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大約十歲吧,和父母還住在啟明村,村東面有一座不大的土地廟,里面供著一個土地菩薩。村里的老人們都說那是啟明村的守護神,整個村子的興衰禍福都由他老人家一手掌握著。而我家就在土地廟的后面,從院子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座廟宇。我不知道它已存在了多少年,但它看上去比村里年紀最長的老人還要顯得老態(tài)龍鐘,外墻已經(jīng)污跡斑斑,不少地方長滿苔蘚。
童年的我不愛說話,同齡的孩子大都不愿跟我做伴,這又使我變得更加怯懦和怕生。我一個人在廟里對著泥塑的雕像玩耍。在我看來那個土地菩薩不過是個眼睛似睜未睜仿佛永遠睡不醒的糟老頭子,他的胡須長及膝蓋,倒是像極了年畫上的老壽星。我常常想,這樣的人憑什么保佑啟明村風調(diào)雨順呢?
但似乎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對這個泥菩薩篤信不疑,當然也包括我的父母。他們雖然不反對我去廟里玩耍,但每次都叮囑我千萬千萬不能去碰那個土地菩薩。我不明白為什么碰不得,可對我的反問,父母從不解答,只是愈加嚴肅且不容置疑地重復:不準碰菩薩!所以我對這菩薩總有些敬畏。
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這座土地廟由村里人家輪流管理,那一年正好輪到我們家。打理土地廟很麻煩,也很累人。每天天才蒙蒙亮,我的父親就要起床,有時候我也跟著他爬起來,他只得把我?guī)нM廟里。
太陽還沒升起來,東方羞澀地露出一點魚肚白,星星們不知躲到了何處,只有一顆還在發(fā)光。父親告訴我,這是啟明星。我問他,啟明村的名字,是不是和啟明星有關(guān)呢?他也沒回答。他只是個老實巴交的木匠,有干不完的力氣活,不愿意,也沒有精力去思考這種問題。
他到廟里總是先點起一根蠟燭,因為廟里沒有電燈,據(jù)說菩薩不喜歡帶電的東西。父親便在搖曳的燭光中開始打掃廟里的角角落落,他站在凳子上吃力地撣去墻角的蜘蛛網(wǎng),把擺放供品的神龕擦得一塵不染。然后準備好香火,供白天前來膜拜的村民使用。干完這些,天差不多亮了,他掐滅蠟燭,吩咐我去家里拿來母親剛做好的春卷、米糕,供奉菩薩。其實只是在菩薩面前放一天,最后還是我們吃了。供品一定要有一碗肉,所以這段時間我每天都能吃到雞、鴨,或豬肉,而這在我們家以前是很少吃到的。
父親干完廟里的活,就去忙活自己的事。請愿祈福的人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來的最多的是邢村長,他布滿皺紋的臉像龜裂的大地,落寞而滄桑。他每次都是來為在城里打工的兒子求平安的。邢村長說話時發(fā)出枯枝折斷的聲音,似乎毫無水分的滋潤,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年包括邢村長在內(nèi)很多來廟里祈福的人,都對我父親勤勤懇懇的工作表示認可。父親因此也很高興,他同村里其他人一樣信仰土地菩薩。吃晚飯時,他總是拼命給我夾菜,說,這是供過菩薩的,我們家小桐吃了,將來長得又高又壯又聰明。吃完晚飯,他必定要去廟里拜上三拜,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圓滿地結(jié)束一天。
但后來村里發(fā)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先是裘老伯家剛剛滿月的囡囡發(fā)高燒,怎么都不退,再是孫二嬸家養(yǎng)的幾十只雞一夜之間都得了雞瘟,最后是邢村長在城里的兒子出了車禍,斷了一條腿。村里就有流言說我父親沒有伺候好菩薩,菩薩怪罪了。然而父親的勤勞與負責大家有目共睹,這種說法也就不了了之了。不久,又有人說是因為木匠家的兒子小桐得罪了菩薩,小桐是個災星啊。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為什么以前父母再三叮囑我不要碰菩薩,原來我出生在夏歷七月十五,是傳說中鬼魂回到陽間的鬼節(jié)。這天出生的孩子被認為是會招來不幸的災星。村里出了那么多禍事,矛頭自然就指向了我。走在村里我總感覺有異樣的眼光灼燒著后背,可一回頭,卻什么也看不到。父親當然不相信那些流言,但他不再帶我去廟里。
一天,我正坐在院子里百無聊賴地聽秋風發(fā)出悲涼的低語,邢村長帶了幾個人突然闖了進來,其中兩個大漢一人架起我一只胳膊,把我往廟里拖。我驚恐地大叫起來,父親趕緊從屋里出來。邢村長攔住他,說這次特地請來了有名的蔣道士,來替小桐驅(qū)鬼,除除他身上的邪氣。當時他們?nèi)撕芏啵赣H實在攔不住,只好默默地跟著走。
到了廟里,我看見了一身藍袍的蔣道士。他在地上鋪了個蒲草團,讓我坐在上面,我哭鬧著不肯坐,他就叫人把我的手反綁在后背上,再摁到蒲草團上。我抬起頭,向父親求助。父親無奈地看著我,說,小桐,沒事,只是裝裝樣子就好了。接著,我看到那個道士在我周圍灑了一圈雄黃酒,又在我額頭貼上一張符,然后坐在我的對面,嘴里念念有詞。而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不動為止。過了一會兒,蔣道士對我說,時辰到了,鬼要出來了。說完他拿來一根碗口粗的桃木棍,就要往我身上打。
可出人意料的是,就在這時,父親毫無征兆地倒在地上,臉色鐵青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嘴里還說著再也不敢冒犯菩薩之類的話,好像真的被鬼附了身。蔣道士和大家都停下來,呆呆地看著我父親。蔣道士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說,原來是他被鬼上了身,他才是災星。說完就舉起桃木棍往父親身上打,父親的呻吟變成了可怕的哀號,開始在地上打滾。不是說只是裝裝樣子嗎?可那蔣道士的桃木棍怎么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我父親身上呢?更令我奇怪的是,父親怎么會被鬼上了身?但我馬上就明白了,父親是假裝的,他用這種方式證明了我的“清白”,情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驅(qū)鬼儀式結(jié)束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父親神情恍惚地癱坐在地上。我一頭撲進父親的懷里,泣不成聲。隱約中,邢村長干澀的聲音好像夢囈般響起,愿菩薩保佑啟明村的子子孫孫,世世代代傳香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