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時候路小川常常就遺憾地想,左老師不應(yīng)該當(dāng)兵的,否則他必定是一個聞名遐爾的好琴師。可左磊偏偏就是當(dāng)上了兵。還當(dāng)上了八路軍的營長。他當(dāng)了營長不說,還拉著路小川入了伙。
當(dāng)上了八路軍,他才明白只要日本鬼子不走,他就沒有機會向老師學(xué)琴。共產(chǎn)黨的隊伍沒有閑功夫整那些閑玩意兒,整天不是和小鬼子打游擊就是打埋伏,要不就是和國民黨玩捉迷藏,有時候睡覺都不得不睜著一只眼睛,日子,還不如當(dāng)和尚的時候呢,那時候還能敲敲木魚彈彈琴。
要不是日本鬼子進中國,路小川可能到老就是一個和尚了,練武強身,有一口飯吃,還能幫家里干活,幫妹妹上山砍柴,這日子也未必不好。鬼子來了,連當(dāng)和尚的生活也不肅靜起來,不肅靜也比老百姓的日子強,少一些夜以繼日的騷擾。鬼子進了關(guān)東,進了中原,路小川還是當(dāng)著和尚,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沒有想過以后有什么打算,有什么奢望。就是清心寡欲,自給自足,養(yǎng)活著自己,養(yǎng)活著家里人。
直到有一天。路小川山下的家被日本兵一把火給燒了,十九歲的妹妹,唯一的親人也被燒死在火中,從余燼中扒出來的時候都成了一截炭樣兒,路小川才抹著淚咬碎了幾顆牙齒決定不再當(dāng)和尚了。
當(dāng)和尚向來是受人欺負(fù)的,路小川想來想去,最終當(dāng)了土匪,搶了幾支槍,占據(jù)了一座山頭。沒幾年,就當(dāng)上了山大王。
可現(xiàn)在,昔日的山大王卻成了八路軍左營長的警衛(wèi)員,路小川望著昔日的老師,感覺還是有些不可思議,他怎么也不相信左磊干什么像什么,搖身一變成了共產(chǎn)黨的干部,還做的有模有樣。
路小川小的時候曾經(jīng)在左磊門下學(xué)過幾天琴,那時候路小川的家庭還算殷實。后來,一打仗,兵荒馬亂的,路小川的父母就相繼去世,只剩下路小川和妹妹兩個人。都不會持家,家庭一敗落,也學(xué)不成琴了,路小川為了養(yǎng)活妹妹,就當(dāng)了和尚,帶著妹妹在山下蓋了簡陋的房子。本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等妹妹找到好人家,爹臨死前托付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可是沒想到……路小川一想起妹妹就眼紅,想到日本鬼子就咬牙切齒。
當(dāng)上八路軍以后,每一次和日本軍隊正面交鋒,路小川總是沖在前頭,舍生忘死,奮不顧身。無數(shù)個夜里他都在暗暗發(fā)誓,不親手殺了山田,他路小川誓不為人。
這一次,他又幾乎殺了山田,緊要關(guān)頭卻又被他逃脫,正在惋惜,左磊左營長又開始批評起他的擅自行動來。
路小川望著怒氣沖沖的左磊直眨眼睛,仍舊無法扭轉(zhuǎn)意識。在他腦海里,左磊還是那個教人學(xué)琴的書生。這么多年過去,左磊的容貌還是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么瘦弱,那么文質(zhì)彬彬。
是不是一旦當(dāng)上了官就都是這個樣子?左磊一臉怒氣,從來沒有過的雷霆大怒,路小川唯唯諾諾地昕著。路小川思想開了小差,眼前晃動著左磊一張琴一襲青衫的磊落的讀書人形象。定睛看時,他原來一身灰色戎裝,矍瘦的臉上居然有了官威,這和許多年前的情景有些相似,左磊那時就經(jīng)常大聲訓(xùn)斥,但是卻又好像有些不同。
陽光下,院落里,兩個站立的人。透過低矮的墻頭,路小川可以看見小肖和幾個戰(zhàn)士在外面替他擔(dān)心。路小川摸摸頭頂,心想又該理發(fā)了。
前事不遠,后事之師,你說,你一年惹多少禍?這幾年你惹了多少禍啦?我告訴你路小川,不要以為咱倆有故交我就一定袒護你,共產(chǎn)黨的隊伍里不興這個,這不是你的土匪窩!你自己說,上一次惹禍離現(xiàn)在才多長時間?左磊大聲訓(xùn)斥著路小川,嚇得一只老母雞跳上了墻,塵土飛揚。
路小川羨慕地望著老母雞連飛帶蹦的樣子,回過頭來說,哦,半年,半年不到……半年前。路小川殺了桂三——和路小川一樣半路出家的土八路。這桂三,投誠以前也是土匪,和路小川不同,桂三作惡多端。桂三憑著一幫弟兄和手下的幾十支槍參加了抗日隊伍,條件是既往不咎,當(dāng)上游擊隊副隊長。當(dāng)時,八路軍隊伍正在擴張階段。路小川來到八路軍后,和桂三大打出手過幾次,沒少挨了批評。半年前,路小川偶然發(fā)現(xiàn)桂三行蹤詭秘,跟隨其到一處暗娼處所,桂三沒有錢,大施淫威,強行侮辱那婦女。路小川一怒之下破窗而入。
桂三也不是吃素的,和路小川交起手來。路小川沖動之下,施展少林絕學(xué)踢死桂三,闖下了大禍。消息傳開,桂三的手下紛紛鳴不平。他們都是頑劣烏合之眾,早在八路軍隊伍里干膩了,聲稱血債血還,部隊內(nèi)一時氣氛劍拔駑張。當(dāng)時替路小川解圍調(diào)停的,就是左磊,左磊當(dāng)著桂三的手下,將路小川罵的狗血淋頭,又公開桂三的身份——桂三雖然投誠,卻依舊不改習(xí)氣,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嚴(yán)重敗壞八路軍隊伍在群眾中樹立的威望,并且,桂三有親日跡象。他關(guān)了路小川的禁閉,這才消了眾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雖然桂三惡行累累,但和日本鬼子卻是勢不兩立。他的父母被日本鬼子殺死,在血海深仇大是大非面前,桂三絕不會黑白不分。這些,路小川心知肚明。左磊如此袒護路小川,也是良苦用心,他不想打擊路小川的抗日熱情,私人的原因,出于路小川是他的學(xué)生,并且救過他的命。
路小川,你現(xiàn)在不是少林和尚,你是八路軍戰(zhàn)士,是個軍人,一切行動必須聽從指揮!左磊的又一次訓(xùn)話以此宣告結(jié)束,路小天雙腿并攏,行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外面大氣不敢喘的戰(zhàn)士等營長走遠了,圍上來紛紛問怎么啦。路小川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眉飛色舞地講給戰(zhàn)士們聽。他去縣城打探消息,被敵人發(fā)現(xiàn),按照計劃撤退的時候,又遇到敵軍的頭頭山田大佐。當(dāng)初,帶兵血洗路小川的村子,燒死路小川妹妹的日本兵首領(lǐng)就是山田。一直以來路小川就在找山田報仇,有幾次被他僥幸逃脫,這一次天賜良機,路小川忘記命令和任務(wù),不肯放棄來之不易的機會?;砩狭诵悦?。
他只身留下來,讓同志先回。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路小川仗著武藝高強,一人一槍身在包圍中無所畏懼,奮力周旋。子彈打光了就赤手空拳,一連擊斃幾個日本鬼子,搶了一挺槍,用刺刀將山田捅成重傷。也是山田命大。鬼子聞訊支援,才使他僥幸茍活一時。
戰(zhàn)士們聽路小川幾乎把山田一刀刺死,紛紛稱贊。小肖埋怨左磊不近人情,路小川吐著舌頭替自己的老師、領(lǐng)導(dǎo)圓場說,不,都怪我,只顧著一時痛快,把刺探敵情的事情耽誤了。戰(zhàn)士們安慰說,這也幸虧是你,要是我們。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回來呢。
路小川得意地笑,說自己比較服氣左營長,要不是左磊,他路小川還會像以前一樣莽撞地以為拳頭能打天下,當(dāng)一個破山頭的土大王。說不定早就被日本兵或者國民黨剿滅。
路小川當(dāng)了山大王以后,八路軍拉攏各方力量,左磊以老師的身份勸路小川參加八路軍。那時路小川還對八路軍不甚了解,以為軍隊都是和國民黨一樣,壓根兒就沒想過歸順別人。左磊就分析形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左磊說,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大家的力量凝聚起來,只有在有序的領(lǐng)導(dǎo)之下,萬眾一心,才可以打敗日本侵略者。
令路小川心悅誠服的,主要還是耳聞目睹的八路軍處處為百姓著想,是真真正正抗日的隊伍。還有一點,路小川是想向左磊學(xué)琴藝。可是,路小川參加革命隊伍以后,就一直沒有機會向左磊學(xué)琴,甚至,連聽都沒有聽過。
左磊說,他已經(jīng)不彈琴了,彈琴不能救國。路小川為彈琴之事問過一次,想聽聽老師行云流水的琴聲,想學(xué)琴,他問過唯一次,小心翼翼地。左磊說等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吧??谷諔?zhàn)爭勝利后,他有可能重操舊業(yè),當(dāng)一名琴師。從那以后,路小川驅(qū)逐日寇的心情一日比一日迫切。
一九四五年的七月,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接近尾聲,龜縮在縣城里負(fù)隅頑抗的日本軍隊只剩下不到一個旅的力量。日本鬼子也知大勢已去,悲哀地等待最后時刻的到來,完全失去了往日囂張的氣焰。一個多月沒有戰(zhàn)事,年青氣盛的路小川整天在部隊里教戰(zhàn)士們練少林武功,心下煩躁不堪,動不動摸著光禿禿的腦袋,翻著厚眼皮看太陽,在炙日炎炎之下等待著。等待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弄不清楚左磊是怎么想的,整天除了開會就是開會。日軍近在咫尺,一舉拿下朝發(fā)夕至不是更好?可是,可是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他來到八路軍的隊伍的第一天左磊就這樣要求他,一切行動聽指揮。那么,他只能在營地里耍耍武藝消遣,要么就是和大家一起在玉米田里捉蟲子,給白菜澆水。
小肖問他,他就說自己的家史,說來說去就說到想聽聽左營長的琴。部隊的戰(zhàn)友們都不知道左營長有彈琴的經(jīng)歷,路小川就講自己的出身來歷,講左磊的琴,如天籟之聲,令人澄明。不懂琴的人很難理解這些,路小川也不再講,只想著左磊的話。
一晃接近兩個月,日子都是這樣度過,好不難捱。有幾次夜里,路小川去找左磊想聽聽他的琴聲——聽左磊彈琴,能夠使他氣定神閑。但左磊很忙,經(jīng)常在煤油燈下寫東西,要么就是被首長喊去開會。路小川就想,一定是有大仗要打了。他摩拳擦掌,熱血沸騰。
從上面來的各種指示像象雪花一樣紛紛而至,各種分析各種消息各種安排,證明日軍已經(jīng)是強駑之末。全世界人民的抗日情緒高漲,日軍在東北、華北節(jié)節(jié)敗退,國共合作,共產(chǎn)黨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力量已成燎原之勢勢不可擋,此時不戰(zhàn),更待何時?路小川等待著最后的戰(zhàn)役。他從少林寺到占山為王,再到當(dāng)上八路,就是等待這一天,將日本鬼子從中國的領(lǐng)土趕出去,為死去的全村百姓報仇,為千千萬萬被日本鬼子屠殺的中國人民報仇。
一轉(zhuǎn)眼,夏天快要過去了,天氣依舊那么熱。這一天,路小川正在樹下納涼,左磊去指揮部開會,臨走前安排連長帶十幾名戰(zhàn)士混進城去接應(yīng)部隊,路小川聽到消息,主動請纓前往。左磊不許,理由是路小川太沖動,萬一發(fā)生沖突,敵人來個玉石俱焚,縣城的文物古跡難以保護周全。路小川一再保證,左磊才應(yīng)允。左磊將路小川拉到?jīng)]人的地方囑咐,現(xiàn)在到了關(guān)鍵時刻,一定不要和敵人正面交鋒,路小川誠懇地說放心吧老師,我知道自己是名軍人。路小川又打人情牌,左磊指著路小川說你啊,虧你還是名軍人,要不是我徇私,桂三的事,不把你斃了也得把你驅(qū)逐出隊伍。路小川正色問:老師,我知道你罵我是為我好,可怎么做我心里有數(shù)。左磊聽得別扭,說,八路軍沒有師徒,也沒有象你一樣和戰(zhàn)士們稱兄道弟的,你看看你,一嘴的江湖話,象軍人的樣子嗎?路小川吐吐舌頭,敬禮說,是,左營長。
左磊笑了,笑過之后說,小川,上一次的事……路小川攔住左磊的話說,別揭漏壺,我知道你是官,當(dāng)官的就得有官樣。別忘記了,等日本鬼子走了,你要教我琴藝,你要彈琴給我聽。左磊剛要張開口,干事在牽馬催促,左磊沒來得及說出什么就匆匆地走了,走出院子,還一再囑咐路小川一切小心。
左磊走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有喜訊傳來,說日本鬼子投降了。立時,院子里,山坡上一片歡呼雀躍,紅旗招展。正在和十幾個戰(zhàn)士喬裝打扮的路小川一聽,當(dāng)即扯下衣服,決定讓戰(zhàn)士們換上軍裝、以整齊的軍容去面對日本鬼子。有人猶豫,小肖拿左營長的話勸阻路小川。路小川皺著眉頭說,日本鬼子都已經(jīng)投降了,還怕他娘的什么啊,再說,左營長當(dāng)時不是不知道日本鬼子已經(jīng)投降了嗎?
令路小川沒有想到的是,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了關(guān)卡。正午的時候趕到縣城,縣城城墻上的太陽旗已經(jīng)撤了下來,縣城城門也沒有了駐扎的日軍,大門洞開。路小川帶領(lǐng)十幾名戰(zhàn)士站在城樓下一陣迷惘,握緊的三八大蓋依舊拉上槍栓,警惕著狡猾的敵人使出空城計。
日軍部隊駐扎地門前,槍支像秋天的玉米桿一樣堆立在一起,機關(guān)槍、迫擊炮整整齊齊地擺成一溜兒,日本鬼子脫掉了上衣,穿著肥大的褲子和襯衫三五成群地聚攏在一起,或院外,或院里,一律蹲在地上,頭也不敢抬。院外,有一些大膽的百姓圍在近前張望,望著垂頭喪氣的日本兵在門前掛起白旗。
路小川一行,從進城到穿越街道,到直抵指揮部,如人元人之境。指揮部里,翻譯官陪同日軍最高首領(lǐng)出來解釋說已經(jīng)投降。此時,路小川并不知道美國已經(jīng)在廣島、長崎投下了兩顆原子彈。也不知道日本天皇已經(jīng)電告全國、全世界宣布無條件投降,他從來沒有見過兇狠殘暴的日本人擺出這么一副溫順、任人宰割的模樣,反而有些不適應(yīng)。
路小川認(rèn)為,中日雙方至少應(yīng)該有一場激烈的生死決斗,哪怕是敵眾我寡哪怕是生死懸殊,最后的一戰(zhàn),總該轟轟烈烈的。換言之。路小川比較欣賞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視死如歸,即便戰(zhàn)敗,也能從容面對家鄉(xiāng)方向切腹自殺,這才不失軍人本色。而他面前的日本人,頭顱低著,雙手下垂,連大氣也不敢喘息。路小川不敢將殺戮中國人民的劊子手和眼前的乖巧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又因為聽不懂夾雜著日語的中國話,又氣又惱,抬手給了山田兩個耳光一一氣的是他們的暴行,惱的是他們?nèi)缃駭[出的一副窩囊的樣子。他想一槍斃了山田,為父老兄弟報仇,為妹妹報仇,可轉(zhuǎn)念一想,那樣做豈不是便宜了小日本?
昔日不可一世的山田挨了兩個耳光,“嗨”了兩聲,向后退了兩步,眼睛里露出不甘心的神色。路小川看在眼里,默默地卸下槍,端平,拉開槍栓,頂住山田的胸膛。山田巋然不動,抬起頭來,倔強地說:我的,已經(jīng)投降了,投降。路小川咬緊嘴角看著山田說。投降又怎么著,你以為投降中國人就能跟你算完了是嗎?
翻譯將路小川的原話嘰哩咕嚕地翻譯過去,路小川眼也不眨地望著山田,山田側(cè)著耳朵聽完,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我的,是軍人,投降就是投降,我是俘虜,要見你們長官,要有程序,你的,明白?路小川梗著脖子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說我不明白!你見誰今兒個也得死,你們?nèi)毡竟碜硬皇菚懈棺詺?,怎么著,是自己動手還是老子親自動手?
山田不再說話,低著頭像斗敗的公雞,短短的頭發(fā)卻根根直立。路小川手扣著板機,失去了往常的干脆,槍端起來又放下,放下又端起來,幾番猶豫,將槍遞給小肖。他摘掉軍帽,邊解鈕扣邊說:這樣吧,你跟老子打一仗,打痛快了,該怎么著就怎么辦,現(xiàn)在,你必須跟老子打一仗,不然老子不痛快,老子不痛快,火氣上來,就把你們這些龜孫們都斃了,死拉死拉的。路小川一急日本話也上來了。山田聽不懂路小天說什么,看他的架式也明白一些,依舊低聲下氣說我已經(jīng)投降了。翻譯把話譯過去,山田搖著頭說,不,不行,不敢。
路小川把軍裝一脫一扔,說,不敢?晚了,今天你別把我當(dāng)八路軍戰(zhàn)士,你就當(dāng)我是老百姓,你狗日的不是覺得自己能耐嗎?你們狗日的蛋子大的小地方也敢來侵略中國,咋現(xiàn)在沒膽了呢?動手啊。路小川推搡著山田,步步緊逼,山田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墻角,抬起頭來,已是雙眼冒火。路小川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候,頭也不回地擺擺手說,弟兄們,把槍端起來,我數(shù)到三,這小狗日的再沒膽量,就……說著,他把手果斷地向下一揮。
一陣嘩里嘩啦的槍拴聲響,山田望望蹲滿一地的士兵說,你說話,是真的?算數(shù)?路小川自負(fù)地笑了,嘴角輕輕上揚,望著一院子的日本士兵,望著身后的戰(zhàn)士們,望著山田,說,當(dāng)然是真的,當(dāng)然算數(shù),你要把我打死,就算你有本事,咱們個人的帳就算拉倒,我的弟兄們絕對不會為這事難為你,不過,八路軍對你們的制裁可不是我說了算的。山田點頭說好。山田脫下軍裝,赤裸著上身,胸口上刀疤粉紅,格外入目。那是路小川留下的,望著傷疤,路小川笑了,說小狗日的,今天你就沒有那么好運了。
山田握得拳頭嗑吧作響,路小川又?jǐn)[擺手,回身,右手食指指著幾個日本兵悠遠地劃了一道弧線,說,你們,一起上。蹲在地上的日本士兵面面相覷,被小肖用槍托子摔了幾下,猶猶豫豫地站起來四個。路小川以一敵五,毫無懼色,嘴角掛著微笑,瞇起眼睛看正午毒辣的陽光。路小川說,奶奶的,老子明天就可以聽琴了。
一戰(zhàn)在即,勢不可免,陽光普照,天地?zé)o語。山田喉嚨里一聲咆哮,使了個眼色,五個人圍成一圈,收攏。只聽路小川一聲大喝,右手化拳為掌砍向山田的脖子,右腳踢出,截住山田的小腿。山田一側(cè)身,挨了一記耳光,腿上中招,身形一矮,幾乎跪到。路小川承接上式,隨即起腿,俯身一個“野馬彈蹄”,踹倒一個日本鬼子,然后就地一個“掃蕩腿”。另外兩個日本鬼子也被踢到在地。
路小川打的痛快,施展少林絕命腿,腿腿擊中敵人要害,將身邊幾個日本鬼子一一踢倒在地。看山本搖搖晃晃站起,他快步上前,凌空一躍,身體在半空橫踹踢出,迅烈異常,直取山田咽喉。觀戰(zhàn)的戰(zhàn)士們一聲喝彩。路小川一腳踢中山田,身體順勢而下,膝蓋頂住山田的脖子,提起拳頭,一拳拳向山田臉上砸去。一名被踢翻在地的日本兵撲了上來,摁住路小川,路小川不顧自己,脖子上青筋畢露,瘋了似地一拳接一拳打向山田。
小肖等人再也無法袖手旁觀。小肖一把拉開擊打路小川的日本鬼子,砰地就是一槍。槍一響,可炸了鍋,在一旁本來就提心吊膽的日本兵見勢不妙,蜂擁而起向門外跑去。隨即,槍聲此起彼伏,沖到門口的日本兵倒下了幾個,于是再也沒有人敢挪動半步。
鮮血濺得路小川滿臉都是,他不管不顧,身后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經(jīng)和他無關(guān)。他揪住山田的腰帶,將其靠在墻壁上,他咆哮著,像是一頭獅子。
砰,一顆子彈在天空中清脆地炸響。隨即是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參加完會議的八路軍營長左磊帶人趕到。左磊趕到的時候,路小川抬腳抵住山田的咽喉。正伸手沖小肖要槍,小肖望著一臉怒氣的左磊不知所措。左磊滾鞍下馬,快步上前,抬槍頂住路小川的太陽穴,冷冷地說:路小川,回去,我槍斃了你!路小川松開手,半死的山田便倒了下來。路小川看也不看左磊,沖半死不活的山田啐了一口唾沫。左磊拿槍的手顫抖著,瞬間爆發(fā):警衛(wèi)員,把他們的槍,都給我下了!
那一天晚上,路小川又被關(guān)了禁閉,只有他一個人被關(guān)了禁閉。小肖被左營長叫到指揮部,說明了一切經(jīng)過,左磊默不做聲,隨后疲倦地說了句你出去吧。第二天,對路小川的處分決定下來了,這個決定不啻于晴天霹靂。令全營的人心里一沉。首長的決定是對路小川執(zhí)行槍決。小肖一聽,趕忙跑到關(guān)著路小川的房子里,隔著窗戶對路小川說,哥啊,別睡了,上邊惱了,要槍斃你。路小川并不以為然,說槍斃就槍斃,又不是嚇唬我一回了。
小肖緊張地說這次可能是真的,左營長都掉淚了,不是他的決定,是首長的決定。路小川這才感到事情的嚴(yán)重程度來,想了又想對小肖說,管他呢,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死也要死個明白是吧,我想見見我老師。小肖勸路小川還是跑吧,別管那么多了。路小川反問:我跑什么?
小肖只好去見左營長,這是唯一的辦法,他想,此事再大,也有化解的辦法??墒亲鬆I長不在,哨兵說,左營長去了首長指揮部。晚上的時候,左營長回來了,一臉的郁悶。小肖轉(zhuǎn)達了路小川的話,一再求情,左營長始終一言不發(fā)。左磊決定不去見路小川,而是對小肖說,我也救不了他了,雖然大家都不想他死,但他必須死,他是為你們大家擔(dān)當(dāng)罪過,你去安慰安慰他吧,看他有什么遺言。左磊說出這樣的話來,令小肖也不敢相信事實,但他只能如實地向路小川轉(zhuǎn)告,并要幫助路小川逃脫,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路小川聽完半晌不語,最后搖著頭說,老師這么說,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哪兒也不去,他不見我就算了,你告訴我的老師,如果真的槍斃我,到時候絕對不能穿軍裝,那我就穿僧衣,還有,我想,臨死的時候,讓他給我彈琴,送我上路,我想聽聽他的琴聲。
對路小川執(zhí)行槍決的地點定在縣城南門外的小山坡上。那天來了很多人,有認(rèn)識的也有不認(rèn)識的,有縣城里的百姓,也有八路軍的首領(lǐng),其中還有幾個日本人。小肖押著路小川從禁閉室出來,上了一輛卡車。路小川如愿以償?shù)卮┲簧砩?,頭剃的瓦明瓦明的。路小川還在開玩笑,說還是和尚的衣服穿著舒服。小肖心情沉重地幾乎說不出話來,他還是不相信一個抗日英雄就因為殺了幾個俘虜就被自己人給槍斃的事實。路小川在路上不斷問,左老師來嗎?小肖點點頭。小肖問路小川,路大哥,你恨左營長沒有救你嗎?路小川說恨,不過不是恨他見死不救,是恨他把我拉入八路軍隊伍。
到了執(zhí)行槍決的地點,路小川毅然下車,走到山坡上,背著手面對著太陽。下車的時候,小肖看見路小川一臉的心安理得,帶著貫有的微笑,眼睛瞇成一條縫。到了刑場,左磊出現(xiàn)了,他脫去戎裝,穿著青布長衫,手里捧著一張琴。
氣氛沉重。沒有人說話。左磊旁若無人地走到路小川身旁,盤腿坐下來,抽掉琴的布囊,調(diào)了調(diào)琴弦張口說話:小川,你喜歡聽什么?
高山流水,路小川并沒有回頭,只是平靜地說。左磊搖搖頭,說小川啊,我是你的老師,又是你的領(lǐng)導(dǎo),我知道你委屈,但沒有辦法的事,這可能是命。早之前,桂三的事,我可以救你,那無關(guān)大局,我?guī)湍汶[瞞真相,你擅自行動,我罵你幾聲,是怕你出事。可現(xiàn)在,都怨我,把你帶進來卻又讓你受害。路小川說我不怪你左老師,真的,我就是想,若是沒有日本人多好啊,我還是和尚,習(xí)武向佛,我妹妹也不會死,我也不會失去家,這小狗日的。哎,他死了沒有?
左磊搖頭說沒有。路小川一聲長嘆,說,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巾。左磊說是的,現(xiàn)在后悔莽撞了?路小川搖頭看著腳下,仰起頭來說不后悔。左磊望著路小川挺拔的背影,心情復(fù)雜地說,這不是伯牙鼓琴遇知音的時候。路小川說隨便吧。小肖望著師徒二人。忽然有一種沖動。左磊撫了一下琴,金屬之聲立刻讓人心里一凜。
琴聲響起,嘈嘈雜雜,亂亂紛紛,像是人的哭訴,幽怨,悲憤,痛苦,壓抑,像風(fēng)云時局的變化莫測,像中華大地的狼煙滾滾,像成千上萬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慘狀。背對著左磊的路小川皺起眉頭,忽然想起自己仿佛經(jīng)歷過這個光景。否則怎么會那么熟悉?是像小時候又悶又躁風(fēng)雨欲來的夏季的某個場景,還是像看著家園被焚毀、妹妹被日本鬼子殺害之后的那天下午?所有的人沉默不語,靜靜地聽著左磊的琴聲。小肖握著手里的槍。專注地昕著琴聲,看著席地而坐的左營長。那曲子里,有按捺不住的焦躁,令人心煩意亂,又在時時挑撥著人,恨不得豁出去一切,一頭撞死在堅硬的石頭上。曲子里帶著詭秘和異常,如天上的浮云遮日,草木皆哀;又如一場大火后的狼藉滿地,觸目驚心。陰森森,凄戚戚,像在山澗里迷路,抬頭不見天日,舉頭不識方向。小肖肝膽俱裂,所有的人都壓抑得不可自拔。
知道為什么死嗎?琴聲平和下來,左磊幽幽地和著琴聲輕聲問。路小川回過頭來,望著滿臉是淚的左磊搖頭。左磊一聲嘆息,緩聲說,日本人投降了,你知道,國共兩黨都在接受投降部隊,擴張地盤。國共之戰(zhàn)勢在必行,而這里,一個縣,放眼一圈,是三省交界的九個縣,日軍達成一致,你不死,日本人就向國民黨投降,也就是說,上千平方公里的老根據(jù)地就會喪失。
小肖心里一涼,手一松,槍托不可避免地垂了下去。曲子響起來,悠長清新,舒緩而響亮,繼而風(fēng)雷大作一般,夾帶千軍萬馬之勢。烏云壓在山坡上,雨隨時會下。幾步之外的路小川望著漫山遍野的煙靄云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只覺得神清氣爽。路小川閉上眼睛,心無旁騖,靜靜地享受著氣勢磅礴的琴聲。
琴聲里燃起狼煙滾滾,發(fā)出金石之聲,如號角滿連營,如金戈鐵馬,一股發(fā)人深省的力量從琴弦之上激越而出,在半空徘徊,回蕩。
槍響了,小肖心里一涼,猛然睜開眼睛。路小川渾身一顫,他只覺肩上發(fā)麻。琴聲住了,路小川緩慢地回過頭,望著瓢潑大雨中收槍的戰(zhàn)士。一愣神功夫,琴聲又起,琴聲大作,像是風(fēng)雷呼嘯,像是風(fēng)卷殘云。而路小川的聲音壓過琴聲,壓過風(fēng)雨聲。路小川大聲喊道:痛快點,再來一槍!
琴弦應(yīng)聲而斷。小肖望著左磊,圍觀的百姓望著左磊,在一旁等待的日本人望著左磊,包括執(zhí)行槍決的戰(zhàn)士也望著左磊。
左磊沉默良久,說,琴弦既斷,行刑完畢,回程。
路小川回憶著剛才的琴聲。漸漸的,腦海中不再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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