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下一個世,下下個世里,讓你用身體記住并摯愛的女子,會不會如我一般,穿純白的舞衣,將微笑隱在枝末上。
【壹】
許多年以前,你還只是一個劍眉星目的少年。笑容純澈如云染。愛穿絲質(zhì)白衣,站在蕓蕓眾生之中,看陌生的宮女舞姿妖嬈,聽哀婉的笙曲迷離碎裂。
淺淺地笑,落寞的歡。
你說,“涼姜,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發(fā)白如霜,直到涯枯地陷。”
我玩笑似地揪住你的衣襟,調(diào)皮地問,“可是,萬一你忘了我怎么辦呢?”
你忘了我會怎么辦呢?
你平和地笑,“不會。就算我失憶了,我的身體也會記住你。你要相信,相信這塵世的愛情有多美好便會有多永恒。”這樣的誓言,如枝上飽滿潔白的花朵,輕易就傾出眼淚來。
隱末七年。雪隱國的王愛上一個叫涼姜的少女。他搜羅天下奇珍,昂貴的絲竹和帛玉,雕著花朵的鐲子,流動的水澗,會唱歌的玄鳥。只為博紅顏一笑。
而我,是不笑的。我生來就不會笑。沐涯曾經(jīng)開玩笑說,“你的微笑定是藏在花朵的枝末上。”
我不語。
【貳】
王越發(fā)地寵我。恨不能將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拿到我面前。王的寵溺,更多的時候,卻是蜜裹的刀劍,到處都濺滿寒涼血光。王公大臣們開始找各種理由,令他們的王疏遠(yuǎn)我。
紅顏禍水。
他們用盡各種方式,終于翻出足以令我死的罪名。我原先的姓氏,瓦薩。那是只有那個曾經(jīng)被消亡的小國子民才有的姓氏。在那場血腥的交戰(zhàn)之后,雪隱國攻占了瓦薩城。
但令所有雪隱將士都不惑的是,一夜之間,瓦薩城竟然成了一座空城。所有瓦薩子民皆不知去向。
而我,是那場戰(zhàn)役之后,第一個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瓦薩人。
我的王,我沒有料到,你竟然會相信王公大臣們的話。相信他們所說,你當(dāng)著眾人面,那樣冷冷地問我,“到底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訴我。”
我微微地心痛,蒼白地解釋,“是,可是一一”
“夠了。”你打斷了我的話,“涼姜,我從來沒有愛一個人像愛你那樣刻骨,所以,你應(yīng)該要知道,有多愛便會有多恨,你走吧,我不會殺你,只是,你永遠(yuǎn)都不要再在雪隱國出現(xiàn)?!?/p>
我記得那天的夜,很漫長。晨曦抵達(dá)的時候,終于成了離別。
然后,我就在那么多張幸災(zāi)樂禍的注目下,被你驅(qū)逐出了雪隱國。
我看見沐涯美麗的眼在遙遠(yuǎn)的角落里哀傷。我看見他像一只兇猛的獸那樣,當(dāng)著你的面,抓起我的手,帶我消失。
他說,“你不是被人丟棄的公主。永遠(yuǎn)都不是。你還有我。誰都不可以傷害你。涼姜?!?/p>
我的王,我看見你驚詫的眼里,在那刻閃爍著我無從理解的危險訊號。與死亡一般盛大的氣息。
【叁】
我終于都沒能離開給了我無窮愛與傷害的雪隱國。
我時常一襲黑衣穿梭在雪隱國微涼的空氣里,赤腳飛奔。避開巡邏的侍衛(wèi),穿過沉悶的宮墻。踩著滿身的傷,遠(yuǎn)遠(yuǎn)觀望你??茨憧±实拿?,看你錯落的眼,看你所有流光蕭瑟的年華,在我的視線里黯然退去。
我的王,我不忍看你那么落寞,我不舍離開有你存在的空氣。我甚至不舍得去恨你半分。從不知道那個叫涼姜的瓦薩女子,會如此無望如此卑微地把你放在心上。
在你與琉島的女主成親之后,你還會成為統(tǒng)領(lǐng)整個西陸大地的君主。你會漸漸忘記一些叫記憶的東西。你會漸漸忘記身體里的悲痛。
【肆】
那些如綿針一般的往事,透滿了潮水嘀嗒的聲音。是在多年之后的現(xiàn)在,我才知道,當(dāng)我們還無法看透愛的時候,請不要輕易去愛。
我是涼姜,我的王。
我一直不能有勇氣站到你面前。一直不能。
就像我一直不能有勇氣弒殺你一樣。我的身體不能,我的愛不能。
此刻,你正站在滿是玄鳥圖騰的鹿臺上,背對著一彎清冷潮濕的月光。細(xì)細(xì)的影子染在枝末樹梢。黑色的三只烏在高空發(fā)出凄迷的慘叫。鐵鏈在高索上行走的聲音,似從夢境中穿透而過。
守城的將士,將身體裹在寬松而拖地的長袍里。步履輕盈,他們?nèi)匀幌穸嗄昵耙粯?,稱你,王。
“王,夜深了?!?/p>
“王,該安寢了?!?/p>
“王,滄海姑娘的船隊正靠岸。她真的帶了琉島上所有的珍寶而來。她一定會輔佐您將我們雪隱國變得更加的強大?!?/p>
被喚為王的美少年,微蹙著眉,煩躁不安地喝令多嘴的侍衛(wèi)退下。于是,整個鹿臺一片死寂。
你站在孤獨的中央。似乎被那些錯覺一般的片斷,輪回似的時光糾纏得頭痛欲裂。你撫住雙耳,繼而蒙住雙眼,仍舊無法抑住身體里悲痛的力量,你索性與夜鷹比試聲音的穿透力。
你不斷問自己,真的要娶滄海為妻嗎?
真的要嗎?這樣問的時候,我看見了你眼角的淚。我的手不自禁地伸出去,伸成了一個觸摸的姿勢。
我的王,直到這一刻,我仍然堅信,你是愛我的。
【伍】
琉滄海,傳說中像神一樣勇敢的海盜的女兒,掌管整個西陸的島嶼。在一次海船??吭谘╇[國岸邊時,對你一見傾心。
她當(dāng)即對所有人宣布,她愛上了雪隱國的王。她要成為他的妻子,她要使雪隱國成為整個西陸大地上,最強大的國家。
她說,“卻稀,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包括我一生積斂的財富,我不求你愛上我,只求你可以答應(yīng)我一件事,讓我在你身邊,讓我能夠愛你就可以了。”
在所有人都覺得他們的王,冷漠得不會再愛上任何女子的時候,你竟然答應(yīng)了與琉滄海的成親。你甚至答應(yīng)她,會好好善待她,會不再憂傷。
我于是難過得無法呼吸。
雖然你可以快樂,曾是我希望中的樣子。但當(dāng)你真的牽了別人的手,真的要從此忘掉我時,我突然間無比嫉妒和心痛。
我想愛情大抵不過如此。沒人能灑脫到真的雙手奉出成全。就像我寧可忍受刺心的痛,寧可忍受近在咫尺無法相認(rèn)的煎熬,也只是為了能夠有與你坦于日光之下的相見。
你終于要娶第二個女子為妃了。
我的王,原來你竟只是用這樣的方式來記住我了嗎?
【陸】
我仿佛看見沐涯站在三界之外的橋邊大笑不止。
他說,“涼姜,從一開始我就對你說過,我能夠控制全部。不要試圖違背我,為什么你就是不聽?你要知道,我們的族人在水藻里已呆得太久?!?/p>
我像一縷被掏盡的空氣,臉色慘白地蹲在沐涯身邊的紅色大地上哭泣。
卻稀,你曾經(jīng)在那個潮濕的下午,在兵刃對恃的激烈里,冷冷地問我,沐涯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沐涯是我的長哥哥。是我們瓦薩族惟一活下來的皇族。
我不說,是不想我與你之間的誤會和仇恨,像潛藏的樹洞那樣,越挖越巨大。
他被一柄黑色的短劍刺中胸膛。他說,“涼姜,就算你不幫我,就算我死了,我仍然能夠顛覆雪隱國。我們數(shù)以萬計的族民,是因雪隱國而死。我今天就要用這把短劍手刃雪隱國的王?!?/p>
我哭著搖頭。我的手中握著那柄鋒利的黑色短劍。
只因他對我說,這柄劍總要結(jié)束他們二人中的一個。
不是他,就是你。
卻稀,這世上不會有人明白,當(dāng)我的劍刺到沐涯的心臟時,我有多么的難受。我的長哥哥當(dāng)時是那么的平靜。他竟然微笑著拉我的手。
他說,“涼姜,你要相信,無論發(fā)生任何事情,哥哥都不會責(zé)怪你?!?/p>
【柒】
隱末二十年。
雪隱國主在華美的鹿臺上迎娶他富有而勇敢的妃子。琉島的女主,琉滄海。這是一段幾乎可以被永載史冊的佳話。
儀式空前盛大熱鬧。
你一直牽著琉滄海的手,你給她一個眼神,她就恨不得把天空都燃燒。
你心情愉悅地舉起杯,與民同樂。與你漂亮的新妃,一齊接受眾臣朝拜眾民仰慕。
我的王,你可以娶別的新妃你可以派人追殺我你甚至可以忘記自己許下的誓言,但是,為什么你不能在這樣的時刻,泄露一點點傷悲呢?
我的王,難道你忘了十四年前的今天,那個被你驅(qū)逐出國的女子涼姜嗎?
我想起了落著淚的沐涯。他睜大著眼,從身體里抽出那柄短劍,不敢相信地問,“為什么?難道雪隱王對你就那么重要?竟讓你狠心到殺死我?涼姜,我也是愛你的,不比你愛卻稀少半分?!?/p>
可是,即便沐涯像衰敗的花朵一般在我面前倒下去時,我都寧可恨自己,也沒有想過要恨你。
當(dāng)我一個人在逃亡的路上,遇見追殺我的雪隱國侍衛(wèi),當(dāng)他們口口聲聲告訴我,是王派他們來殺我的。我仍然不曾想過恨你。
我寧可相信是他們在撒謊,也要相信你對我的真,不容置疑。
原來,都是錯。
【捌】
雪隱皇宮慶賀的歡宴即將退下時,我開始拼命朝忘川河的方向奔跑。
我看到披散著頭發(fā)的沐涯。
已經(jīng)變?yōu)樗淼你逖摹Ec我一樣不肯過忘川河的沐涯。
他雙目無神。胸口張著一個破裂的黑洞。他一直望著我。望了很久很久,忽然淚就落下來。他說,“涼姜,我一直在這里等你。我在等你與我一起過忘川河。我們忘記過去。也就不會那么痛苦了。這里的水,真的好涼。我快要忍受不下去。我要去重生了。與我一起,好不好?”
“沐涯,對不起?!?/p>
“為什么?”
“我今天來這里是與你告別的?!?/p>
于是,在沐涯那樣目空一切的哀傷注視下,我砍掉了那條時常作響的鐵鏈,做了一個水鬼最徹底的掙扎。
我看見奈河橋邊那個煮湯的老人沉沉地望了我一眼。滿目瘡痍。
【玖】
很短的時間內(nèi),雪隱國皇宮內(nèi)出現(xiàn)一具女尸。面皮被撕掉,血似被抽盡了似的,脖子中間綻開了一個口。所有見過尸體的人都說,兇手太殘忍了。一定是有太多的恨才會如此。但這個死去的女子到底是誰呢?
當(dāng)你與新妃一齊見到尸體時,你的臉突然間失卻血色。
你美麗的眼還來不及睜大,竟已落出淚來。你幾乎是撲到尸體的身邊。
眾人皆愕然。
只有我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尸體左肩上那個屬于涼姜的蝴蝶胎記。
你看到尸體手中緊緊捏著的,白玉翡翠。那是你第一次送給涼姜的禮物。
我的王,你一定不會想到,某一日,我也會這么殘忍。我就是想親眼看看,那個曾讓你許下動聽諾言的女子若死在你面前,你到底會有多么難受。
很可惜,死的人并不是真的涼姜。她是你的新寵。琉滄海。
真正的涼姜,已死于隱末七年的冬末。被雪隱國的侍衛(wèi)奉旨而殺。
我,瓦薩涼姜,不過是一只逃亡的水鬼?,F(xiàn)在則暫借琉滄海的面皮呆在你的身邊。
為了不過奈河橋,不忘前塵,我每天都以忘川的河水腐蝕靈魂。煮湯的老人說,靈魂腐蝕久了,就永遠(yuǎn)都不可能再有重生或轉(zhuǎn)世的機會。永生永世只能淪為水鬼。
就算這樣我都沒有后悔過。只是,我的王,為什么我竟然也等不到一個明媚?
【拾】
同一個夜晚,雪隱國第十代國主卻稀突然失蹤。
當(dāng)我與侍衛(wèi)發(fā)現(xiàn)你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黎明。
是在一塊荒涼的山坡上。你正用劍劃開自己的脖子。血噴涌而出的聲音,連四周的花都忍不住哭泣。三只烏在高空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你的身邊停著昨天那具女尸,你應(yīng)該給她梳好了凌亂的頭發(fā),又整理了衣服上飄落的樹葉。她看上去比昨天干凈多了。
你說,卻稀終于與涼姜在一起了。
說完,你就閉上了那雙漂亮的眼。把我永遠(yuǎn)隔在了你世界的外面。
我想哭,卻已經(jīng)喪失了哭的力氣。你冰冷的唇,薄涼的手指,緊閉的雙眼,終于與我一樣冰冷??墒牵业耐?,為什么我連悲痛都顯得那么無助。
在你身邊的草地上,我看見一個大的盒子從地底被挖起,尚未來得及再被掩埋。
盒子里裝了無數(shù)個木頭的雕刻。
我將它們一一打開。
那些漂亮工整的隸書里,原來竟藏下了那么絕望的等待與清澈的思念。
……
隱末八年,卻稀要與涼姜在一起。
隱末九年,卻稀能確定對涼姜的愛,沒有一刻能夠停止。
隱末十年,卻稀愛涼姜。
……
隱末十四年,卻稀要找到?jīng)鼋钡剿馈?/p>
……
隱末二十年,卻稀要對涼姜說對不起。我娶琉島女主,不是不愛你,而是為了更愛你。只因我要借助她強大的航海力量找到你的下落。我現(xiàn)在才發(fā)覺,即使你對我只是利用只是陰謀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讓我愛你就夠了。涼姜,我們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你要等我。
隱末二十年,涼姜死了。死在我面前。我等待那么多年的希望,卻在一夕間幻滅。我不想再追究誰是兇手。我只知道黃泉一定很冷,我不能讓她一個人走那么長那么涼的路。我不能讓她再次失去我。
原來,我的王,你真的記住了我。以你的方式。
【拾壹】
這時,一個愧疚的將軍站出來。
我認(rèn)出他就是當(dāng)年說奉旨?xì)⑽业哪凶印?/p>
他跪在你的尸體邊,不停自責(zé):“臣有罪。當(dāng)年,我明知您愛涼姜王后,卻為社稷著想,讓您賜死她。否則所有雪隱國百姓都不會放過她。為了她的安危,您當(dāng)著眾人的面驅(qū)她出國。臣知道,您是在做一場戲給人看,這樣才不會再有人當(dāng)她是障礙??晌覟榱擞澜^后患,還是派人窮追不舍,并說是奉了您的旨意。現(xiàn)在想來,臣真是罪該萬死?!?/p>
所有殘缺的真相,竟然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呈現(xiàn)在我面前。
我的王,我突然似見到了一整個冬日的明媚。
可是,像我這樣的水鬼,已經(jīng)沒有任何回頭的可能。這么多的惡,已注定我永遠(yuǎn)只能是忘川河里的水鬼。
我與你,永遠(yuǎn)永遠(yuǎn)成了不可能。
【拾貳】
很多很多年以后。
忘川河的對岸,竟奇跡般地長出了一朵沒有葉子的花。緋艷絢麗的紅,似殘血一般。我記得煮湯的婆婆曾經(jīng)對我說過,這種花叫彼岸花。每一朵花里都藏著一顆悲傷的靈魂。它叫愛情。
我的王,我那么驚喜。驚喜是因為我把它想象成了你。穿絲質(zhì)白衣,笑容如云染的少年。淺淺地笑,落寞的歡。站在忘川的對岸,糾結(jié)地重復(fù),“卻稀要與涼姜在一起?!?/p>
“卻稀要與涼姜在一起?!?/p>
我終究還是要與你錯過了。
不知道在下一個世,下下個世里,讓你用身體記住并摯愛的女子,會不會如我一般,穿純白的舞衣,將微笑隱在枝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