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光緒初年華北大旱災中,婦女買賣異常猖獗。被買賣的婦女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其去向以為婢為娼者居多,在傳統(tǒng)倫理觀念驅使下,許多難婦恪守貞節(jié),不惜以死明志。嚴重的婦女買賣導致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地方政府與民間進行了相關的救助活動,然而由于諸種原因,仍有相當多的婦女被排除在救助之外。
關鍵詞:婦女;饑荒;晚清;賑濟
中圖分類號:K25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8)05-0040-07
長期以來,女性在中國歷史上屬于失聲的弱勢群體。在宗法制度統(tǒng)領的男權社會中,婦女買賣幾成災荒年代人們自救的一種常見手段。著名社會學家潘光旦曾言:“二千年來,賣兒鬻女,尤其是鬻女,早就成為過渡荒年的一個公認的方法?!薄盎哪陙砹?,家里的老輩便向全家打量一過,最后便決定說,要是媳婦中間最年輕貌美的一個和聰明伶俐的十一歲的小姑娘肯出賣的話,得來的代價就可以養(yǎng)活其余的大小口子,可以敷衍過災荒的時期?!保?](p.242)實際上,災荒中的婦女買賣不僅意味著無數(shù)女性的悲慘遭遇,也常常演化為影響地方社會秩序和人口變遷的重要因素,甚至成為各級政府賑災進程中所必須面對的一個社會問題。清光緒初年,華北的山西、河南、山東、陜西、直隸等省發(fā)生了特大旱災。這場旱災從光緒二年(1876)延續(xù)至光緒五年(1879),其中以光緒三年(1877)至四年(1878)為最嚴重,時人稱之為“丁戊奇荒”,因山西、河南被災最重,又稱“晉豫奇荒”或“晉豫大饑”。對于這場大旱災,史學界已經(jīng)做了一定探討,①但以往研究多集中在災情、災因及賑濟等方面。本文希望通過對這場大旱災中婦女買賣現(xiàn)象的探討,對饑荒中婦女命運、政府及民間的相關賑濟等求得進一步的考量。
一、猖獗的婦女買賣行為
在嚴重的饑荒威逼著人的生命之際,最有效的救荒辦法莫過于減少家庭成員,所謂“添糧不如減口”。相比而言,作為延續(xù)種族的男性一般是萬不可減的。因此,當食物匱乏到難以支撐全部家庭人口的時候,買賣婦女就成為最佳的度荒手段。鉤稽史料可見,光緒初年大旱災中,華北各省買賣婦女現(xiàn)象幾至發(fā)展到異常猖獗的地步,其嚴重性大體表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1.買賣婦女的地域極為廣泛
《申報》光緒四年正月初八載:“天津連年饑荒,賣兒鬻女者不計其數(shù)?!痹陉兾魇?,商水縣“餓殍載道,西北一帶避荒鬻婦女者無數(shù)”,[2](卷24)醴泉縣“樹皮草根剝?nèi)”M矣,犬牛雀鼠搜食空矣,壯者逃,老者死,婦女孩提非鬻之于人,即委之于地”。[3](卷14)此外,山東青州等地嚴重的旱災竟至“大率一村內(nèi)死者十分之一二,逃者十分之五六,病者十分之一二,其茍延殘喘、不至病且死者僅十分之一二,除此以外,尚有萬難中謀生路,不得已將生女鬻人,揆其意若戀孩子則全家數(shù)口盡為餓鬼,將顧生命,則非鬻女,別無生策,愁思百結,沒奈何只得忍舍此女,圖謀生命,雖萬難割絕,竟不得不作分離之計,或有賣妻者,亦情何以堪!”[4](光緒三年三月初三日)光緒三年,僅一位西方傳教士在青州一天所見,就有十二名女子已為人買定帶去。[4](光緒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在被災極重的河南、山西省,婦女買賣愈加普遍。河南鞏縣光緒三年“秋冬后多鬻妻棄子,殺戮牛馬六畜,甚有食及同類者”,[5](卷5)淮陽縣“民鬻婦女,流亡載道絡繹”。[6](卷8)信陽縣因“河、陜、汝等人民餓死過半,就食信陽一帶者數(shù)逾百萬,奸民販運婦女者尤眾”。[7](大事記)商邱縣馬牧鎮(zhèn)“閨女婦人俱賣外省人,為兒、為女、為妻、為妾、為娼”。[4](光緒四年五月二十日)資料記載,在蘇州一帶,僅光緒三年冬天及次春,“汴女之被販而下者已不下數(shù)百人矣”。[4](光緒四年三月十八日)與此同時,在山西賑災的英人李提摩太稱他“每天都碰到載滿婦女去外地販賣的大車”,[8](p.111)該省關于“鬻妻賣子”的記載更可謂俯拾皆是。如民國《臨晉縣志》卷14載:饑民“鬻妻賣子,去產(chǎn)變業(yè),艱苦情形,不堪言狀”,芮城、永和縣志中也均有饑民“始則出售產(chǎn)業(yè),繼則鬻賣妻子”的記載(民國《芮城縣志》卷14;民國《永和縣志》卷14,“祥異考”)。
2.公開的人口買賣市場屢見不鮮
就清代法律來看,清承明制,法律禁止以欺詐方式、暴力手段賣良人為奴婢?!洞笄迓衫ば搪伞贰奥匀寺再u人”條載:“凡設方略而誘取良人,及略賣良人為奴婢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為妻妾、子孫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傷人者,絞;殺人者,斬?!背酥獾娜丝谫I賣并不在禁限。雖然如此,人口畢竟不像牲畜一樣可置之列肆,供人挑選。但是,光緒初年,饑荒中的華北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普遍公開的人口買賣市場。如河南許昌縣“餓死逃亡,道殣相望,各鎮(zhèn)立賣人市”。[9](卷19)光緒三年,傳教士描述山東臨朐旅店內(nèi)一個臨時人市的買賣場景說:“見有男子七八人,皆購買人口者”,“聞有各女人領進,請端視,而買客或則嫌瘦,或則嫌病,或則嫌粗,紛論不已,一若看貨講價者”。[4](光緒三年三月二十一日)由此可見,在婦女買賣中,女子的容貌是討價還價的首要條件,擇妍而舍媸幾乎是約定俗成的一條買賣定律,以致“每因鬻女貌陋,買主不中,合家痛哭云難活矣”。[10](p.289)此外,女子的才藝、出身、年齡等都是決定價錢的重要依據(jù)。年輕、出身高門、才藝雙全的女子相對能獲得一個較好的身價。義賑人士潘少庵光緒四年在河南見到,一位年二十四五歲、能工書算的大家女子身價賣到八十九千文,而另一位十三歲的幼女成交只計三千文。至于“中年婦女、十數(shù)歲之男孩以之送人亦無受主”。[10](p.289)
3.女子身價日漸低廉
華北大旱災中,災情的日益深重使女子身價日漸低廉。山東青州“每有女在十歲左右者,得價便鬻,亦有將妻室轉賣,稍得錢文,茍延殘喘者”。[4](光緒四年十月十六日)有些窮極無聊之人甚至“將妻女兒媳賤賣于人,不計娼優(yōu)”。[4](光緒三年二月二十日)山西清水河廳“鬻子女僅易一餐,在襁褓者父母棄之道路,不顧而去”。[11](卷17)一位王姓喪偶者娶到一婦,帶一九歲女孩,“其價僅本省錢七吊耳”。[4](光緒四年九月二十七日)陜西同州府“賣婦女有一二百錢者,有一二餅易之者”。[12](卷16)河南因“饑荒乏食,賣鬻雛女十歲以上者多不過一二千文,十歲以下者僅止數(shù)百文”。[4](光緒三年三月十八日)其中修武縣“制錢千文可買美女,諸市儈有以一餅陷少婦及笄女而誘以去者”。[13](卷16)汝南縣雖不是重災區(qū),但因災民麇集,“收容無所,官紳雖設法安插施粥放飯,籌措不及,餓死者尤復無算,變賣婦女,暫資糊口,沿途經(jīng)過,觸目皆然”。[14](大事記)光緒三年,侍郎夏同善在奏折中言:“河南河、陜、汝所屬民間鬻婦女以斤計,斤數(shù)十錢,上年已然”。[15]面對這些幾乎隨處可見的買賣婦女行為,時人也驚嘆“救死不贍,禮義奚顧!”[13](卷16)
4.婦女自鬻現(xiàn)象層出不窮
在饑餓威逼之下,許多婦女甘愿被賣以求一飽。有的“買定之女,為餓所迫,刻不能耐,早起聞其向男人曰:何時可帶我回去,免得受饑耶?照此情形,所在皆然,實足令人慘目”。[4](光緒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實際上,婦女自鬻以求自救也成為當時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河南“滑縣、獲嘉之人,老弱填溝壑,壯者散四方矣,其婦女猶有自鬻一法,為湖粵淮皖之人驅車泛舟,賤值以去,當不止十分之五”。陜西大荔縣“紛紛餓殍滿街衢,婦女逢人便自鬻”。[16](卷2)在各地所查獲的被販運的婦女中,因貧自賣者也不乏其人。[4](光緒五年七月初五日)相關資料對山西洪洞縣婦女插標自鬻情景的記載讀來更是令人酸鼻:“婦女們在大街東游西轉,插草標賣本身珠淚不干。顧不得滿面羞開口呼喚,叫一聲老爺們細聽奴言:是那位行善人把我憐念,奴情愿跟隨你并不要錢;只要你收留奴做妻情愿,那怕系當使女作了丫環(huán);白晝間俺與你棒(捧)茶端飯,到晚來俺與你掃床輔(鋪)氈;你就是收妾房我也心愿,或三房或四房我都不嫌;每一天奴只用面湯兩碗,不吃饃盡喝湯都也喜歡。大清晨直叫到天色黑晚,滿街上并無有一人應言。十七八大閨女不值一串,幼年婦白跟人無主照管?!保?0](p.271)
5.販賣婦女活動極度猖獗
如前所述,清律雖然允許人口買賣,但對誘拐販賣婦女者則嚴懲不怠。然而,光緒初年的華北災區(qū),婦女被販賣者已是層出不窮,愈演愈烈。時人究其原因曰:“在豐熟之時,此等匪徒本難凈絕,一遇饑荒,婦女不能存活,誘拐更為易易,即曰善堂林立,收養(yǎng)有人,而奸徒騰其口說,蠱惑萬端,婦女無知,安得不入其彀中?”[4](光緒五年閏三月二十九日)《申報》光緒四年稱,“統(tǒng)計去年由津買去女孩總在五百口以上,而買者固系粵妓,賣者亦系拐來,所得身價僅飽拐匪囊橐耳?!保?](光緒四年正月初八日)河南“自正陽拆流以至周口,沿途捎販婦女船只連檣東駛”,[4](光緒五年二月初一日)周家口有匪徒“均挾資糾黨,向晉豫荒區(qū)販買婦女南下,每次有販得一二百人或三五百人不等,其價每名二三千文起,至三十余兩止,總以年貌而定價之貴賤,近月來即絕色佳人亦止須五十金耳”。[4](光緒四年四月二十九日)地方官在拿獲該地李長和等七名案犯后就“起出婦女四十余人”。[17](p.647)拐犯多半結成團伙,攜帶槍支,聲勢浩大。光緒四年,有人自江蘇出發(fā),“所經(jīng)豫鄂皖浙等處,均見有販鬻婦女者”,“自周家口至潁州府正陽關壽州一帶,所見販賣婦女者俱成群結隊,大半是六安、廬州、舒城、桐城等人,各穿號褂,身帶洋槍,并有大官護照。若亳州懷遠縣王家營等處窩所更多,如一時無主顧,便教之彈唱,以冀鬻入青樓”。[4](光緒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販賣之人還與地方官府相互勾結,“或買通巡丁,或捏稱眷口,適以飽關差役之私橐,而拐帶者仍難絕跡”。[4](光緒五年閏三月二十九日)地方官的疏于稽查和緝拿也令拐販團伙愈加明目張膽,如入無人之境。人販在山西、河南等地“一販一二百人,或三五百人,甚則千余成群,沿途病死,而所經(jīng)地方僅被饑民索買路之錢,而不逢官府申門斗之禁”。[4](光緒四年四月三十日)此外,山西、河南竟有以散賑為名的英國人與當?shù)丶槊窆唇Y,“販賣婦女出洋”,雖被清政府以“本干例禁”而令地方官“嚴行禁止”,[17](p.586)但由此可見當?shù)毓肇湅D女現(xiàn)
象之猖獗。
二、人口買賣中的婦女去向及命運
光緒五年,山西一位叫馬小山的饑民,將妻賣錢一百文,“離別時夫妻回頭相看,號啕痛哭,難舍難分,齊投在河中淹死”。[4](光緒五年六月初三日)類似這樣生離死別的慘況在饑荒年代幾乎成為一種常景,其中被賣婦女的命運則更為悲慘。光緒初年華北大旱災中,被賣婦女的去向及遭遇主要包括如下幾種:
1.為婢為娼,改節(jié)改嫁。有些女子為生計所迫,不得已賣身為婢,或者改節(jié)改嫁。如河南修武縣一位寡婦趙賈氏,翁夫均已病故,攜帶老母及七歲幼子逃荒來至商邱縣地方,因乞食未能兩全,又不肯改適,遂自鬻于劉藍江家為婢,以身價奉母撫孤。[4](光緒四年十二月十六日)直隸獻縣一位寡婦,被問及愿否再嫁時回答:“但得飲瞰,何樂不為?”后為人以津錢七十二文購得燒餅六枚娶去。[4](光緒四年九月十三日)與這些自愿為婢或改嫁者相比,被販賣的婦女更是命如草芥。為了獲取暴利,拐販多將災婦“轉售青樓,以饑餓殘軀為皮肉生涯”。因此,災婦“雖不愿為婢為妾為娼,而亦有所不能矣”。[4](光緒四年五月十七日)《申報》光緒四年四月三十日(1878年5月31日)載:“拐賣者流,輒系匪類,成群攜帶,賺為娼者十中之七八,為婢者十中之一二?!惫饩w初年,天津婦女多為粵妓買去,[4](光緒四年正月初八日)女孩貨于蛋戶者也不在少數(shù)。[4](光緒三年正月十六日)由河南販往江蘇的女子中,“多半賣入秦樓,是館其中,離人骨肉,敗人婚姻,壞人名節(jié),種種殘毒,言之不勝痛憤”。[4](光緒四年三月十八日)山西被挾資販賣的婦女,同樣“未有不墮落煙花為賤”者。[4](光緒四年五月十三日)
2.顛沛流離,受虐遭欺。對于許多難婦而言,饑荒的威逼令其“苦不勝言,但得有人攜挈,已屬幸運”。[4](光緒四年四月十七日)然而,一旦踏上被賣他鄉(xiāng)的路程,這些或曾自感幸運的婦女便發(fā)現(xiàn),等待她們的是更加風雨飄搖、生死未卜的命運。時人曾頗為感慨地說:“輕年婦女本無知識,他鄉(xiāng)流落,舉目無親,偏聽甘言,不知變計,將來作何結局,實有不堪設想者?!保?](光緒四年九月十五日)多數(shù)難婦社會經(jīng)驗的不足,使得拐販愈加有恃無恐,將其命運玩弄于自己股掌中。如同許多義賑人士所言,販賣婦女的車船上,到處可聽見女人的哭聲,她們或者“恐有賣娼情事,因而愁哭”,[4](光緒四年四月十七日)或者因思念親人而痛哭。除了精神的凄苦之外,人販動輒將難婦鞭撲敲打,或將販來幼女烙傷,備極慘毒,[4](光緒五年七月初八日)甚至將難婦“抑勒逼賣,恣意污辱,軍民側目,地方兵役不敢禁拿”。河南拐販季長和誘賣婦女46名,其中7名已被其奸污。[4](光緒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有人敘述光緒三年山西婦女的流離之慘說:“黃河船家滿載婦女運往下游,偶染疾病,水手將衣服剝?nèi)?,生投水中,此水路流離之慘也。其逃之河南者又有挑梢頭目,驅數(shù)百婦女執(zhí)長鞭而隨之若牛羊然,此陸路流離之慘也。”[18](第3冊,卷42)在河南至江南的路上,凡有捎販婦女船只所過之處,難婦因病死亡,棄尸河下者并不鮮見。[4](光緒四年七月初八日)光緒四年,有人自河南販女千數(shù),“一路來至浦口,已病死四百八十余名矣”。[4](光緒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有的婦女被賣作婢妾后,“被嫡凌虐,身無完膚”。種種悲慘,不一而足。
3.以死明志,恪守貞節(jié)。光緒四年,河南獲嘉縣一位宋姓女子,先經(jīng)許配同邑王姓男子,后隨父母及弟逃荒至寧凌縣,被父母賣于高姓為妾。宋女誓從原配,朝夕痛哭,守貞不二,最終被義紳贖回。[4](光緒四年十二月十六日)汝州女子周富兒幼時許配范氏子,因年饑被轉鬻江南富豪之家,“將奪其節(jié),一再不從”,后為當?shù)磊H回籍,欲與范氏子破鏡重圓,因后者杳無音訊,周便與母相依為命,等待與丈夫團圓。[4](光緒五年正月十六日)華北大旱災中,類似宋女與周富兒這樣恪守貞節(jié)的女子并不鮮見。在“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的驅使下,失節(jié)與餓死一樣,對于許多女性都是一種生死考驗。許多女性在被買賣的過程中甘愿拼命相爭,以死明志,釀成悲劇無數(shù)。光緒四年御史李嘉樂上奏時即言,豫晉旱災中“有妻為夫鬻,矢志靡他,就死全節(jié)者”。[4](光緒四年五月初十日)山西懷仁縣一劉姓女子就是其中之一。因“歲大無,豪族結奸儈貨沒饑人子女”,劉氏自度不免,從容語其夫曰:“姑老子幼,不耐饑,旦暮俱死,無益,計不若鬻我。誠得多金,姑與子可無死。汝第送我于郊,我得以身完!”其夫忍而許之?!皟~至,遂鬻婦”,劉氏為了保持自己名節(jié),最后“拔簪刺喉死”。[19](卷511)山西平陽府的一位大家女子,父母都餓死,“頭插草標上街自賣,被一個外來男子調(diào)戲,立即羞忿,將頭撞破而死”。另外,有位少婦見丈夫饑餓將死,把渾身衣服賣盡,只留遮身衣服,又將頭發(fā)剪下,沿街叫賣,沒有人要,其夫餓死,地保將之拉入萬人坑內(nèi),少婦也隨之投入坑中。平陽府知府聞其節(jié)義,派人救她出來,少婦則言“我夫身已餓死,我何忍在世間吃飽飯”,后晝夜啼哭,二日而死。[4](光緒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三、政府與民間的救濟活動
大規(guī)模的婦女買賣導致了一系列社會問題。首先,華北災區(qū)因此出現(xiàn)了嚴重的人口性比例失調(diào)。山東臨朐“妻妾姊妹,販鬻他方,故各村止有男而無女,所存者不過一二老媼,孩提之童亦絕少,聞在官衙報冊,凡子女出售者已有十萬余口”。[4](光緒三年六月初一日)山西靈丘縣僅縣衙的登記簿上“就有十萬以上的婦女和孩童被出賣了”。[20](p.340)河南婦女光緒三、四兩年“死者販者各得其半,現(xiàn)所存者無幾耳”。[4](光緒四年六月三十日)對于本已男災女荒的華北諸省而言,“災后婦女一空,日后婚配之難,更勝于江浙十倍”,更令時人擔憂的是,“流民既無室家,即無懸戀,犯法之事,何憚不為?”[4](光緒四年六月十一日)因此有杭州官紳曾提出集資去河南等地收養(yǎng)婦女,分批載回江南為之擇配,被人以同樣毀人婚姻家庭之舉而否決。[4](光緒四年六月三十日)其次,本已混亂的社會秩序更加失控?!渡陥蟆饭饩w三年五月二十日論及山西的災情時說:“民間畏法,偶值年饑,無劫盜之患。今已明火四起,行旅戒嚴矣”。在這場巨災中,饑民鋌而走險、搶糧傷人、襲擊官府者所在多有,而如前所述,拐賣婦女活動的猖獗愈令當時的社會秩序趨于混亂,使得災區(qū)人口的流失雪上加霜,對于地方政府招撫流亡、恢復災后生產(chǎn)無疑構成了極大的破壞。再次,傳統(tǒng)倫理觀念受到嚴重沖擊。毋庸置疑,大規(guī)模的婦女買賣與傳統(tǒng)禮教所一再宣講的貞節(jié)觀念、等級秩序形成強烈沖突。被賣往他省的災區(qū)婦女中,“或官紳之遺裔流為下賤,或清白之家世淪為煙花,到處皆然”。[4](光緒五年閏三月二十九日)此外,婦女再嫁或重新許配也會造成災后民間禮法秩序的失控。比如,再賣已許配人家的幼女,便極易導致前夫執(zhí)詞具控,“又滋案牘之煩”。[4](光緒四年六月三十日)
買賣婦女的異常猖獗及其嚴重后果,不能不引起地方政府的重視和擔憂。在廣大災區(qū)及被賣婦女流向集中的省份,地方政府均采取了一些措施,力圖在一定程度上制止此種現(xiàn)象。這些措施包括:(1)收養(yǎng)、收贖被鬻婦女。例如,山西巡撫曾國荃將被鬻人口設局收養(yǎng),曾上奏曰:“晉省自遭大祲,災黎無以為生,多有賣男鬻女,經(jīng)臣委員設局,廣為收養(yǎng),以待年谷順成,再準領回完聚”。[4](光緒五年七月初八日)光緒四年,在被賣婦女流向集中的江蘇省,則將凡在三名以內(nèi)、買作女媳者,按名給發(fā)買主贖價二千文。[4](光緒四年七月二十三日)山東省在災后宣布光緒二年本省進行的婦女和土地買賣為無效交易。[8](p.98)(2)嚴厲查拿和處置人販。河南巡撫涂宗瀛對于專事販賣女子漁利的不軌之徒,遴派練軍扼扎槐店一帶,“出示嚴禁,悉數(shù)查拿”。江蘇省也接二連三地發(fā)布申禁拐帶婦女告示,《申報》光緒四年七月十六日載《蘇撫院申禁拐帶婦女告示》:“倘有外來徒棍,帶有婦人子女,轉賣與人,并形跡可疑者,立即投保送究,如敢通同留匿,與犯同科,地保得規(guī)容隱,察出并究不貸?!睂⒇溬u三名以上婦女者名之為奸拐販鬻者,對此類拐販予以從嚴懲辦。同時,對獲販之兵丁差弁也予以相關獎勵,按照婦女口數(shù)由局給賞二千文。另外,所謂“治亂世用重典”,根據(jù)律例,拐販婦女,若無強奸逼污及殺害等情,罪不至死,而“丁戊奇荒”期間,豫、晉二省均請將販賣之人“不拘成例”,予以嚴懲,奏請正法。[4](光緒五年七月初八日)(3)對災荒中守節(jié)女子予以大力褒揚。有清一代,各省遇有節(jié)孝可風均可奏請旌表,在清政府看來,饑荒中婦女于饑困之余“舍身取義,尤屬可嘉”。光緒四年四月,從“敦厚風俗、砥礪綱?!钡慕嵌瘸霭l(fā),上諭即命被災州縣悉心采訪節(jié)婦,對事實確鑿者匯案請旨,由中央一體議恤。[21](p.67)
在對華北難婦的救助過程中,不能不提到民間力量所做出的貢獻。事實上,與官方相比,民間義賑人士針對難婦所進行的收贖活動在規(guī)模、投入上都更為巨大,其影響及效果更加顯著。光緒四年,義紳謝家福有鑒于河南被賣婦女的慘狀,擬訂《豫省代贖婦女章程》,其中對人員選用、代贖地點及定價、收領安插等事宜均做了詳細規(guī)定。[4](光緒四年六月十一日)此后,義賑人士在河南的歸德、陳州、開封、懷慶等處,以及江蘇清江、徐州分別設立收贖婦女局,并在河南各地的賑局中派專人從事此事,“遇已賣者贖之,將賣者厚助之”。根據(jù)義賑人士的設想,“凡婦女非本夫自賣及因欠房飯錢文扣留抵賣,以及賣子而并非別丁、賣女而先已許親者”,均可被代贖還家。[4](光緒五年正月十六日)賑務完畢之后,無人認領的婦女再行帶歸擇配。以盡力“保全名節(jié)、維持風化”為出發(fā)點,義賑人士尤其強調(diào)對孤霜儒嫠及大家女子的救贖。比如在被贖婦女居所的安排上,“逃荒不少名門,詢明是上等人家,即宿以別室”。[4](光緒四年十二月初四日)有的義紳還提出,對嫠婦弱女應隨時接濟、代為贖田,對其死難家屬施棺恤喪,以清其再嫁被賣之源。[4](光緒四年九月二十八日)除了代贖之外,義賑人士還設立了常年的慈善性機構收恤節(jié)婦難婦,如光緒四年,江浙義紳李金鏞等在天津設立廣仁堂,依照江南善會善堂妥設章程,用以收容救助天津、河間兩府的“災區(qū)婦孺,為賑務之善后”。[22](卷1)
義賑人士這一大規(guī)模的救助婦女行為收到了相當顯著的效果。歸德收贖局自光緒四年八月二十四日設局,至十一月初十日止,共代贖及報官贖回婦幼180名。[4](光緒四年十二月十五日)義紳金苕人主持的豫賑代贖局到光緒五年閏三月撤局時救助難婦上千人。[23](卷7)值得一提的是,官府與民間對華北難婦的救助并非相互隔離,而是彼此互動、相互聯(lián)系的。河南、江蘇等省地方官府對于義賑的相關協(xié)助請求大都給予了積極支持。[24](pp.215-216)但是,總體來看,官方與民間的救助活動仍然存在諸種限度和缺憾,表現(xiàn)如下:
其一,相當多的災婦被排除在代贖和救助的范疇之外。有清以來,在因荒買賣人口的問題上,清中央政府大都采取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雍正九年(1731),河南祥符、封邱等州縣因遇水災,村鎮(zhèn)中有將男女賣給山陜客商之事,河南總督田文鏡欲將說合之中保媒人拘拿懲治,雍正帝因此斥責田文鏡“年老多病,精神不及,故為屬員欺誑”。他認為:“賣鬻子女之事,在平時亦有之,此乃出于本人之情愿,非官長所可禁止者,至于荒歉之歲,自以撫綏安插,使民不至離散為第一義。若不能撫綏安插,而但禁其賣鬻子女,以避離散之名,是絕其生路也,豈為民父母者所忍言乎?”[25](卷103)乾隆四年(1739),河南、山東、江南三省被災,有窮民典鬻子女,乾隆六年(1741),河南巡撫雅爾圖奏請降旨不論年限,不拘常例,俱準照原價取贖。乾隆帝認為應由各省督撫自行勸諭,“豈可以朕旨勒令數(shù)省皆然乎?”[26](卷137)嘉慶二十年(1815),給事中申啟賢奏請將民間因荒契賣子女,照因荒契賣地畝例,許依原價贖還。嘉慶帝認為,“民間年歲荒歉,將子女契賣,因一時口食不能兼顧,原非獲已”,然而人口與地畝不同,地畝確有故址可據(jù),子女則帶往他鄉(xiāng),存亡不一?!捌渎犣H與否只可聽從民之便。若一概官為出示準令回贖,恐因此藉詞索詐,轉滋訟端。”[27](卷310)光緒初年對被賣婦女的救助中,無論地方官府還是義賑人士皆認為,“災荒以后,夫賣其婦,父母賣其子女,所在皆是。如系出于彼此情愿,本無別項枝節(jié)者,斷難準其回贖,致啟紛爭滋擾之端。”[4](光緒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因此一來,許多婦女都以“欲贖無由”被屏棄在救助的范疇之外?!渡陥蟆饭饩w四年五月十三日即載:義紳潘少庵在安徽亳州“見一大家女,能工書算,為有力者所得,價僅百千,欲贖無由”。此外,義賑的代贖活動僅圍繞河南展開,其他災區(qū),如山西等地的難婦則很少能得到此種救濟。
其二,人力財力等客觀因素影響了代贖的效率。義賑人士在談及代贖的難度時曾稱:“此事之難辦,想早在洞鑒之中。”如同前述嘉慶帝所言,人口買賣的后果要遠比買賣地畝復雜得多。河南衛(wèi)輝、獲嘉二縣負責收贖的義賑人士稱,光緒五年初贖回資遣者僅有三十余人,而報局后不能代贖者、或本婦不愿回家者及夫已故而成轉賣者則有百余起。被贖婦女籍隸河南各縣甚至遠及山西等省,均須招訪家屬,遣人往訪來回需要一二十天始能查悉,有的婦女家屬均已餓斃,仍須代為擇配,“種種棘手,較之代贖為尤難”。[4](光緒五年正月二十五日)另外,所謂“辦賑之力有窮而待賑之人無盡”,一面是絡繹不絕、源源不斷的求贖者,一面是人力、財力等的有限,以財力而言,用某義紳的話說,“每苦經(jīng)費不支,幾有中蹶之勢”,[4](光緒四年八月十六日)這些使得代贖活動“總有鞭長莫及之勢”。[4](光緒四年十二月十六日)
其三,貪官劣幕與拐販沆瀣一氣,使得救助效果大打折扣。光緒三年,《北華捷報》曾把那些“大權在握的官員”喻之為“人形蝗蟲”,形容他們對賑災有百害而無一利。晚清官場貪劣成風,表現(xiàn)在救助難婦方面,有的官兵本身就是販賣婦女的積極參與者。義紳潘少庵在河南歸德欲代贖女四名,卻被告知女系為河南候補府和紹興官場所買,只有作罷。[28](卷39)在天津,有的水師營兵將災婦攜帶船中,希圖帶回上海漁利。[4](光緒五年七月初五日)有的官匪一家,拐販攜帶地方牌令護照進行販運,地方官甚至派炮船護送,令拐販愈加有恃無恐。有販子在江蘇清江、浦口等地將販來的婦女數(shù)十成群分藏舟中,直駛江左,一路從未見有查察而截留者,官府種種文告至此不過形同具文。[4](光緒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有的官吏徇私枉法,欺上瞞下。光緒四年,安徽桐城17人販賣婦女20多人至太和縣,被拘拿管押,縣令因奉河南巡撫涂宗瀛札,欲將拐販嚴辦,卻被一個叫吳廣文的下屬“瞻徇鄉(xiāng)誼,再四說情”,不久人販攜婦女全部出境。[4](光緒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人從河南販女至江蘇清江,被拿住送官究治,誰料有一顯幕力為袒護,遂至不究。“自此水販之流恃有護符,更覺肆行罔忌。”[4](光緒四年三月十八日)
“人生不幸女兒身”,這是時人目睹無數(shù)婦女在饑荒中凄慘命運后發(fā)出的慨嘆。在男尊女卑的晚清社會中,饑荒中的許多女性往往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她們或者成為家長逃避饑餓困窮最為有力的資本,被販賣外地,轉輾他鄉(xiāng),飽受傷病流離之苦,其中絕大多數(shù)無法再返回故土,或者在男子四出逃生后,許多女子于家中束手無策,苦待官賑,以致有人以山西為例,分析饑荒中餓死者婦女人數(shù)多于男子。[4](光緒三年十二月初十日)在傳統(tǒng)倫理的束縛之下,許多女子又不惜以命相爭,固守貞節(jié),成為宗法制度的捍衛(wèi)者和服膺者。這些說明,對絕大多數(shù)的女性而言,在應對災荒的能力方面,其由被動屈從到自主自救還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對于政府和民間而言,大批婦女流亡引發(fā)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對難婦的救助因而成為其賑災實踐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制度的缺憾以及官場腐敗、財力人力的不足使得相當多的婦女被排除在救濟之外。還應看到的是,無論是地方政府還是民間精英,都以“保持名節(jié),維持風化”,即強烈保護婦女貞節(jié)作為救助行動的出發(fā)點。由此觀之,晚清社會對被賣婦女的救助,仍是以對男權社會的捍衛(wèi)為旨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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