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敏妮回頭的時候,看見門前的空地上騰起一陣棉花般的云霧。太陽還沒有升起,山上的空氣濕嗒嗒的。鳥兒清脆的叫聲像水晶一樣從空中紛紛拋下。七月的山間清晨,猶如一塊青翠欲滴的翡翠,滿眼都是令人心曠神怡的綠。管恰恰過來了。
“老師說前面有幾道溝?!彼缶o了敏妮的手。
這支夏令營隊伍沿著一條蜿蜒小徑,開始了今天的任務(wù)——荒溝探險。每隔不遠,就會有一個比較難過的小關(guān)卡,有時是半人高的石頭,有時是一米來寬的水溝。高一的男生被分配到各個關(guān)卡,幫助女同學和師弟師妹們順利前進。
管恰恰被一個穿天藍色上衣的男生拉上石頭,然后立馬回過身去拉敏妮。敏妮看著兩只同時伸向自己的手,猶豫著不知該怎么選擇。最終她握住了管恰恰的。她不想讓管恰恰覺得自己好像很喜歡搭理男生。然而心里又有一點點埋怨她,如果不是她的好心好意,她也可以被他拉上去。
再走一段,是一個痞痞的男生站在水溝前。敏妮想,如果自己單獨跳過去,置他的手于不顧,他一定會覺得尷尬。敏妮不想別人因為她而覺得尷尬,于是就伸出了手。
痞男孩輕輕一用力就把她拉過了水溝。敏妮在那一刻覺得自己很輕盈,落下去的腳步?jīng)]有一點點遲疑或是沉悶。痞男孩突然開口說:“你的手真小?!泵裟莺苄邼匦α诵?。她沒想到他會對自己說話,也從來沒有人這么評價過自己的手。同桌朱荀甲總是說:“你的手說好聽點就是鳳爪,說難聽點就是雞爪子?!?/p>
這么走了近一個小時,需要下山了。山有些陡,碎石子蓋住了泥土,像一粒粒小滾珠般打滑。樹木也是歪歪斜斜的,看上去弱不禁風。領(lǐng)隊老師讓一個男生牽著一個女生的手。牽敏妮的恰巧是那個穿天藍色T恤的男生。敏妮微微仰頭瞄見他的側(cè)臉,像他的衣服一樣讓人想到干凈而遼遠的藍天。
其實真的走起來,倒沒有想象中的困難。男孩牽著她走在隊伍的前面。敏妮專心地跟著他,低著頭看那些遍地的碎石。她感覺到男孩很認真,抓住一棵棵歪脖子樹向下走,牽著自己的手指雖不緊繃,卻傳遞出一股堅定的力量。他們走得很快,路漸漸平坦很多,自己一個人走也完全不成問題,但他還是牽著她。敏妮幾乎有些希望,這段陡峭的路能更長更艱難些。
后來他們停下來等隊友,兩個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松開了。
他們的目的地是山腳下的兩潭泉水。其中大一些的那個還掛著一條珠玉四濺的瀑布。山風夾雜著清涼的水汽就這般撲面而來,立刻把身上黏糊糊的汗水拂清爽了。男孩們擦著汗,把外衣一脫便撲通撲通跳了下去。管恰恰也要游泳,被教導主任制止了:“女生不許游泳。”
管恰恰很不服氣,嘟囔著:“憑什么呀,男女平等。”敏妮蹲下去用清冽的泉水洗著手,捋了捋被風和樹枝刮散的辮子。她不會游泳,所以對老師的規(guī)定沒什么太大的反應(yīng)。水真涼,她快樂地撩起水花拍打著熱烘烘的面頰,看小魚在潭底瞎轉(zhuǎn)悠。
老師通知有十分鐘的上廁所時間。敏妮和管恰恰等別人都出來了,才牽著手走進了那間還算干凈的廁所。敏妮脫下短褲的時候愣了一下,她指著那片暗紅色的印跡問管恰恰:“這是什么?”
管恰恰看了看說:“不知道?!?/p>
“會不會是月經(jīng)?”敏妮想了想,疑惑地問。
管恰恰說:“要是小蓮在就好了,她已經(jīng)來了兩年了?!庇纸ㄗh道:“要不,我們?nèi)フ已蠋焼枂枺俊?/p>
他們出來的時候看見薛老師正和班上的那幾個皮小子聊天。敏妮很不好意思地把薛老師叫到廁所。薛老師看了看,說:“是月經(jīng),你不要害怕?!?/p>
其實敏妮沒覺得害怕,她只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并沒有把這塊血印與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它就像路邊的一棵草,別人說的一個故事,是突然而短暫的插曲,完全可以被抹去。
她們從廁所出來以后,薛老師又教給她許多常識,例如不能吃冷飲,要帶衛(wèi)生巾等等。朱荀甲湊過來問她:“你是不是要死了?”
管恰恰替敏妮回答:“你才要死了呢!”
回去路過一家商店時,薛老師跑過來叫住了敏妮。她帶她去買了衛(wèi)生巾,粉紅色的一小包,好像包著的是一個異常輕盈美麗的夢。敏妮用黑色塑料袋裝著提回了賓館。她問房間里大點的女孩該怎么使用,就像詢問一件工具的用法一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女孩說:“天呀,你媽媽沒告訴過你嗎?”
敏妮困惑地搖了搖頭。
女孩讓她拿過來一條底褲,然后手把手地教她。教完了敏妮想,也不過就這么回事,很簡單嘛。
已經(jīng)是黃昏了,空氣涼了下來。敏妮信步走到戶外,把兩只光胳膊抱在了一起,用手掌輕輕摩挲著取暖。她看見朱荀甲他們在門前的空地上踢足球,這些男生,瘋了一天還不夠。敏妮只瞥了一眼,就轉(zhuǎn)身走進開滿紫薇的小花園?;ㄩ_得重重疊疊幾乎要壓彎枝頭,太過繁華,讓敏妮看不出美感,甚至覺得有股濃烈到極致的腐敗。
同許多好朋友一樣,敏妮和管恰恰是因為被分到同一個班級才相互認識和了解的。每個女孩都會在年少時結(jié)識這么一個閨中姐妹,就像敏妮的姐姐雷白檸身邊就有個潘棉姐姐一樣,敏妮在十二歲這一年認識了西瓜頭的管恰恰。
當初的情形很是平常,不過是有一天課間,敏妮邀請?zhí)锷徶苣┑阶约杭彝?,管恰恰探過頭問:“我可以去嗎?”
敏妮那時候和田蓮坐前后位。田蓮是個長得很單薄的小姑娘,肩膀窄窄的,笑起來面頰上有一深一淺兩個酒窩。敏妮剛開始注意到她是覺得她長得很像潘棉姐姐。比如瘦瘦的骨架子,比如散發(fā)出來的那種纖弱的氣質(zhì)。她那天晚上給姐姐雷白檸打了電話,她說班里有個小潘棉,她要做小潘棉的好朋友。田蓮喜歡涂透明指甲油,戴細細的線編手鏈,拿許多彩色皮筋綁在頭發(fā)上——這種介于違反校規(guī)與循規(guī)蹈矩之間的裝扮方式,透露出一個小女孩的小小心事,她努力用自己的小聰明來喚起他人的注意。
敏妮在這樣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對田蓮發(fā)出了友誼請?zhí)?。沒想到西瓜頭管恰恰也湊了過來。敏妮看見她熱氣騰騰的臉蛋,以及被汗水溽濕的鬢角,心里微微怔了一下。但她很快地回答,好啊好啊,有一點得意,覺得西瓜頭管恰恰也對自己發(fā)出了友誼請?zhí)C裟菔莻€被動的孩子,管恰恰恰到好處地讓她成為一個被選擇的對象,順應(yīng)了敏妮一貫的姿態(tài),使得她對管恰恰一下子生出些好感來。
三角戀愛是危險的,三角友誼也并不平衡。她們總是在一定時期內(nèi)有意無意地孤立其中的某個人。敏妮有時覺得三個人的關(guān)系很牢固,像三角鐵一般可以經(jīng)得起“永遠”這個詞的腐蝕,有時又覺得一切太過脆弱和虛假。友誼或者朋友,也許只是一種一廂情愿的想法。
敏妮很羨幕雷白檸和潘棉。她看見姐姐的箱子里有厚厚的一摞信,潘棉清瘦的字跡和用蠟筆隨手涂鴉的畫一封接一封地出現(xiàn)。如果自己和田蓮還有管恰恰能夠堅持,是不是也能讓友誼變得優(yōu)雅——不會為名次而嫉妒,不會掩飾自己背了幾篇課文,讓一切都大方和從容起來呢?
她為此更傾向于和田蓮親近,她讓她想起潘棉姐姐恬淡的笑容。雖然田蓮總是喜歡在課堂胡思亂想,總是安靜地呆在考試排名的后幾位。這次夏令營她沒能來,就是因為期末成績一點起色也沒有,而且夏令營的費用又不低,她根本就不敢向家里人提這回事。
2
半夜,敏妮肚子疼得哭著醒過來。她蜷縮在被子里,身上都是黏濕的汗水,一陣陣痙攣著。
管恰恰被驚醒,聽見呻吟聲從對面幽幽地傳出來。她睡眼惺忪地拉開燈,看見敏妮像落水的小貓一般縮成一團,劉海濕漉漉地粘在額頭上,臉龐在燈光的照映下泛出胭脂般的紅。管恰恰慌張起來,迷迷糊糊的瞌睡蟲也被嚇跑了。她很快跑到隔壁屋叫醒了薛老師。
第二天,敏妮被當著許多隊員的面送回家了。她垂著腦袋,沉默地抱著行李上了車。她感到自己像一個空心的稻草人,虛弱地承受著四面八方飛箭般的目光。她是如此害怕會被“藍衣”或是痞男生看到。他們會怎么想呢?這個看起來很聽話的小姑娘,其實已經(jīng)不單純了。
這件事讓敏妮對月經(jīng)有了恐怖感和可恥感。她知道朱荀甲他們一定會嘲笑著議論她的。一想起這,敏妮總是會緊緊咬住嘴唇。她忐忑不安地坐在院子里等媽媽下班回來。她是多么渴望媽媽可以安撫她心里面的恐慌呀。已是黃昏,熱氣從地面上浮起來。院子里的玉簪花散發(fā)出大團大團濃郁的香氣,被熱氣一熏,讓敏妮覺得有種腐爛的味道,和山上層疊繁復的紫薇一樣。
不一會媽媽回來了,她很意外敏妮怎么這么快就回家了。敏妮歡歡喜喜地迎上去,她說:“媽媽,我來月經(jīng)了?!?/p>
敏妮看見媽媽臉上掠過一陣復雜的表情。那一瞬間過后,媽媽沖她溫暖地笑了,并且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但敏妮還是敏感地感受到了媽媽內(nèi)心的震蕩。她來月經(jīng),似乎是對媽媽的一個打擊。
吃過飯,媽媽給敏妮拿好了干凈的衣服和毛巾。在浴室里,敏妮聞到身體里血的腥味,濕稠地散發(fā)出來,包裹住全身。她突然感到惡心,覺得自己也要像那累贅繁瑣的紫薇花一般,瀕臨腐爛,于是灑很多花露水借以掩蓋。她覺得自己很恥辱。
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為什么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呢?
不過敏妮的恥辱感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因為,姐姐雷白檸回來了。
雷白檸是敏妮的爸爸與前妻生的女兒。敏妮十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了十七歲的雷白檸。那一年,雷白檸的媽媽因病去世,她被送到這里。
敏妮清楚地記得,在開始的幾天里,她很害怕這個一言不發(fā)也不會笑的大姐姐。她像貓般悄無聲息地走路,一出門,總是用一條長長的紅色圍巾包裹住自己的臉,只露出兩只黑漆漆的眼睛。眼睛很黑很神秘,里面總是攪動著一股又一股的暗潮。讓敏妮沒來由地想逃,卻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敏妮還記得,她們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在見面后的第五天。
那天中午,敏妮放學回家,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說她和爸爸都有事,不能回來做飯了,讓敏妮拿點錢和姐姐一起去街對面的小飯館吃點東西。很快,便聽到了鑰匙開鎖的聲音。一身寒氣的雷白檸走了進來。她褪下圍巾,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好像有點詫異屋里怎么這么安靜。
敏妮鼓起勇氣說:“爸爸媽媽都不回來了,讓我們?nèi)ソ謱γ娴娘堭^吃飯。”她沒有喊“姐姐”,她在那一瞬間忽然不知道要怎么稱呼她。話說完,才想起來,于是,她飛速地補上一句,“姐姐。”
她詫異地看見雷白檸笑了。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兩枚黑閃閃的月牙。
雷白檸說:“我給你做吧?!?/p>
十七歲的雷白檸有一種憂傷的氣質(zhì)。她喜歡梳頭發(fā),鉛筆盒里總會有一枚磨得光溜溜的桃木小魚梳。敏妮覺得姐姐很神秘。她微笑的樣子,眼睛里面涌動的暗潮,以及晾衣繩上那件純白的襯衣都透出秘密的氣息。有那么一段時間,家里的一切都沾染上了這樣的氣息。雷白檸有一只扎染的藍棉布包,是潘棉姐姐親手縫的,一邊墜著一枚玫紅色的香包,上面繡著一只白色的鶴。這只包總是很沉,鼓鼓的,敏妮缺什么,雷白檸都能從里面拿出來。有時,她拿出維尼熊膠帶給敏妮貼好撕壞的本子,有時她摸出一只口紅給敏妮畫鬼臉,還有一次,她從包里掏出來兩支菠蘿口味的棒棒糖。那只包,就像機器貓的大口袋一樣,充滿了魔力。
敏妮把姐姐想象成美少女戰(zhàn)士。白天,她是雷白檸,有安靜的面孔和沉重的背包,不大愛和陌生人說話。晚上,當所有人都熟睡后,雷白檸就變成了蘇瑪或者仇蝴姬。她的頭發(fā)會變濃,腿會變長。她披一件隱身衣,和同伴們——多半還有潘棉姐姐,一起穿梭在這個城市里。她會有自己的護身符,自己的獨門武功。她們總是有這樣那樣的××計劃,與惡勢力展開一場場斗智斗勇的廝殺。
敏妮這樣想的時候,就更加留意起雷白檸的一舉一動來。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很偶爾,敏妮半夜醒來,會發(fā)現(xiàn)姐姐不在身邊。她去執(zhí)行任務(wù)了!敏妮興奮地想。于是翻個身很快又睡著了。還有一天清晨,她看見姐姐從窗戶外面爬進來,像小鹿一般靈敏地落到地上,只發(fā)出一聲輕響。敏妮假裝仍在熟睡,她聽見姐姐窸窸窣窣地換上睡衣,躺在了自己身邊。
她注意到雷白檸的貼身武器應(yīng)該是她手腕上的一串玫瑰金小細鏈。那串鏈子,從敏妮見到姐姐的第一天起,就安靜地掛在她的手腕上。敏妮想,等變身后,它大概會變成一種極利索的武器,像小龍女的白練一樣,嗖地飛出去,就嚇得敵人聞風喪膽。雷白檸成了一個叱咤風云的女英雄。
敏妮從此不再害怕一個人走夜路,也不會對著一只蟑螂放聲尖叫。她知道雷白檸會來救她。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什么地方。
敏妮對雷白檸的信賴就這么奇妙地建立起來。但很快,第二年秋天,姐姐就去了北方的一所大學讀書。那年暑假,她們搬了新家,雖是樓房,卻在底層。兩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臥室,并且,窗戶上也安上了結(jié)實的防盜網(wǎng)。敏妮很擔心防盜網(wǎng)會耽誤姐姐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有一天夜里下起了暴雨,渾厚的雷聲從天邊滾滾壓來,敏妮被嚇醒了。她快速地披著毛毯去了姐姐的臥室。沒有人。
這樣令人抓狂的雨,她不知道變身后的姐姐是否需要傘。敏妮爬到姐姐的床上,看窗外粉紅色的閃電一次次撕破夜幕。她漸漸不再感到害怕,抱著姐姐的小棉被聞它香香的百合味道。即便是最炎熱的日子里,雷白檸也會抱著棉被睡覺。她需要知道自己的懷里并非空空如也,是擁有了一些東西的。
陽臺的門開了,敏妮嚇了一跳。但她看見濕淋淋的姐姐走了進來。姐姐看了她一眼,迅速把粘在身上的連衣裙褪下來,換上干睡衣。敏妮看見姐姐的身體很白,水淋淋的,像游弋在閃電與暴雨中的一尾魚。
“妮妮——”媽媽的聲音突然像閃電一樣插了進來。姐姐飛快地將濕衣服踢到床底下,然后去開門。她用很平靜的聲調(diào)說:“敏妮在這里。”
敏妮看見媽媽撲過來一把抱住了自己。媽媽說:“乖,我就是怕你害怕所以去看看你,嚇死我了,你怎么不去媽媽那里呢?”
敏妮的目光越過媽媽的肩膀看見姐姐在擦自己的濕頭發(fā)。她忽然問:“媽媽,你擔心姐姐嗎?”
她感覺到媽媽的肩膀僵硬了一下,看見姐姐擦頭發(fā)的手指頓了頓。很快,媽媽松開敏妮,轉(zhuǎn)向姐姐說:“我本來也打算看完敏妮后過來看看你的。”
姐姐說:“謝謝?!苯憬阏f謝謝的時候微微笑了一下,好像真的很感動。
“你頭發(fā)怎么濕了?”媽媽突然問。
“姐姐洗頭了?!泵裟蒿w快地說道。一段轟轟的雷聲把她的話軋成幾節(jié)。
敏妮敢肯定媽媽并沒有聽清,但她只是說哦,說你們早些睡吧別著涼。然后就走了出去。
敏妮很想問問姐姐的任務(wù)執(zhí)行得怎么樣了,會不會受到天氣的影響。她還想說等她長到了十四歲,就請姐姐讓她也加入那個秘密組織。月野兔與黑暗王國對抗的時候就只有十四歲。
但她看見姐姐哭了。她在閃電中看見姐姐亮晶晶的眼淚,像小溪一樣流淌在臉頰上。她內(nèi)心波光瀲滟的憂傷也全部涌動而出。年少的敏妮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她說:“姐姐對不起,其實媽媽也擔心你的。”
3
這一次回家,雷白檸給敏妮帶了一只布兔子。敏妮開心地抱著這只長耳朵兔子。她瞥見姐姐的箱子里還有一雙男式手套,煙灰色的毛線結(jié)的。那一定不是給爸爸的,敏妮飛快地想到。但馬上,她又專心對著自己的小兔子咧開了嘴巴。
晚上睡覺,敏妮又賴在姐姐床上。那天的月光很好,從樹枝間穿過來,滿滿地撒了一床。
“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嗎?”
雷白檸認真地看著妹妹的眼睛,接過了她的信任。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敏妮停住了,羞澀地把頭埋了下去。她又感到了那樣腐敗的氣息,薔薇花紛沓擁擠,腐爛的花汁滴下來,化為一條條暗紅色的蚯蚓,蜿蜒蠕動,爬得到處都是。
姐姐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們那天晚上說了很多。關(guān)于成長,關(guān)于秘密,關(guān)于需要守護的與需要忘記的。敏妮說,媽媽似乎不喜歡自己長大。敏妮說這話的時候,覺得很委屈。媽媽怎么可以這樣呢?難道她不是最愛最心疼自己的嗎?
雷白檸就理解地笑了。她說:“妮妮,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明白,女兒的長大,也意味著媽媽的老去,而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永遠年輕?!?/p>
等到夏令營結(jié)束,管恰恰過來看她,看到敏妮好了,完全好了,活潑潑的像以前一樣。管恰恰給敏妮和田蓮講后來幾天的生活,講了朱荀甲踢球踢碎了賓館的玻璃,痞哥哥被公認為最酷,以及最后一晚的篝火晚會。敏妮很想知道一點關(guān)于藍衣男生的消息,卻又不好意思問。再說,她連他叫什么名字還不知道呢。
管恰恰說起這些的時候,田蓮總是托著腮,聽得很入迷。聽完后,卻又有些悶悶不樂,好像很失落。
有一天,三個人在書店門口碰見了咬著棒冰的痞哥哥。他好像還記得她們,把嘴里的棒冰拿出來,咧嘴笑了笑,然后繼續(xù)一步三晃地走過去。
“他是誰?”田蓮用手絞著辮子,扭頭問敏妮。
“就是那個痞哥哥。”敏妮說。
“嘿嘿,和妮妮拉過手的哦?!惫芮∏『鋈恍ζ饋?。
敏妮被這種含沙射影的笑弄得很尷尬,不好辯解,又覺得這樣會讓田蓮誤會什么,好像自己很不純潔似的。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地飛快地走進書店,隨手抽出來本厚皮書,背對著管恰恰看起來。書店里的空調(diào)很涼,吹得人木木的。敏妮又翻出本花哨的畫冊,嘩嘩翻起來。
過了一會兒,田蓮說要去姑姑家,就先走了。管恰恰猶豫了一下,走過來,歪著頭問敏妮:“你生氣了?”
敏妮被這么一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太小心眼了。她笑著說沒有啊。又說,這本書真沒意思。
管恰恰說:“我剛剛不該笑你,其實是我喜歡那個痞哥哥?!?/p>
敏妮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么難以啟齒的事情會被管恰恰如此輕松地說出來。她反倒羞澀地低下頭,然后又很快抬起頭對管恰恰笑了一下,她覺得應(yīng)該給管恰恰點鼓勵。
“那你怎么辦呢?”敏妮小聲問。
“喜歡就喜歡唄,又沒說要去追?!惫芮∏〈筮诌值財[擺頭,好像喜歡一個人對她而言,就如同喜歡一本書一樣簡單。
敏妮覺得這種態(tài)度很出人意料,但也很坦然。她想,管恰恰說出了自己的秘密,是不是作為回報,自己也需要說些什么呢?可是,管恰恰會保密嗎?可是,如果不說,又會覺得對不起她,好朋友應(yīng)該是坦誠相待的,姐姐一直這么教育自己。
正是這個時候,管恰恰有些緊張地問敏妮:“你喜歡痞哥哥嗎?”
敏妮快速并且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喜歡另外一個人?!?/p>
這時,敏妮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片干凈而遼遠的天,以及那段崎嶇的、有人牽著的路。心里面竟濺起了一小束一小束細細的甜蜜,以及恐懼。
她們交換了各自的秘密。兩個人的目光像花蜜一般香甜而脆弱。大落地玻璃窗外是嘩啦啦的陽光和細小穿梭的人群,四周是高大結(jié)實的書架,這讓她們在瞬間親密起來。兩個人手拉手去吃了冰粥,又照了大頭貼。心里亮堂堂的覺得很快樂。
傍晚時分,敏妮一身熱氣地跑回了小區(qū)。她在她們家樓下見到一個個子高高的年輕人,低著頭站在葡萄架下,還捧著一束百合花??瓷先?,像是在等什么人。
敏妮很快地向樓道走去,她有些怕見陌生的男人,尤其是那個人長得很帥。
“敏妮?!彼犚娝诤啊?/p>
敏妮嚇了一大跳,頭也不敢回,馬上打開門沖進了屋里。沒有人。
他是誰?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并且知道我家在哪里?敏妮很恐懼地打了姐姐的手機,卻聽見冰冷的女聲說已關(guān)機。姐姐一定是去找潘棉了。真是的,成天去找潘棉一點也不管我,我要是被綁架了,看你們倆怎么辦!敏妮第一次嫉妒起潘棉來。噘著嘴爬到床上,她抱著兔子努力回想這個人的點滴。他看上去比自己年長很多,會不會是在夏令營見過面?可是,那里的學生都和自己同齡啊。藍衣!她突然想到。這個人讓她想起了藍衣!雖然她根本就沒看清藍衣長的什么樣,但就是那種感覺,干凈而遼遠的感覺。他哥哥?會不會是藍衣的哥哥呢?可是,為什么要找自己呢?難道……敏妮甜蜜而恐懼地想道,難道是藍衣讓他來的?
想到這里,敏妮飛快地跑到鞋柜邊。她得去見他,必須去。
敏妮著急地把腳塞進鞋里,一開門,幾乎嚇出一身冷汗。
雷白檸抱著一束百合站在門口。
“妮妮,你怎么了?”
敏妮緩過氣來,突然明白了,卻渾身都變得軟綿綿的。
雷白檸在往水晶花瓶里灌水,纖細的瓶肚在夕陽的折射下閃現(xiàn)出晶瑩的光芒。敏妮以前是很迷戀這樣的場景的:美麗溫婉的姐姐,精致的花瓶,大朵大朵純潔的百合花??匆娺@樣的場面總是讓她遺憾自己怎么不能夠快快長大,總是讓她對未來充滿了粉紅色的幻想與期待??墒墙裉欤裟莞械搅耸?。她沒有說話,打開電視看起動畫片來。
4
管恰恰來約敏妮出去玩,田蓮沒有來,說是有事。雷白檸出來招待小客人,管恰恰特別喜歡這個大姐姐,覺得她長得很美。雷白檸擺上水果和冰淇淋就又進了書房看書。于是兩個小女孩湊在一起想著去哪里玩,選項被一個個提出又被逐一否決掉,最后管恰恰看看大大的太陽說:“天這么熱,還是去游泳吧?!?/p>
“會不會碰到朱荀甲?”敏妮擔心地問。放假前,朱荀甲就宣布一整個夏天都會泡在游泳池里。而敏妮因為上次的月經(jīng)事件,幾乎害怕看見他了。
“碰見又怎么了?他又不是鬼。”管恰恰什么都不懂。
敏妮搖搖頭,想想,說:“好吧,這次一定要學會?!?/p>
她們進入了人聲鼎沸的游泳池,長長細細的胳膊和腿青澀地收在一起。陽光傾瀉一般潑灑在水面上,又被金晃晃地反射出來。敏妮含著胸,不敢看四周,怕真的會撞上那個活寶。穿這么少的衣服,一定會尷尬的。她很快抱著游泳圈扎進水池里,碧藍的波浪遮掩住了她的青澀與不自然,這讓敏妮漸漸自在起來。水好清涼啊,因為被太陽曬著,又有些暖意,很舒服。
游了沒多遠,管恰恰突然游過來一把把敏妮拽到她旁邊去。敏妮被拽得很疼,還以為管恰恰看見朱荀甲了,嚇得趕緊往一旁游。直到她們穿過重重的人影,管恰恰才停下來,松開她,看著敏妮的眼睛說:“小蓮和那個痞哥哥在一起?!?/p>
敏妮像沒有聽明白一樣問了句:“什么?”管恰恰臉色很難看地說:“就是上次夏令營里的那個痞男生啊,小蓮和他在一起游泳呢!”敏妮還是很遲鈍地愣了一會兒,才把這兩個人聯(lián)系到一起。
管恰恰捋了捋臉上的水,有些怪里怪氣地說:“怪不得說自己有事呢,原來是來約會了?!?/p>
敏妮嚇了一大跳。約會?這個詞好像不該出現(xiàn)在她們的生活里啊。
“你沒看錯?”
管恰恰也不辯解,只是把敏妮拉上岸,躲在一棵梧桐樹下,搜尋著想指給敏妮看。但敏妮自己先看見了。她看見田蓮穿著粉紅色的泳衣,雪白的肩膀上系了兩只蝴蝶結(jié)。她沒戴泳帽,也沒戴游泳眼鏡,濕漉漉的長發(fā)胡亂搭在后背上,正低著頭吃痞男生手上的冰淇淋。冰淇淋在田蓮的舌尖上閃爍出扎眼的光芒,只一瞬間,就被她笑著吞進了嘴里。
太陽還是很耀眼,泡了水的皮膚脹脹地發(fā)熱。樹上的知了無聊地叫著,單調(diào)并且煩悶?;丶业穆飞?,兩個人的表情因為樹葉間細碎的陽光而忽明忽暗。
敏妮突然想起,管恰恰是喜歡痞哥哥的。她曾在安靜的書店交給她這么個秘密??墒乾F(xiàn)在……敏妮加快步子,挽住管恰恰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那你怎么辦呀?”
“什么怎么辦?”管恰恰好像是真的不明白敏妮指的是什么,一臉迷茫。
“你不是喜歡痞哥哥嗎?”敏妮說“喜歡”這個詞的時候,臉又不由自主地紅了一下。
“哦,那個呀?!惫芮∏@了口氣,聲音變低沉了一些,“如果小蓮喜歡他,那我就不再喜歡他好了?!惫芮∏≌f完,有些慌張地笑了。可是敏妮看出了她的傷心,心里微微疼了一下,想到了她們交換秘密那天管恰恰花蜜般的眼神。
“可是……”敏妮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些什么。
可是田蓮怎么會認識他呢?可是田蓮為什么要“搶”走痞哥哥呢?可是田蓮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呢?
一直到了家,敏妮的心里還是很脹。她靠著自己的小床,縮在地板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咬著嘴唇上的皮。
長耳朵兔子老老實實地睡在枕頭上,窗簾在夕陽中發(fā)出燦煌的光。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黃昏。可是,小潘棉在這個黃昏不見了。
突然間,敏妮起身,把存錢罐里的硬幣嘩嘩倒在床上,然后去換鞋。她攥著滿滿一把硬幣,跑起來,裙擺輕輕摩挲著膝蓋。她跑過一家雜貨鋪,一只受傷的流浪狗,幾株常青藤,跑過童年的保護與故事。影子被夕陽拉得細瘦而悠長,一如這個瓶頸般的假期。
在街邊的文具店里,敏妮攤開手里被汗?jié)竦挠矌?,買了一本帶鎖的筆記本。封皮上是幾枝黑白色的郁金香,粗紋的紙張摸起來很讓人心安。她把它塞在裙子下面,鎮(zhèn)定地路過客廳里剛下班的爸爸,然后走進臥室,很快地把它塞到了枕頭底下。
過幾天,雷白檸到敏妮的房間找東西,看到了妹妹的日記本。雷白檸摸了摸那把古銅色的小鎖,輕輕地笑了。她回憶起了自己以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