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打

一

在我們這里，學(xué)習(xí)武術(shù)不叫“練武”，而叫“學(xué)打”。

“打”分兩種，一種靠勤學(xué)苦練，叫“武打”；另一種不要練筋骨，只須手掐指節(jié)，口念要訣，稍頃對手即不攻自倒，且口吐白沫，半天爬不起來，叫“神打”。神打中最神奇的一種叫“隔山打”，隔著一座山都能將對方打倒，其神奇之處就在于被打之人尚且不知道為何人所打。

凡學(xué)打之人，脾性極好，然笑中透威，屑小之輩輕易不敢近他，只好嘻笑迎合，裝煙、點火、哈腰，滿臉謙恭。上個世紀70年代，鄰村一張姓村民，“文化大革命”中屢遭批斗。某日，村里又開斗爭會，派了民兵前來捆拿，孰料繩索一上身便斷作幾節(jié)，民兵見狀惱羞成怒，找來棍棒劈頭蓋腦往下打，誰知，打下去的棍棒全都被乒乒乓乓地彈得遠遠。民兵恍然醒悟：原來是學(xué)過打的!從此再不敢輕舉妄動。還有一對楊姓兄弟，其母出身地主家庭，備受歧視，兩兄弟不堪屈辱，便合計上演一出“打戲”——翌日早晨，村民們?nèi)齼蓛啥肆送朐陂T口吃早飯，忽聞楊氏兄弟爭吵著沖出家門，各人手頭執(zhí)一齊眉棍，先是怒氣沖沖地互相指著鼻子對罵，罵后便開打，只見一路閃跳騰挪，棍棒乒乓，翻云覆雨，精彩紛呈，村民們從未見過如此打斗，直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兩兄弟從村頭打到村尾，又從村尾打到村頭，昏天黑地，難舍難分。直到其母背著手踱出門來，一聲斷喝：還不曉得回來?丟人現(xiàn)眼!兩兄弟才霎地住手，默然回家。村民們半晌方如夢初醒：原來這家也是學(xué)打之人!自此便對楊家畏懼有加。

我的父親對學(xué)打悠然神往。

我知道父親向往學(xué)打的原因——我們家由于出身不好，在沙田村備受欺侮，特別是受棒棒家的欺侮。

棒棒是我的隔壁鄰居，因其腦袋較一般孩子大——有一個“瓜勺”那么大，村里人便戲稱他為“棒棒腦殼”，日子久了，人們嫌四個字繞口，又簡稱其為“棒棒”。

棒棒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捧棒比我大三歲，受其父影響，在沙田村的小孩堆里亦神氣活現(xiàn)，耀武揚威，經(jīng)常模仿其父，雙手叉腰領(lǐng)著孩子們斗我和妹妹，斗得我和妹妹涕淚漣漣。自我懂事起，便對棒棒一家充滿畏懼，如有虎狼在側(cè)。出門從不敢朝棒棒家看上哪怕一眼，唯恐招罵。因此，我的父親做夢都想尋訪一位學(xué)打的師傅，教我學(xué)打，擺脫棒棒的欺負。

夜里，我常?？匆姼赣H坐在門坎上，望著門外黑漆漆的田壟失神：要是學(xué)了打，看你們還敢欺負不!

二

父親的想法被伯父知道了。

伯父在縣城木材收購站工作，是我們家族唯一吃“國家糧”、有見識的人，也是整個家族的主心骨。

那天，伯父割了兩斤肉來我們家，對父親的想法太加肯定，并承諾找?guī)煾档氖掳谒砩稀！斑^了年，正月初六左右就帶到家里來。”

父親對伯父充滿感激，不斷地倒過筷子給伯父夾菜；伯父也不謙讓，笑瞇瞇地接了。家里彌漫著很久未見的喜慶氣氛。

伯父問我：能吃苦嗎?

能。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好。伯父笑了。能吃苦就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不知道人上人是什么人，只知道好久未吃肉了，一邊嚼著嘴里的，一邊盯著碗里的。父親見狀用不滿的目光頻頻盯我。

伯父又笑了，干脆給我重重地夾了幾筷子?！岸喑渣c，吃飽?！?/p>

我的思路終于回到學(xué)打上來。我問伯父：“那個師傅曉得神打嗎?”我一門心思想學(xué)神打。

父親也把關(guān)切的目光投向伯父——

伯父卻丟下臉：小孩子不懂的，不要亂問。我忙噤聲。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父親好像生活在同一個夢中，充實、坦然、興奮、期待……甚至于生活中的許多沉重都變得輕松了。父親常常撫摸著我小小的腦袋，眼睛里流露出難言的情緒。我知道，每當此時，父親撫摸的已不僅僅是我的頭，更是一個夢，一個自強的夢。有時候，我們會相視一笑，暖流便開始在心中蕩漾。

算著算著，指頭就扳到了正月初六。

伯父騎著那輛嘎吱嘎吱響的永久牌自行車來了，后座上搭著一個精精瘦瘦的小伙子。小伙子二十出頭，文質(zhì)彬彬，腳上一雙尖尖的皮鞋油亮油亮。伯父讓我叫他哥哥。

父親和我有點失望。因為前段時間，我們已經(jīng)把師傅想象了無數(shù)遍，想象成無數(shù)個形象，甚至發(fā)生過爭議，最后落腳為一鶴發(fā)童顏、臉膛紅潤、身材魁梧的老者。

而眼前的這位哥哥……

伯父似乎看穿了我們的心思，像拂去什么似的揮了揮手。

學(xué)打是很秘密的，一定不能讓外人知道。吃過晚飯，伯父便將堂屋的大門關(guān)上，讓我做幾個蹲、跨的姿勢給哥哥看。哥哥看后有點犯難，說基本功太差，開堂子還不夠條件，會學(xué)走樣的。開堂子是行話，即正式學(xué)習(xí)武術(shù)套路的意思。伯父見哥哥如此說，遂將讓我學(xué)打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詳細敘說了一遍，說一邊練基本功一邊開堂子吧。哥哥便答應(yīng)了。

哥哥先對我進行武德教育，什么三打三不打之類的，讓我務(wù)必牢記；爾后便教我站樁，共五個：坐樁、箭樁、彪樁、猴樁、青年樁。

到了這一步，問題就來了——一是我從未想到學(xué)打會如此枯燥和艱苦，站樁沒站多久，汗就順著臉頰淌下來，癢癢的，卻不能動；膝蓋、腿肚在酸、在疼，卻不能起來。二是我越來越不相信哥哥會有什么高深的功夫，翻來覆去就這么幾個簡單的動作，又不教如何打人!

有一回，我實在受不了，屁股一抬就起來了。

哥哥說：還沒到時間呢，繼續(xù)站。

我沒好氣地應(yīng)道：你來試試，看你能站多久!

這時，從未對我發(fā)過脾氣的伯父在旁邊一聲斷喝：無禮!我嚇得趕忙閉了嘴。

幾天過去，走路都打趔趄了。哥哥說，都是這樣過來的，你要想到別人是如何欺負你的，自然就不覺得苦了。

哥哥的點撥似乎很管用，我的心思漸漸集中起來。

一周后，哥哥開始教我練套路。半個月下來，我學(xué)會了開路拳、奇拳和幾套簡單的棍術(shù)、凳術(shù)。

每當我練拳時，父親總是抱著手站在一旁，邊看邊說：嘿嘿，屁股又翹起來了，嘿嘿，屁股又翹起來了……

三

雙江河的水波一眨巴一眨巴地亮起來時，沙田村的春天就來了。

先是門前的石階上、田坎邊探出點點芽兒，耐不住風(fēng)東一陣西一陣的牽扯，星星點點的綠，不覺就成了一塊塊一片片，綴滿整個村莊；接著，四周的山嶺上，打傘般今天撐出一朵紅的，明天撐出一朵白的，后天又撐出一朵黃的……不停地撐下去，一場場繽紛的花雨就次第漾開了。

青菜青，綠茵茵，

滿家都掛大紅燈；

媽媽煮飯我提水，

爸爸種菜我捉蟲。

春天是山里孩子的節(jié)日，因為春天里可以有太多好玩的節(jié)目。

在春天，我和妹妹熱衷于“打燕”——也就是城里人說的踢毽子。

稍稍肥沃點的田間地頭，青蔥著一種叫鴨腳板的植物，嫩白的枝，郁青的葉，連枝帶葉折下來扎成一把，就成了要打的燕兒。幾個人側(cè)對著，各人翹起腳背將燕兒踢來踢去，燕兒在各人的腳背上撲閃翻騰，活脫脫一只翩飛的燕子。誰若接不住，就算輸，要鉆對方的胯襠。

打燕多為女孩子玩。由于出身不好，沒人和我們玩，按捺不住童年天性的我便只能扯上妹妹一起打燕。

一次，我和妹妹正玩得興起時，棒棒和幾個少年過來了。

棒棒橫出一只腳將燕兒踩在地上，兇巴巴地朝我吼道：“男人怎么能打燕?要打也要變了女人再打!”

我想不到棒棒竟然如此羞辱我，一下子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春天的田野里還長有一種田雞菜，冠狀，枝葉貼著地兒往上彎，冠中開有一朵小黃花，是上等的豬菜，由于它的根叢深扎在泥土里，需要用鐵片挖才能扯出來，因而較為費力。農(nóng)忙時，母親便給我和妹妹一人一小塊鐵片，讓我們放學(xué)后去挖田雞菜煮豬食。

挖田雞菜有收獲感，且容易得到父母的表揚，我和妹妹便都喜歡這種勞動。每次抬著沉甸甸的竹籃回家時，我們心里都充滿著一種虛幻的榮光。

棒棒也來挖田雞菜。

笨手笨腳的他每次卻只能挖到半籃子，回家后他娘的破嗓門就哇啦哇啦地叫開了。棒棒氣鼓鼓地沖出門，一屁股坐在門前的池塘邊，腳伸進塘里啪啪啪啪地打水。看到我和妹妹端著碗在門口吃飯，便惡狠狠地瞪我們。

我有一種預(yù)感，好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果然，第二天黃昏，當我和妹妹抬著滿滿一籃子田雞菜興高采烈地準備回家時，仿佛天邊掉下來一團烏云，棒棒挎著一只空籃，黑著臉橫在面前。

給我。他說。

我和妹妹怔在那里。

聽見了嗎?通通給我!他好像有點憤怒了，好像我們挖的是他家的菜。

憑什么給你?我麻起膽子問。

我爹是隊長，你爹歸我爹管，你們也就歸我管，快點給我!說完，他一把將籃子奪過去，將田雞菜全部倒進他的籃子里，晃著大腦袋揚長而去。

妹妹被棒棒的野蠻行徑氣哭了，她抽泣著埋怨我，你不是學(xué)過打嗎?為什么不打他呀?

對呀，我學(xué)過打呀!妹妹的埋怨讓我猛然想到了這一茬。由于長期受棒棒家的欺負，每次棒棒一發(fā)威我便條件反射似的屈服了。

不，現(xiàn)在不怕了，我學(xué)過打了!

我告訴妹妹別哭，一定有他好看的。

四

幾乎每天放學(xué)后，我都要在路上滯留，尋找教訓(xùn)棒棒的機會。

可是，每次看到棒棒和一大幫入虎虎生威地走過來時，我又泄氣了。我對自己學(xué)打的真實效果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哥哥走后，我的惰性又上來了，并沒有刻苦練功，加之父親忙于勞動，顧不上督促我，因而無甚長進。

然而，妹妹的淚水和期待的目光又迫使我不得不伺機與棒棒一戰(zhàn)。

機會終于來了。

那天黃昏，棒棒上課時往女同學(xué)的文具盒里塞螞蝗，嚇得女同學(xué)哇哇大哭，被老師留下訓(xùn)話，直到日落時分才蹣跚著走到雙江河邊的那塊草灘上，而滿懷心思的我已在此等候多時。

我暗暗攥緊了拳頭。

棒棒越走越近，他的落寞情緒增強了我戰(zhàn)勝他的信心。

我拉開架式擋在他前面。

棒棒吊著眼，似乎看到了我，又似乎沒看到，書包一甩就從我身邊繞過去了。

棒棒的不屑一顧讓我有了一種被抽空的感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不能讓對方溜走。我拼著吃奶的力氣一聲大喊：站住!

我的身子骨被自己的喊聲震得發(fā)顫。

棒棒顯然也被喊聲震住了。

他左顧右盼了一下，才回過頭來：是你在喊嗎?

棒棒的傲慢激起了我的憤怒!小子哎，我學(xué)過打咧，你曉得嗎?我照準他的胸部一拳打過去——嗵——拳頭像是打在棉花上，力量倏地不見了。詫異間，只見棒棒止不住地往后退。顯然，他壓根就沒有料到我會打他。一陣快感揚上心頭，我沖上去又是一拳。沒想到這一拳沒打準，居然跑到棒棒的嘴上去了，一縷鮮血赫然淌下來。這下棒棒急了。他嗷嗷地叫喚著，你敢打我，啊，你敢打我!一個猛子就朝我鉆過來。我正沉浸在勝利的快感中不及防備，被他撞得四腳朝天。棒棒猛撲上來箍住我，發(fā)瘋似的將嘴上的血往我的臉上、身上四處涂擦。我奮力掙扎，然而棒棒畢竟大三歲，力氣大得多，怎么也掙不脫。我們倆就這樣在黃昏的草灘上翻來覆去地滾著、撕扯著……

夕陽“咚”的一聲落山了。

我和棒棒都滾累了，氣喘吁吁地爬起來，對視了一陣，誰也沒有力氣再向?qū)Ψ桨l(fā)起進攻。我的身上也青一塊紫一塊，臉上涂滿了棒棒的血。

棒棒瘸著腳撿起書包，邊走邊咬牙切齒：回去告訴我爹，整死你爹!

棒棒的話可不是嚇唬人的。事后，我的父親果然挨了棒棒他爹的整，但父親卻絲毫也沒有責(zé)怪我。

晚上吃飯時，我扒開飯粒驀地發(fā)現(xiàn)一個噴香的雞蛋——我知道這是母親藏在米桶里一直都舍不得吃的那個雞蛋。我的眼睛濕潤了。

后來，為了使我幼小的心靈不致蒙受過多的屈辱，父親決定將我送往他的出生地——距沙田村三十里外的游家灣村上小學(xué)。

在游家灣，我度過了兩年難忘的少年時光。

五

當我再回到沙田村時，我們家與棒棒家的鄰里關(guān)系仍然處于嚴寒的冬季。

令大人們想不到的是，我和棒棒卻像兩棵寒冰下的小草，意外地開始破冰而出，觸枝搭葉，握手言歡了?；蛟S，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絕對的仇怨，肅殺的冬天終究會過去，溫暖的春天遲早會到來。

事情還得從那只鴨腿說起——

那天晚上，鄉(xiāng)電影隊來村里放映《小兵張嘎》。吃過晚飯，我便迫不及待地往放映地點跑。

半邊月亮清清淺淺地掛在天幕上，雙江河起了蒙蒙的白霧。

跑了一段，總覺得身后有人，一返身卻又什么都看不見，寂靜的田野披著迷離的月光。

又跑了一段，覺得喘息聲就貼在背上了。我心頭一緊，渾身一激靈，就地往下一蹲——撲通，有人從我的背上重重地翻滾過去。

居然是棒棒!

你想干什么?我拉開架式，嚴陣以待。

棒棒咧著嘴，有點羞赧地笑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紙包遞給我：“一只鴨腿，我媽給的，舍不得吃，你吃，嘿嘿——”

或許是剛才跌了跤，身上還在疼，我覺得棒棒笑得很難看。

我疑疑惑惑地接過，剝開包裹著的白紙，一股又香又辣的鴨肉味撲鼻而來，口中的饞涎頓時盈漾而起。要知道，對于家庭生活極端困難，經(jīng)常是數(shù)月不知肉味的我而言，一只飄香的鴨腿簡直太有誘惑力了。

在棒棒的鼓勵下，我終于拋掉一切顧慮，對這只鴨腿口齒相向。

棒棒在一旁憨憨地笑了。

我不得不佩服棒棒的聰明，僅用一只鴨腿就輕易消解了我們之間的仇怨。我感到了一股暖意，好像天地間突然開闊了許多，而我也不再孤獨。我甚至沒有問棒棒為什么這樣做，或許本來就沒有為什么，因為我們畢竟都是孩子，童心和純真本可以洗刷掉心靈上的一切污濁。

我們攀著肩，雄赳赳地去看電影《小兵張嘎》。

嘎子的聰明機智不時惹得我們哈哈大笑。我敢肯定，那晚的笑聲要算我的最響亮，因為壓抑得實在是太久太久了。

當然，我和棒棒的每次接觸都是秘密的。當著大人的面，我們立馬換上男一副臉孔，裝作誰也不認識誰。

六

對手忽然間消失了，學(xué)打便失去了原來的意義。自那年開堂子后，哥哥也因娶妻生子，再沒來過。天天操練幾套動作，并未覺出其中含有多大妙用，漸漸地便懈怠起來。父親似乎察覺到我的變化，卻因繁重的農(nóng)活纏身，亦無暇顧及，不快時便狠狠地瞪我?guī)籽?，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郁悶。

所幸的是，父親并未發(fā)現(xiàn)我與棒棒的事。

隨著時間的推移，棒棒家也表現(xiàn)出想親近我們家的欲望。同時，改革開放以來，過去被禁錮的種種鄉(xiāng)村禮俗在農(nóng)村勃然興起，深諳此道的我爺爺便由過去挨批斗的“四類分子”蛻身而成方圓百里頗受尊重的禮俗先生。棒棒家也想日后能請到我爺爺為他們家主持各種禮事。棒棒的父親若在偏僻處碰到我爺爺，也改口稱“大爺”了，過去是叫“海佬佬”的。我爺爺心胸開闊，不計前嫌。父親知道后勃然大怒，痛罵爺爺好了傷疤忘了痛，“過去是怎么整你的?如今有求于你了，就像哈巴狗一樣搖尾巴了，不要臉!”罵得爺爺連連噤聲，從此不再理棒棒家的人。

我和棒棒仍然只能悄悄地在一起玩。

就像電影里的地下黨員一樣，我們也有自己的接頭暗號。比如棒棒要喊我出去玩，便在屋后吹木葉，“瞿瞿瞿——瞿瞿瞿——”。若是我能去，但要等一會，便學(xué)幾聲麻怪叫，“呱呱——呱呱——”；若是因故不能去，便捏著鼻子，“咩——咩——咩——”，于是便聽見悠揚的“瞿瞿”聲往山坎那邊去了，那邊有三伢子、星仔等一大群小伙伴，那邊是我們的樂園，而我只能惆悵地坐在門坎上，望著綿延的群山默然出神。

好景不長，我和棒棒的事終于被父親知道了。

事情全壞在棒棒身上。

那晚棒棒約我去園藝場偷梨。起初我有點怕，因為我從未偷過東西。

“怕什么，我偷幾次了，沒事的。”說完，棒棒拉著我就溜進了梨樹林。

我們把上衣扎進褲子里，沿著腰圍脹鼓鼓地兜了一圈梨。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不走來時的路，選了一條僻靜的小路摸索著回家。哪知弄巧成拙，走著走著，前面的棒棒啪地一聲栽倒在地——他踩中了一只獵人埋下的野豬夾子。那只夾子真大，夾齒咬得鐵緊，我和棒棒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都沒掰開。又痛又怕的棒棒慌了神，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守園人循聲而來，弄明原委后，罵了一句：不學(xué)好，活該!隨即一起掰開夾子，將我倆帶到園藝場場部，并派人把我們各自的家長喊來了。

我的父親唯唯諾諾地聽完守園人的訓(xùn)斥，一把攥過我的手往家里走，臉青得像一塊鐵。我知道，天很快就要塌下來了。

父親對我實施了最嚴厲的懲罰——“吊半邊豬”。父親先將我的一只手和一只腳捆在一起，再將我整個人吊在樓梯上，然后找來竹枝，沒頭沒腦地打。那天父親的兇狠是我此生中見到的唯一的一次，我的凄厲的哭嚎聲絲毫引不起他的丁點憐憫。

父親打了一陣后，便開始邊打邊問話——

還去偷不?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還跟棒棒玩不?

不玩了，再也不玩了!

我的哭嚎聲終于驚醒了熟睡的奶奶和母親。母親見狀瘋也似的沖過來，跪抱著父親，求他不要再打了；奶奶隨即也拼盡全力奪下了父親手里的竹枝。

奶奶和母親將我抱到床上，心疼地往我身上的傷痕處涂抹碘酒。我咬著牙忍者痛，卻怎么也止不住眼里的淚水。

七

半年后的一天，瓢潑大雨下得昏天黑地，直到黃昏時才停歇。雙江河的水位驟然上漲，滾滾洪濤肆意汪洋。

斷黑時分，一聲凄厲的哭喊劃破了厚重的天幕——快來人哪——快來救我的棒棒啊——快來人哪——

原來，棒棒他媽見雨點小了，便帶了棒棒去河邊洗豬菜。不留神一，撮菜葉被水波泛了開去，棒棒忙伸手去抓，卻整個人掉進了滾滾洪水中。

我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我看著父親。因為我知道，父親的水性是全村最好的。但我想，父親是絕不會去救的，長期受棒棒家欺侮的他此刻定然幸災(zāi)樂禍，并認為這是因果報應(yīng)。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他常常這樣說。

如今，時候終于到了。

我看見父親臉上的肌肉顫動了一下，又顫動了一下。

我看見父親猛然起身，快步去房里拿了手電簡，又去壁上取了竹竿，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父親的背影是全世界最偉岸的背影。

我的父親和村民們在雙江河不遠處的一個回水灣里找到了棒棒。

棒棒得救了!肚腹?jié)L圓的棒棒被人們倒按在一架術(shù)馬上，哇啦哇啦地吐了滿地黃水。

棒棒的父母對我們家千恩萬謝，但父親卻始終不搭理他們。父親心中的這個仇結(jié)直到他去世時都沒有解開。

值得高興的是，父親卻允許我與棒棒玩了。而且，打那以后，我發(fā)現(xiàn)父親看棒棒的眼神里居然也有了一份柔情。

1999年初，我的兒子祥祥呱呱出世。父親在高興之余，鄭重其事地囑咐我：過幾年孩子大點了，就教他學(xué)打，免得日后被人欺負!

我心里格登了一下，想不到父親的學(xué)打情結(jié)竟然如此堅韌，穿過了重重歲月，又在孫子的身上蔓延了。

我不好拂父親的心愿，便點了點頭。

如今，我的孩子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我卻淡忘了父親的心愿，絲毫沒有教孩子學(xué)打的念頭。

父親啊，您原諒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