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有一處裂痕,是繩子勒出來的,你過來,你過來看!
沈陽冷汗淋漓而下,他失聲叫道,你有病,湘湘,你中邪了。
郎啊郎,紅血白淚流干日,魂斷如意梁。
夙債償不償?
她的指甲輕飄來去,沈陽的身上不禁起了一層疙瘩,他坐起來,裝作輕松地,“挺哀怨的,看來這張床的主人不是很開心?!?/p>
“她男人不要她了,所以她總是留半床——”
“湘湘,我們回大床上睡去吧,這故事令人不舒服?!?/p>
“我看過床板,靠里面的,顏色重,有磨損,那女人總是一個人睡里面?!毕嫦娉领o地?fù)崦前遄?,“晚上睡不著,就這么摳出來許多字?!?/p>
“湘湘,你不要老犯職業(yè)病好嗎?深更半夜的,睡吧?!?/p>
“從床板的磨損程度看,她應(yīng)該是個瘦小的女人,但是指甲很長,而且喜歡用桅子香——”湘湘閉上眼睛,“你聞聞看?!?/p>
“好啦,好啦!”沈陽背脊發(fā)涼,他跳下床,找拖鞋。
湘湘一手拉住他,問,“你知道如意梁是什么嗎?”
“我想睡覺!”
“如意梁在那兒?!毕嫦嫜凵裣虼岔斖ィ茏哟驳臋M梁,暗暗的紅黑色,雕刻著結(jié)實(shí)粗大的如意圖案。
忽地一陣風(fēng)吹來,窗簾大亂,紛紛飛舞。
沈陽驚恐地瞪大眼睛。
“這床有一人多高,她站在方凳子上面,剛好夠得著如意梁?!?/p>
“你別在這里胡說八道!”
“梁上有一處裂痕,是繩子勒出來的,你過來,你過來看!”
沈陽冷汗淋漓而下,他失聲叫道,“你有病,湘湘,你中邪了?!?/p>
他顫抖著手腳抓了衣服,也不換鞋,就要沖出家門。
湘湘在身后冷冷地,“她是吊死的?!?/p>
沈陽飛速地把門關(guān)在身后。
湘湘的母親是次日下午接到沈陽電話的。
電話里不方便說什么,支支吾吾半天,才明白是要母親晚上過去陪陪湘湘,她的精神不大好。
做母親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是不是有了,吃了晚飯便提著大包小包上去。
湘湘在家,看上去瘦了,但精神還好。
母親來不及問長問短,馬上一路“啊呀呀”地叫開了,“湘湘,你們家演鬼戲嗎,到處都是符帖!”
她看到奇怪的景象,裝修簇新的小家,到處都貼著是黃底紅字的符,什么“太上老君急急令”“天兵天將在此”,更嚴(yán)重的是客房,門口被符咒封住,掛著黃澄澄的開光銅錢劍。
湘湘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沈陽干的,今天來了兩撥,一撥和尚,一撥道士?!?/p>
“他竟然信這個!怎么,真的有什么?”母親又害怕又興奮的表情。
“我說是他心里有鬼,才到處是鬼?!毕嫦骥鋈坏馈?/p>
“那里面是那個——什么,???”母親還在好奇。
湘湘索性撞開門讓她去看,那月洞門罩架子床渾身上下貼滿了長長短短的符,看上去又是陰森又是滑稽,母親不由笑出來:“呸!我當(dāng)是什么,原來是張架子床,不是和你外婆那張一樣嗎?”
湘湘辯道:“才不一樣,外婆那張都讓白蟻吃空了,人家這張還新簇簇?!?/p>
“我看比外婆那張還舊!”
“唉老媽,你是和我一樣外行,人家現(xiàn)在興仿古家具,特意做出舊的感覺!”
母親一副不信的神氣,湘湘拉她上床去看,床圍的邊緣上有刻字,出廠日期、貨號,甚至還有電話號碼,乖乖!
“難怪這么低的起價,讓我以為真的買了古董!”湘湘怨道。
冷不丁母親突然叫道,“幾點(diǎn)了,我要看《施公案》,這幾集可好看!”
湘湘也正追著劇情,母女倆在電視前坐下,聚精會神。
“不知道那個蕓娘上吊死了嗎?她男人回來看到那首詩沒有哪?用指甲刻在床板上,看來不是那么容易發(fā)現(xiàn)的呀!”母親緊張地問。
“媽媽,我也在看!”湘湘不耐煩。
這晚有兩個電話打來,一個是沈陽,說要加兩天班,不回家了,湘湘鄙夷地放下電話。
還有一個是湘湘的姐姐,因?yàn)橐霾?,要母親過去看兩天孩子,母親第一個反應(yīng)是,“晚上又不能看電視了”,直到湘湘反復(fù)承諾打電話告訴她最新劇情,方才作罷。
沈陽第三天回家,晚上十點(diǎn),他心事重重地開了門。
當(dāng)晚正好有臺風(fēng)登陸,風(fēng)漸漸起了,街上急著歸家的行人,腳步匆匆,家對于他現(xiàn)在是一種難言的感覺,新家新婚的喜悅已經(jīng)消失殆盡,他不知道門里面有什么東西等著他,他的神經(jīng)相當(dāng)敏感,也相當(dāng)脆弱。
湘湘在打電話,聲音很大。
“死了,死了,對,是上吊死的。什么,那首詩呀,看了,看了也沒用,誰讓他狠心拋棄她,為什么不肯原諒她?。空f起來好長,她不是被那個財(cái)主糟蹋過嗎,怕男人嫌棄,不敢說,后來男人知道了,就不回家了,那她有什么辦法,只好上吊自殺,死得那么可怕!行了吧?什么,什么鬼魂,我不是也沒看嗎?你好好看孩子吧,我再說給你聽!”
湘湘放下電話,回頭嚇了一跳。
沈陽面色死白地瞪著她,眼里全是血絲。
“你怎么回來了,吃飯了嗎?”湘湘問。
“你有??!”沈陽一字一頓地說。
“你才有?。 ?湘湘駁他。
“你惹上鬼了,看你說的什么話,干的什么事?”沈陽激動地指著湘湘。
“誰惹上鬼?誰心里有鬼誰自己清楚!” 湘湘的氣也來了。
屋外開始起風(fēng),好像動物的號叫,在很遠(yuǎn)的地方,漸次逼近。
“湘湘,我怎么不認(rèn)識你了,你本來是那么純真的一個人!”
“我就認(rèn)識你嗎?沈陽,我發(fā)現(xiàn)我從來就不認(rèn)識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個偽君子還是負(fù)心漢,你還有臉質(zhì)問我?”
沈陽的臉更白了,他步步逼近,“你什么意思,湘湘?”
“我什么意思,你是偽君子!你騙我,你說從來沒結(jié)婚不是?你發(fā)誓你說的是真話?”
“你聽了什么人的謠言,一定是?!?/p>
“什么人的謠言,你的前大舅子馮寶子的話會是謠言嗎?”
“我要你別接那個電話,你為什么要接?”沈陽瞪著血紅的眼睛。
“如果他的話是謠言,那么你的前丈母娘呢?你的前妻呢?不,她已經(jīng)上吊死了,那她的鬼魂呢——”
沈陽一個巴掌打去,湘湘踉蹌了一下。
“你胡說,你胡說的?!?/p>
“這下子我是更信了!” 湘湘哭著,“你真的可以那么狠心,你真的可以那么絕情,你真的可以那么心胸狹隘,翻臉不認(rèn)人!要不然為什么要苦苦抓住你前妻的失身折磨她,直到她活不下去!”
“別說了!”沈陽哭號著跌坐在地,“別說了——我受不了了。”
風(fēng)來了,把開著的玻璃窗吹得哐哐當(dāng)當(dāng),沒有人想去關(guān)窗,大幅的窗簾好像是一大把長長的頭發(fā),高高地飛起來。
“你以為我好受嗎?這些日子我晚晚都睡不好,睡在我身邊的人,我托付了一生幸福的人,竟然是那么個樣子,怪不得你不肯帶我回老家,讓我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想想真是后怕!”
“湘湘,憑良心,我待你還不夠好嗎?我只想和你從頭開始好好地過,不是你說的,什么都不知道更好嗎?”沈陽絕望地望著她。
“可你不該騙我!我想著法子試探你、暗示你,我是想你能親口告訴我,可你,你有時間費(fèi)工夫找和尚、請道士,卻什么也不和我說,難道你想瞞我一輩子?”
“知道了又怎么樣呢?”沈陽苦笑,“知道了就是這樣,我本想一個人藏著,你以為我藏著好受嗎?”
“可我那么信任你,你卻防著我!”
“我沒日沒夜不后悔,我害怕。她還是不原諒我,不放過我,我知道她一定會再來——她變成各種各樣的東西來,架子床,如意梁,風(fēng),陰魂不散,陰魂不散——”
“不是,沈陽——那個床——” 湘湘想解釋。
風(fēng)吹得更緊,客房的門“砰”地一聲被吹開,架子床的白色帳子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起伏飛舞。
“我以為什么都過去了。”沈陽呆呆地,喃喃地,他目光離散,神色游離地站起來,晃晃悠悠,“來了,還是來了,終于來了。”
湘湘有點(diǎn)害怕,“其實(shí)我只是氣你不告訴我,我知道你也苦——”
沈陽不睬她,目光癡癡呆呆地迎向架子床,“來了,來了?!?/p>
湘湘背脊后生出一道寒意,“沈陽,你說什么胡話!”
“她吊在上面,吊在上面?!鄙蜿柗瓉砀踩サ卣f?!按罄涮欤┲p紅襪子,紅襪子,干干凈凈,干干凈凈地?!?/p>
風(fēng)更猛地來了,穿堂而過,呼嘯來去,屋里都是旋舞的風(fēng),紙片,窗簾,桌布。
沈陽搖晃著,像哭又像笑,“小玉,你下來吧,下來吧,我有罪,我對不起你。”
耳畔是尖銳的風(fēng)聲,沈陽向天空張開雙臂。
湘湘驚恐地背靠著墻,目光張惶,她想哭,喉嚨里卻喊不出來,腿腳也軟弱地?zé)o法移動。
只有風(fēng),夾著凄厲的聲響,在屋里打轉(zhuǎn),沖撞,尋找。
只有那月洞門罩架子床長長的床幔,在森森的黑色里,沉沉地拼了死似的,飄飛。
只有黑夜,傾潑的墨汁般,迅速地濃重地從窗子流進(jìn)來,看不到邊際的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