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頭在信中還說,誰會帶你來到人世,會遇到誰,誰給你呵護(hù),誰給你冷漠,誰傷害你,都是未知的,只有發(fā)生時謎底才會揭開,逃不過,只有迎接和承受。希望有愛情陪伴你……
小老頭總笑,安喜老覺得堆在他臉上的笑會掉下來一樣……
安喜是突然迷上村上春樹的,在大學(xué)圖書館里。不是因為小說《挪威的森林》,而是他的一本散文集《遙遠(yuǎn)的太鼓》,細(xì)細(xì)碎碎的文字就那樣蝌蚪一樣游進(jìn)她的眼里,簡直不得了,她本來就迷那個誕生神話的國度,再從他書里看那暖風(fēng),白房子,藍(lán)海水,微酸的葡萄酒,她抿了一下嘴唇,又抿一下嘴唇。
坐在旁邊的大男生祝齊跟她說,你的嘴唇像只酒杯。她看他一眼,不搭理他。她低頭看書,那些遙遠(yuǎn)的波光好像一直閃爍在她的眼里。
祝齊又說,每當(dāng)我想起毛主席那首“我失驕楊君失柳”的詩,我就會想起那些英雄兒女為了革命,拋頭顱灑熱血,把深深的愛戀藏在心底,迎著敵人的刺刀的凜然正氣,想著我們生在紅旗下……
她看著他,樸素的目光活生生地止住了他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她不喜歡厚臉皮男生隨意搭訕,特別是長著像句號那般青春痘的男生。
青春痘男生祝齊聳聳肩,攤攤手走了。在這所外語大學(xué),很多人都不自覺沾染了外國人的神態(tài),安喜不喜歡,除了她的選修課老師安海德,那個教她希臘語的外國小老頭。
小老頭總笑,安喜老覺得堆在他臉上的笑會掉下來一樣,好像一不下心就會被他笑容砸中。小老頭的眼里有種安詳?shù)臏睾偷乃{(lán),不似年輕歐洲人那樣的鮮亮,也是她喜歡的。就是說,安喜喜歡這個小老頭,也說不上來為什么。
安喜記得安海德講西里弗斯被宙斯懲罰推巨石上山。那次她看他坐在一棵樹下,就坐在他旁邊,讓他給講個故事。他就說了這個,他說每次快到山頂,巨石又滾回山下,他接著下山再推,不管他怎么推,永遠(yuǎn)都推不上去。他說,西里弗斯是個好人。他笑瞇瞇說,要是你去了希臘,說不定你還能遇到他下山呢,說不定他會說,嗨,你瞧我給你捉了一只漂亮的蝴蝶。
她笑了。那些不可及的地方和人都是令人神往的,他以為這樣的心思在心里想想也就放下了,就像很多女子想像某一天遇到帥哥一定要撲在他懷里一樣,大多是可遇不可求的。
可她喜歡他,這讓她不安。她問自己說,安喜呀,你為什么喜歡這個小老頭?。克侠蠈崒嵉鼗卮鹱约?,我真的不知道。她嘟著嘴,很無辜的樣子。
一個20歲的女孩喜歡上了誰,常常就是這樣的。
她問小老頭希臘語我愛你怎么說啊?他一筆一畫在紙上寫:∑'αγαπ?。接著讀了,她跟著讀,怎么讀都像“沙趕波”,愛如沙子追著浪波?于是她將這個發(fā)現(xiàn)寫在紙上,他哈哈大笑,直說有意思,不過,愛比“沙趕波”美。
那本書安喜看了一半放下了,好像有些舍不得,就像一顆糖含在嘴里,老怕一會兒就化了。
轉(zhuǎn)眼就是圣誕節(jié),安喜決定去外教公寓看看安海德。
見到她,他很高興,攤著手說沒有準(zhǔn)備禮物??墒撬芯?,說著就取來兩只杯子,原味的葡萄酒,他說他帶過來的,有家鄉(xiāng)的味道。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這個小老頭變成一個年輕人……
安海德說,他的家在米可諾斯島上。船行愛琴海上,宛如行走幽暗的夢里,水在近處是清的,漸遠(yuǎn)漸藍(lán),漸藍(lán)漸遠(yuǎn),一直抵達(dá)彼岸。
他微閉著眼睛,聲音和緩,像要把她帶進(jìn)畫面里。島上,有五個巨大的磨坊風(fēng)車。風(fēng)車下是錯綜復(fù)雜的小街小巷,白色的屋舍,白色的階梯。泛白的拱形鐘塔,時間無聲地走著,一秒一秒一分一分,時間改變了很多,但亮晶晶的藍(lán)色的愛琴海好像一直游走時間之外。
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下掉,淡紫色的光便給白色屋頂披上了神秘面紗,愛琴海也變黑了一些,靜默而安詳。有一句是這樣說的,夕陽時分帶來憂傷。
他說,安喜,你想像一下你坐在那里看愛琴海,愛琴海也看著你,是不是像中國古詩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的味道呢?像母親像孩嬰,像男人像女人那樣地相互看著……
安喜安靜地聽著,后來她問,你有女兒嗎?
他笑著搖頭說,只有兒子。
安喜說,那說明你前世沒有情人。她接著說,如果有的話,這輩子就來做你的女兒來喜歡你。
他聳聳肩說,很遺憾。
安喜差點(diǎn)想說你看我像不像你的女兒,不過她忍了,她有點(diǎn)自私,她想如果這樣說了,要是愛上他怎么辦呀?她給自己留了一條后路。
他看了一下腕表,安喜就告別了。他變戲法似的從背后拿出一只長長的襪子送給她。
她回到寢室打開,笑了起來,這只襪子里面裝了另外一只。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里這個小老頭變成一個年輕人,他挽著她去了天體浴場,他們把身體埋在沙子里,只有腦袋能動,他們親吻了……突然爸爸出現(xiàn)了,抽她的耳光。
她就醒了,伸手摸了摸臉,沒有想像的灼熱,才知道是做夢。爸爸很久都沒有抽她耳光了,有時候能被抽一個大嘴巴也是幸福的。
她說,小老頭,我要記住你……
小老頭有一回跟安喜說,要是你去雅典了,記得來找我。她當(dāng)時沒覺得什么,后來想起來,卻是他在告別。
放寒假前那個下午,安海德在下課鈴響時說,下學(xué)期不會再來了,他的合同到期了。他說,希臘是個值得想念的地方,就算你們沒有去過。這幾句他是用希臘語說的,然后他抱抱拳用中文說,青山不改,后會有期……
安喜愣了老大一會兒才緩過來,她的眼睛有些濕。他怎么一聲不響地就要走了呢?
那個黃昏,安喜走在校園里。那種孤單突然襲擊了她,那種伸出雙手卻什么也抓不住的無助,恨不得報警。就在這個時候,她想起安海德說日落時分帶到憂傷,此刻像是一個咒語。
她再一次去了他的公寓,敲門,沒人開門。她不甘心,繼續(xù)敲,隔壁的人走出來說他出門了。
她坐在樓下等,看著樓口。等了很久,看了很久。安海德終于回來了。她的眼淚流了出來,悄悄地離開了。她不知道怎么辦,難道對他說,你不要離開,你還沒有教會我說希臘語呢?或者說,小老頭,我被你迷住了?她覺得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墒侨绻裁炊疾徽f,那他怎么知道呢?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安喜去茶莊買了兩盒碧螺春,給小老頭送去。小老頭開心地笑了,說那是他所喜歡的。
她看著他說,我承認(rèn)我被你迷住了。
他歪著腦袋說,我知道啊。
你知道?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他伸出手撫著她的頭發(fā),他說,孩子,你可能少些父愛。我從你看我的眼里看出來的,可我就不明白,為什么你會從我身上看見你父親的影子?
她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他捧著她的臉,放在他的胸口。
她說茶葉中的一盒請他帶給她的爸爸,他在雅典,地址在茶葉盒子上。他吃了一驚,不過他什么也沒問,只是說一定會捎到。
離開時,他擁抱了她說,歡迎你去米可諾斯島。
她明白這一別,今生也許也難得一見,她說,小老頭,我要記住你。
他說,我也會的。
小老頭說的對,逃不過傷害時,那就承受……
春天,安喜回到大學(xué)。她收到了小老頭寄來的包裹,和父親的一封信。是一個藍(lán)色的抱枕。有一股淡淡的薄荷的香味,小老頭在信中說,那里面裝的是馬約蘭的花瓣。不要讓眼淚浸濕了它。它代表了想念。
小老頭在信中還說,誰會帶你來到人世,會遇到誰,誰給你呵護(hù),誰給你冷漠,誰傷害你,都是未知的,只有發(fā)生時謎底才會揭開,逃不過,只有迎接和承受。希望有愛情陪伴你。
爸爸的信寫得很長,爸爸說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說和安海德先生消磨了一個下午,聽他說她的一點(diǎn)一滴,那是個很幸福的下午。爸爸說,會回來看她。也盼著她能去看他。爸爸說,雅典娜阿姨同樣熱烈地歡迎她。爸爸在信末讓她平常多給媽媽打電話,說媽媽也挺不容易的。
她笑了一下。小老頭說的對,逃不過傷害時,那就承受。她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氣,放下了很多恨。她之所以要說希臘語,最初的想法,就是有一天去希臘,不要人翻譯,她要用地地道道的希臘語罵那個搶走爸爸的洋女人,那時爸爸在雅典一所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者,一個女學(xué)生愛上他,他就留下了。她最初接近小老頭想要重復(fù)那個故事,想要有一天出現(xiàn)在爸爸面前,讓他憤怒?,F(xiàn)在看來,都不可能實現(xiàn)了。
青春痘男生祝齊約她出去玩,她想了想同意了,事實這個男生并不討厭。他們一起去了湖邊,他跑向一個石凳,蹲下來,細(xì)細(xì)地看,她跟了過來,問他看什么。他說不見啦。
接著他又走在前面,去了學(xué)校體育場的看臺,那些整齊的石階,在最后一排,他再一次蹲下來細(xì)細(xì)地瞅著,終于他喊了她過來看。她看見了,那石階上隱隱用刀刻上去的字:喜歡安喜。
她愣愣地看著他,他抓住她的手跑了起來,帶著她去了竹林,那么一大片竹林,他左沖右突在一竿竹子面前停下。她站在他的身邊,順著他手指的指引,念了出來:喜歡安喜。這些字因為竹子的生長而微微拉裂,可看上去更有沉淀感,滄桑感。
他說,我就是這樣偷偷地喜歡著你。
她的心突然一熱。
他又說,男人都是青蛙王子,不過,很多時候,你遇見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只蝌蚪。
她笑了起來,她說,可是,祝齊你是個傻瓜。他也笑了起來,還好,是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