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上了去揚州的公共汽車。4路,爸爸在電話里大聲說:一定是4路,記住——
車上人不多,春潮的腳步還是有一點慌亂,為了掩飾這種慌亂,春潮緊緊抓住了車內(nèi)的吊環(huán),眼睛看著窗外。窗外的街道毫無章法地?zé)狒[著,各家商店促銷的喇叭聲帶著欲望尖銳地沖進耳朵,街道的色彩生動著,斑斕著,像一頁頁快速翻動的彩紙在春潮面前跳動。這些色彩春潮在電視上見過,但是從沒有今天這樣生動熱烈。
售票員提醒春潮后面有座呢,然后自顧自飛速地嗑著瓜子。
春潮發(fā)現(xiàn)車上只有他一個人是站著的,后面還有空位。春潮落座時感覺車廂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但他們的臉卻很漠然,眼神也很空洞。春潮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進城以來,幾乎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張笑臉,是不是自己也不會笑了呢?春潮摸了摸自己的臉,感到木木的。他突然停住了,發(fā)現(xiàn)了一只龍蝦在車廂地板上爬行。
那只龍蝦很粗壯,在它的家族里最起碼也是個將軍。長長的螯像兩把張牙舞爪的剪刀,身體推土機似的向前挪動。這只龍蝦空洞地爬著,早已失去了在臭水溝里劈波斬浪的威風(fēng),兩只大爪子無奈地撲打著空氣。龍蝦正從地板中間仄仄地爬向車門,后面是一條亮亮的水跡。與一只龍蝦在城里的公共汽車上相逢,春潮感到非常親切。但是,它爬到門邊,爬出車廂,也許只要一只腳就會讓它變成一灘水。龍蝦的命在水族里是最硬的,即使出水半天也不會死;而且只要有水,它就會一團一團地繁殖,在水盆里會看著它的子慢慢變成一只只蝦,像一朵禮花在空中突然迸裂。這只龍蝦的命運實際上已經(jīng)定了,但它還在為了生存而掙扎。
車到站了,那只龍蝦也順利地躲在一張椅子下面,春潮為它松了一口氣,臨別時看了它一眼,有點戀戀不舍,甚至是內(nèi)疚。
嘩啦——車門開了,春潮像一片瓜子殼被公共汽車毫不留情地吐了出來。
爸爸的工廠其實只是一家修理鋪。春潮想不到爸爸呆的地方如此骯臟,油污和雜亂是這里的主題。春潮心里的工廠絕對不是這樣的。工廠應(yīng)該有流水線,成排的灌木,花圃里的花在陽光下燦爛開放。春潮無數(shù)次從電視里看到這些。穿著整潔的工人在流水線上優(yōu)雅地裝配螺絲釘,他們的手像按動琴鍵一樣輕盈地舞動。而父親的雙手沾滿油污,何止是手,衣服也是臟得看不出布紋了。
除了爸爸,小海也是這里的工人。爸爸說:小海跟你一樣大,已經(jīng)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小海亮亮的眼睛欣喜地看著春潮,然后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靡粋€被撞癟了的汽車凹坑。
小海,你咋不讀書呢?
窮,沒錢;笨,學(xué)不進。
小?;卮鸬煤芎啙?。
汽車拆開來是一堆呆頭呆腦的零件,很粗笨,甚至是丑陋,絕對不像莊稼那樣生氣勃勃。春潮站在莊稼地里可以聽到它們顯而易見的快樂與憂傷。汽車就不一樣了,它們冷漠地趴著,爸爸和小海的任務(wù)就是要把這一堆沉默的家伙變成可以大聲說話的,可以在大街上橫沖直撞耀武揚威的將軍;當(dāng)然,它們有的會像交際花一樣穿著華麗的衣服,畫著優(yōu)美的弧線在街頭跳舞。那都是爸爸那雙手呀,修理鋪那些汽車會重新唱歌和輕盈跳舞的時候,這雙沾滿油污的手就可以抓到錢了,然后爸爸會把這些錢一點點地積攢起來,寄回家,換成春潮和媽媽的快樂。
爸爸的手像兩把老虎鉗,布滿大大小小的裂口,這些裂口被油污填滿了,所以布滿粗粗的黑線,這樣的粗線同樣布滿小海的手心,它們像蚯蚓一樣縱橫交織。
小海說:你的手多嫩呀。
春潮的手心是白的。春潮藏起手說:你都能養(yǎng)活自己了,你都掙錢了,我還是寄生蟲呢。
爸爸說,小海的手藝學(xué)得不錯了。小海搓搓手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吳師傅您可別這么說,老板對我不滿意著呢。
老板是鋪子的主人,小海和爸爸一樣是打工仔?!白小痹诖滞ㄎ哪拇撼毕雭響?yīng)該是像小海這樣的小伙子,四十多歲的爸爸怎么能是“仔”呢?可爸爸就是打工仔。
爸爸一直都在忙碌著,沒有時間陪春潮。春潮只能坐在門前,看著穿著光鮮衣服騎著車匆匆而過的人群,或是各式各樣的汽車一路馳過,每一輛車都用黑黑的太陽膜貼得嚴嚴實實。在小海看來,這些車都是些自由游動的魚,小海知道,里面坐著操縱它們的人,他們坐在舒服的駕駛座上,目空一切。
下午爸爸跟老板打電話請假,老板說,你出去,生意怎么辦?
老板最終還是勉強同意爸爸帶春潮上街走一走。爸爸說,我們到瘦西湖去。
瘦西湖,春潮從小就知道揚州有個瘦西湖,瘦西湖里有白塔,有五亭橋,那橋自然和鄉(xiāng)下的水泥橋不一樣,那座橋雕梁畫棟,并且生出五座涼亭,它們像荷花一樣不敗地開在瘦西湖的四季里。春潮對即將到來的瘦西湖之行充滿期望。是的,老板一句話,春潮就能走進瘦西湖了,老板的嘴就是一座與快樂有關(guān)的城門——它開了,快樂就會進來;它關(guān)上,快樂連影子也看不到。
但是,還有一道關(guān)卡阻住了春潮邁向瘦西湖的腳——門票,瘦西湖的門票80元,3個人就是240元,春潮看著那“80”的字樣呆呆地說不出話來。爸爸看著春潮說,你和小海進去吧,我在外面等,我玩過瘦西湖的。
春潮不說話,小海盯著春潮的腳,發(fā)現(xiàn)春潮涼鞋的搭袢已經(jīng)掉了,春潮用細細的鉛絲牽了起來,甚至還做出了一朵小花。愛好文學(xué)的春潮腦子里想著一句詩:“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春潮望著公園大門內(nèi)的景致就笑了,不錯,不錯,果然是兩堤花柳全依水,“多情最是揚州柳”,鄉(xiāng)下的水溝垂柳有的是,但是那種不經(jīng)意的栽植,形不成風(fēng)景。
“天地本無私,春花秋月盡我留連,得閑便是主人,且莫問平泉花木;湖山信多麗,杰閣幽亭憑誰點綴,到處別開生面,真不減清閟畫圖”。
春潮終于把瘦西湖正門這副對聯(lián)讀完了,好像一口氣都沒了似的。然后,春潮說:瘦西湖,我來過了。
是的,人們忙著進進出出,其實楹聯(lián)是園林的一雙眼睛,可又有誰停下來細細讀完楹聯(lián)呢?
父親捏著錢,看春潮。春潮說:回。
小海有點狡猾地說:我們可以游別人無法游到的地方。
于是,三個人圍著瘦西湖的外圍走了一圈。
小海問:春潮,一共走了多少步?
春潮說:一雙鞋的生命走掉了。
春潮另一只鞋的袢子也掉了。
揚州城的大街小巷被燒龍蝦的味道充斥著。爸爸說吃龍蝦,在揚州是時髦呢,城里人都在吃龍蝦。春潮不知道龍蝦有什么好吃的,龍蝦都是生活在陰溝里,甚至臭水溝里,龍蝦能吃嗎?這幾年,河溝里、池塘里到處都是,不知道它們來自哪里。它們像強盜一樣,把溝溝渠渠的駁岸拱出一個個大麻坑,然后那些松土就坍塌了——原來龍蝦是城里人的一道菜,怪不得村里人挖掉稻田養(yǎng)龍蝦,鄉(xiāng)下人把龍蝦販進城,換回砌房造屋的人民幣。
爸爸說,我們今天也吃盤龍蝦嘗嘗味。
“春風(fēng)醉”的龍蝦最好吃,小??隙ǖ卣f。
你怎么知道的?
我聽修車的人講的。別看我干的是賣力氣的話,接觸的可都是有錢人,小海調(diào)皮地眨一下眼睛,所以嘛,消息還是蠻靈通的。
你知道那“春風(fēng)醉”老板是什么人?本也是一個打工仔啊,現(xiàn)在成了這座城市呼風(fēng)喚雨的人呀。誰是城市的主人?你別看我現(xiàn)在連上瘦西湖的錢都沒有,你下次來,我不僅要請你到瘦西湖坐龍船,還要請你到“春風(fēng)醉”吃最好的龍蝦!春潮看到小海神采飛揚。
三人走進一家龍蝦館,雖然談不上燈火輝煌,但在春潮眼里已夠奢侈的了。
一盤龍蝦的價格抵春潮一身衣服,大份100元,中份60元,小份30元。春潮說來盤小份。爸爸說來盤大份。服務(wù)員有點不耐煩了,皺著眉。
春潮說,這東西沒啥稀奇,水溝里有的是。小份。
一小份龍蝦上來,爸爸只剝了兩只,剩下的春潮和小海毫不客氣地干掉了。
春潮說:城里人真會燒菜,臭龍蝦也能燒出螃蟹味來。
小海咂巴咂巴嘴問:龍蝦啥最好吃?
春潮說:龍蝦湯。
春潮就著龍蝦湯干掉了一大碗飯。
小海說:春潮你是飯桶。
第二天早上,春潮的夢被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暻闷屏恕0职趾托『5脑绯渴菑那么蚵曢_始的。
春潮從臨時搭的閣樓上下來的時候,看到一位城里阿姨。
城里阿姨一副干練的樣子,裙子裹著的身體凹凸有致,阿姨微笑著,問春潮:
你是學(xué)徒的?
不,不是。春潮看一眼爸爸,爸爸木然地拿著一只木棰,局促地左顧右盼,春潮好生奇怪,爸爸何時認識這樣一個時髦的阿姨。
那你——?
我進城看我爸。
爸爸干干地笑著點點頭,阿姨也點點頭。
你今年多大呀?
虛歲15。
阿姨怎么像查戶口的?春潮有點不自在。
那么他呢?
阿姨眼光看著小海,小海正撅著屁股在車底下擰螺絲呢,像只受了委屈的龍蝦。
和我一樣大,虛歲15。
阿姨突然收斂了笑容,問:誰是老板?爸爸摸摸頭,說老板不在。
叫他來,你們非法使用童工,要罰款!阿姨提高了嗓門,并且從好看的包里掏出了一沓紙。
我是勞動局的,阿姨補充道,并且出示了一個卡片大小的硬本本。
春潮呆住了。
誰叫你亂說?
爸爸抱怨春潮。老板咆哮著命令父親,你兒子哪里來回哪去!春潮本想在城里再玩幾天,這下不行了。春潮感到有點委屈,那位城里阿姨多和藹呀,多親切呀,怎能對一個親切的城里阿姨說謊?小海確實是15歲嘛。
但是,春潮對想成為城市主人的小海還是充滿歉意。春潮說:對不起,小海,我……
小海打斷春潮:沒啥,來城里半年,我還真想著回家讀書呢。你說這修汽車,我連電路圖都看不懂,要想有大出息,難啊——
小海捧出一堆修理書,春潮對那些蚯蚓一樣的線路圖也是似懂非懂,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小海說:人家外國的汽車已經(jīng)可以無人駕駛了,靠的是什么?一塊芯片!小海比劃著說,像塊巧克力。
似乎有一種叫力量的東西在春潮心中涌動,春潮看到小海的眼睛很亮。
兩雙黑白分明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4路公交車來了。
爸爸對春潮說,上車吧,回家打個電話來。
春潮點點頭。
爸爸,我下次給你釣一桶龍蝦來。春潮突然說。
爸爸笑了。爸爸仿佛聽到一只豆莢在陽光下“嘎嘣”一聲突然脹裂——豆子熟了。
透過車窗,春潮看到爸爸像一個亮亮的光點淹沒在城市跳動的色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