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委員會
一九八二年初夏,有友人告訴我,在今秋將召開的中共十二次代表大會上,我有可能成為中央委員的候選人。對此我深為震動,不安為主,榮幸為輔。在我的心目中,中央委員都是職業(yè)革命家,都是“布爾什維克化”了的鋼鐵英雄,都是嚴肅得不能再嚴肅,斗爭得不能再斗爭的人物。我的身份是一個作家,我的性格偏向于自由散漫,我喜歡的是舞文弄墨,抒情論理,精雕細刻,花色繽紛,直到嬉笑怒罵,謔語連篇……這都不適合中央委員的身份,不適合獻身鄭重的政治斗爭。
一九八五年我又當選為中央委員,至一九九二年屆滿。前后參加中委活動十年。
每次會議上,我都看到許多領導人物,實權人物,知名人物,權威人物。例如中央領導鄧小平、陳云、李先念、胡耀邦……各省的省委書記,各部部長,軍隊的三總部領導,海陸空三軍司令、政委,少數(shù)民族領導,還有例如錢學森這樣的大科學家,吳蔚然這樣的醫(yī)生,胡繩這樣的理論家,吳祖強這樣的作曲家,邢燕子、陳福漢(毛澤東號機車司機)、郭鳳蓮這樣的工農(nóng)杰出人物,華國鋒、汪東興這樣的有過不尋常經(jīng)歷的人物。我一方面感到一些拘謹,感到誠惶誠恐,心想我這么一個愛開玩笑愛閑言碎語相當情緒化乃至生活上說話上不無散漫的人,一下子進入這個莊嚴的機構,談的是這樣嚴肅的不可兒戲不可輕忽的話題,真夠我嗆。另一方面又不能不心存驚嘆,黨可真有兩下子,天南海北,黨政軍企,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虎將,運籌帷幄的官員,各有絕門的專家,各色頭面人物,土的土,洋的洋,文的文,武的武,漢滿蒙回藏苗瑤……堪稱網(wǎng)羅殆盡,盡善盡美,硬使幾百萬幾千萬各不相同的人物擰成一股繩,使成一股勁,團結起方方面面,管理住東西南北,步調(diào)基本—致,朝令大體夕改。說貫徹就貫徹,說制止就制止,說轉(zhuǎn)彎就轉(zhuǎn)彎,辦成一件大事又一件大事,錯誤也沒有少犯,犯完了改過來再干,仍然是說嘛算嘛,指東絕不打西,毫不含糊。究竟什么人才干得成這樣的大事啊!
而且它招來了多少咒罵、嘲笑、輕視、侮辱、孤立、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決心與部署與行動,它又觸動了得罪了毀滅了多少人的幻想、理念、美夢、價值崇拜、既得利益……成了多少人的切齒痛恨的對象。同時卻又受到多少人的贊揚、歌頌、服膺、擁戴、跟隨包括投機與利用……這才是真正的事業(yè),這才是真正的男子的壯舉!
香港出版過一些侈談大陸政治“秘聞”的書,一看它寫的中央委員會、書記處會議的細節(jié),就知道是生編硬造的了。
當然,談大的政治問題也不免有些套話,如說聽了領導人的講話,則都說是“受到鼓舞,受到教育”,對于重要決策,則說“非常重要,非常及時”。聯(lián)系到實際工作,則各有千秋。通過參加討論,例如對于拐賣人口問題,政企分開問題,文物盜竊問題,計劃生育問題,就業(yè)問題,糧食問題……我增加了許多知識,學會用更務實的態(tài)度考慮許多事。我還聽到過一位擔任過省市委書記的老同志講,他幾十年來的工作經(jīng)驗說明,中國的根本問題是文化低,教育程度差,工農(nóng)如此,干部也是如此,甚至知識分子圈里,也缺少應有的文化素質(zhì)與文化培訓,這樣,制定政策與貫徹政策之間,提出目標與實踐目標之間,說的與做的之間,常有差距。他講得我很受觸動。
這段時間,每次全會結束時,都有鄧小平與陳云二位領導人的講話,他們是真的做到了提綱挈領,要言不煩,一語中的,令人回味。
參與中委活動十年,這大大豐富了我的經(jīng)歷,增加了我對于全局性信息的掌握,對于執(zhí)政黨的權力運作的了解。這使我得到了我此生的重要的政治經(jīng)歷、政治資源、理論資源、生活資源與文學資源。胡風講的到處有生活,如果不包含一切生活都可以不加以區(qū)分與評價的意思,那就是極其正確的論斷。那么中央委員的生活就更加寶貴,它可以去魅、去偏見、去謊言,透過表層看到內(nèi)里。它使我對許多事不再感覺那樣陌生,以及因陌生而神魔化、夸張化、惡意化。
同時,我必須反省,必須承認,我與一個真正合格的中央委員的素質(zhì)保留著差距。我太迷戀文學,迷戀想像與修辭。迷戀風格、個性、創(chuàng)新、才華、推敲、抒情、游戲、俏皮、眼淚與微笑、善良與天真、愛心與浪漫、小人物的情懷,日子的五光十色……而我實在缺少殺伐決斷(此詞出自《紅樓夢》對于王熙鳳的描寫)的雄心、壯心、決心和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斗爭永無窮期的狠心與韌性。一句話,我缺少的是力量,是拼老命的精神,是壓倒對手而不被對手壓倒的英雄主義。而獻身革命,獻身社會主義,獻身執(zhí)政興國,獻身領導指揮,不珍惜、不善用、不保持一定的力量——權力是不現(xiàn)實的。而我在力量、權力的問題上,總是那樣地寧可失之清高,失之無為,失之清風明月,失之斯文酸腐。就是說,我有時怯于權,羞于權,靦腆于權,心虛于權。文人,作家,而且自以為是個好作家的身份認同,始終拉著阻擋著我不要太較真于計較于爭奪于權與力。說下大天來,寫小說比當領導逍遙自在舒服得多。抱歉了,對不起了,對我寄予厚望的上級、師長與同行們,我的面太寬,我的線太長,我的愛戀我的關注我的興趣太寬泛又太個人太投入了。努力將一切都做到最好的結果必定會使你們哪一個哪一方面都不解氣。
然而,這才是我。
要你當文化部長
一九八六年早春,一天下午,我正在其時包容了文化部、《紅旗》雜志、文聯(lián)與作協(xié)的沙灘大院的破舊禮堂看新片《美食家》。一位同志摸著黑找到了我的身邊,說是中組部負責同志找我。
當文化部長的事就這樣開始正式提出來。我大驚,我雖然參與一些研究討論,也已經(jīng)具有一些不俗的頭銜,但絕無思想準備去掌管一個部門。對于作協(xié),連黨組書記我都謝絕了,豈可到貨真價實的文化部?
我連連活動起來,不是為了跑官而是為了辭謝。我說,我現(xiàn)在創(chuàng)作正在盛期,如果改為行政官員,我太痛苦了,我一輩子就是想寫點東兩,前邊二十多年,由于政治處境太壞,不能寫作,后二十年,由于政治處境太好,太受信任和器重,結果也是不能好好地寫作,這可真是悲劇啊……
我沒有公開說出的是,什么,去當部長?豈不成了眾矢之的?豈能不陷入兇險的所謂文壇的人際斗爭,斗到捶胸頓足,斗到烏煙瘴氣……
我找了胡喬木,我找了胡啟立,我通過張光年給喬石帶了話,請不要考慮我。
一九八六年,我在中央書記處的一次會上被有關領導問到這個問題,我說你們現(xiàn)在對我印象頗好,是因為我是一文學從業(yè)者,卻能顧全大局,起些健康的作用。如果我去負責,去主管,去處理日常事務,我成為你們?nèi)蚊牟块T領導,我的缺失定然逐漸暴露,我的局限定然日益明顯,我的蹩腳定然日益狼狽,最后,連現(xiàn)在這點好印象也沒有了,有什么好處呢?
胡喬木當場表示支持和理解我的意見。說他與王確有交往,他認為王說的都是老實話。
也許對胡喬木同志的意見做了別樣的解讀,總之他幫我說了話后,一些其他同志任用我的決心反而更堅決了。于是其時協(xié)助負責人事組織方面工作的中央領導習仲勛同志找我談了話,他講得很確定,要求我服從,并且說,如果我仍然不接受,還有政治局常委和總書記要找我談話。我談了我的想法,仲勛同志說,你還可以寫作,不需要你抓得過分具體,你可以多依靠旁的副部長嘛,反過來,你擔任部長也有有利于你的寫作的條件嘛。他沒有細說,似乎包含著組織班子寫文章的含意,也許是我沒有聽明白,我想他指的不是寫小說。當然,黨的領導人高層干部不認為寫作是一個人的事而是革命的事黨的事人民的事。
最后與仲勛同志談話的結果是我只干三年,三年中請中央物色更合適的人選。
我有些難過。有一次在一個場合看到作家葉楠,他見我就說:“把你犧牲了……”我知道他這是一種變相的道喜之詞,至少不全是本意,但我聽了仍覺刺激和沮喪。
我有一種失落感,有一種目前挺時髦的叫做自我認同危機,該怎么生活,怎么做人呢?
一九八六年四月初,我開始以黨組書記的身份主持文化部的工作,至六月,經(jīng)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通過程序,我正式就任文化部長。
一九八八年國慶節(jié),我工作正在興頭上時,正是四方看好之時,我給中央領導寫了辭職信稿。我說明,原來已經(jīng)講好,只做三年。現(xiàn)在已達兩年半了,請領導早日選拔繼任人選,明確我退出領導崗位,集中精力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藝評論(評論的面更廣,我寫過電影、戲劇方面的評論)。
有關領導找我談話,表示完全同情我的想法,并積極物色人選。我也推薦了一些人,包括賀敬之與高狄,但領導表示尚難定論。目前我做得還算“順”,所以再等一等。
我寫此信的目的當然是為了寫作。同時,我隱隱有一個感覺,如果我繼續(xù)做上三五年,我也會變化的。我會越來越沉迷于權力。
我敢回答的仍然有一句話,我不會放棄寫作。我不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領導。
急流勇退古來難,
心未飄飄身已還……
這是我后來寫的七言古體詩中的兩句。我始終得意于自己的這個記錄。它成全了我也保護了我。
(摘自《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