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使然,我將故鄉(xiāng)之韻錄制封存在記憶深處,每逢長夜難眠,便取出來饒有興致地洗耳聆聽,那感覺猶如品嘗一口陳年佳釀,唇齒留香,蕩氣回腸。
在我的少年時代,故鄉(xiāng)是個七八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家家的茅舍就像一群老牛臥在山腳下靜靜地反芻。鄉(xiāng)親們的說笑聲,牛驢騾馬的叫聲,以及雞鳴犬吠、鳥啼蟲吟等組成了美妙動聽的故鄉(xiāng)之韻,令人百聽不厭。
雄雞是破曉的使者,為了提醒主人早早起來勞作,總是準(zhǔn)時引頸高歌,惟恐主人沒聽見,便不厭其煩地催促,故有“春三秋四冬八遍”之說。往往一只領(lǐng)唱,眾皆響應(yīng),演奏出一支亢奮激越生機盎然的《迎晨序曲》,迎接行將噴薄的旭日,擁抱嶄新美好的生活。紫燕在屋檐下呢喃私語,麻雀在房頂上喋喋不休地爭論。山村從睡夢中醒來,家家柴門響了,上井挑水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水筲的吱扭聲不絕于耳。鴨子嘎嘎叫著,白鵝粗聲大嗓地致意:“嘎一勾,嘎一勾。”它們相互寒暄,朝小河趕去。
看牛倌吹起了牛角:“嘟扭,嘟扭……”人們把牛送到河邊,讓老倌趕上山放牧。牛們哞哞叫著,歡快地朝北山開拔。與此同時,羊倌揮動鞭兒,羊兒咩咩歡叫,像一朵朵白云飄上西嶺。
吃罷早飯,車把式從牲口棚里牽出馬和騾子,準(zhǔn)備套車,調(diào)皮的馬兒撒歡長嘶,車把式的長鞭甩得好響。驢們馱糞上山,公驢動輒闊著嗓門大叫:“啊啊啊歐啊歐……”叫聲冗長,響徹山谷,隔著一架大山也能聽見,可謂牲畜中出名的男高音。山坡上,老農(nóng)在架牛耕地,回地頭時,那號子就如山歌一般:“哇嚎噢喲兮”牛們聽?wèi)T了這種粗獷豪放的號子,溜溜道道地回過頭,依舊抻綆拉犁,從不懈怠。有人在梯田里扶耬播種,那咯嗒咯嗒的聲聲耬鈴節(jié)奏分明悅耳動聽,播下一腔渴盼,播下一片憧憬。
通常一場大雨之后,豬圈里就積滿了水,里面會傳來小蛤蟆的對唱,雄的叫聲為“棍”,雌的發(fā)音為“呱”,連起來便是“棍呱棍呱”。傳說一對老夫婦下大雨時過河,老翁的拐棍和老嫗所帶的瓜被水沖走了,老倆口不幸溺水而死。兩人陰魂不散,幻化成一對蛤蟆,盡管如此,仍然沒忘棍和瓜,逢上下大雨就念叨。這故事編得貼譜,細辨其聲,充滿了悲凄,讓人生發(fā)憐憫之情。這種小蛤蟆四肢細小,肚子挺大,敲其脊梁,它會氣得肚子膨脹,像個小球。蟾蜍不知從什么地方爬出來,趴在那里咕呱地叫,分明在尋找同伴。青蛙頂喜歡下雨天,聚集在水洼里“蟈蟈蟈、呱呱呱”地歡唱,如同在排練豐收鑼鼓。
那時,村周圍有好多樹林,鄉(xiāng)親們習(xí)慣稱之為樹嵐子,里面的鳥兒多達二三十種,叫聲各異,競相媲美,南腔北調(diào),流派紛呈,堪稱大自然的天才歌手。蟬也有五六種,叫聲獨特:鳴鳴蟬是“唔悠唔悠哇一唔悠晤悠哇”,還有一種俗稱“記賬哥”的蟬,叫聲為:“記一住,記一住。”莫非小家伙是記賬先生轉(zhuǎn)世?
黃昏時節(jié),小河邊上、樹嵐子里、莊稼地里就會傳出鳴蟲的低吟淺唱,有的如擊磐,有的如撓箏,有的如彈琴,有的如吹笙。異曲同工,美妙動聽。凡是能唱的小蟲都在積極參與,整個原野成為鳴蟲的大舞臺。
三伏天的夜晚,老少爺們嫌家里悶熱,總愿到街上湊堆兒納涼,家家用麥秸打成草簾,坐在上面能聞到濃郁的麥香。旁邊點燃用山胡椒扭成的薔繩,令蚊蚋不敢近前。大人一邊搖著用麥管編成的扇子,一邊繪聲繪色地給孩子講故事,聲兒低沉,聽起來像隔著一層大雨在述說。待大家意興闌珊,這才呼兒喚女回家睡覺。山娃們的乳名樸實無華,聽起來很滑稽,譬如有的叫狗剩,有的叫耬兒,有的叫鐮兒,有的叫囤兒,老街久鄰見怪不怪,互不嘲笑,習(xí)以為常。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狗忠于職守看家護院,只要聽到可疑的聲音,便煞有介事地狂吠,同類們皆聞訊聲援,犬吠聲響成一片,見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遂偃旗息鼓,山村又恢復(fù)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