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男

1

老末叫雷軍。現(xiàn)在叫他老末是因為十四年前的那場令人無法忘懷的感情。這場感情是以那個叫孫亞南的女人的最終離去為結局的。她什么話也沒留下，好像一扭屁股，就從這個城市里消失了。這搞得全情投入的他很喪氣，到如今都沒真正地振作起來。從此，樣樣事情都最后一個，從單位分房子到外面養(yǎng)女人都落了個末尾，他愛說的一句話是干嗎要爭呢？自己的就是自己的，搞那沒用的管屁用！別人雖然在面上都夸他不愧是個高人。其實，暗地里都在議論才到這個歲數(shù)，他該不會連那個玩意兒都不行吧？

和孫亞南相好的那時候，老末那年二十，孫亞南十九?，F(xiàn)在可好，十四年的光陰像是一轉眼就過去了，搓麻將的聲音越來越熟悉，甚至慢慢淹沒了某些往事。每次到一年的這個季節(jié)，老末都對大街上那些摟摟抱抱的男女感慨萬千，沒有幾個人會知道，他是想起了那個存在于往事中的女人，想起和她一起的那些美好的片斷。

日子都成了片斷用來回憶的了。老末無奈地笑笑。

這個季節(jié)就在窗外經(jīng)過，他辦公室的桌子靠著窗，坐在那兒就可以輕松地看見四層樓下?lián)頂D的街道，以及攢動不止的人群。他太熟悉這座城市，這個城市的街道和人流，就如同經(jīng)常敲擊的鍵盤，即使，誰都知道那里藏污納垢，卻總能熟視無睹地接受。

這有什么用？他打發(fā)自己，人家早忘了，你想有啥用。想著，想著，玲——打進辦公室的一個電話讓沉在回憶里無法自拔的老末，打了一個激靈：媽的，大中午瞎打啥！

喂，您找哪位？

老末慣性地壓低了聲音，完全鎖住了心里的話。

請問雷軍先生，在嗎？他聽見自己名字，下意識地有了一種已經(jīng)遺忘的感覺重新出現(xiàn)，這種感覺就叫不安。打電話的是一個女人，當她說找他的時候，老末馬上觸摸到自己與電話中的這個女人不同尋常的關聯(lián)。

誰？他有些不敢相信，因為這個聲音太熟悉了。

我找雷軍先生。老末確定，電話那頭就是高挑的孫亞南一個跨度達十四年的電話。就在突然間這個盛夏的中午，變冷了、很冷。冷得他顫抖了幾下。

十四年了，老末曾經(jīng)對這個電話有過無數(shù)次的期待。當這個真實的電話降臨的那瞬間，他依然無法抗拒接近窒息的快感，看上去差點兒要喊出來。多年以來，幾乎每個新季節(jié)偷偷降臨，老末都會在與老婆做愛的時候，設計自己和這個記憶中的女人相聚的幾種浪漫邂逅的瞬間——深情的擁吻，滿腔幽怨的驚鴻一瞥，欲說還休的遙遙相望，或者是奮不顧身的脫去衣服。其實就在昨天，老末的大腦里還一閃而過，預感到了某個神秘的時刻，這個電話的來臨。

可當這天中午真的接到那個電話，對著從天而降的巨額情愛遺產，老末實在無法控制這種幸福的摧殘了，你——你——你——這導致了嚴重的失態(tài)。講話的時候，老末的喉嚨堵得厲害，一邊聽著對方說，一邊盡量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以免再說話結巴：你——真的回來了。

孫亞南告訴老末這些年她人一直在國外，并且過幾天就從澳大利亞回到這座城市，先打過電話到他的學校。學校說五年前，他就調離了。再后來，她還委托國內的朋友，四處打聽雷軍的情況，七拐八彎才知道他在晚報上班。知道了孫亞南像孤兒似的滿世界找自己，老末差點落下了眼淚。在這一刻，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平時的沉悶，大概就是因為自己太重感情了，一切都沉在心里，這個城市沒有人理解自己，就只好一個人悶著，他是如此分析的。從十四年前就開始，他喜歡上反省這個活動了，這點，他比誰都清楚。樓下的這城市，每天都需要反省啊！

你現(xiàn)在好嗎？老末猜想著這個女人，可能是泡在浴缸中給他打電話，要不她的聲音怎么仿佛浸泡在橘紅色的水池中，帶著濕漉漉的芳香。老末明白在自己二十歲的時候，最著迷的就是這個女人的輕佻，她穿起旗袍的樣子讓所有男人都甘心被她戲耍。還有就是她身上的古典氣息，也許還有點不受約束的個性，常常讓年輕的雷軍神魂顛倒。

老末咀嚼著與孫亞南對話的每一個細節(jié)，慢慢地就放縱自己對孫亞南身體的回憶，星期三的整天，他都用輕盈的姿態(tài)，飄浮在對十四年前那場戀愛的肆無忌憚的回味中。在長達十幾年的記憶里，這個女人存在的背景，都始終固定在80年代末的夏季。

那是和現(xiàn)在一樣，悶熱得令人不停地喘息的夏天。

傍晚的街道上，孫亞南最喜歡穿著淡紅色的旗袍，以輕快的碎步招搖過市。淺綠色的繡花鞋，撫摸著散發(fā)著熱氣的路面，為夏日中依然面目嚴峻的城市，施舍了這個伊人的風情。這個姍姍來遲的夏夜，老末一見到迎面而來的孫亞南，就從腹部涌動起數(shù)股熱流，在接下來的擁吻過程中，十九歲的孫亞南無師自通地，迎著身體劇烈反應的雷軍。事后，孫亞南笑話他：猴急得連脫褲子都懶得脫，你真像個流氓！這常常讓那時候的雷軍，在每次戶外約會之后都慚愧不已，以為自己心理有病。而在如今三十四歲的老末看來，那才是年輕氣盛的自己，最富表現(xiàn)力的一種表達愛情的方式。

至今，老末依然清晰地記得十四年前的那個夏天，他胳膊大腿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那是孫亞南每次亢奮之后的作品。其實，孫亞南人漂亮，人緣自然也差不了，她就總能借到約會用的房子，隔三差五地，孫亞南就會給他掛個神秘的電話，說在剛剛借到朋友的一間房子里要他快點兒過去。仿佛就在不久之前，那個叫雷軍的小伙子騎著一輛飛鴿車，才興沖沖地從城市的這頭趕到城市的某個角落。而后，一頭扎進一個拉緊窗簾的房間，不愿意再出來。

那是個中午，二十歲的雷軍光著膀子，跑進了孫亞南借來的房間時，吊扇在天花板下正呼呼地轉動。窗外的光被窗簾擋住了大部分，投射進來的一些，粘在床鋪上，現(xiàn)在想來光是那種很曖昧的，淡淡的微黃。那是“師大”的一個女助教的宿舍。孫亞南將牛仔短褲和圓領衫往沙發(fā)上一撂，像干練的女戰(zhàn)士一般，把身體往床上一放，利落地發(fā)出指令：你還站著干嗎？時間可不多了！

于是，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分，在令人懨懨欲睡的知了聲中，他們倉皇做愛。

如今老末的印象里，那吊扇呼呼地轉出綠色的光暈還很明亮，而在轉動著的吊扇之下，孫亞南閉著眼睛昂著頭，渾身汗涔涔的，張著口大聲呼吸。她的身體富有節(jié)奏地上上下下，一束高傲的馬尾辮兒，興致勃勃地甩來甩去，不時有汗珠滴落到老末的身上。雖然，他至今依然可以感覺到那個寂寞的夏天，和孫亞南用汗水共同創(chuàng)造出的近乎虛脫的快意，但又遺憾地提醒自己，當時只顧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兩個人都屬于濫采亂伐的資源掠奪者。所以，今天要是給老末出道題，讓他回憶關于孫亞南身體細節(jié)的形態(tài)，他只能遺憾，當時壓根就沒有在意過那些。

2

老末還能回憶出那時的孫亞南，冬天喜歡抹珍珠霜，到夏天又得不停地往大腿上涂防曬油。真是個極度關心自己皮膚的女人。那是在八十年代末，鋪天蓋地針對女人皮膚保養(yǎng)的廣告尚在孕育之中。所以，當時的雷軍，總覺得孫亞南對自己皮膚的挑剔純屬是閑的！現(xiàn)在的老末，當然懂得女人皮膚的重要性，甚至還幫廣告商策劃過女性香水的廣告，而且在老婆生日的時候，還挑過護膚用品作為生日禮物呢！

和老末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的這個老婆，叫于愛嬌，某交大的高才生。目前，在A城一家通訊器材公司工作，收入頗豐。于愛嬌也許是覺得自己歲數(shù)漸漸不饒人了，最近的一個重要心愿，就是要利用休假時間讓自己懷孕，所以，周三下午她給老末打來電話問：什么時候，能讓報社給他長點的休假，一起去旅游。老末一直以為老婆做生意做到了他頭上，每一天都把日程排滿，連懷孕都排上議事日程。以他的個性絕對不會太在意。懷孕在他那里，有點兒像是色情活動的結果，又不是給馬配種，說下種就下種，說結果就結果了？

所以，關于休假的事兒，他總是推托說主任不讓請長假。

于愛嬌聽說不好請假后，人就有點兒惱火：要不要我和他談談？這個女人已經(jīng)很習慣與各種官員打交道，她非?？赡苡妙愃普劰ぷ鞯牡皿w語言，與晚報編輯部主任談他們的休假的事兒，就跟父母到小學里找班主任，為孩子請個假一個意思，這女人要如此下作，真把老末所剩無幾的面子給丟盡了。

你先別談。老末堅持說：我再試試，總有余地的，主任人不賴，應該理解。你說是吧？

其實是他時時刻刻都惦記著那個電話。當然，他是不愿意在馬上要和孫亞南見面的這段遲來的日子里，硬給自己添一個麻煩的。明天，就在明天，他們就要見面了。這之前，老末希望自己都能保持著明朗快樂的心情。不過，對孫亞南突然降臨這件事，他還是產生了必要的疑慮，她在電話里說：明天，我們好好在一起好嗎？真不知道“好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這女人當年走得那么義無返顧，如今事隔十幾年，怎么又念起舊來了呢？

好好在一起。好的，那就好好在一起。

中餐時間，老末離開辦公室，一個人到一家酒店吃自助，這兒距離報社較遠，不太會碰到熟人，明天要是孫亞南沒有選好幽會的地點，這兒也算是候選地點之一。他邊吃邊想。吃完了飯，到前臺問小姐開不開午休房，小姐告訴他開房是兩小時80元。

他問：那么，一天的價呢？標準間第二天12點以前離開200元。可以吧？小姐微笑地答。聽得出小姐口齒間有點嘲諷的意味。他就想，如果在宿舍的話，來來往往的都是熟悉的同事，不好。自己突然引來一個惹人的女人，怕是十分醒目。

住賓館也不太安全。而且200元的房費，不如請孫亞南吃飯來得更體面。比方說，她真要住店的話，當然得自己為她付錢，要不如何顯示十多年來的變化。她這次來，費用全給她包下來。人家特意來看我的，這還算講點情分。他不想提那次離去。不過，這種地方確實是很危險的，上次報社一個年輕記者去外地采訪，與女人茍合，就是在賓館里讓人逮個正著。想起來，他就心有余悸，還是在家里自在，環(huán)境熟悉，愛怎么招待老情人就怎么招待老情人。家里不是還有按摩浴缸嗎，又有天然溫泉供應，比一般賓館好多了。于愛嬌是決無可能突然闖回家的，她的日程是一早到晚排得擠不開縫，不過慎重起見，下午打電話到航空公司一查，明天沒有從A城飛來的班機。

那就這樣吧，明天，孫亞南來就去家里，單位的人都去上班了，趁著別人上班的時間，也讓她參觀參觀自己剛剛花了十幾萬裝修的新家，也算是對老情人宣傳宣傳現(xiàn)在的生活。

這樣最好。老末愉快地算計，讓她看看！

從賓館回報社，老末都是坐公共汽車。他今天沒看風景，回頭看著車后的路。路邊的樹，沒有陌生的感覺。

他又在計劃此次幽會的交通問題：第一個是不能坐這公共汽車，這太容易暴露目標，特別是遇上熟人了怎么辦？還要花時間解釋，容易破壞情緒的事最好少辦，而且時間不緊湊。全程出租車就可能好些，老末下決心：這個月單位允許報銷的100元采訪車費，自己只用了40元不到，剩下的正好派上用場。不就是打車嗎，上次，于愛嬌回家，還說過買部私家車呢！

如今是隔三差五的，聽到這位老同學買了奇瑞，那位熟人又置了部帕薩特的消息，于愛嬌說現(xiàn)在我們買部桑塔納新款的，還怕買不起。經(jīng)過謀算，出租車比私家車來得合算，有趣的是她算出了一組很有說服力數(shù)字，讓人有種感覺是：買私家車的家伙，不是笨蛋，就是被虛榮心熏得發(fā)燒。

以后自己要開公司了，就買部好點的車。這是公司形象。于愛嬌計劃生完小孩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己開公司當老板，她告訴丈夫，自己從小就天天有計劃，月月有目標，年年上臺階?，F(xiàn)在目標一個一個地實現(xiàn)了。這老末倒是都知道的。

于愛嬌很瞧不起老末，說你別假了，知識分子不吃香了現(xiàn)在！常拿談朋友時他寫詩求愛的事做嘲笑的由頭。詩歌曾是多么高尚啊！你看一個沒啥本事的落魄青年，還不是把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拿下了？他覺得老婆的得意很淺薄。

不過話說回來，老末這樣想著又馬上傷感起來。跟自己躺在一個床上的這個叫于愛嬌的女人，哪有初戀情人孫亞南好呀。包括后來自己談了幾次戀愛，那些女人無論從身段、臉蛋，還是性感程度上都不如孫亞南。這都是他長久以來憋氣的事：為什么好的女子都不屬于我，優(yōu)質性資源都流失到什么人那兒去了……

3

老末回到報社，剛剛泡了杯熱茶坐下，電話響了。是呂茜兒打來的。這個女孩是前半年來報社實習的大學生，現(xiàn)在經(jīng)常打電話和他聯(lián)系。只不過，老末和呂茜兒的談話，許多時候并不限制在專業(yè)范圍里，呂茜兒好像把他當成了知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自己生活上的煩惱。比如，一個年長她十歲的傳播概論的任課講師，因為輔導過她一個策劃案，就老打電話給她要請吃飯，或是說到酒吧單獨聊聊，而且在電話里還常常說些露骨的話，說什么會對她負責之類的，他都結婚了，他太太她也認識的，在體育系教藝術體操。他說太太身材那么好，為什么要找一小女生……

接下去就求他快給出個道兒。滿口“人家都急死了?！崩夏@種求援一直是充滿耐心的，他愿意為呂茜兒遇上的難題出謀劃策。雖然，聽她的話自己也多少有一點兒不舒服，算算自己比呂茜的年齡都大一圈兒了。

這姑娘的口頭禪好像是某某男人如何，某某男人又不如何，雖然談話間是請教的口吻，但老末還是有點擔心某一天，自己會成為她口中的某某男人。退一步想，呂茜兒信任自己，許多生活秘密都說了，又馬上覺得自己可能是這年頭的珍稀動物：高尚的男人（她常這么說他）。否則，這位二十歲的女大學生，如何愿意和盤托出對自己呢？

單位里那些搞婚外戀的家伙，老末總有些很看不慣。廣告部開奧拓的男人和新聞部的女人，兩人毫無顧忌，每天男人都開車去接那女人上班，下班又開車送回家，來來去去的就挺討厭。他感覺他們的婚外戀已經(jīng)帶有某些表演的性質了，屬于“死豬不怕開水燙”式的那種，多討厭?；橥鈶俚亩惚芴匦?，被他們省略得一干二凈。他甚至從開始看見他們在辦公室里親熱到現(xiàn)在，都認為有理由看不起明目張膽的婚外行為，媽的，就是給報社的全體有婚外戀行為或有婚外戀打算的人們丟臉嘛！

今天，呂茜兒打電話是邀請老末到學校，談談“新聞稿的現(xiàn)實意義與寫作特點”。她說：雷老師啊，我是我們年級學習部長，我代表我們年級的同學歡迎您哦，要不要大家列隊歡迎？

以前從沒有人請過他講座，這一請不要緊，請來了幾分自得。他是沒想到在呂茜兒的心中，自己還是個可以到大學講座的老師呢！所以，這次讓老末多了一份驚訝，而不是該有的激動。

他忙說：自己的口才不行，推辭了幾次，電話另一頭的呂茜兒竟生氣了：我都跟同學說好了老師肯定來，不來，大家還以為我吹牛的，老師太不夠哥們了。

她有這個年輕人都有的毛病。電話里說著說著就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過不了兩分鐘又歡天喜地起來：老師要幫幫我的忙哦，要不你就得請客。

老末總以慈祥的態(tài)度對待呂茜兒的賭氣。接著說認識文化廳一位研究媒體的老專家，可以幫助聯(lián)系聯(lián)系。請客也是要的。還問了句最不該問的：最近瘦了，還是胖了？這個問題，顯然讓呂茜兒倍感興趣：老師覺得是胖點兒好，還是瘦點兒好呢？

他低聲說：瘦點兒好吧……

那你是說我胖？呂茜兒的反應，到了這種事情上快得出奇。

不是，我這是針對一般人說的，你漂亮，胖瘦一樣。

呂茜兒笑道：老師就是老師……

他們通電話，老末這方總是吃力，讓自己風趣起來對他很吃力，可是在對方印象中他很幽默。這就壞了。現(xiàn)在的女孩都喜歡某某幽默的男人。不然，網(wǎng)絡中那么多女孩，為什么交友條件欄中都強調幽默二字？像平常交往，如果他那么悶，呂茜兒可能不久就不會再想起這個雷老師了。任何男人希望的事，老末也希望，他喜歡讓人覺得自己幽默的想法，也不為過。

那次，他去了。

4

報社副總編高強和老末是老同學，那是一個只要有女人在的場合就能談笑風生的家伙。同事們聊起高強好像正和一個女大學生打得火熱，還經(jīng)常開著報社的采訪車，到大學接人出來吃飯。

倒是有那么一次，老末和朋友在大學校園附近的小酒吧里談事，正巧撞見了他們手拉手親熱地聊天，好在他當時除了女大學生的胸部，什么也看不見，這畢竟不太好明說。那樣，老末也就連忙拉著朋友離開了。

高強也是老末的鄰居，一幢樓里住著，高強上，他下。也是有妻兒的半大老頭了，在單位也算是人五人六的領導，怎么還這么不收斂，老末心里罵著娘說，年頭亂了！轉念想起了夜里從高強家里傳出砸東西的聲音，那一夜他怎么也睡不著，早晨樓道口，堆了一攤玻璃碎片，邁過去的時候，感覺到這幾年的生活其實就像那些碎片，支離破碎，卻炯炯地發(fā)著光，老婆天天在忙生意，沒工夫和我打仗，要不還不是一樣的，夫妻間總能吵起來。

現(xiàn)在還能說什么呢？彼此彼此吧。他這樣安慰著自己，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流淌過去了。不過，自己與呂茜兒這種友誼總要比高強他們那種關系更有想象空間吧？這又讓老末回憶起幾個月前與呂茜兒那次相聚的情景。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他是到呂茜兒大學的附近催稿子，就順便給她掛了個電話，呂茜兒知道了，聲音幾乎都透著甜蜜的芬芳，便問要不要到宿舍坐坐，一起到食堂吃個飯，老末猶豫一下，說還是我請請你吧。于是，他們說見了面就在附近選個餐廳。一個六月的傍晚，校園附近的街道給人的感覺很奇怪，五色的塑料彩管，攀附在黑色的樹枝上，無疑是在提示著人們，這個社區(qū)物美價廉的自我陶醉和弱智者的風情。大學的四周爭先恐后地創(chuàng)造著曖昧的暗喻，在仿歐街燈暖色光的撫摸下，年輕的男男女女像水族館的透明魚一般，自如地游動。

春草書店門口，老末等了十分鐘，她才從黑藍色的遠方走出來，真像是走在橘黃色的海灘上，看清呂茜兒齊耳短發(fā)映襯出的笑靨時，周圍的喧嘩紛紛退去了，他耳畔似乎傳來呂茜兒額前劉海，被一陣風撥動出的快樂的嘆息。

我沒遲到吧，雷老師。

呂茜兒背著手、踮著腳站在了老末面前，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笑了。大學校園里，現(xiàn)在的人們已沒有了他們那代人上大學的時候的熱愛了，他們熱愛都是愛情，身體的愛情。

說起老末當年的熱愛，可是詩歌。大學里文學社每年都搞詩歌比賽，他都能拿到第一名。一晃就是“想當年”的事情了，他能在呂茜兒的眼睛里，隱隱約約地抓住了詩歌精靈的尾巴，是那個時刻足以令他激動的，他還怕忽然之間就遛了。這個女孩的眼神中，晶瑩剔透的光芒，即使擱在冰冷的大海深處，也耀眼地閃亮起來，卻不是一首可以寫出來的詩歌。

去哪兒？那是一種甜美的聲音。

這附近有沒有小餐廳啥的？

去翠微餐廳吧，過這條街，走一會兒就到。

呂茜兒此刻探出了身體，收回手指的時候，一頭長發(fā)優(yōu)美地從空中劃了一下，回頭問您走路行嗎？看著他點頭。突然又笑起來，就像老末會走路是一件多么令人開心的事情似的。

大學門口就是這個城市最繁忙的新華道。

車輛在車道上飛馳，行人沿著天黑的方向與他們橫穿馬路時紛紛擦肩，呂茜兒的手臂輕挽住老末的胳膊，少女皮膚細膩的溫熱讓他也歡騰起來，這也都與孫亞南在一起時的事有關。他們也這樣挽著，愛在大街上走，那時候大街上人也少。

是從那時起，他一直想自己的初戀。隱藏在灰色的云彩之后的祝福，都是為了那個美麗的女人。老末在馬路上的感覺是懸空而行。那個瞬間大腦劃過一道與身體無關的快樂假設：如果，這個抓住自己胳膊的女孩遭遇危險，自己替她死了算了。雖然，這與那些還不沾邊的愛情啊、欲望啊無關。

每次在辦公室與呂茜兒通電話以后，老末都得喝下一杯茶，拿一份校樣，回味那些話。他沒有愛上這個小自己十二歲的小丫頭。他清楚?？伤斂床粦T周圍的婚外分子的德行之時，又不能不想到自己與呂茜兒的那點兒關系。這份關系能給老末一種力量。如果自己與呂茜兒的來往也可以算是婚外的情感生活，或者時髦一些叫愛情生活，那么這個愛情多甜蜜，多神秘呀，這才是獨特的。

這次回憶的結果值得老末竊喜。直到下班，這種竊喜才被另一個想法給難住了：明天就要和自己的初戀重逢，她與自己的關系和于愛嬌顯然是不同的，這算不算婚外關系呢？她可是自己的老情人，這些年一直記著的女人啊……

5

一切都比老末想象中來得順利。

孫亞南到達這個城市的半個小時之后就和老末見面了。不到一分鐘，他們便進入熱烈的擁吻，擁吻不到兩分鐘，就站在了老末新家花了幾千塊購買的雙人按摩浴缸里。寬衣解帶的時候，還是自下而上，干凈利索，這些習慣的出現(xiàn)讓他們都笑了。開始洗澡時，他們都很沖動，接著是躺在浴缸里，交流起彼此的近況。孫亞南曉得老末現(xiàn)在是事業(yè)穩(wěn)定的報紙副刊編輯，夫妻兩地分居，老末也聽她朋友說了，孫亞南生了個女兒，兩年以前離的婚，離婚以后就在當?shù)亻_了一家小超市，六個人給她打工，用孫亞南自己的話說，我啊就是給澳洲創(chuàng)造了六個就業(yè)機會而已。

他們在浴缸里泡了半個小時，他好奇地看著她，半天不說話，半天說出的第一句，怎么瘦了？

孫亞南咯咯笑了：不說我老？我就謝天謝地啦!

十四年時間很長，孫亞南性格最大的變化就是從一個性愛的活躍分子，變成了一個會調侃的女人。做愛的時候，老末又發(fā)現(xiàn)身下的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像年輕時那樣只顧進攻，一時痛快，如今不但善于迂回，而且懂得精打細算地享受欲望。這么多年的國外日子沒白混，或者還加上點兒年齡增長的原因，讓孫亞南在親熱時真他媽跟一個識大局、講效率的精明的老板娘似的。就在此時此刻，老末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個電影場景：

一個流浪者來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找遍了所有旅店都沒有空房，猛回頭發(fā)現(xiàn)了那一間，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十四年前自己借住過的房子，自己成了一個老房客，家什依然擺設在老地方，只是歲月打磨得它們更有韻味。

這個電影是他前一段時間跟老婆看的，那時候他就覺得感覺很不錯。他們在床上都快半個小時了，曾經(jīng)是校運動員的孫亞南至今依然精力過人，他被帶動得也瘋狂了起來……最后在裝飾一新的臥室內，那令人灰心喪氣的十四年前的海誓山盟，以猜不到手法，演變成一場向失去的80年代激情進行的瘋狂索賠活動。

在奔赴這場活動的中途，老末領著孫亞南參觀花了半年時間才完工的裝修房子。古色古香的大書房引來她的贊揚。

她問那個巨大的書櫥是從哪兒買的，老末說是朋友介紹直接從廠家訂購，孫亞南順口說也有意在這城市買套房，到時候裝修找你，就照這樣兒。

很好啊。老末愉快地答應下來說，這不，這不有經(jīng)驗了嘛，我能給你幫忙！

孫亞南一語雙關：你現(xiàn)在是有經(jīng)驗了，不像過去笨手笨腳的。

老末聽明白了笑笑，攬住孫亞南的腰，在她耳朵里吹了一口氣，說還要嗎？

呆會兒再說，餓了，早飯都沒吃呢，吃午餐吧，我請。

你這是干什么？老末紅著臉說，無論如何今天我請。去旋轉餐廳。你還記得嗎？

心想過去沒錢老是想請你去新華大酒店的旋轉餐廳吃回大餐，可你走了，那愿望這就擱了下來。

咱去！邊說著一邊往門外走去，在門口，老末突然停住了。不知什么原因，他還想問那個問題，直愣愣地看著她，一直沒有出口。他不再想知道這個女人，十四年前為什么一句話也沒留下，就離開了。一點兒都不想。

怎么不走了？

老末告訴孫亞南，過去的那個旋轉餐廳，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成自助餐廳了，不是那個味道了。

也是啊。說到了這個城市的愛情遺址，兩人都很傷感。孫亞南手包里的手機突然響了，嚇了他們一跳。

孫亞南對著話筒干練講話，要求對方做這做那的，當中還炫耀似的夾雜不少英文，好像還有一句搖滾樂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shit。

老末湊近了問誰的電話？她只說是店里的伙計，一大陸留學生。也許是職業(yè)病的緣故，他馬上就產生了曖昧感覺，孤身女老板與留學生伙計間常常發(fā)生的故事，不能不讓他產生提問的沖動，老末脫口而出：一個人過不會和店里的伙計解解悶？

對方哈哈大笑。

其實，對孫亞南表現(xiàn)得如此放肆是80年代末，這對男女達成的默契，如今看起來欣喜發(fā)現(xiàn)依舊有效。那時孫亞南是個性欲過剩的女人，弄完就喜歡躺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瞎侃，例如如果她要跟某某男人睡了，你——我說你呢，你會如何對待這件事兒！某某男人通常是他們共同的人，年齡介于18到65歲之間的各界男士，也有當時熱極一時的影星，當中就包括阿蘭、高倉健什么的。

這個某某男人的句式，讓老末不由想起了呂茜兒和昨天的那通電話。還是有一樣的。他想。

想什么呢？孫亞南碰了他一下肩膀。

沒啥，沒。我的問題還沒回答呢？

我不跟伙計玩！

孫亞南搖搖頭，不等一分鐘又笑出聲音來。也許這和電話里的呂茜兒一樣，女人都是喜怒無常的。

那和誰，老外？他不依不饒。

我也不和老外玩，我不習慣他們身上的膻味兒。

到底和誰玩？不會自己玩吧？看樣子你也不準備結婚，總要解決自己的實際問題。

結婚之后是什么？離婚。

孫亞南是一句正經(jīng)話接著幾句黃色的話地說：反正啊，我是自己有辦法解決這事兒，其實你說這事兒跟體操運動有什么區(qū)別？只有傻逼，才會看得太重要呢！

為什么要提到體操？雖然，老末不會再有十四年前那種受傷的感覺，可還是不舒服，難道自己一不小心也成了男運動員？于是，他們一個追問，一個人躲閃，時間沿著回憶緩緩的西去。

本來，老末準備在午餐之前，與孫亞南再來一次的，一摸大腿根兒，發(fā)現(xiàn)有些力不從心了，好像從見面開始，坐上車大腿互相一碰，身體就是麻的。該不是燙的吧？

走，走，吃飯去，隨便找個地方。

那你先走，我隨后到。

他們前后下了樓，老末在下樓梯的過程中，偷偷關了手機。樓下停著的是單位的那輛車，想是高強開回來的，他往里掃一眼，抬頭看了看拉緊窗簾的602室，臉上不免詭異地一笑。因為，車座上撒了一堆藍色的避孕套。尤其是，還有一個粉紅色的挎包也在里面。

6

走出職工小區(qū)，兩人招呼了輛出租車。

車內冷氣充足，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老末的腿還是麻的。車窗外的街道上，依舊像十四年前一樣，奔馳著汽車，而車內的人，只能隔岸觀火地看待這些流逝的東西了。握著孫亞南的手，他內心又回到了那個炎熱的夏天，看著身邊的這個曾經(jīng)美麗的女人，曾經(jīng)愛過，也背叛過，如今又回到這個城市憑吊那個激情夏季的女人。霎時，感受到了相濡以沫的溫情，誰都知道這點兒溫情靠不住，一旦走出依靠人工的冷氣世界，人就不再需要互相取暖了。但老末依然覺得這種愛再短暫，也是值得讓他仰起頭……

司機問到哪兒？

你先走。老末想了想，跟司機師傅說，新華大酒店!

他就是要在記憶中最好的酒店請客，請這個依舊風情萬種的情人。自己的過期愛情也得值這個價兒。

酒店小廳在頂層，在這里可以看見這個城市的全部內容。它的餐桌是環(huán)形擺放的，圍了一圈，腳下是透明的地板，地板下望得見無盡的紅塵。不敢想象，這里很涼爽。背景音樂是舒伯特的鋼琴曲，這兒的客人即使在夏天，依然西裝革履，以盛裝的姿態(tài)招來送往。坐到座位上，老末暗自高興：在這兒可以非常自如地進餐，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很少在這兒請客，他們都喜歡往實惠的地方擠。在那種檔次的餐廳請情人吃飯，單位的那些家伙缺乏詩意。

孫亞南胃口還是那樣好，菜點得太多了，咖喱牛肉幾乎沒動，老末原來想打包，也許這地方根本不興打包這碼事兒，況且難得請人吃飯，浪費就浪費了，這是隔了十四年才請的一頓飯！

老末打消這個念頭，還問孫亞南飯后要不要再上些甜點。外國不都這樣嗎？她不同意，非說我不是中國人？然后，露出酒窩。點甜點干嗎，甜點吃了會胖的！

喝高了的老末，此刻看著對面的這個女人的笑容，很容易就進入了聯(lián)翩的浮想。

餐廳內的吊燈柔和燈光，簡直超越了季節(jié)。老末引用了一句散文中的語言，畢竟整天的工作就是胡編亂造這一些浪漫的文字。他還想就下個星期吧，找時間讓呂茜兒也來見見世面。讓她知道這城市最炎熱的季節(jié)，也有這么一群人過著如此涼爽舒適的生活。然后再告訴她這種生活全是虛假的。這地方就是給那些高貴者創(chuàng)造一種虛假得讓你舒服的氛圍，讓你覺得假得有道理，要把這些感受告訴呂茜兒，讓她知道雷老師對這個世界是抱著批判態(tài)度的。

還有他老婆于愛嬌也是。不論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的女人。不能太怠慢了妻子，對女人最好一碗水端平，這樣對得起自己。他們戀愛的時候，自己不也覺得挺浪漫的嗎？她凡事愛計劃，都計劃好了，生小孩的事也不是壞事，生育后代，為什么自己就不能有個孩子呢？

孫亞南看他奇怪，拍了一下他的頭：老末，笑什么？這么下流。

笑了？老末聽她叫了“老末”這個名字，心一顫。覺得孫亞南不應該知道在這個城市里雷軍叫老末。剛才做愛，吃飯，她都不這么叫自己的。他不知道她從何而知。在這個女人的面前，他幾乎都已忘記了這只屬于她走以后的稱呼，怎么這時候冒出個“老末”來？

叫得沒錯吧？老末，為什么叫老末，是因為你總是最后一個嗎？聽著挺逗的。那天，打電話去你單位，就聽他們這么喊你來著。你這懶散孩子氣的毛病沒得改，想到什么高興事情就笑，自己不察覺。和從前一樣。

是嗎？也是。聽見孫亞南說自己孩子氣，他也孩子氣，干了一杯酒，看著啊。眼前這位擁有高挑身段的女人，十幾年前拋棄了自己，她還疼愛過自己。那年自己發(fā)高燒不是有她的溫柔嗎？長夜里，那低聲呼喚“小雷”都快叫出母性來了。生命中有過這樣的女人也值了。對了，這個女人現(xiàn)在是媽媽了吧？我特想看看她兒女的照片，看她下出了什么樣的崽兒。老末感到自己的嘴角，確實在上揚。因為眼前是一個裸體女人躺在大床上，向他突出鮮紅色的舌頭。地上堆著一件八十年代老式旗袍，也是紅色的，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笑就笑吧，肯定有可笑的事。

嗯？

7

第二天醒來時，他躺在孫亞南懷里，嘴邊就是那個堅挺的乳頭。老末想狠狠地親上一口，手慢慢摸上去，不是以前的那種，這是種水硬起來的感覺。穿上衣服回床上，握了一下她的手，他輕輕地離開了。那個女人很有可能會在未來的幾天內，徹底從他的世界消失，又像十四年前一樣。

出門的時候，他壞笑著后悔沒有最后親吻那個乳房一下。哪怕那已經(jīng)不是年輕時候迷戀的那對兒呢！

“優(yōu)質硅凝膠假體，經(jīng)腋下（或乳暈）切口，植入胸大肌下，以達到豐胸目的。此手術的優(yōu)點是：適應面廣、選擇余地大、價格適中。缺點是有一定切口及廣泛胸大肌下面剝離，需幾天恢復期和強迫體位。包膜也會小幅度地攣縮，X線下顯影，影響體檢?！?/p>

老末往辦公桌前一坐，第一件事就是上網(wǎng)，用隆胸做關鍵詞搜索。昨天和孫亞南做愛，他斷定孫亞南做過隆胸手術，怪不得摸上去覺得那里面有異物，和十四年前的那對柔軟的乳房已是不一樣?；貞浿械纳眢w成了假的，用它來維系的愛情呢？如今是這樣硅凝膠假體使這一切變得更加虛假。

喝了杯水，老末有點兒高興的是還好自己沒有問，要是冒失地問，還不定告訴自己那個身體上有多少東西是假的呢！

他關了電腦，腦子裝滿了假的東西，打開一本最流行小說，一邊閱讀，一邊思考著自己的事，一邊翻頁，一邊說故事不都是假的嗎？這幫愛好虛構的人！路過副刊部的編輯們，見了伏在桌上發(fā)呆的老末，抿嘴一笑，他們一直認為老末同志是活在詩意之中的。換句話說，也就是他在別人那里也是依靠這些虛假活著的。

中午，他和孫亞南在電話里聊了一個小時，都只是嗯嗯地回應。老末放下電話，下身升起了一陣灼熱。能看得出他臉紅了。還好副刊部就他一個人。下午上班不久，報社傳出一個消息，說是要公開選拔各個部門的主任，許多人都摩拳擦掌。

干嗎要爭呢？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老末還是那句老話。也看不起他們，何必呢，一個小官?？煜掳嗟臅r候，社長叫老末到他辦公室去一趟，動員他參加選舉，說了許多鼓舞士氣的話。

他當時的心思沒在這件事上，只是不停地點頭。

回家路上，他想有個一官半職的也不是壞事，關鍵看權力掌握在誰手兒，自己要是當上主任，就成了中層干部。呂茜兒不是留在這個城市工作嗎，不是說最好能進報社嗎？自己成了報社副刊部主任，“進人”這件事就更有把握了，這女孩子實在可愛，要能留自己身邊工作，其實也挺不錯的。老末的初戀孫亞南，此刻在感覺中也應該是不錯的，即使放置了硅凝膠假體的乳房，事后回味，也有了一番韻味。成熟女郎的風情不過如此，過去在書上就讀到過一個事兒：“英國女兵隆胸，國防部還給出經(jīng)費，據(jù)說‘隆胸’能讓女兵們感到幸福，可以提高戰(zhàn)斗力……”可惜，他總覺得不安，這個女人沒有保險的。

想到這里，老末給老婆撥了電話，提到了單位選舉主任的事兒。于愛嬌在電話那頭兒瘋了似的喊：從今往后，你別叫老末了行嗎？十四年了吧，什么事都過去了，你還最后一個，這次你給我爭口氣不行嗎？行不行？

老末說行的時候，傳來了樓上開門的聲音。于是，想到與樓上602的副總編輯高強，同學一場，這次選拔部門主任的評議委員也有他，說服他投自己一票應該不是問題。對，一會兒拿上一瓶好酒上樓找他去得了。既然社長瞧得起，為什么不把握時機呢?你別叫老末了行不行？還有呂茜兒，他覺得今晚，有必要打電話和她聊聊，問清楚她畢業(yè)后的就業(yè)意向。

老末猶豫片刻，按下了呂茜兒的號碼。

這晚的602室里，老末和高強在喝酒。聽說高強愛人因為那女大學生事兒回娘家去了，正離婚呢！他們好久沒能這樣喝酒了，躺在地板上的老末，雖然眼前是天旋地轉，但一直想這絕對不能是假酒吧？自己其實真醉了。高強也說，不是假的，不，不是。誰知道他一覺醒來是不是忘記一切呢。他說和那姑娘睡完覺，醒來什么都忘了。也不知是不是開玩笑。

當晚睡在樓上，沒回家。老末做了一個夢。夢里的情景是孫亞南穿著那身熟悉的八十年代的旗袍，手上拎著個大箱子，箱子很大、很大，似乎帶走了這個城市里藏納的她所有的東西。機場大廳里，她匆忙地往前走去，胸前晃動著那兩個挺拔的乳房，安檢一道又一道地過去，步入機艙。然后，坐下來，向周圍的男人們投以驕傲的目光，她就這樣坐上飛往澳洲的飛機，一陣巨大的轟隆聲后，什么也沒留下，人就走了。這個城市從此一個閃回，回到十四年前，好像沒有什么是真的假的。

（選自芳草網(wǎng)http://www.fangcao.com.cn）

現(xiàn)場點評：

《末班男》的平淡就像小說中的老末一樣，一切沒有來由，也扯不上因果，輕得連微風都能刮起。我佩服作者在沒有事件的前提下，仍能把故事往前敘述，這個靠什么呢？大概就是老末自己的意識了，其實也就是作者的敘事手段。

作為短篇小說，人物依然是重要的，老末并不算有個性的人，沒有大起大落，更沒有呼風喚雨的權勢，有的只是日常的衣食男女之事，作者在無力中塑造這樣一個除了還有一點情欲什么也不計較的無力之人。反過來說，這樣一個沒有個性的人在欲望社會中倒成了一個有個性的人，顯然作者是有意圖的，如果將1980年代帶回到今天那將是一個什么樣子呢？小說中有明顯的暗示，“性”乃至女人的身體以及那時的思維從沒有像今天這么分裂。

老末依舊停留在1980年代，他沒有放棄那個時代的思維，他在潛意識中擔心呂茜兒，他夢想把呂茜兒挽留在1980年代。這是個童話式的臆想，也可能是作者對1980年代的刻意追懷吧！

從藝術上說，小說構思還不夠精致，人物關系略顯拖沓。因此，作者的境界仍有廣闊的開拓空間。

點評人：吳長青（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