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年景過去,用喜歡在門前的“港”里劃冬泳的盧迎宗的話來說,他老婆已經“豬婆生豬崽”一樣,一口氣給他生了十個“小化生子”。
讓盧村人最感有趣的并非盧迎宗冬泳或者娶老婆,而是盧迎宗給他那一大幫“化生子”們取名字的事。盧村的小孩們常常像背順口溜一樣一氣不歇一字不落地數(shù)出盧迎宗家九個“小豬崽”的名字,以此來決斷誰的口齒更伶俐。盧迎宗給前面九個兒女取名字時,如同演了出《水滸》,給梁山好漢排座次般,你一我二他三,一個不落,全按數(shù)字順序排列,依次如下:羅一、勤二、黃三、玲四、敬五、潤六、星七、束八、寒九。其中“寒九”的“寒”在方言的讀音中,與“完”字讀音相同,音“寒”,意思卻是“完了”的意思,也就是說,到了這第九個時,盧迎宗本沒再打算多生一個“豬崽”了。所以到這第十個取名時,他就那么不經腦子地脫口而出:“叫yǎ龍吧。”可是這龍字好寫,yǎ字何尋?半天都搞不清門徑,只好找隔壁老學究請教,最終在“演、衍、儼”三字中以抓閹的方式,選中了“儼”字與“龍”相配,組成“儼龍”的名字。
盧迎宗說讓他想不通的是,自打儼龍落地后,這個家就沒安寧過。先是儼龍出生那年,盧迎宗染上肺結核,后來羅一、黃三、束八三個接二連三地患上無頭無腦的疾病,相繼小命嗚呼了。要不是盧迎宗經常勞作,喜歡劃劃冬水,身體還算有點底子,恐怕也和三個孩子一樣處境了。果真如此的話,這家不就成了一盤散沙么!
十指連心,兒是娘的心頭肉。痛失三個孩子的盧迎宗老婆像被人斬斷了三根手指,哭得都快沒個人樣了,身子一天天消瘦下去。盧迎宗把所有懷疑、怨忿一股腦兒堆在活蹦亂跳、屁事沒有的滿兒儼龍身上,怪他命里煞氣太重,克了兄弟又克爹娘。于是,火氣一爆發(fā),門板都擋不住,堅決要把儼龍送人了事,權當多死了個兒子!
盧迎宗老婆呼天搶地,說就算儼龍命再大,也是她身上落下的肉,哪怕把她自己克死了,打死她也不會把他送人,好食別人白白地得一個崽。盧迎宗沒法,只好作罷。
一年后,盧迎宗老婆撒手西去。盧迎宗的身體也急速走下坡路。肺癆纏身,五十不到的人,不相識的還以為見到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對家里大小事力不從心,不得不慢慢放手,讓勤二勉強撐起這個家。對儼龍,則是差不多放任不管了,任其自生自滅。
偏偏儼龍果真命大,飯都上頓不接下頓的日子,他卻長得墩墩實實,像頭壯實的牛犢!直到六歲上的一天,卻忽然感冒,高燒不退。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來給儼龍看病,問他哪里不舒服。儼龍先是小著聲音答:滿身都不像自己的。這話讓赤腳醫(yī)生聽了等于沒聽,又追問一句:你是這里不舒服呢還是這里?邊說邊用手去摸儼龍的頭和心臟部位。這一摸竟把儼龍給惹毛了,原本本分地躺在床上的他騰地坐起來,一邊哭著抹鼻涕一邊對赤腳醫(yī)生破口大罵:你媽X呀,不舒服就是不舒服撒,說了滿身都不舒服還一老問,問個屌!嗚嗚嗚嗚……
赤腳醫(yī)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手足無措了一下,愕了一陣后,趕緊拿出一顆細細的糖丸來逗儼龍。儼龍隨手一甩,赤腳醫(yī)生手上的糖丸被甩得滾到墻角暗處,不知好食哪蟲哪鼠去了。儼龍不管這么多,爬起來就跑,自顧自去屋后玩沙子去也。巧就巧在,這么一鬧騰,儼龍的病竟奇跡般地好了,使得赤腳醫(yī)生都嘖嘖稱奇。
儼龍就這么一風水地長大了。整日里日曬雨淋,他墩實的小身子和臉都成了棕紅色,把那一笑時露出的一排整齊的牙齒襯得煞白。中間那兩顆虎牙,更像樣板戲里的探照燈一樣醒目。
儼龍一風水大了又怎么樣呢?家里境況實在沒有變得怎么好。除掉一個屁眼大的廚房,家里僅三間房,每間房里放一張床,全家大小就不得不擠在這三張床上。儼龍由于最小,受到特別對待,跟唯一的姐姐玲四擠在里間的小床上。后來勤二好不容易打了新床娶親另過,分去一間房后,這家人就更顯擁擠了。盧迎宗沒法,只好把兩張床并在一處,父子五人仍然擠在一起,儼龍則仍然與姐姐玲四寬寬敞敞,相安無事。
這一年,一聲“修鋼筋、高壓鍋呢……”的長長的吆喝響起,那個專門幫人修理鋁合金飯鍋的河南人汪軍和玲四好上了。這小子整個一兵法里手,先斬后奏可是運用得蠻妥貼,一不留神就把少女玲四變成了女人玲四。
生米煮成熟飯后被迫妥協(xié)是一般人慣常采用的處事方式,盧迎宗也不例外。因此作為小舅子,儼龍也分到了一個十塊錢的紅包。這是他活了十來年最大的一筆財富。但是他不明白為什么會得到這么大一筆財富,他必須要弄個究竟。比儼龍大不了多少的寒九扇了儼龍一巴掌,罵:問,問,問個屁!他把姐姐的肚子搞大了!
把姐姐的肚子搞大了?這可不是好事情!儼龍不明就里,只曉得姐姐受欺侮了,這比他自己受欺侮還讓他難過和憤慨。這天晚上,名也正了言也順了的汪軍不再偷偷摸摸,又擠到玲四床上。一直等到半夜時分,一只大手正搭在玲四胸脯上,忽然被人抓起,狠狠地咬了一口。接著一個鯉魚翻身,儼龍?zhí)铝舜玻澳銒孹呀不要臉呀上我姐姐的床看我不剁了你”之類一連串的氣話狠話從他嘴里吐出來。原來剛才他是裝著熟睡的樣子,專門等著汪軍上床。汪軍手一疼,殺豬般的嚎叫聲把大家都驚醒了,他沒想到,木已成舟時,還被這個小騾子如此狠狠地教訓了一下。儼龍罵完,又要咬第二口時,汪軍連唬帶哄,說我們家可有個少林寺,少林寺的和尚你未必不怕?他們武功可高著呢!你要是聽話,等你長大了,我?guī)闳ド倭炙峦?!這樣,儼龍才咻咻地出著氣,勉強放過了他。三五天后,汪軍把玲四帶到了河南,儼龍從此再沒見他們一面。
盧迎宗的病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除了潤六由于腦子有點不利索看來得單身一輩子,儼龍尚小未娶外,其他兒子一個個勉強成家立業(yè),他也眼看行將風燭殘盡。想起自從女兒出嫁,自己還未曾去看過她一回,也不知她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于是決定出一趟遠門,在有生之年看一看女兒的生存狀況,算是對死去的老婆有個交待。
病病怏怏的盧迎宗就這樣在汪軍家住了半個月。到汪軍家半個月的那天,盧迎宗忽然支撐不住,汪軍將他送到醫(yī)院,已經病危。
加急電報到盧村,兄弟們都有一種不祥之感。于是七拼八湊,湊足了一個人來往的盤纏。派誰去呢?勤二等都將滿懷希望的目光射到潤六和儼龍身上。潤六若不是被那點弱智耽擱了,他又何至于三十六歲的人了還光棍一條?最后,儼龍騰地站起來,說,你們想什么我都清楚,也理解,婆娘伢崽的是脫不得身。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如果萬一老爺子有個三長兩短,我這條命不要也會負責把他背回來,死也要讓他死在家里!到時候辦事,哪個要是不按名分出手,可別怪我做老弟的不客氣!
兩天后,儼龍滿臉風塵地站在玲四面前。玲四來不及問他是怎么找來的,把他帶到醫(yī)院的太平間。
太平間的地板上,盧迎宗安靜地躺在一塊門板上,身子小得像個十幾歲的少年。誰會想到操勞了大半生的他,會如此模樣躺在千里之外冰涼的地上?
儼龍擦了一把汗,二話不說,蹲下身子,掀開父親身上蒙著的白布。玲四把父親還沒完全僵硬的雙手搭上儼龍的肩膀,儼龍雙手一發(fā)力,就把父親背了起來。幸運的是,這是個鄉(xiāng)間醫(yī)院,看守太平間的并不嚴,儼龍背起盧迎宗時,看守的正好去上了趟廁所。
玲四不敢哭出聲,流著眼淚跟在儼龍身后。快到玲四家時,儼龍止了步,要玲四去拿件寬松點的外套來。玲四會意,把汪軍的一件舊罩衣翻了出來。汪軍生怕死人進屋霉氣,趕緊往兜里揣上幾百塊錢,跟在儼龍身后。多年不見,儼龍在姐姐家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更莫提重逢時的敘情話舊,就背著氣絕的父親踏上了歸程。
汪軍租的拖拉機不能進城,只好在城外換了一輛的士直奔火車站。一路上,盧迎宗蒙著那件大大的罩衣,歪在儼龍的懷里,拖拉機和的士司機都以為他是個重癥病人,誰也沒留意。
到了火車站,汪軍去買了兩張火車票,又買了一張月臺票。儼龍背著父親,汪軍在后面幫忙攙著,檢票員以為儼龍背著個老年病人,問都不問,揮揮手,就放他們過去了。
儼龍氣喘吁吁地爬上火車時,汪軍搶先上去找到座位。這是個三人座,汪軍手里的兩張票恰好是連座,其中一張還靠窗。儼龍發(fā)現(xiàn)父親的身子已經僵硬。在汪軍的幫助下,儼龍小心翼翼地依然按趴著的姿勢將父親放在靠窗的座位上,把那件罩衣嚴實地遮擋著父親的顏容。隨后,他讓汪軍照看著,也不顧停車時不得使用便池的規(guī)矩,就往廁所跑去。那間廁所門居然沒關嚴!管他三七二十一,他扎扎實實地撒了一泡尿。剛從廁所出來,斜對面列車員室出來一個推著小貨車的售貨員,嚇得儼龍往地下一蹲,避過了售貨員的目光。真險!儼龍揩了揩額上的冷汗,想。等他回到座位上,換下汪軍時,火車震動了一下,馬上要啟程。汪軍急中生智,從窗口跳了下去。就這樣,儼龍獨自攙著個“重癥病人”,整整一天半的行程,不曾說一句話,也不曾喝一口水吃一口飯,甚至一直憋著,再不曾上一次廁所!他怎么敢去做這一切呢?他已經忘記這一切!他的心思全在父親身上,他怕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父親就會無法回家入土為安,要被火葬于他鄉(xiāng)??!
和儼龍同坐一排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姑娘。她看到那個“病人”很久都一動不動,和這個壯實的小伙子一樣,水都不喝一口,覺得奇怪,心想病了都能堅持這么久,有這么好的體質嗎?但是疑惑歸疑惑,姑娘并沒有將心中的疑問與身旁的旅客提及,列車員來查票時,她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儼龍,再不曾有任何表示。儼龍眼角的余光同樣一直在注意這位姑娘,喉嚨眼便一直被自己的心塞著,怕、驚、求救……什么想法都有。直到喇叭里終于報站說某某站已到時,他那顆心才總算落了地。
下車后,儼龍背著父親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出了站,大步朝300米外的汽車站走去。正好回盧村的惟一一趟車還沒發(fā)車,再晚五分鐘,恐怕他們父子又得露宿街頭一天一晚了。
這個季節(jié)正是長途客運的淡季,客車后排還空著三個座。儼龍將父親背過去,先將父親的身子放到靠窗的座位上,又把父親僵硬的雙手搭在前一排的椅背上,藉此維持身體的平衡。直到這時,他才有機會松口氣。一口氣還沒吐完,忽然感到腹中一陣絞痛,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近四十個小時沒喝一口水,沒進一粒米,也沒撒過一泡尿了。見父親已經安排妥當,便屁股安了火箭般往汽車站的公廁奔去。不想在門口被個老太太堵住,說要交費。儼龍納悶了,說公廁公廁,不是公家的廁所嗎?那就是給大家公用的了,怎么還收錢?老太太不放他進去,儼龍氣呼呼地摸出五角錢給她,說老人家,不是看你這么一大把年紀,不是我有事在身,今天鐵定會和你討個公道!跨進公廁,比尿更先出來的是兩行眼淚,尿了多久,淚也流了多久。
出得公廁,儼龍的臉像剛剛洗過,倦意、傷感全無。他就近在公廁邊的早餐攤前買了十個大包子,一瓶礦泉水,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走回客車。他的手剛一扶定父親僵硬的身子,客車就開動了。
回到盧村,家門外早搭好草棚,一副瓦棺擺在地坪正中央。按盧村習俗,大凡死在外面的人是不得進屋的,否則不吉。盧迎宗從如此山遙水遠的地方回到盧村,也算是全身而歸了,委實不易。前來吊香的人無不如此感嘆。
噼里叭啦的炮竹聲中,大家從儼龍身上接過盧迎宗,放到瓦棺里??墒潜R迎宗身體早已僵硬,伸著兩只手,背弓如蝦米,躺在棺材里像要請人拉他起來的樣子。這不是個辦法,得把他全身弄直,能躺進去才行,要不然到時怎么將他入殮?可是這該是多么殘忍,大家都不敢攏身了。儼龍掃了人群一眼,示意敬二按住父親的身子,自己則握住父親的雙手猛一發(fā)力,“咔嚓”一聲,將它們掰至身側。圍觀的人異口同聲“啊”的發(fā)出一聲驚叫。隨后,他又將父親翻過身來,用手去按父親的背部,誰知父親依然弓著背,紋絲不動。儼龍一急,抬起右腳,甩掉那只半新不舊的解放鞋,向父親背上全力踩了下去。“咔、咔”兩聲,盧迎宗終于回歸原位。敬二再次將父親翻了過來,面容朝上。其他人將棺蓋緩緩蓋上,只留了盧迎宗的面部在外,覆了一塊名為“遮面符”、上面繡了“壽”字的白色官機布上去。此時,儼龍跪倒在地,呼天搶地,直往瓦棺上撞。幾條大漢過來,強行將他架了開去。立即,他的痛哭淹沒在一片嚎啕聲中……
接下來,在三天三夜的喪事上,兄弟們可能是出于對父親的孝意,也可能是儼龍此前有言在先,大家有錢的出點錢,沒錢的出柴出豬出豆子出南瓜冬瓜絲瓜大米等,倒沒有半個說個不字的??偠灾?,這場喪事雖然簡陋,還算是順利過去了。
第二年,十八歲的儼龍靠做石匠賺來的一點錢娶了鄰村十七歲的山花為妻。在生育上,儼龍一點也不比他的父親含糊,山花也狗婆生狗崽一樣,一個接一個,一連生了三個女孩。按計劃生育這一基本國策,儼龍最多只能生兩胎,但因為計劃生育政策才起步不久,政策雖是這樣要求,實際工作卻是抓得還不特別嚴。鄉(xiāng)計劃生育組對儼龍等村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沒怎么與他過不去,哪曉得儼龍到第三胎還沒盼來個帶把的呢。這樣一來,計育組一怕對不起國家,二擔心人言可畏,怕以后不好開展工作,于是十來號人一窩蜂地擁到儼龍家來。其中的放武等幾個人,是計育組從社會上的二流子中“招安”來的臨時工作人員,專門以毒攻毒,對付那些針子戶的。
儼龍吩咐山花燒茶倒水,自己則遞煙送話,未有不敬之處。豈知才說得三四句,這邊還沒交上手,那邊工作人員放武卻按捺不住了。他說你們跟他羅嗦什么,今天我們既然來了,他老婆是扎也得扎,不扎也得扎,沒空話講!真是的,生這么多女有屁用,還不照樣送給別人糟?!?/p>
話沒說完,儼龍風一樣站起來,屁股把椅子帶倒在地,兩步跨過去,抓住放武的衣領,說你媽X的,你算個屌!你才生了幾根雞巴毛啊你,少跟老子狗一樣吠臟了我的空氣!
放武先還一愣,稍后回過神來,便大聲叫嚷,說這還得了,你竟敢暴力抗法!于是一聲吆喝,和另外兩個臨時工,搬了梯子,就要拆儼龍的房。
儼龍說各位都看到了,是他出口傷人還是我暴力抗法?他能代表法嗎?說完往房里走,出來時已經腰挎他做石匠時開山炸石用的炸藥包。他跑到梯子邊,把正要上梯的一個成員撥開,自己跨到梯子的半腰,兩腳分開,一高一低地踏在梯子的橫梁上,倚定身子,手握引線,說,今天如果我說了半個不字,任你們上房揭瓦,抽梁挖柱,我不會放半個屁!說到這里,用手指了指放武,接著說,今天你就拆一下我的屋試試看,誰敢上前一步,我就拉了手中的引線,大家一起去閻王門口湊一桌!
帶隊執(zhí)法的是計育組的副組長。他說儼龍同志,有話好說。我跟你講,我們今天來執(zhí)法是名正言順的,只是我們有的同志言辭過激了點。但是你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我們也不會找到你門上來。所以,還是希望儼龍同志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儼龍說,你們當干部的,一開始就把我們農民當土匪,以為我們都是人身上的疔瘡!所以請來這些烏七八糟的人來對付我們!
副組長說儼龍同志,你這種看法就真是太過激了點!你想想,這計劃生育又不是你要搞我要搞,是國策?,F(xiàn)在,別人我和你不去管他,你只從你自個身上想想看,你兒女比人家多,家里條件就硬是冇得人家好,是不是?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應該要我來講嘛,計劃生育工作又不是今年才興起的。
儼龍說,你講的我全懂,變了豬還曉得吃釅食呢,你以為我就不愿意過好日子?只是你看看,我一個敲石頭的,今后總得要個背錘籃的幫手吧?
副組長說,你心里應該明白,你不是已經三胎了么?已經沒有任何理由不扎的,是不?再像你剛才后面說的,又不對勁撒,噢,就只要個背錘籃的,未必再生個兒子就不能比你有出息一點,也爭取搞個大學生當當?
儼龍倚在梯子上的屁股松動了點,說你說的還是冇錯。你適才前面的思想工作其實也都不用做,我又不是不同意結扎是不?
副組長說你同意那就好,那就好。
儼龍順路爬坡,說當然好撒,我還算是擁護國家政策的嘛!說著,雙腳一蹬,人就跳下了梯。
副組長遞根煙給儼龍,就勢說,那,吃根煙后讓你愛人跟我們一起去?
儼龍接了煙,也不往嘴里塞,只放肆地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
副組長以為儼龍想反悔,正在思考對策,儼龍一拍他的肩膀,說我就曉得你心里的小九九,吃根煙后,我同你去!
副組長說,扎你?不符合政策。
儼龍說,不用檢查,你也應該看得出我老婆有心臟病,你看她黃皮剮瘦的,風吹倒她比吹落一片葉子都容易些。本來她就幫不了我什么忙,現(xiàn)在你要扎她,把她身子搞垮,你這不是給我增加負擔,成心害我嗎?
這時,多年前給儼龍看過病的老赤腳醫(yī)生正好從儼龍家門前經過,儼龍趕緊喊住他,要他呷口茶,請他說說山花到底有沒有心臟病。
老赤腳醫(yī)生是看著儼龍長大的,十個手指哪里會朝外折?于是對副組長說,山花確實有病,前不久,他還給她把過脈。
副組長平素識得赤腳醫(yī)生,知道他的為人素來令人敬重。于是索性順水推舟,賣了個人情,也不找儼龍要醫(yī)院病歷、證明啥的,把他帶去結扎了。
其實,老赤腳醫(yī)生前不久給山花把脈是真,說山花有心臟病卻是假,因為山花此時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呢,當然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儼龍說山花“黃皮剮瘦”才無人生疑。
半年后,儼龍?zhí)崃酥焕夏鸽u,買了一條香煙去看老赤腳醫(yī)生。老赤腳醫(yī)生一邊推辭,一邊恭喜儼龍喜得貴子。儼龍說不是你老相救,山花就可能被他們拉去引產后給扎了。老赤腳醫(yī)生就呵呵地笑。臨出門,儼龍還說你老真真是造了八級浮屠?。?/p>
計育組的消息比包打聽還靈通,第二天就又找上了門。這一次,二話不說,儼龍用東拼西湊的八千塊錢換回了一張罰款單。一個月后,山花也躺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手術臺上,被一刀扎了。
儼龍說兩個人都被扎了他一點也不后悔,他說有兒子就有了一切。但是嘴上說歸說,四個兒女,要吃要穿要用要讀書,難?。」庹f讀書這一項吧,儼龍記得他當年初中只上了一個學期,所有費用才16塊錢。可是就這16塊錢,還是逼得父親做出了讓儼龍退學的決定。家里兄弟那么多,有什么辦法呢?就算如此,他還是家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一個呢。如今風水輪流轉,轉到他手上,想起自己或多或少還是埋怨過父親的,就發(fā)狠也要送兒女多讀點書,一定要有書讀到冇書止,于是狠命地、沒日沒夜地幫人打石器。可是不到20年光景,現(xiàn)在也上初中的大女兒學費雜費這樣那樣各種名目的費用合起來竟然要400多塊,比他那時候差不多漲了近30倍!儼龍就是再能干,他做石匠的那點收入,又怎么可能比那時候漲上那么多!但是他又不得不拼命干活。這倔人,就這樣風里雨里的過度勞累,加上做過手術對身體的影響,身子骨像高山坡上滾石頭,垮得飛快。而山花養(yǎng)的幾只雞呢,下的蛋連那四張小嘴都供應不來,有時左鄰右舍有個病痛什么的,還要節(jié)省出幾個來,用它做做人情,所以,一年到頭,到儼龍嘴里的蛋便比金蛋還稀罕。營養(yǎng)跟不上,又過度勞累,山花心里叨著這一切,卻無計可施,只常常望著儼龍日漸佝僂的背,暗自垂淚。
一天,港那邊的一個小孩跑來喊山花,說他放牛時看到一個人,站在港下游名叫鲇魚洞的雜草叢生、極少有人經過的岸邊,腰彎著,雙手撐著膝蓋,像要用水來當鏡子照,不對,應該更像剛喝完水,想撐著身子歇口氣。還說很奇怪的是,他注意了半天,都沒見那個人把腳挪動一步,像被釘定了的瓜樁。最后說,他不敢近前看,只覺得那個人特別像儼龍叔,說山花嬸你最好去看一看。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