,干媽給我吃過油渣呢!姚學本的話音未落,姚父姚母的臉馬上黯淡下來,像是突然停了電似的。不過他們的臉很快又亮堂起來了。姚母忽然有些激動地說,學本,說起吃油渣,有一件事你恐怕還沒聽說過吧?姚學本問,什么事?姚母說,廖德遠后來從你寫的作文中知道他媽給你吃過油渣,他還找他媽扯皮呢,問她為啥要把油渣這么好的東西給別人的孩子吃,還說今后要是再給姚學本吃油渣就對帥珍不客氣!姚父這時搶過話頭說,學本,還有一件和吃油渣相關(guān)的事,你肯定不知道。姚學本問,又是一件什么事?姚父說,那次帥珍把你帶到她家吃油渣,老廖不在家,他那天夜里才回去。老廖回家看見掛在大梁上的豬油沒有了,就問,豬油呢?帥珍說,煉了。老廖就問,油渣呢?帥珍說,給干兒子吃了。老廖問,都吃了?帥珍說,都吃了。老廖頓時就火冒三丈,沖上去就對帥珍拳打腳踢,差點兒把帥珍打死了!
姚父姚母一講完關(guān)于油渣的故事,姚學本立刻就坐不住了。他刷地從飯桌邊站起來,認真地說,爹,媽,我決定幫干媽修屋了!姚父姚母一下子都傻了眼,他們把深陷的眼珠鼓了出來,像看陌生人一樣呆呆地看著他們的兒子。我想,兩個老家伙剛才對姚學本講油渣的故事,肯定是別有用心的,他們想用油渣的故事徹底打消姚學本幫他干媽修屋的念頭。沒想到他們弄巧成拙,反而幫助姚學本下定了為干媽修屋的決心。姚學本沒等他爹他媽說話就走出了廚房,接著就走下了門口的土場。
姚學本沒有直接去帥珍家,他先到了劉木匠家里。從劉木匠家里出來后,姚學本又去了周砌匠家。從周砌匠家出來后,姚學本又去了楊泥匠那里。從楊泥匠那里出來已是上午11點了,他這時才朝帥珍家走去。這天烈日似火,姚學本被曬得大汗淋漓,走到帥珍家門口土場時,他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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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我們家那棟舊瓦屋煥然一新的第二天從老埡鎮(zhèn)回到油菜坡的。噢,我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就是廖德遠,也就是老廖和帥珍的那個親生兒子。我在老埡鎮(zhèn)開了一家摩托車修理鋪,那還是用我媽賣豬的血汗錢開的。鋪子剛開的時候,生意不錯,還是很賺錢的。但好景不長,沒過幾個月就垮了。主要原因是我好吃懶做,只要手頭有幾百塊錢,我就不愿再動手做事。我在修理鋪里擺了一個煤氣灶,我喜歡在那煤氣灶上煮豬蹄子火鍋吃,一邊吃豬蹄子一邊喝酒。如果有人在我正吃肉喝酒時去找我修摩托車,我就會不耐煩地揮揮手說,走開走開,我這兒今天不營業(yè)!就這樣,修理鋪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了,后來連我自己的生活都保不住了,必須每個月從家里捎米捎油。說起來,我的好吃懶做是我從我爹老廖身上學來的,屬于典型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或者叫,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那棟舊瓦屋經(jīng)姚學本花錢一修,我都差點兒認不出來了。破墻全用水泥磚堵上了,四周的墻面上都粉刷了白石灰。堂屋里的那根被白螞蟻蛀空的大梁也換了,換成了一根柏木的。廚房完全變了樣子,土灶變成了磚灶,整個灶身都貼著瓷磚,還修了一個煙囪,直插窗外,灶口前的那條歪板凳不見了,一條嶄新的木頭沙發(fā)擺在那里。說心里話,剛看到修好的瓦屋時,我心里熱乎乎的,樂滋滋的,甜蜜蜜的,別提有多高興啦!那會兒,我還在心里拼命感謝姚學本呢,心想他到底是在城里當老師的,對窮人還挺有同情心的嘛!但是,我這種高興的心情沒保持多久就沒有了。
我回到家時沒看見我媽帥珍,只見我爹老廖一個人坐在堂屋里喝酒。修屋完工時我媽把年豬提前殺了,我看見我爹老廖的面前擺著好幾碗新鮮豬肉。當時我爹老廖已喝得有點兒多了,兩眼發(fā)紅,說話時舌頭已經(jīng)不靈活了,像銜著一塊沒燒熟的蘿卜。我是餓著肚子回家的。我很快坐在我爹老廖對面大吃大喝起來。我一邊吃喝一邊忍不住笑。我爹老廖見我笑就愣著眼睛問我,你為啥笑?我說,我高興呢。我爹老廖問,你有啥好高興的?我說,舊屋突然變成了新屋,我就高興呢!我爹老廖猛地把酒杯朝桌上一拍,對我吼叫著說,你高興個屁!我一下子暈了頭,不知道我爹老廖為什么要發(fā)這么大的火。我爹老廖這時又抓過酒杯大喝了一口,然后用筷子指著我的臉說,當干兒子的出錢幫你媽把屋修了,他這是要往你這個親兒子的臉上抹屎呢,你這個狗日的不難過,還說高興,高興你媽的胯子!聽我爹老廖這么一說,我的那股高興勁兒忽然就沒有了。接下來,我一邊喝酒一邊琢磨我爹老廖剛才的話,越琢磨越覺得他老人家的話說得有道理。我想是啊,姚學本表面上看來是在幫我們家,可實際上他卻在讓我難堪啊!如果油菜坡人都知道我這瓦屋是我媽的干兒子出錢修的,那我這個親兒子哪還有臉見人呢?這么一想,我當初對姚學本的那點兒感激之情陡然就風吹云散了,我頓時有點兒恨這個姓姚的家伙了!
我心里一恨上姚學本就格外想喝酒,我一口氣喝了五大杯。五大杯白酒下肚,我差不多已經(jīng)醉了。這時我突然想到了我媽。我問我爹老廖,我媽呢?我爹老廖打著響亮的酒嗝說,她呀,拎著一大碗油渣看她的干兒子去啦!我爹老廖的話說得酸溜溜的,我聽了仿佛喝了一瓶醋,心里真不是滋味。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更恨姚學本了。我爹老廖這時又說話了,他這會兒換了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我爹老廖說,德遠呵,你媽本來就有點兒瞧不起你,如今她干兒子把這舊瓦屋一修,我估計她就更瞧不起你了!我爹老廖的話雖然說得很溫柔,但卻像一根鋼針刺痛了我的心。我頓時坐不住了,將酒杯一扔便站了起來。我陡然想去什么地方干點兒什么才好。我爹老廖見我起身就很興奮,他直直地看著我問,你是要去姚學本那里嗎?我雙眼豁然一亮說,對!我想我正好去姚學本那里把我媽找回來。我爹老廖對我擠眉弄眼地說,去找姚學本算算賬也好,不能讓他太欺負人了!
我是發(fā)瘋一樣跑到姚學本家里的。當時姚學本正在他家堂屋里陪我媽喝茶。我媽已經(jīng)把送給姚學本的油渣轉(zhuǎn)到了姚家的碗里,我看見那只裝油渣的碗就放在姚學本身邊的茶幾上,油渣的香氣正隨風飄入姚學本的鼻孔。姚學本老遠就看見了我,他可能還以為我是去感謝他呢,所以一見到我就對我笑臉相迎。但是,當我走到他家堂屋門口時,他的笑容突然僵死在了他的臉上。我想也許是我的兩只被酒精燒紅的眼睛把他嚇住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