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朵花的后面都有刺,每根刺的上面又都生著花。
1
奶奶陰下臉,半轉過頭罵了一句“穿得妖里妖氣”。嬸嬸聽見了,“砰”一聲關上房門,隨即從一旁沖出來的叔叔瞪著奶奶問,“你說什么?你又在亂說什么?”他們爭吵半天,奶奶堅持把兒媳婦說成妖怪。她漲紅著臉,老年人70歲的衰弱在這時消失得干干凈凈,她抬著手臂用力戳戳點點,嗓門嘹亮地罵著“那個狐貍精!”。
奶奶把一塊毛巾在汗淋淋的額頭上擦了又擦,最后從口袋里抽出一張100元說要這個蛋糕。那天我過生日。每個月退休金不過400元的奶奶,穿過十字路口按我的門鈴,堅持要我收下。而這不是第一次。蛋糕或者面包,甚至新鮮雞蛋和煮好的蔬菜湯,她用一個鍋盛著端到我面前,連說:“你快拿個碗來,快點兒?!?/p>
接在這兩段話中間的詞語是“與此同時”。
2
一個人去醫(yī)院的門診部看病時,等候的隊伍在走廊里坐了長長一排。我沉甸甸地垂著頭坐在末尾,在半天沒有動窩的凝滯狀態(tài)下勉強睜著眼睛,看見一個個關系戶被人引領著跳過排隊環(huán)節(jié),直接插送進診療室。里面?zhèn)鱽沓R姷膶υ?,“張醫(yī)生啊,這是我老公的同事,麻煩你啦?!薄澳憧蜌馐裁蠢玻銕У娜宋耶斎徽疹櫟??!?/p>
再走到醫(yī)院大門前,就看到已經有人等候在那里,她熱情地迎上來,“你爸爸給我打過電話啦。”她拉著我的胳膊邊走邊說??谇豢魄笆畮讉€病人,但這次不排隊而是直接被領到診室內。我跟在“孫醫(yī)生,喏,這位要你幫下忙了”和“沒問題呀”的對話后面,支著笑臉說,“謝謝哦,謝謝哦?!?/p>
接在這兩段話中間的詞語是“沒過多久”。
3
宛如有周密計劃的神在冥冥之中。它守護了這個龐大星球沒有偏離軌道的微妙平衡。和新生同樣威力的絕癥。和復蘇同樣威力的毀滅。和習慣同樣威力的忘卻。和溫情美好同樣威力的陰暗刻薄。和堅持同樣威力的妥協(xié)。和歡快單純被氣球點綴的生日歌同樣威力的寫有發(fā)泄式惡毒咒罵的日記本。
“與此同時”和“沒過多久”。它們并列存在,或者交替進行。
4
奶奶是善良無私的好人,只是未必好人做的每件事都善良無私。
就如同我氣憤有人插隊違規(guī),但依然在自己能獲得同樣的小小特權時欣然接受。
在小時候認定自己走進任何故事都是正面人物。為希望工程捐款時拿出了整月的零花錢。有臺風來,下著暴雨也要出門準備朋友的生日禮物。關愛每個小動物,給巷子里的野貓喂食。哪怕在放學回家的電車上,也天天盼著出現能讓座的孕婦。
然而這樣的心愿總會出現讓人意想不到的旁枝分節(jié)。捐款完手頭緊張偷拿媽媽的錢包出來,敗露后則是聽到涉及人格品質的嚴重批評。又或者在朋友生日那天與她起了糾紛,頂著大雨回家的路上只想告訴每一個人“她的新相機根本就是借的l她說自己的爸爸在政府里工作其實根本沒有”!頭上有阿姨突然推開窗對我喊:“你別喂了行嗎?!野貓越聚越多了!”因為考試而在放學后疲倦無力的腰背,于是對下一站上車的某個孕婦異常不滿,萬般不情愿地從座位上起身,甚至想瞪她一眼。
可依然堅信自己是個正面人物。哪怕過去十幾二十年,和越來越多的人鬧過不快,撒過謊吹過牛,氣憤得掐著指甲,內心隨時預備各種詛咒,卻毫無動搖依然堅信這一點。
認定在自己身體里面,長著正直正義的種子。它在微濕的心臟上順利地扎根抽芽,隨后或許在一夜之間,詭異的朔風由下而上吹送,將它拉扯延伸,送到穹頂高處,變成參天的綠蔭,覆蓋大半荒野,最高的地方能望見弧形的地平線。
直到某天,我買了零食嬉笑著跟朋友走進寢室,接下來的閑聊里又因為哪處不合冒起火藥味。她看著我說:“沒人告訴過你說你真的不怎么樣嗎?”然后扭過頭去背朝著我自顧自地翻書。
5
很多事情注定不明白。而“想不通”和“想通了”這兩者之間究竟哪個更痛苦,答案顯而易見。
6
有天奶奶和叔叔吵到我家來。叔叔氣憤得幾乎要爆發(fā),對奶奶厲聲說:“你把我家鑰匙拿出來還給我,你拿出來!”奶奶也沒有示弱,她舉著握筷子的手指指戳戳提高嗓門同樣喊回去,“憑什么!讓她跟你一起舒服過日子?!爛污女人!外地來的爛污女人!”
常見小說里描寫的“和藹的老人”,和當時的奶奶的確沒有絲毫聯系。
但她卻依然能在平日里是和藹的老人,堅持要給爸爸熬雞湯而跑到五站地外的菜場去買材料。
你能明白我想說的不是“容忍”,不是“體恤”,更不是“尊老敬幼”。
億萬年里得以維持平衡,或許就是因為這顆星球上什么都隨同時、或者交替發(fā)生。
當我有時無法克制地用厭惡的眼光注視奶奶時,她的不可理喻和惡毒是無法回避的確切。那么也總有一天,我會知道,自己在某些人眼中掛著負面的注腳:“不負責”、“自大”、“懶散”、“脾氣古怪”,甚至是“下作”和“愚蠢”。
的確這樣,既然曾經撒過謊吹過牛,逃避過也一定會有放棄,對誰反感、吵架和互相仇視。那么理所當然會在某個世界的角落,站著陰暗的我,卑微的我,幼稚的我,刻薄蠻橫的我。她真實存在并不時出現,充當一個反面角色,供一群人討厭。
即便與此同時,心里依然認為從很早以前便已經存在的種子,眼下建成自己的世界,還沒有入秋的時候它綠得發(fā)亮。那是小時候簡單的打算“我要做一個善良的,被別人喜歡的人”。
6
爸爸摔掉奶奶告狀的電話,說:“這老太太已經神經不正常了。把別人罵成那樣,什么菜從超市買的,什么地只拖一遍,連這些她都要看不順眼要發(fā)作?!?/p>
我說:“啊?”
媽媽回答我:“她肯定認為自己全是為了你叔叔好?!?/p>
7
從近處的朋友,遠處的流言里聽見“你不知道她有多糟”的話,“拜托別跟我提起她”的話。
現在也并不會與多年前一樣愕然。
我爬到樹的頂端,果然它矗立到天際,地面是一整個圓弧遼闊相接。與此同時,這個奇妙的平衡世界的另一端,站在那兒的無知、軟弱、盲目、愚蠢的我,作為得用不屑口吻才能提起的反面名字。在四下鄙夷的指責中,聽見從久遠年代傳來的句子:“要做一個善良的,被別人喜歡的人?!?/p>
房玉 摘自《最小說》胡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