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婚后不滿仨月光景,桂芬的丈夫便顛顛地離開了家。
這年頭出門的人多了,便都見怪不怪的。而且,但凡出了門又好歹掙到些活錢的,幾乎沒誰再樂意死心塌地跑回來呆著。頂多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什么的,趕回家里打個照面,過不了十天半月,便又匆匆走了,家里似乎是再也拴不住一顆顆跳怦怦的心。
就拿桂芬家斜對過的二平爹來說吧,若不是因為女人上房泥,不慎從自家屋頂?shù)聛戆c了一條腿,他才不會心甘情愿窩在家里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二平爹絕對是人在曹營心在漢的,這一點人們早就看出來了。他人回來沒多久,就把自家的一間臨街的耳房改造成門面鋪子樣,面街重新開了門和窗子,墻上抹了一層亮光光的白石灰,又請匠人用那種亮晶晶黃燦燦的塑料紙糊了頂棚,看起來還真有些金碧輝煌的味道。然后,不知又從外面的哪個地方搗騰回幾截舊的貨架柜臺,就在村里像模像樣地開起小商店來。
二平家的小商店里,什么針頭線腦啦、油鹽醬醋啦、白酒香煙啦,這些都應(yīng)有盡有,當(dāng)然也少不了學(xué)生的鉛筆本子、和年輕女人用的搽臉油和彩色衛(wèi)生巾,雖稱不上百貨,卻也足夠村里人家日常應(yīng)個急用的。二平媽腿腳雖不靈便,干不得重活,下不了地,可整日坐在柜臺后面卻是一把好手。關(guān)鍵是,這個女人摔壞了一條腿,腦子似乎一點兒也沒受損失,所以,算起賬來絲毫也不含糊,精得很。
平日里,都是這個女人在家守著店。隔三差五,二平爹會開上自家的三輪蹦蹦車,到城里進一趟貨。二平爹腦子活泛,三輪蹦蹦車去外面拉貨,來回都要捎幾個順路搭車的,每個人平均收上兩塊錢,權(quán)作汽油費。收錢的時候,二平爹會稍稍皺一下眉頭,弄得額頭緊巴巴的,擺出一副極難為情的樣子。他軟聲軟氣地囁嚅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按說不該要大家的錢,可狗日的汽油忒貴了!又指著車頭的油箱說,它若是個吃草的牲口,我收一分錢都不得好死!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夠用了,大家也都不傻。說心里話,離開二平爹的便車,去一趟鎮(zhèn)上還真不容易哩。
丈夫不在家,桂芬的日子就過得稀松清淡。去地里干活倒也不覺著什么,忙忙碌碌,一天一天便熬過去了,就是身子疲累了些,比屋里有男人的女人付出得多。最難耐的自然還是,晚上回到家冷鍋冷灶的,屋里沒個說話的人,時間一長,人就悶得憋屈,病秧秧的沒了精神。一個人的飯最難做呀,稍微做多一點就剩下了,下頓還得熱著吃。人要是老吃剩飯,連胃口都吃丟了。
有時候,實在不想吃東西,索性就鉆到對門二平家的商店里。柜臺里也有一些零食,五香瓜子、花生豆、水果糖、旺旺餅干、親親蝦條,還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袋裝小食品。桂芬走進去,趴在柜臺跟前猶豫半天,最后還是胡亂買上一袋,拿回家一邊看電視,一邊淡嘴解悶。這樣一來二去,二平媽就把桂芬盯住了。每次只要桂芬一走進去,二平媽就會瞇縫著一雙輕薄的單鳳眼,仔仔細細打量她,那目光好像在說,小媳婦又來了,今兒還想吃個啥?;蛘?,干脆就開門見山地問她,說出的話也是帶著股不咸不淡的關(guān)切,好像又是,有意要把那種獵奇的目光探伸到桂芬的內(nèi)心里去,這還不夠,像要變成一條條蟲子,抓撓桂芬隱秘的心事。
一開始,桂芬倒也沒有特別留心到這些,買賣公平,反正她又不是去白拿別人的東西,犯不著去看誰的臉色。只要心里覺得憋得慌,又沒有吃飯的胃口,桂芬就會帶上幾塊零錢,一扭一扭地走進小商店里去,身后留下一串閑散的腳步。
有一次,恰好碰上二平爹守店——他女人大概回里邊吃飯或歇息了。桂芬進去,二平爹好像格外客氣,主動陪著笑問她想要個啥。桂芬呢也不刻意抬眼去正視對方,只是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眼睛卻一直瞅著柜臺里和貨架上花花綠綠的貨品。過上一陣兒,她會指著自己想買的某個東西說,就要那個吧。二平爹也很快就把貨品取來款款遞給了她,而且,也不忘將包裝袋上的灰塵拿抹布擦一擦(這一點要比二平媽強得多,那個女人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面孔,取了東西隨便往柜臺上一撂,好像旁人都欠著她家的)。
桂芬接過自己要買的東西,翻過來轉(zhuǎn)過去看著,然后才漫不經(jīng)心地打問一下價錢。二平爹說不貴不貴,一塊半一包。又補充說,本來是一塊五毛幾的,那幾分零錛兒就不要了,找起也麻煩。桂芬聽了就把攥在手里的錢放在柜臺面上,心里倒覺得可笑,因為自己也沒有嫌?xùn)|西貴嘛。二平爹慢吞吞地找了零票交給她,順口又說,想要個啥你隨時過來??!臉上還是笑瞇瞇的,但桂芬總覺得那張臉有種商人才有的奸猾的味道,又或許是,二平爹的臉太瘦削、骨頭太多的緣故吧,反正,看了讓人不舒服的。所以,她一般也不再多說什么,微微點一下頭,就拿起東西走出去。
但是,走出老遠了,都快走到自家門口了,還是覺得那張瘦巴巴的臉在沖自己笑著,投向她后背的目光也是那么瘦巴巴、精鉆鉆的兩道,讓人感覺渾身不爽。
還有一回,桂芬身上來那個了,家里又沒有備用的,就急慌慌扔下碗筷跑進小商店里去買,東西都要到手里了,才發(fā)現(xiàn)站在柜臺后面找零的居然是二平爹,她頓時便窘得要命,臉都漲紅了,好像周身的血液全都一股腦地涌上頭來,真恨不得找個地縫子鉆進去才好。令她厭嫌和難堪的還不僅僅這些,那個瘦扁扁的男人竟然還是像每一次那樣,慢條斯理地給她取貨,煞有介事地替她擦抹衛(wèi)生巾包裝袋上的浮灰,然后依舊笑瞇瞇地把零票一一找給她,嘴里還是說著要個啥你就過來啊。等說完這句廢話一樣的話,他還是毫無緣由地笑著,像是要刻意討好她,像是非得目送她回家去才肯罷休。
桂芬簡直羞臊得無地自容了。她暗暗發(fā)了誓,以后只要撞見這個瘦男人蹴在里面,她絕不進去買這類用品。
二
桂芬最愛吃的食品是汾煌雪梅,又酸又甜,還帶著一絲絲咸味。
每回沒有胃口吃飯的時候,她就往嘴里塞一顆那種梅子,長時間在嘴里含著,任由酸酸甜甜的汁液慢悠悠地滑進胃里。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很舒服,也很滿足。梅子在嘴里吮著吮著,漸漸就沒了滋味,倒是無端地勾起她對出門人的一通思念。思念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總是在人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沒有,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沒有,反而在人靜下心來品嘗什么時忽然就有了,并且異常強烈,排山倒海之勢地沖撞著人的神經(jīng)。嘴里嚼著已經(jīng)變淡了的梅子肉,漫不經(jīng)心地把堅硬無味的核兒吐到手心里,然后不知所以地緊緊地攥著,眼睛卻出神地望著窗外,一直望到街上,望到對過的小商店那邊,淚水就會悄悄地漫溢出來。有一刻,淚水竟洶涌難遏,像是要把視線吞沒,又像是非要慫恿她大哭一場。
桂芬輕輕揩掉眼淚,才猛然注意到,街上不知為什么事喧鬧起來了。
她急忙跑出去看——跑不全是因為好奇心所致,而是想極力擺脫剛才那種孤獨襲來時的無依和悵惘——才知曉,原來是二平家的商店里新安裝了一臺電話,大家都堵在商店門前湊熱鬧見稀罕。村里以前沒有電話,這可是破天荒的頭號新聞。桂芬沒有再往前擠的意思。于她來說,熱鬧有時是一種很可怕的情形,此刻便是這樣。桂芬心里非但沒有得到一絲寬慰,反倒更加失落和憂傷了。似乎又是,一村的人,男女老少,一個不落,卻偏偏遺忘了她這個年輕女人的存在,她完全是個可有可無的局外人,而她心里始終惦掛著的也只有那么一個人。一個跟她僅僅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百天的男人。但那些日子似乎又不可以用數(shù)字或日月來衡量。那是一段絕對私秘而又溫情的記憶,是桂芬由一個黃花閨女一下一下變成人家的一個小媳婦的全部歷史,說短暫它卻漫長,長得足以讓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有時候,女人的一生似乎只需要記住那么一點點東西,就夠了。
那天因為電話開通了,二平爹還特意放了一串鞭炮,好像是500響的,噼噼啪啪,等到最后一顆鞭炮躥到半空中炸開,終于不響了,二平爹才沖圍觀的人群拱著手說話。往后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就來我這里打個電話,這家伙靈便得很哩,隨便撥幾個號,電話就能打到天南海北去。二平爹說這話的時候,桂芬正好斜著身靠在自家門前,好像,二平爹這通豪言壯語是專門要等她出來才講的。桂芬呆呆地凝視著小商店門頭掛著的木頭牌子,牌子上的油漆字已有些斑駁了,“日用百貨”那幾個歪斜的紅字,像是隨時會從木板上翹了起來。這時,大家都跟著二平爹呼啦一下涌進小商店里,都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剛裝好的那臺電話。
桂芬又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直到小商店門口那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一顆也看不到了,才轉(zhuǎn)身回家。她進屋便把袋里剩下的最后一顆梅子塞進嘴里,梅子外表仿佛裹著一層白霜,冷冰冰的,可入口便化了,靜靜地含著,酸溜溜的感覺一下子又把她撅住了。也許,酸更接近于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吧。
不久,桂芬丈夫便托人帶了點錢回家,順便捎回一封信。信上說在外面一切都好,吃住也不成問題,就是工資老拖欠著,沒能按時發(fā),不過工頭也保證過,到年底一分錢也不會少給的,讓她放寬心。信上統(tǒng)共不到一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的,還有幾個用筆抹掉的黑團。桂芬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幾遍,看一遍似乎覺得還沒完全看明白意思,就再細細讀一遍,還是感覺丈夫的話像是沒有說盡,他應(yīng)該對她再說點什么的,又翻過去看信的背面,上面除了幾道折痕和幾酡早已洇散開來的油污,多一個字也沒有的。這樣看了好多遍,終于沒看出什么名堂,只好把信重新疊好,款款地壓在枕頭下面。
有一天晚上,桂芬洗漱完畢,關(guān)了電燈,人都躺在被窩里了,突然聽到一陣咣咣的敲門聲。桂芬警醒地豎起耳朵聽著,丈夫不在家,夜里總叫人提心吊膽的。再聽,果然是在敲自家的門呢。桂芬遲疑了一會兒,隱約還聽到了喊聲,好像是在叫她的名字。桂芬才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急急忙忙穿好衣褲,摸著黑出去。她瑟瑟地站在街門廊里沖外邊問話,才知是二平爹。二平爹說你丈夫把電話打到我那里了,你快出來聽一下吧。這的確出人意料!桂芬愣了幾秒鐘,聽見二平爹又催道,他桂芬妹子,是長途哩,你倒急忙點?。∷呕剡^神,一邊沖外面應(yīng)聲,一邊吱吱地拉開門閂走出去。
電話正是丈夫從外面打來的。桂芬簡直喜出望外。當(dāng)丈夫的聲音飄飄忽忽又很真切地從聽筒傳進她的耳朵里時,桂芬鼻子一酸,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仿佛,并非耳朵先聽到了聲音,而是真真切切地聞到了丈夫身上風(fēng)塵仆仆的氣味和濃稠的汗酸味,鼻子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才這樣的。反正,她只聽見丈夫問了她一聲,桂芬你在家還好么,她就感到渾身震顫起來,手腳開始發(fā)麻,四肢搖晃,腦子里一片空白,像頭次登臺又缺乏經(jīng)驗的女演員,一點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了。
二平爹一直站在柜臺里邊,好像在抽一根煙,可只要仔細一看,那目光卻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桂芬的臉,好像電話是桂芬撥出去的,他得牢牢盯著并卡住時間,以便于最后收費。電話機就擺放在柜臺面上,桂芬聽電話的時候,身子微微向里靠著柜臺。她一直低著頭,出門時沒有來得及扎好的黑頭發(fā)瀑布般披散下來,半遮著她白凈而又年輕的臉;罩衣的扣子也在忙中系錯了位,兩片前襟很突兀地抽扯著,胸口垂露出兩只半圓形白嫩的軟肉球兒。桂芬的臉比一般的女人要白很多,而且,也不光是白,皮膚也圓潤細膩,睡覺前又剛好洗過,搽了護膚霜,連脖頸都透著股香粉的味兒。此時,她身上的這種芳香就悄然地在小商店里彌漫。這種女人的香氣,很快又同小店里的貨品散發(fā)出的味道融合起來,間或也有二平爹抽過的煙味,所有一切都是含含糊糊,難分涇渭,好像又是,護膚霜的氣味略占上風(fēng)。
這時,二平爹已經(jīng)熄了手里的煙頭,他仿佛無所事事地沉浸在這種復(fù)雜的氣息當(dāng)中。就在桂芬想用手抹抹眼淚的時候,他恰好將一片衛(wèi)生紙遞給了她,好像不是專門替她準備的,而正好自己要用時發(fā)現(xiàn)對方比自己還需要它。她當(dāng)時一怔,茫然地抬起頭看了對方一眼。這一看,才發(fā)覺二平爹肯定一直在端詳著她呢,同樣是她早就很熟悉的那種笑,賴了吧唧地堆在那張的瘦骨嶙峋的臉上,看上去真是有些古怪。她立刻為自己先前的失態(tài)感到害羞,同時,又有點不自在。但她不能馬上表現(xiàn)出來,至少現(xiàn)在不行,因為若不是二平爹肯跑去喊她,丈夫的電話必然是接不到了,從這個角度說,她應(yīng)該感激他才對。所以,她只一怔,便伸手接過他遞來的衛(wèi)生紙,沾了沾自己的眼角,衛(wèi)生紙就變得濕軟了。
事實上桂芬有一肚子話要對丈夫說呢,可是,她除了無謂地沖話筒哼啊了幾聲外,什么話也沒有說出口。這種時候,她又是多么忌恨面前站著的人,一個男人,一個臉上總笑瞇瞇的男人,一個深更半夜叫她來聽電話的人。這種莫名其妙的恨意,甚至一下子就蔓延到她對電話這種東西上了。實際這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聽電話,毫無準備,心慌意亂,真的又激動又害怕。最要命的還有,面前這個男人正一刻不停地監(jiān)視著她。桂芬心里就是這么胡亂想的,以至于丈夫跟她說了些什么或她自己說了些啥,都沒記太清楚。
從這以后,丈夫每隔上半個月就會把電話打到二平家的商店里,而且,多數(shù)都是在晚上。桂芬聽丈夫說晚上打長途比較便宜,再說,晚上大家都閑下來,人一旦不干活,閑著,才有心情想些別的事。還有一點,白天一般都是二平媽守店,即便把電話打過來,這個女人也不會幫忙叫人的,她的腿腳不允許她那么做。剛開始,打來的電話都不收費,可時間長了,電話次數(shù)多了,二平爹大概不想再做老好人。每叫村里人接聽一次電話,都要收個塊兒八毛的,理由是電話也要給人家交月租費的,這筆錢不能只讓他一家擔(dān)著。當(dāng)然,二平爹說出的話還是很委婉的,收錢時他同樣也要皺一皺眉頭,臉上還是那種繃得緊巴巴的笑,讓人覺得不給點錢,那是說不過去的。
桂芬大概只接過兩次免費電話,后來再去,就把事先準備好的幾角毛票捏在手里。不過這種時候,桂芬倒是心安理得多了,接電話也不再那么拘謹。相反,她會把電話盡量扯到靠墻角的一個地方,背對著柜臺,旁若無人地聽著,說著,偶爾也會咯咯地笑上幾聲,聲音透著柔柔的溫順和甜蜜。丈夫經(jīng)常會在電話里嘴無遮攔地問桂芬想不想他,她呢怪不好意思的,就順口說不想,想有啥用。丈夫就假裝生她的氣說她沒良心,還說他想她想得連覺也睡不香。她聽在耳里,熱上心頭,臉蛋子都發(fā)紅發(fā)燙了。后來有一回桂芬去接電話,旁邊好像沒有大人,只有二平一個小孩子家趴在柜臺邊忙著趕作業(yè),桂芬才大起膽子壓低聲調(diào),沖丈夫說人家也想嘛,你快點回家來吧。
這當(dāng)中丈夫還真的回來過一趟。丈夫是連夜趕回來的,之前還給桂芬打了個電話,說他在那邊正好有個順路車。桂芬簡直有點欣喜若狂了。從接完電話,到丈夫真實鮮活地站在她面前一把將她攬住、抱到床上,桂芬整個人仿佛都飄蕩在亦真亦幻的夢境中。丈夫黑了,也瘦了,手掌心糙得像銼,把她的臉蛋和身子拉拉得一陣陣發(fā)痛。她全不在乎,除了心疼之外,她多么希望這雙手能夜夜這樣摟著她抱著她不停地撫摩她啊!
丈夫只在家里呆了兩晚,第三天一大早又匆匆上路了。桂芬從溫柔的夢鄉(xiāng)里醒來,丈夫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留給她的是漸漸在屋里淡開來的酸酸的汗水氣息。以至于許多天過去了,桂芬都生活在某種幻覺當(dāng)中。晚上躺在床上無法入睡,任由自己的雙手在身體上來回摩挲著,一味地放縱開自己的想象力,好像丈夫還在她身邊、還是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壓在她身上,好像她是一片快被撂荒的土地,讓男人可惜得不得了,一遍又一遍深挖細作耕耘澆灌,非要把她侍弄得青綠昂然花團錦簇不可。
三
桂芬有喜了。
這個“喜”開始在身體里橫沖直撞的時候,桂芬才徹底從渾渾噩噩的夢里蘇醒過來。女人肚子有了“喜”,對食物的挑剔也就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刁鉆程度,并且是理直氣壯的。熱的、涼的、腥氣的、油膩的、味道重的,這些全都成了大問題,稍微吃不好,就嘔。有時即便什么都不吃,也要干嘔一陣子,好像是,肚里那個小東西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想鉆出來。
很多人都見識了桂芬的吐相,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遏止不住想吐,又吐不出什么名堂來,只是哇哇地泛酸水,臉面憋得赤紅,腰背佝得像蝦。可是,即使這樣,桂芬還是執(zhí)著地去二平家的商店買汾煌雪梅吃。把梅子咬含在嘴巴里,如同吃了定心丸,心里頓時塌實多了,竟然不再那么翻江倒海了,倒像是,里面的那個小東西喜歡這酸唧溜的滋味,一旦得到了滋潤,就服帖多了。
酸男辣女!那天桂芬再去小商店買袋裝雪梅,二平媽突然這樣對她說。一準是個男娃,我老早就猜到了!
桂芬看了看坐在柜臺里面的女人,對方輕薄的目光正低低地穿過玻璃柜臺,然后直戳戳掃在她的腹上,好像這樣看,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桂芬實在不習(xí)慣這種過于直截了當(dāng)?shù)哪抗?,覺著有些刺人,有些不懷好意。桂芬不置可否,拿了雪梅付完錢,便要轉(zhuǎn)身離去。
怕是你丈夫還不知道吧,該給他掛個電話!柜臺后面的女人并沒有在意桂芬已轉(zhuǎn)過身,而是繼續(xù)大聲說著,又好像說給別的什么人聽的。他知道了保準樂得睡不著覺!桂芬猶疑地止住腳步,不過,僅幾秒,她便扭頭沖柜臺里的女人說,他應(yīng)該知道的。事實上,丈夫自從上次回家探親后,一直再沒給她來過電話,好多個夜晚,她都不敢急著睡下,而是和衣靠床頭坐著,電視也不開,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生怕二平家來喊她接電話時她恰好睡著了。再后來,她發(fā)覺自己有了“喜”,就把等電話的事拋在腦后了,一門心思想像著肚子里的小人兒會是個啥模樣,是男的,還是女的,會更像誰一些呢。
二平媽的話似乎提醒了桂芬,是呀,怎么說也應(yīng)該將這個喜訊告訴給丈夫才對??墒?,桂芬沒有丈夫那邊的電話號碼,以前都是他把電話打過來,她只是偶爾去接聽一下。這種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么愚蠢。桂芬沒有辦法,只能干等著,每天晚上照樣不敢睡得太早。
丈夫的電話并沒有如期等來。一天深夜,桂芬的眼皮剛剛合上,就聽見一陣很吵的聲音從街上竄進院來,摔摔打打,叮鈴咚隆,連嚷帶叫,好像還有孩子也突然大聲哭起來,女人依舊不停嘴地謾罵。桂芬的覺就沒法睡了。待仔細一聽,知道那些聲音都是從二平家出來的,二平媽罵人的聲音簡直就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咔嚓咔嚓在夜色中叫囂,像是要把誰的耳朵剪下來才肯罷休。
這些日子桂芬本來就感到煩悶,此刻聽到那個女人的罵聲,耳朵里就像鉆進了一群馬蜂,嗡嗡作響,叮蟄個不停,越發(fā)得郁悶不堪了??赡鞘莿e人家的事,桂芬管不著的。房子里的空氣有些燥熱,桂芬實在躺著難受,索性起來隨便披了件衣服下地,到門外去。院子是空落落的黑,一切都在夜色里寂無聲響又異常叵測。桂芬無奈在院里走來走去,兩只手輕輕地在腹部那里輪番畫著圓圈兒,好像,手心是在摸自己孩子嫩嫩的小臉蛋。這時,她又聽見那個女人憤怒的罵聲,奇怪的是,那聲音里好像夾雜著桂芬的名字,而且,那女人在提到桂芬這兩個字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仿佛她們之間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深仇大恨。
桂芬不由詫異起來,無論如何,這都讓她感到忐忑不安,自己的名字怎么會從那個瘸腿女人的嘴里冒出來,她倆往日無冤又近日無仇的,怎么會那樣的不堪入耳?!桂芬?guī)撞骄妥叩浇珠T廊里,把耳朵貼到門縫上,細聽,想聽得更確鑿一些,可努力了半天,人家好像又不罵了,好像發(fā)現(xiàn)了她在暗中偷窺,反正那邊已經(jīng)偃旗息鼓了。桂芬又在門廊里站了一會兒,終究沒再聽到什么。透過門縫隙,她注意到小商店的燈倏忽熄滅了,夜色又重新恢復(fù)了原先的那份闃寂。
后來,桂芬迷迷糊糊睡著了,竟做了個夢。桂芬聽見二平家的電話再度響起來,叮叮叮,叫了老半天,也沒人來喊她去聽電話。桂芬實在忍不住了,她能感覺到電話那頭丈夫焦急萬分的樣子,就不顧一切地沖到外面,一頭闖進小商店里,她要把自己有喜的事告訴給他。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柜臺跟前早已經(jīng)站著一個男人了,臉朝里,看不清什么模樣,手里緊緊抓著話筒,可奇怪的是,那人并不沖話筒講什么,只是將它壓在耳朵上,電話卻始終惱人地叫著。
桂芬心急如焚,顧不得多想,上前便要搶男人手里的東西。那個男人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桂芬人一下子給怔住了,站在眼前的竟然是自己的丈夫!他好像剛剛從水溝里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手腳都在不停地往下滴水,腳下的磚墁地也濕了一片。桂芬簡直給嚇呆了,內(nèi)心前所未有地感到疑惑不解。她想人都到自家門口了,他怎么不回家呢,卻一個人待在這里?又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不管怎么樣,該叫丈夫回家才對??墒?,她剛剛伸出手拉住丈夫的一只胳膊,他整個人卻突然開始毫無理由地縮小,越來越小,速度極快,最后小得像一只螞蟻那么大。正在她驚愕之際,卻又發(fā)現(xiàn)那只爬在電話上面的小螞蟻,正順著話筒上的一只小孔鉆了進去,電話鈴聲也隨之中斷了。她張開嘴失聲大叫起來。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二平爹卻很神秘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二平爹臉上青一片紫一片的,但他還是笑瞇瞇的,那笑容簡直都讓人有點兒毛骨悚然了。桂芬聽見二平爹顛三倒四像在自言自語,不是不叫你,她不讓我去,我正要去,她把我擋住了,她罵我,還用指甲抓我的臉,你看看,桂芬你千萬別怪我……
第二天晌午,桂芬從地里干活回來,在村口遇見一群剛放學(xué)的孩子,她一眼就認出了二平也在里面。二平的個頭要比其他孩子稍高一些,跟他爹一般又黑又瘦,眼睛倒是像了他媽,都是那種很輕薄的單眼皮,眼角有點吊,看人的時候眼珠子往一邊斜。孩子們正在路上追逐著玩耍,桂芬走過去時,二平突然就停下不鬧了,他用眼睛死死盯著桂芬,就跟一條隨時會撲上來咬人的小狗一樣,目光多少有些兇頑。
桂芬也沒有多想,她緊走兩步,想超過了他們??墒?,就在她剛從孩子堆里穿過身的一剎那,二平突然帶頭大聲叫起來,桂芬桂芬我想你,夜夜都睡不著覺!緊接著,所有孩子都哄笑起來,然后,他們幾乎是興高采烈地伙同二平一起高聲嚷嚷起來,除了剛才二平喊過的那些,甚至還有更難聽的話。比方說,桂芬我就想和你睡覺。這種突兀的、陰陽怪氣的聲音,來得猝不及防,桂芬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最讓她感到惶恐不安的,是從二平他們嘴里喊出來的話,多半好像都是丈夫和她曾在電話里講過的,孩子們怎么能知道呢?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而且,這些該死的聲音,一直緊緊地追隨著她,她走到哪他們就鬧哄哄地跟到哪吵到哪。恰好又趕上晌午收工回家,大伙都聽到了,一個個嬉皮笑臉地站在街邊或家門口,咧咧著嘴角看桂芬笑話。
桂芬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那些孩子忒調(diào)皮了,猶如一群野狗,瘋狂地攆咬個不止。她只能低下頭,一路倉皇地往自家逃奔。耳朵里充斥著稀奇古怪的聲音,街巷里一片嘈雜,她覺得腦袋都要炸開了,人一下子就被逼到了絕路上。眼看就跑到家門口了,桂芬才慌亂地扭頭向身后看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她整個人猛地撞到路邊的一棵榆樹上,然后像一只渾圓的肉球,身子一蜷便反彈出去,她幾乎是骨碌著翻滾到路另一邊去的。路那邊躺著一塊拴牛用的青石,她滾過去時后腦勺便在上面狠狠磕了一下。
二平他們緊接著就追上來了。一群孩子把桂芬猴子樣圈圍在當(dāng)中看稀罕,沒人來幫忙拽一把,桂芬半天也沒有從地上爬起來。這時,有個孩子指著地上一攤泛黑的東西說,快看快看……好像把哪里摔爛了!二平始終在喘氣,肋骨一條條的胸脯往外一鼓一鼓的,像是有只兇惡的小獸隨時要從里面沖出來傷人。二平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地上,又像在發(fā)呆。過了一會兒,二平說,絆死活該,誰叫她跑那么快!想了想又說,我媽說她想男人快想瘋了。說話的時候,二平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幾聲,他轉(zhuǎn)過頭對伙伴們說沒啥好看的,咱們回家吃飯吧,我的肚子都快餓扁了。
于是,孩子們便稀稀拉拉地散開,各自回家去了。晌午的毒日頭明光光掛在桂芬和身旁的那塊青石之上,石頭被烤得白花花的一片,上面有一朵綻開的紅。
四
還是娘家來人硬把桂芬接走的。桂芬歇緩了大半個月,實在住不住了,才又讓人送回來。娘家媽把小月這種事看得天大,再三叮嚀囑咐,不能吃涼東西,不能摸冷水,不能干重活,走路一定要當(dāng)心。桂芬只說了句我又不是三歲娃娃,再啥話也沒說。
日子還是原來的樣子,不過桂芬倒是不怎么愛吃零食了,連以前最喜歡的那種雪梅也不想吃。天氣由炎熱變得涼爽了,桂芬身上的衣服還是穿得很薄,總覺得透不過氣,心里燥得難受。夜里照樣睡得晚,電視機開著,有時候人都迷糊著了,電視里還吵吵鬧鬧的亂閃。
有一天已很晚了,二平爹突然來家里。二平爹沒有敲院門,他是怎么進來的,桂芬一點兒也不清楚。反正,二平爹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站在她屋門前了。二平爹壓低了嗓門跟屋子里的桂芬說話。二平爹訕訕地說你丈夫來過電話,也不止一次……可都沒讓你接成……下面的話不用二平爹說,桂芬心里便明明白白的。二平爹又說他要下了桂芬丈夫的電話號碼,這個桂芬真是萬萬沒有想到。
桂芬忘了自己是怎么跟在二平爹身后走出自家院子的。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有些躡手躡腳,又有些蠢蠢欲動。他們倆一前一后鉆進了小商店里,就像一對蓄謀已久的盜賊。二平爹沒有開燈,他用打火機照亮了柜臺上面的電話,桂芬這時才注意到電話是紅顏色的,被火光照著很喜慶的樣子。她還發(fā)現(xiàn),二平爹的衣服褲子上面全是土灰,厚厚一層,跟個調(diào)皮的孩子一樣。二平爹撥號碼的時候,手指在她眼前一抖一縮,好像他是在拆除一顆危險的定時炸彈,桂芬的心也跟隨著那根手指不可名狀地顫動起來。號碼撥出的同時,打火機倏忽間熄滅了,桂芬不由地在黑暗中打了個激靈。然后,電話好像通了,二平爹急忙把話筒遞到桂芬手上,并低聲叮囑她盡量長話短說。她接過話筒什么話也沒說呢,就先默默地抽泣起來。但她很快就聽到了電話里極不耐煩的男人聲音,她不清楚那個人是誰,她只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丈夫。她剛說了聲喂,那邊就憤怒地掛斷了,嘟嘟的盲音始終在耳邊亂叫。
二平爹后來不得不再次用火機照亮了電話,同樣又顫巍巍地撥了一遍號碼,通了后,他先沖話筒說出了要找的桂芬丈夫的名字,但對方幾乎不假思索地告訴他要找的人早就不干了,并警告二平爹別再往這里打。二平爹愣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地放下話筒,他似乎還是笑著的,那僵硬的笑容就像桂芬以前每次看到的一樣,皺巴巴的,有些難為情。桂芬聽見二平爹囁嚅著,妹子你放寬心,遲早還會打過來的,到時候我一定幫你記下號。桂芬臉上已沒有任何表情,她沒有說話,只是控制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
這時,商店通向院里的那扇小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團黑物也隨即艱難地跌爬進來。二平爹和桂芬大驚失色,他們都來不及做出絲毫反應(yīng),一只類似于玻璃瓶樣的東西朝這邊猛甩過來,還好,砰地一聲,碎在腳下了,兩人嚇得差點跳起來。接著,便是一個女人母狼般的號啕聲在夜色中回旋,丟你家先人哩,半夜三更不睡覺,花著老娘的電話錢,討這不要臉的狐貍精好呢!
五
桂芬似乎越發(fā)將日月過得混沌不清了。在菜地里除草時,一鋤頭下去把好端端的幾棵秧子連根斬斷了,自己渾然不覺;搭在繩子上的布衫一晾就是半個月,曬得發(fā)了白也不記得往回收;有時候出門,頭發(fā)亂蓬蓬的草樣,也不梳一下;在路上遇見個很熟的人,都不怎么搭句話。
知道的說桂芬肚里孩子沒了,心里委屈得慌,難免的;不知道的便信口開河,說桂芬貪戀男人,說桂芬不守婦道,反正,說啥話的都有。這些閑話,多半又是從二平家的小商店里傳進傳出的。偶爾,村里一伙人搭乘二平爹的便車,一路上諞得最多的,還是桂芬的事情。
夜里,就經(jīng)常有不三不四的男人鬼祟地拍打桂芬家的門。有人甚至翻墻進去,趴在窗臺上學(xué)狗亂汪汪,學(xué)貓喵喵叫,嚇得桂芬睡覺都和著衣服,起夜時手里死死攥著一把剪刀。后來有天晚上,丈夫猛不丁跑回來,她差點失手用剪刀劃傷了他。
桂芬要開燈,要好好看看他的樣子,被丈夫一把擋住了;桂芬轉(zhuǎn)身又要去灶房,她想弄點好吃的,他卻根本不讓,反手就將她按在床沿上。桂芬的腦袋被這突兀的舉動摔得一陣發(fā)暈。丈夫目光灼灼,嘴巴大張著喘著熏人的酒氣,像是要把她一口吞下去似的。她就溫柔地閉上眼睛,躺著不再動了,等待夢境里那些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的畫面變得真實起來。
可是,老半天丈夫也沒有親她,沒有像上次那樣緊緊抱住她。桂芬的心莫名地懸起來,又沉下去,但她還是不想立刻睜開眼睛,她怕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她試探著伸過手輕輕地抓住丈夫的手,他的手還是那么粗粗拉拉的,有點僵硬,冰涼,這些她都不在乎,而是固執(zhí)地將它們緊緊握住,然后拉過來摁在自己的腹上,就好像那里還是鼓凸著的,她要讓他來感受里面曾有過的那種躁動和溫暖。
丈夫的手似乎是被動地在她的腹上微微摩挲了一下,但很快,那雙手就跟觸了電般地猛抽出來。但幾乎是同時,桂芬覺得什么東西突然摑在她的臉上,簡直重得發(fā)狠,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緊接著又是一下,好像是,更猛烈更蠻野地搗在她的一只眼窩上,那些夢里的畫面就徹底破碎了,變成一片詭譎紛繁的星光亂閃。
桂芬整個人瓷愣了半晌,等她強忍著睜開眼,終于感覺到那疼是鉆心鉆肺的,她才捂著痛處嗚咽起來。丈夫在黑暗中變成了魔頭,他的模樣對桂芬來說已經(jīng)陌生到令人恐怖的程度。她哭的時候他又一把薅住她的一縷頭發(fā),惡聲惡氣沖她吼,哭!你還有臉哭!看老子不撕爛你這賣貨!這話一出口,桂芬徹底傻了,整個人從頭一直涼到腳。她木訥地站著,一動不動,任憑丈夫沖她又吼又叫的。
也不知什么時候,屋里又剩下桂芬一個人了。除了疼痛還一刻不停地洗劫著她,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簡直就像幻覺。桂芬把嘴角和鼻孔上的血胡亂抹了抹,血的味道一下子就散開了。桂芬捂著嘴又干嘔了兩聲。血的味道讓她感到惡心了。眼淚又慢慢溢出來。夜色陡然間就變濃了,濃得粘人的眼皮。直到天亮了,她才起來。也不是她自己醒的,是街上的喧鬧聲硬把她吵醒的。外面的確太吵了,從來沒有這么鬧了,好像是,一村子的人都聚集到小商店那里唧唧喳喳的。
說心里話,桂芬并不想這么早開門出去,她想就這樣在家里好好呆上兩天。可是,一想到丈夫一夜沒有回來睡,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放不下的,他下手確實夠狠的,罵的話也太傷人了,可不管咋說究竟是小兩口啊,即便有仇也不隔夜的。她想,說不準丈夫脾氣過了,一會兒自己又回來了,她該去準備點吃的才對,他在外面苦沒少受啊。進灶房桂芬才意識到,鹽快沒了,醬油和醋瓶子也見底了,她確實很長時間沒好好做過飯了,都是瞎對付的。
這樣想著,桂芬才隨便收拾了一下,開門上街。她剛把門打開,一只腳還沒邁出門檻,幾乎是,圍在街上的村民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她,一雙雙眼睛很奇怪地盯著她,看不夠似的,好像他們?nèi)记宄蛞估锕鸱壹野l(fā)生的那點兒事。
桂芬的腳猶疑著,她略微低了低頭,還是走出了家門。這一出去,桂芬才感覺到,街上的氣氛不太正常。她一眼就看見了兩三名穿著制服的民警在人群中晃動,他們好像把守在二平家商店的門口,一村人都水泄不通地圍在那里,脖子抻得鴨頸樣長,但誰也不敢再往前擠,民警們的表情一律是板著的,有點怵人。桂芬捏在手里的醬油、醋瓶子突然像是被裝滿了,手臂無緣無故地往下一墜。她又往跟前湊了湊,就聽見旁邊的幾個人七嘴八舌吵吵著,慘呀,忒慘了!好端端一家子人,連娃娃也給砍了,狗日的真是心狠手辣!
不知怎地,桂芬全身哆嗦了一下,她幾乎是扭頭就往家跑了,她的兩只手還是死死抓著空瓶子,進了家門她直奔灶房去。這種時候,別人倒是沒再注意她。民警們正好將一具尸體從商店里面抬出來,人們一陣唏噓,目光全部集中到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上,因為大家誰都不愿意相信,這就是昨天還開著三輪蹦蹦車一溜煙兒從外面進貨回來的店主。個別搭車的人甚至回想起,二平爹在路上嘻嘻哈哈地講過兩個黃段子,當(dāng)時他們都笑得流出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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