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希望我可以搶先忘了你，雖然此刻我無比明了，在清淺的青春河流里，你是一道多么無法遺忘的印記。

當你來敲門，叫我如何隱身

3月的早晨，陽光像水一樣清亮，空氣里有尚未散盡的露水的味道，晶瑩剔透。

穿上運動裝，綁上一個馬尾。在鏡子跟前晃晃腦袋，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喜歡這種吊兒郎當?shù)牟黄胶飧校蛔呦履举|(zhì)樓梯，蹲下身來綁緊三葉草球鞋上的白色鞋帶。在心里跟自己說，沿著阿爾卑斯山的脈絡(luò)，跑！

第1002步，是那家意大利人開的冰淇淋店，第2005步，是我喜歡的花店，非洲菊開得正冶艷；第5002步，路過飄浮著咖啡濃香的露天卡座；第7003步，是賣熱狗和爆米花的小食店，店主是留著小胡子的中年人，有一種樂天知命的胖，笑容像他賣的食品一樣充滿溫度。第8000步是巧克力店，成打成打印有莫扎特頭像的巧克力像情人一樣注視著來往的路人。

第10001步，我再次看見了你。劉清揚。你像個永不散去的陰魂。等在我每天晨練必經(jīng)的路上。你的身旁，照例是那個闊大的牛仔袋子。

你不好意思地指指它，開始變成一個結(jié)巴。呃，你看，咱們都是中國人對吧。認識一場多不容易呀。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是吧。再說了，我還可以幫你負擔房租呢。

我沒有說話，甚至腳步都沒有放慢?？墒俏抑雷约焊緵]有拒絕你的力氣。

雖然在241天之前，你沒有打一聲招呼就搬空了所有的東西，可我依然在這里，像個忠實的守門人，只要你流露出一絲歇腳的意思，立馬就會為你打開大門。

你就那樣拖著大袋子踉踉蹌蹌地跟我跑回了家。爬上暗紅色木質(zhì)樓梯，打開嘎吱響的門。我往房子中間一指，你小小歡呼一聲，開始熟手熟腳地布置起來。

緊挨著我的床，你拿了一床被子鋪在地毯上，再鋪上床單，擱上一個抱枕，那就是你的床。親愛的，我們相處得多么像兄弟啊，連床都像是上下鋪。

你再度和我在這個狗窩廝守。距離你上次出走整整241天；241天，足夠比完奧運會再加一個世界杯，足夠深圳再建起一個地王廣場，足夠我在無限的思念里，把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想了又想， 咂了又咂。

我閉上眼睛，任自己沉淪

像所有的俗世男女，我們在天堂一樣的薩爾茨堡過著心安理得的平淡日子。吃過早餐去上學，放學后回家做飯，溫習功課，蜷在沙發(fā)上一起看個錄像帶，偶爾拌拌嘴，你指責我懶我罵你饞。

罵歸罵，你絞盡腦汁做出來的東西我從沒拒絕過。所有吃過你做的飯的人都應(yīng)該愛上你，它們溫和細膩，像最柔軟的靈魂一樣值得珍惜。

超市里最便宜的雞肉我已經(jīng)吃了整整兩年，煎炸炒煮的各式方法吃了個底朝天，到最后看見雞肉兩個字就想吐。而天才的你，用拉提琴的手，做出了只應(yīng)天上有的雞肉白菜水餃。我可以一口氣吃30個，把一尺八的腰吃到膨脹了整整一圈。吃完以后我比沒吃的時候還要兇，嚷嚷著讓你陪我去月亮湖邊跑夠兩個小時。

你兩手抱頭跑得很快，丟下一句我去琴房了逃之夭夭。

星期天的早上，你穿上白色的禮服，對著鏡子把你的一頭卷發(fā)梳了又梳。我起先以為你要去聽歌劇，看見你拿上了琴盒子才覺得有點不妙。

我大叫起來，喂喂拜托，別以為長了一頭卷毛就可以冒充莫扎特，這里是音樂之鄉(xiāng)，你可不要跑到街上去給我丟臉。

你一點要理我的意思都沒有，拿上琴盒就走下樓，我抱著殺死貓的好奇心猥瑣地跟在你身后。清晨的陽光很好，莫扎特廣場上只有三三兩兩散漫的行人。

你一點沒被我的嘲笑打擊到，微閉著雙眼，專注地拉著提琴。清晨的風里，盛裝的中國少年，琴聲流泄如一泓泉水，叮咚悅耳。就算我再怎樣鄙視你，也會迷戀你此刻一心一意拉琴的樣子?？窗?，早說了男人是應(yīng)該有事業(yè)的。這樣才能叫女人仰望。

滿街的人走得很悠閑，時不時地有人扔下幾個奧先令。你總是很禮貌地欠欠身體，像莫扎特時代的紳士。而我終于忍不住了，拿出指揮大師的專業(yè)架勢在你面前舞動雙手。你瞪我一眼，卻終于是乖乖地跟上了我的指引。

那天拉琴的收入很豐厚，有好幾百個奧先令，比我在蛋糕店打半天工掙得還要多。我拖上你去巧克力店選購各式各樣印有老莫頭像的巧克力，他真是英俊啊，幾百年后還是一副迷人的樣子，難怪會風靡宮廷。收銀機打出一張巨額帳單，我眼疾手快地剝出一個巧克力球，把它塞到你嘴里，堵住了你即將噴薄而出的呻吟。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沒什么不好，天氣晴好，巧克力很甜，而阿爾卑斯山上的積雪，終年都不會化。它們堅持地固守在那里，沉默而溫柔。

這些年里，眼淚為誰而流

一個周六的早晨，我們都起得很早。我穿上粉色小禮服，在頸間扣上頸花，用梳子把頭發(fā)梳得像飛流直下的瀑布一般直挺挺。你伸手摸摸我的頭說，小姑娘長得真好看，真給咱中國人長臉。我無動于衷地拿上手袋，靠在門邊問你，可以走了沒有。

那天歌劇院上演的是一出輕歌劇《伊麗莎白》，它講述了美麗的茜茜公主并不美滿的一生。激情洋溢的德語歌劇，劇情始終牽動人心；謝幕的時候，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泛起淚光。

而我，我看到你臉上洶涌的河流，像夏天防不住的洪水，奔流不休。

最前方的包廂里，站著琉璃和一個金發(fā)男子；她踮起腳來吻他的臉頰，眼睛里滿是愛慕。

大半年沒見，她還是那樣美；眼睛流光溢彩，天使一般的小面孔好像會發(fā)光。

晚上你媽媽打來電話，你拿著話筒拼命地把頭抬起來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只是有點小感冒。其實最近天氣挺好的，我大概是踢完球以后受了涼。晶瑩也挺好的，去琴房練琴去了。

我看見你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亮晶晶，很閃耀。

你這個土人，還相信頭抬起來眼淚就不會往下掉這種鬼話嗎。鄙視地看了你一眼，轉(zhuǎn)身折進了廚房。

等出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是一副重傷風十幾天的樣子。眼看著掩飾不下去，索性開始耍無賴。你吧，你還別不信。別看我現(xiàn)在挺孬的，小時候我挺勇敢的呢。八歲就為了幫一小姑娘跟壞蛋博斗，幫她搶回了一個大紅蘋果。

我把盒裝紙巾砸到你懷里，你這才住了嘴。

情緒平靜下來之后，你拍拍我的肩膀說，哥們兒，今天晚上陪我出去喝一杯吧。

我學你的樣子，在你左肩上拍了兩下說，哥們兒，洗洗睡吧，該干啥干啥。

我們還沒有老，卻已經(jīng)學會回憶

劉明揚，你才有多大，卻比73歲的老人還喜歡回憶；你說那時候考試你給她扔紙條，眼見著她在地上撿了別人扔的紙片，心里急得不行；你說十六歲的時候騎著破單車帶著她滿街地走，衣袖里鼓滿風，感覺整個人就要飛起來；你說你喜歡看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整個世界的晴天。

那些年，青島的空氣很好；滿街的男人喝著生啤，笑聲豪邁。

總是到后來，到后來，你的聲音就低了下去，直到聽不見。靜靜的夜里，我們都裝作睡著了。真安靜啊，聽得見血液流動的汩汩聲響。

關(guān)于你們的故事，我聽過中國留學生里流傳的無數(shù)個不同的版本。而他們，他們提起你的時候，口氣里滿溢著無可奈何。本應(yīng)是絕佳的金童玉女，十二歲時相識，十六歲開始拖手，一起走過生命里最繁茂的歲月，甚至笑起來的弧度都很相像。20歲那年一起來到奧地利，你讀小提琴她彈鋼琴，都是班上最好的學生，老師提起來贊不絕口，儼然中國之光。

當她開始結(jié)識不同的男子，你就開始了流浪生涯。在無休止的爭吵之后她會把你的東西丟出來，你只好去打擾同在薩爾茨堡的中國同學?？僧斔换匦霓D(zhuǎn)意，你便像會奔跑的極光一樣迅速回到她身邊。然后，周而復始，無休無止。三年時間，你已經(jīng)在所有認識的朋友家里住了個遍。10個月以前，你以同樣的理由住到我家里；241天以前，你收拾所有東西離開。

你說你舍不得看見她低三下四的樣子，所以當她像小動物一樣眨巴著眼睛一臉無辜，你的心立刻就軟掉了。這一次，你已經(jīng)住了82天，她卻一點沒有回頭的樣子。

你只好在酒醉以后一遍一遍地跟我說，其實她只是貪玩。過段時間，她就會老老實實地站在這門口求我回去了。你說是吧。

我用力點頭，表達著我的相信；就好像在這樣自欺欺人的強硬里，你的愛情，也可以變得強大起來。

等你想起不如先忘記你，反正離開你的人是我。

像是一出戲，那天以后我開始頻繁地在各種場合撞見謝晶瑩；她笑容漸斂，眼神開始游移。身邊的男伴再英俊似乎也不能讓她開心起來。我知道，她又開始懷念你了，懷念你的踏實安定，你的一如既往，你的溫和目光。

今年是莫扎特誕辰250周年，六月的薩爾茨堡到處都在舉行慶?；顒?，整個城市被音樂和狂熱的人群包圍，盛大的夏天正姍姍而來。

音樂系的學生在持續(xù)一個月的音樂節(jié)上變得很忙，慶?；顒釉诰S也納和薩爾茨堡像星星之火一樣四處燃燒，你總是抱著琴盒子坐火車奔波在兩地，馬不停蹄。

而我，我也已經(jīng)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將在明天坐火車絕塵而去。茱麗葉音樂學院給了我全額獎學金，在秋季的時候我將成為他們的學生。而你，你也將和謝晶瑩分分合合地走下去吧，歡喜冤家，其實也可以楚楚留香。

這一次，請允許我先離開你，請允許我不說道別。

夏天，總是有著特別芬芳的意義

尤其是2005年的夏天，平靜得有些乏味?？删驮谀莻€夏天，在老謝家里的中國留學生聚會上，我抽簽抽到和面的活兒?？次屹M力的揉著面團兒，你馬上丟下手里的活兒說，這不是女孩子做的事情。我來。

老謝家廚房的光線真好啊，讓我清晰地看見穿著白色衣裳的你，有多么英俊的一張側(cè)臉；那天我們合作的餃子得到一致好評，兩個人傻呵呵地舉著一大盆成品在鏡頭前合影。老謝把照片送給我，我把它鑲在銀相架里再偷偷藏好，在每個有月亮的夜晚才拿出來曬一曬。

很多年以后，我希望我可以搶先忘了你，不再想起你的笑，只記得你臉上有被蚊子叮出的小包；雖然此刻我無比明了，在清淺的青春河流里，你是一道多么無法遺忘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