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明朝嘉靖年間的“大禮議”中,世宗之母蔣氏的尊崇問題始終是十分重要的。這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蔣氏“尊稱”問題是明世宗啟動“大禮議”最為迫切和重要的原因;蔣氏入京禮儀之爭,使明世宗初次突破“護禮派”的防線,爭得了主動;在蔣、張?zhí)蟆皦鄣┏R之爭”中,世宗嚴懲護禮官員,實現(xiàn)了蔣氏“尊稱”中加“皇”字的愿望;世宗強行去掉蔣氏“尊稱”中的“本生”二字,導致左順門事件的發(fā)生和“大禮議”的決定性勝利。蔣氏“尊稱”問題的解決與否,直接影響著“大禮議”的進程。
關(guān)鍵詞:蔣太后;大禮議;尊稱
中圖分類號:K24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8)05-0028-06
嘉靖年間的“大禮議”是明代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嘉靖時期政局演變的關(guān)鍵所在。在這一歷史事件的研究中,史學界關(guān)注點是已故嘉靖帝父親——興獻王朱祐杬的尊號問題,而對當時尚在世的嘉靖帝母親——蔣太后的地位的爭論則注意不夠。其實,對于嘉靖帝來說,更為迫切和重要的是其母蔣太后的尊崇問題。而此問題的逐步解決則對整個大禮議的走向起十分重要的作用。筆者試對此問題做一初步探討,以求使“大禮議”研究更加深入。
一
蔣氏“尊稱”問題,是世宗啟動“大禮議”的最為迫切和重要的原因。
朱厚熜繼承皇位在明朝歷史上是比較特殊的。明朝開國直到武宗,皇位繼承一般是遵循繼嗣制度進行的,即先皇去世后,由已確立的皇太子繼承皇位。其間只有三次例外。第一次是太祖朱元璋死后,由其孫朱允炆繼位。第二次是燕王朱棣利用靖難戰(zhàn)爭的勝利,從其侄子——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奪得皇位。第三次是明英宗朱祁鎮(zhèn)被瓦剌俘獲,其同父異母弟朱祁鈺在危難之際登基,是為景泰帝。由皇太子繼位者,其父生前即為皇帝,根本不存在死后追尊為帝的問題。就是在三個例外中,也有兩個沒有問題。朱棣父親為朱元璋,當然是不言而喻的了。另一個是朱祁鈺,他的父親是宣宗朱瞻基,自然也是生前為帝的。只有建文帝朱允炆有追尊的問題。因為其父朱標生前只做過皇太子,沒做過皇帝。但也與朱厚熜不同。因為朱允炆是以朱標的長子,朱元璋的長孫身份入繼大統(tǒng)的,在家族支脈上沒有任何的變化。因而朱允炆在建文元年(1399)二月,追尊朱標為孝康皇帝時很順利,沒有引起任何爭議。只是當朱棣在建文四年六月登基后,才下令取消朱標的孝康皇帝稱號,仍稱之為懿文太子。
而朱厚熜卻不同。他是以武宗堂弟的身份入繼大統(tǒng)的。從宗族承嗣上看,這實際上意味著已脫離孝宗——武宗支派。在這種情況下,如朱厚熜要想追尊生前只做過興王的父親朱祐杬為皇帝,就會對明朝的統(tǒng)嗣關(guān)系產(chǎn)生影響,勢必要引起爭議。但朱厚熜既然不愿納入孝宗——武宗支派,要保持家族的獨立性,就必須追尊自己的父親為皇帝。尤其在當時十分看重祭祀先祖的情況下更須如此。否則,祭祀時,朱祐杬的牌位如何稱呼,擺在什么位置,就都成了問題。
不過,更為現(xiàn)實和迫切的問題是朱厚熜生母蔣氏的地位問題。蔣氏,順天大興人。弘治五年(1492)冊封為興王朱祐杬妃。七年隨興王之國安陸(今湖北鐘祥)。正德二年八月,生朱厚熜。十四年興王朱祐杬病死后,蔣氏佐朱厚熜管理王府。十六年三月,蔣氏上奏朝廷,以“歲時慶賀、祭祀,嗣子以常服行禮非便”為由,請求允許朱厚熜提前襲封王位。武宗頒詔允之。[1](卷197,正德十六年三月辛酉)朱厚熜正式被封為興王。不久,明武宗死于豹房,張?zhí)笈c大學士楊廷和定策迎立朱厚熜為帝。朱厚熜離開安陸,赴京師繼位,不得不與蔣氏暫時分離,心中十分難過,“上之發(fā)安陸也,不忍遽離圣母,嗚咽涕泣者久之。及在途中尤思慕不已”。[2](卷1,正德十六年四月丙午)即位后的第三天就諭閣臣:“朕繼入大統(tǒng),雖未敢顧私恩,然母妃遠在藩府,朕心實在戀慕,可即寫敕遣官奉迎,并宮眷內(nèi)外員役咸取來京。”[2](卷1,正德十六年四月丙午)朱厚熜盡管十分孝道,但已為皇帝,而蔣氏身份仍為王妃。這樣母子相見,蔣氏要行君臣禮。這實在是非常難堪的事情,不符合“母以子貴”的傳統(tǒng)。隨著蔣氏入京日期的臨近,尊號問題迫在眉睫。
同時,蔣氏尊號問題的解決對明世宗控制后宮,伸展君權(quán),亦有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朱厚熜與孝宗皇后張氏之間的關(guān)系較為復雜。武宗死后,是張?zhí)笈c楊廷和的共同決定,才使他這個地方藩王得以入繼大統(tǒng)的,顯然張?zhí)笥谒卸?。然而即位之后,張?zhí)髮λ@個沖齡天子并不十分看重,常以長輩身份予以教訓,“及帝朝,太后待之又倨”,這使世宗頗感不滿。尤其是張?zhí)笕砸酝蹂Y對待世宗母親蔣氏,“初,興國太后以藩妃入,太后猶以故事遇之”,更令朱厚熜難以忍受。[3](卷114,《孝宗張皇后傳》)不用說蔣氏怨氣難平,也使他這個已居九五之尊的皇帝處于難堪的地步。然而這還是表面現(xiàn)象,更重要的是張?zhí)筮\用她的地位和影響控制著后宮,并通過與當時的首輔楊廷和的聯(lián)盟操縱朝政。因而世宗要提高君權(quán),真正成為一個大權(quán)獨攬的君主,就必須盡快解決蔣氏的尊稱問題。只有這樣,母親蔣氏才得以與張?zhí)笃狡鹌阶瑲鈩萆线€略勝一籌,張?zhí)罂刂坪髮m的局面也才得以被打破。世宗也就能以地方藩王的身份名正言順地進入明朝皇統(tǒng),不僅不再需感念張?zhí)?、楊廷和的擁立,而且能大大鞏固自己的地位。這樣重要緊迫的事情,不容世宗不抓緊進行了。
二
蔣氏入京禮儀之爭,使明世宗初次突破楊廷和等“護禮派”的防線,爭得了主動。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七日,即朱厚熜即位后的第六天,他“命禮部會官議興獻王主祀及封號以聞”。[2](卷2,正德十六年四月戊申)大禮議的序幕從此拉開。首輔楊廷和、禮部尚書毛澄為首的朝臣主尊孝宗(武宗父)為皇考,世宗生父朱祐杬為皇叔父。這顯然是明世宗所不能接受的。世宗看罷毛澄等奏文后說:“父母可更易者是耶!”[3](卷191,《毛澄傳》)堅決予以回絕。不過,他年輕閱歷淺,雖接受不了楊廷和等人“為人后者為之子”的理論,但也無法駁倒它。只得命朝臣“再會議以聞”。[2](卷2,正德十六年五月戊午)而朝臣一百九十余人次先后抗旨上疏,支持楊廷和的主張。正當世宗處于被動無助之時,同年七月初三,觀政進士張璁上《大禮疏》,提出“繼統(tǒng)”與“繼嗣”不同,認為世宗作為興王的獨子,只繼武宗皇位,而不繼孝宗宗嗣,要加尊父母封號。世宗見到此疏后異常高興地說:“此論一出,吾父子必終可完也?!保?](卷50,《大禮議》)隨后頒手敕,令尊其父為“興獻皇帝”,母為“興獻皇后”,祖母邵氏為皇太后。楊廷和并不為之所動,封還手敕??频拦龠€紛紛上書彈劾張璁,要求予以處罰,世宗則一概置之不理,事情陷入僵局。
在世宗無法說服楊廷和等人,君臣相持不下之時,蔣氏進京禮儀之爭,使事情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機。正德十六年八月十二日,世宗以其母蔣氏進京在即,下令禮部制定奉迎禮儀。尚書毛澄等隨即上奏:“宜豫遣文武大臣各一員于通州境外奉迎。至日,母妃由崇文門入東安門。上具黑翼善冠黑犀帶素袍,于東華門迎候。文武百官各具青素服于會同館前東西序立,候母妃輿過,退。次早,上御西角門,百官致辭行慶賀禮。若至期在山陵事畢之后,上具翼善冠服,百官具錦繡服照前迎候。次日,上御奉天門,百官致詞慶賀。”[2](卷5,正德十六年八月辛卯)毛澄等擬蔣氏由崇文門入東安門,完全是按王妃禮儀來奉迎蔣氏,當然是世宗所無法同意的,“奉迎遣文武大臣依擬,入門禮儀再議以聞”。是月二十三日,禮官將會議結(jié)果再次上奏,“欲由正陽左門進大明、承天、端門、午門之東王門入宮。”[2](卷5,正德十六年八月壬寅)王門是諸王所出入的門,禮部這次改由正陽門,但不是中門,而是左門;并由大明、承天、端門、午門之東的王門入宮。仍堅持蔣氏以王妃禮入宮。這使世宗感到不快,“命再會多官議之”。[2](卷5,正德十六年八月壬寅)禮部屢遭批駁,亦很沮喪,但仍不肯讓步。他們利用世宗入主北京不久,道路不太熟悉的弱點,采用另一種手法,誘使世宗仍按王妃禮來奉迎蔣氏:“臣等初議由崇文門進東安門;再議由正陽左門進大明等門東門。而皇上仍令集議以聞。臣等受命究心講求,恩稱德意。竊以母妃南來必由大道進京,自通州至朝陽門路直且順,從此進東安門便?!保?](卷6,正德十六年九月丁巳)這里,禮部官員以道路順暢為由,建議蔣氏由朝陽門進東安門,一下子退回到初議方案。世宗雖然年輕,但不糊涂,很快識破禮部的用意。他見禮部無法符合己意,索性拋開它,自己制定蔣氏入門禮儀,“定從正陽門由中道行入,朝廟;其宮眷進朝陽、東華等門“。旨下,群臣嘩然。按照明朝祖制,母妃無謁太廟之禮。世宗不僅要蔣氏以皇太后身份由正陽門經(jīng)御道入宮,而且要朝謁太廟,這實在是令朝臣難以接受。不過君命難違,眾臣亦是無計可施。與此同時,世宗還命禮部“飾駕儀奉迎圣母”。禮部請求使用王妃鳳轎儀仗迎接蔣氏。世宗哪肯應(yīng)允,頒詔“用母后駕儀”。[2](卷6,正德十六年九月辛酉)
正當世宗君臣圍繞入門禮儀爭論不休之時,蔣氏已至通州。當她得知楊廷和等人執(zhí)意要世宗以張?zhí)鬄槭ツ富侍?,而自己則被稱皇伯母時,憤怒地說:“安得以我子謂他人母乎?”[5](卷5)還對迎接她的官員說:“爾曹已極寵榮,獻王尊稱胡猶未定?”滯留通州,不肯入京。世宗一向恪守孝道,見蔣氏委屈至此,十分難受,“涕淚不止,啟慈壽皇太后,愿避位奉母歸”。[4](卷50,《大禮議》)世宗母子毫不妥協(xié)的抗爭,使以楊廷和為首的朝臣們惶恐萬分。無奈之下,只得做出重大讓步。禮部尚書毛澄和楊廷和等人商量,以慈壽皇太后(即張?zhí)螅┑拿x發(fā)布懿旨,加稱嘉靖帝生父興獻王為興獻帝,母王妃蔣氏為興獻后,俱不加“皇”字,“欽奉慈壽皇太后之命,以朕既承大統(tǒng),父興獻王宜稱興獻帝,母興獻后。憲廟貴妃邵氏為皇太后”。[2](卷7,正德十六年十月庚辰)
雖然未加“皇”字,但畢竟從“王妃”進至“后”,地位發(fā)生根本變化。是年十月四日,蔣氏堂而皇之地以皇太后的身份從大明門中門經(jīng)御道進入皇宮,世宗在午門親自迎候,拜謁奉先殿和奉慈殿后,入住后宮。世宗母子取得“大禮議”第一回合的成功,意義非同小可。明人沈德符評論說:“此時儀注已俱云圣母,又何待嘉靖三年之稱本生皇太后,與夫七年之直稱圣母皇太后而始定耶?諸臣紛紛哭諫伏闕者,徒自取僇譴耳”。[6](卷2,《世宗入紹禮》)確實如此。世宗母親蔣氏按照皇太后禮儀進京入宮,其實就意味著楊廷和等人所持“繼統(tǒng)不繼嗣”主張的破產(chǎn)。它打開了通往勝利的道路。以后,世宗步步緊逼,而楊廷和等人則步步后退,直至完全成功。
三
在蔣、張?zhí)蟆皦鄣┏R之爭”中,明世宗嚴懲護禮官員,實現(xiàn)了“尊稱”中加“皇”字。
經(jīng)過半年論爭,世宗父親由興獻王改稱為興獻帝,母親蔣氏由王妃改稱為興獻后,這使他感到欣慰。然而再能加上“皇”字,蔣氏就能與張?zhí)笙嗥场S谑鞘雷谠谡率晔率蝗?,利用給蔣后上尊稱之時,頒手敕,要求內(nèi)閣擬詔,給興獻后加一個“皇”字,“近該司禮監(jiān)傳示圣意,欲加稱興獻后尊號。臣等輒擬進興獻太后之稱,所以仰體圣心,自以為至矣。盡矣,不可以復加矣。昨奉御批:加一‘皇’字?!保?](卷9,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己丑)楊廷和堅持己意,封還手敕,“臣等極知圣孝純篤,有甚不得已之情……蓋陛下入繼皇考孝宗之統(tǒng),而以慈壽皇太后為母,則于本生之母分義自有不同,名稱宜亦有間。若私厚于本生,略無異于所繼,紊一代綱常,拂萬世公論……茲敢封還御批,仍依原擬上進。伏乞朝見興獻后時,即以臣等愚見,從容開導,仰冀俯從。”世宗并不肯罷休,諭令楊廷和等“慎無再拒,勉順施行”。[2](卷9,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己丑)楊廷和見世宗堅執(zhí)己見,只得請求罷歸。世宗雖“優(yōu)詔留之”,但加“皇”字之意并不動搖。雙方幾經(jīng)爭執(zhí),世宗抬出張?zhí)?,聲稱:“慈壽皇太后(張?zhí)螅┸仓加兄I,今皇帝婚禮已命行,其興獻帝宜加與皇號,母興獻皇太后。朕不敢辭,爾群臣其承命?!保?](卷9,正德十六年十二月乙巳)不過朝臣并不屈服。吏部尚書喬宇和禮部尚書毛澄等先后率廷臣上書反對,一些科道官還要求斥責張璁。世宗一概不聽,雙方陷于僵局。之后災(zāi)害幫了楊廷和的忙。嘉靖元年正月,世宗郊祀剛結(jié)束,清寧宮后殿就發(fā)生火災(zāi)。楊廷和等乘機上言,稱這是“興獻帝、后之加稱,神靈容有未悅”所造成的。世宗雖不畏楊廷和,但對神靈卻很信服。于是只得依從楊廷和等人,稱孝宗為皇考,張?zhí)鬄槭ツ?,而稱興獻帝后為本生父母,不加“皇”字。[7](卷1,《嘉靖注略》)雖遭挫折未達目的,但世宗母子并不罷休,他們等待時機以求一逞。
嘉靖二年十一月,南京刑部主事桂萼上疏,批駁楊廷和等人的觀點,“今禮官失考典章,遏絕陛下絕孝之心,納陛下于與為人后之非,而滅武宗之統(tǒng),奪獻帝之宗,且使興國太后壓于慈壽太后,禮莫之盡,三綱頓廢,非常之變也?!蓖瑫r在疏中,還明確指出:“切念陛下侍興國太后,慨興獻帝弗祀,已三年矣,拊心出涕,不知其幾。愿速發(fā)明詔,稱孝宗曰皇伯考,興獻帝皇考,別立廟大內(nèi),正興國太后之禮,定稱圣母,庶協(xié)事天事地之道。”[3](卷196,《桂萼傳》)桂萼疏文中的“且使興國太后壓于慈壽太后,禮莫之盡”的話語,準確地反映出世宗之母蔣氏的尷尬處境和憤憤不平的心情。而“正興國太后之禮,定稱圣母”則表達出世宗母子的心聲和愿望。也正因為如此,世宗于嘉靖三年正月手批議行。此時形勢對世宗頗為有利。護禮派中堅人物楊廷和已致仕而去,毛澄亦一病身亡。而支持世宗的力量有了擴大,除張璁、桂萼、方獻夫、席書和霍韜外,還有禮科右給事中熊浹,南京刑部郎中黃宗明,南京都察院經(jīng)歷黃綰等也都力主議禮。甚至宗室勛貴中也有盟友,宗室楚王、棗陽王及武定侯郭勛等也都站在世宗一邊。
不過代替毛澄擔任禮部尚書的汪俊將群臣集議桂萼疏文的結(jié)果上報世宗,仍然堅持楊廷和的主張。世宗早有所料,命再集議以聞,并頒旨召張璁、桂萼進京。世宗還借張?zhí)蠛褪Y太后壽旦之機,有意抬高蔣后地位,壓制張后。這年正月三十日,蔣太后壽旦,世宗下令命婦朝賀如儀。[8](卷53,p.3294)時隔不久,二月三十日為張?zhí)髩鄣?,世宗卻下詔免命婦朝賀。這種明顯的厚此薄彼的行為,激起朝臣的不滿。御史朱淛疏言:“皇太后(指張?zhí)螅┯H挈神器以授陛下,母子至情,天日昭鑒。若傳免朝賀,何以慰親心而隆孝治?!保?](卷207,《朱淛傳》)御史馬明衡亦言:“暫免朝賀,在恒時則可,在議禮紛更之時則不可。且前者興國太后令節(jié),朝賀如儀,今相去不過數(shù)旬,而彼此情文互異。詔旨一出,臣民駭疑。萬一因禮儀末節(jié),稍成嫌隙,俾陛下貽譏天下,匪細故也?!笔雷陂喍耸韬?,大怒,立即將之逮捕,下詔獄拷訊。“侍郎何孟春、御史蕭一中論救,皆不聽。御史陳逅、季本,員外郎林應(yīng)驄繼諫。帝愈怒,并下詔獄,遠謫之?!睉椭尾⑽吹酱私Y(jié)束。世宗竟然要處死朱淛和馬明衡,怒氣沖沖地對閣臣蔣冕說:“此曹誣朕不孝,罪當死?!笔Y冕連忙膝行頓首請曰:“陛下方興堯、舜之治,奈何有殺諫臣名?!保?](卷207,《朱淛傳》)過了許久,世宗怒氣稍解,又欲將朱、馬二人遠戍煙瘴之地。蔣冕又哭著求情,世宗才將這二人各杖八十,除名為民。這是“大禮議”開始以來,世宗首次采用高壓手段,懲治護禮官員。這一方面顯示他給蔣后正名的決心,另一方面也借此震懾群臣。這一手果然奏效。護禮派在君權(quán)淫威下再次退讓。三月初一,世宗頒諭禮部:“今加稱興獻帝為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興國太后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蓖瑫r下令“仍于奉先廟側(cè)立一室,以盡朕已時追孝之情?!保?](卷37,嘉靖三年三月丙寅)對此,朝臣再也不敢過于爭執(zhí),只得接受。在世宗高壓之下,蔣氏由興獻后進至本生母章圣皇太后,權(quán)勢又前進一步。
四
強行去掉蔣氏尊稱中‘本生’二字,導致左順門事件的發(fā)生和世宗大禮議的決定性勝利。
在大禮初定,興獻帝被尊稱為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蔣太后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之后,世宗聽從閣臣的意見,頒旨令張璁、桂萼等人不必進京。張、桂二人對此十分不滿,便上疏極論兩考之非:“臣知‘本生’二字,絕非皇上之心所自裁定,特出禮臣之陰術(shù)?;噬喜徊欤詾橛H之之詞,而禮官正以此二字為外之之詞也。且禮官懼臣等面質(zhì),故先為此術(shù),求遂其私。若不亟去此二字,天下后世將終以陛下為孝宗子,墜其欺蔽中矣”。[9](卷51)此疏很使世宗心動。他意識到只要‘本生’二字還在,就需仍稱孝宗為“皇考”,張?zhí)鬄椤笆ツ浮?,形成“兩考”并存,兩母并尊的滑稽局面。尤其是蔣氏仍為本生母,矮張?zhí)蟆笆ツ浮币活^,無法實現(xiàn)控制后宮,伸張君權(quán)的目的。于是,世宗改變主意,決心繼續(xù)前行,定將母親頭上的“本生”二字去掉。他頒旨命張、桂二人仍急速進京。之前,還特旨任命贊同議禮的席書為禮部尚書,也詔其進京。一場更為激烈的斗爭就要展開。
嘉靖三年五月,張璁、桂萼抵達京師。六月,嘉靖皇帝便任命他二人為翰林學士。張、桂二人見世宗如此器重,意氣風發(fā),遂“列十三事以上”,系統(tǒng)地駁斥“禮官欺罔之罪”。疏文中將禮部官員稱蔣氏為本生母列為“欺妄之五”,“今孝宗皇帝本皇上之伯,慈壽皇太后為皇上之伯母,反稱之曰皇考曰圣母而為重焉;獻皇帝本皇上之父,章圣皇太后本皇上之母,而反稱之曰本生皇考、本生母,而為輕焉。輕者反重,重者反輕。議禮之臣亦各有父母者,試以其身處之,于心安乎?”疏文中明確主張:“皇上止宜稱皇考恭穆獻皇帝,圣母章圣皇太后,亟去‘本生’二字;改稱皇伯考孝宗皇帝,皇伯母慈壽皇太后”。[10](首卷,p.20)引人注意的是,張、桂二人還在疏文中將禮官稱朱厚璁奉慈壽皇太后懿旨入繼大統(tǒng),歸之于違犯后妃不得專制干政的祖訓,并列為“欺妄之十”,“皇上入繼大統(tǒng),尊高皇帝祖訓,不當輒稱慈壽皇太后懿旨。臣等伏睹《祖訓》:凡皇后只許內(nèi)治宮中諸等婦女人,宮門外一應(yīng)事務(wù)毋得干預。況立君繼統(tǒng),實遵太祖高皇帝兄終弟及之訓,慈壽皇太后不得專制干預者也。今禮官輒陷慈壽皇太后違祖訓以干預外事。此欺妄十也?!保?0](首卷,p.21)這實際上是抽去張?zhí)髶砹⑹雷诘恼钨Y本,進一步提升蔣太后的地位和權(quán)勢。張、桂疏文表達出世宗的迫切愿望和要求。世宗再也不能容忍張?zhí)髮ψ约耗赣H蔣后的倨傲態(tài)度,也不愿再感念張?zhí)蟮膿砹⒅ΑS谑撬镜溃哼@典禮屢經(jīng)會議,尚未明白。禮部與張璁、桂萼、方獻夫便會同多官詳議,博考倫理得稱至公停當來說。再勿仍前執(zhí)悖。欽此。[10](首卷,p.23)并屢次派遣司禮監(jiān)宦官到內(nèi)閣找大學士毛紀等人,要求他們同意去掉其生身父母“尊稱”中的‘本生’二字。毛紀堅執(zhí)前議,不肯依從。世宗動怒了,他將毛紀等人召至平臺,嚴厲斥責道:“此禮當速改。爾輩無君,欲使朕亦無父乎?”毛紀等人見此,驚恐退出。同年七月,世宗召百官至左順門,正式下令“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今更定尊號曰‘圣母章圣皇太后’”。[4](卷50,《大禮議》)
世宗強行去掉蔣氏“尊稱”中“本生”二字,表明他迫不及待地要改變其母的地位。此舉引起軒然大波。此前,世宗不管如何推尊其父母,但因尊孝宗為“皇考”,張?zhí)鬄椤笆ツ浮蔽醋儯o禮派官員尚能妥協(xié)和容忍。但此時世宗明確將蔣氏“尊稱”中的“本生”二字去掉,則相對應(yīng)將張?zhí)蟾姆Q“皇伯母”,孝宗亦應(yīng)改稱“皇伯考”。這就使世宗繼嗣孝宗完全中斷,當然是護禮派所無法容忍的。于是禮部侍郎朱希周率郎中余才、汪必東等上疏諫止:“皇上考孝宗、母昭圣,已越三年。今更定之諭,忽從中出,則明詔為虛文,不足取信于天下”。吏部侍郎何孟春與尚書秦金,學士豐熙等及翰林、寺、部、臺諫諸臣,“各上言力爭‘本生’二字不宜削。章十三上,俱留中不報。”[4](卷50,《大禮議》)面對世宗的態(tài)度,朝臣憤憤不平,情緒異常激動。震驚內(nèi)外的左順門事件爆發(fā)了。在禮部侍郎何孟春和修撰楊慎等人的號召下,群臣二百二十余人跪伏左順門,高喊:“高皇帝!”“孝宗皇帝!”聲震云天,響徹大內(nèi)。世宗先是派宦官勸諭群臣退下,皆無效果,隨即勃然大怒,遣派錦衣校尉將為首的豐熙、張翀等八人逮下詔獄。朝臣仍不肯退,王元正撼門大哭,百官皆哭,“聲震闕廷”。世宗索性下令將馬理等134名官員逮捕下獄,何孟春等86名官員聽候處治。左順門事件被彈壓下去。
左順門事件是大禮議的轉(zhuǎn)折點。此后,除個別人外,很少有人敢出面反對議禮了。世宗尊稱其父母的主張得以順利實現(xiàn)。左順門事件的第二天,世宗就率領(lǐng)文武群臣“恭奉冊寶,上‘圣母章圣皇太后’尊號”。冊文中世宗自稱“子皇帝”,還將自己即位稱之為“當皇兄龍馭之升,以序論入紹大統(tǒng)”,只字不提張?zhí)蟮膿砹ⅰ#?](卷41,嘉靖三年七月己卯)五天之后,世宗的父親——興獻王朱祐杬的神主,被從安陸迎送到北京,安置在觀德殿,“上冊寶,尊號曰‘皇考恭穆獻皇帝’,不復言‘本生’”。[4](卷50,《大禮議》)同年九月,頒發(fā)詔書,“稱孝宗敬皇帝曰皇伯考,昭圣皇太后曰皇伯母,恭穆獻皇帝曰皇考,章圣皇太后曰圣母?!保?](卷43,嘉靖三年九月丙子)此詔書宣告歷時三年之久的大禮議,終以世宗的勝利而告一段落。
激烈的“大禮議”進程表明,明世宗始終把解決其母蔣太后的“尊稱”問題放在突出位置,而母子倆的每一步努力和每一個進展,都推動著“大禮議”向著有利于他們的方向前行。在一定意義上說,蔣后“尊稱”問題的解決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大禮議”的成敗,必須引起高度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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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沈德符.萬歷野獲編[M].北京:中華書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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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張孚敬.諭對錄[Z].記錄匯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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