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晶瑩的淚珠從他的眼中砰然滾落下來,正好落在了那個玉字上,很快便洇了一片,如同一朵盛開的花。我的心很沉很沉,我知道那一滴眼淚的重量。
他走過來,一股濃烈的煙草味撲鼻而來,其實(shí)他并沒有吸煙,那濃烈的煙味是從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他的身體似乎已被煙浸透了,連每一個細(xì)胞和毛孔都注得滿滿的,由于注得太滿,那煙正從無數(shù)細(xì)小的毛孔里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
他是來簽名的。他顫抖地拿起筆來,呆呆地愣著,并不簽,似乎不知道該在哪簽下自己的名字。我指給他該簽名的地方,他怔怔地盯著那個地方,如同在盯自己生命的最后安息之地。盯了半晌,他終于開始簽了,準(zhǔn)確地說,不是簽而是畫。慢慢地抖抖地畫,每一筆每一劃都畫得十分艱難。
他名字的第一個字是趙字,他先畫中間的那一豎,想想不對,停下那筆剛畫了一半的豎,在上邊補(bǔ)了一橫,然后再接著畫那一豎,想想還是不對,又停下來,在上邊又補(bǔ)了一橫,這才將那一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畫了下來。結(jié)果那一豎被他畫得糾糾結(jié)結(jié),七扭八歪,如同一段長滿了疤痕的枯木。接下來,他將最下面的那一撇畫得很長很長,仿佛一襲曳地的長裙。他是在去參加結(jié)婚典禮的路上被抓獲的,昨天那個女孩穿著一襲曳地的雪白婚紗來看他,哭得仿佛淚人一樣。最后的兩筆,他已不是畫上去的,而是用顫抖的手,一頓一頓地點(diǎn)上去的。整個的趙字,被他畫得上下顛倒,支離破碎,如同一塊四分五裂的玻璃。仿佛他的一生,第一步走錯了,便步步錯。錯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突然,他猛地一下咬住了自己的中指,狠狠地。搶上去捂住那如注的鮮血,我的心猛然一緊:他人生走錯的第一步,是和我有關(guān)系的。但我立即否定了自己這個古怪的想法,我與他素不相識,他的錯能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但我還是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醫(yī)護(hù)人員趕來為他包扎了傷口,之后他繼續(xù)簽字。他名字的第二個字是玉字。聽人說,這個玉字是她母親名字中的一個字,他的父親早就去世了,是她母親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為此他的母親吃了很多苦。修過鞋,撿過破爛,給人當(dāng)過傭人,據(jù)說還暗中做過妓。最后母親是因他而死的,哭瞎了眼睛的母親日夜在河邊徘徊,不小心掉進(jìn)了河里。從此后,每天都有一只翠綠色的玉鳥,在那條河的上空凄涼地盤旋高叫。我正沒頭沒腦地想著,咚的一聲悶響傳來,我猛抬眼,見他已跪在了地上,正在把那張需要簽字的紙小心翼翼地鋪在地上,身子伏得低低地在寫那個玉字。他寫得是那么認(rèn)真,那么虔誠,每一筆都輕輕的,緩緩的,似乎怕弄痛了母親的面龐。這個字,他寫得規(guī)規(guī)整整,一筆也沒有寫錯。我看到他的眼中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我的眼中也不知不覺地溢滿了淚水,我知道我的淚既有同情的成分,也有深深的愧疚。
他名字的第三個字是生字,他思索了半天,才顫抖著去寫。這次他先畫上面的一橫,可只是畫了一半?yún)s停了下來,似乎他走著走著,一不小心跌倒了,跌得很重很重,再也爬不起來,那橫便無法寫下去了。后來,他終于爬了起來,艱難地補(bǔ)上了后半橫,但由于他的手在發(fā)抖,前半橫與后半橫之間沒有連上,中間是斷裂的,像一座再也連不上的橋。正如他第一次去偷那塊烤得焦黃的紅薯,僅僅是因?yàn)轲I,生病的母親也餓,但從此他越偷越大,越偷越厲害,再回不了頭,最后終于走上了搶劫殺人的路。接下來,他開始畫那一豎,畫得很認(rèn)真很虔誠,畫得很慢很慢,似乎努力想把它畫得直些,更直些。仿佛這一豎寫得直,他的人生便可以重新拉直,他便可以堂堂正正地重新做人。又仿佛是,他不想讓自己的人生往下走得太快,似乎他畫得慢,他的人生也可以無限地拉長,拉長,再拉長。他的眼睛里,充滿了對人生深深的留戀。我愈加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不知他是否認(rèn)出了我,可我心里卻很清楚地記得,那次他偷的是我的紅薯。如果那次當(dāng)我抓住他瘦弱的手腕時,原諒了他,而不是將他扭送進(jìn)派出所,也許他的人生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吧。可我不敢拷問自己的心靈。
他慢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下畫著,畫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然而他的名字終于還是簽完了。他頭頂?shù)暮怪榇蟮未蟮蔚貪L落下來,這三個字,似乎用盡了他生命所有的力氣。我看了一下表,三個字,他竟用了漫長的十幾分鐘。但這十幾分鐘,和人的漫長一生比起來,卻又太短太短了,因?yàn)檫@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簽名。
這時,一滴晶瑩的淚珠從他的眼中砰然滾落下來,正好落在了那個玉字上,很快便洇了一片,如同一朵盛開的花。我的心很沉很沉,我知道那一滴眼淚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