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啟蒙思想家,魯迅的時代是一個急劇轉型的時代:封建帝制轉變?yōu)楣埠椭?;秘密會社轉變?yōu)檎h政治;傳統的農業(yè)社會轉變?yōu)楣I(yè)社會;士大夫階級轉變?yōu)橹R分子;文言文轉變?yōu)榘自捨模磺艾F代觀念轉變?yōu)楝F代價值觀念……這一系列的根本性轉變,魯迅稱之為“方死方生”,但也因此被他名為“大時代”。
活在這樣的大時代里是艱難的,甚至是痛苦的,尤其對以言說為職志的知識分子來說。所以,魯迅著文調侃說他生得太早一點,又自恨生得太遲一點,因為政府限制言論,“禁止說笑”,于是感慨說道:“真是‘我生不辰’,正當可詛咒的時候,活在可詛咒的地方了?!边@“可詛咒的地方”,當然是指中國,為魯迅內心焚燒般熱愛的中國。這是一個悖論。
在中國,魯迅在四個重要的城市生活過,那就是:北京、上海、廣州、廈門。城市,作為現代知識分子集中的棲居地,不是一個偶然性現象。在某種意義上說,現代化就是城市化。城市提供了觀察現時代的一個最迫近、最鮮明的視角,而城市形態(tài)本身也即構成為現代社會的主要內容。在這里,我們不妨看看魯迅對同他的生活發(fā)生直接關系的幾個實體城市的感知狀況,通過他的敘述,了解他的思想變化;而且通過這一層面,重溫當年中國社會艱難轉型的過程。
北京
北京,這個城市對魯迅來說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魯迅自從日本經受前革命時期的思想及專業(yè)訓練之后回國,在故鄉(xiāng)紹興一帶度過短暫的教師生涯,然后作為教育部的成員隨部北遷,北京便成為他在國內居留時間最長的一座城市。我們說北京對魯迅來說變得特別重要,是因為它見證了一場革命蛻變的歷史;作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發(fā)祥地,它在知識界中掀起一股浪潮之后迅速冷落成為“古戰(zhàn)場”;正是在這里,魯迅發(fā)出他的第一聲“吶喊”,隨后又陷入“彷徨”;他是在這里直接介入青年學生運動,并結識日后的愛侶許廣平的。但與此同時,也開罪于大批的在權力卵翼下的英美派學者,由此展開帶有私人論戰(zhàn)性質的斗爭。因此可以說,首都北京使魯迅獲得了業(yè)已開始瓦解的舊中國的整體性形象。
到了北京以后,魯迅的情緒十分低沉。他除了上班,終日抄古碑,讀佛經,整理古籍,用他的話說,是自我“麻痹”和“裝死”。這時,北京給予他的印象,也正如他的心境一樣寂寞、灰暗、陰沉。他有文章記述看俄國歌劇團在北京演出時的感受,同意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關于北京是“沙漠”的說法。文章寫道:“沙漠在這里。沒有花,沒有詩,沒有光,沒有熱。沒有藝術,而且沒有趣味,而且至于沒有好奇心。”在另一篇與愛羅先珂有關的小品《鴨的喜劇》中,魯迅說:“覺得在北京仿佛沒有春和秋?!北J?,停滯,沒有改革。在雜感《忽然想到》第七節(jié)中,魯迅如此描述“首善之區(qū)”的北京:“于是一切古董和廢物,就都使人覺得永遠新鮮,自然也就覺不出周圍是進步還是退步,自然也就分不出遇見的是鬼還是人?!?br/> 對于北京,在魯迅的文章中好幾次重復出現“掛旗”的細節(jié)。國旗五色旗,是中華民國的標志,革命共和的象征。對國旗的態(tài)度,很可以看出國民的政治素質和精神狀態(tài)。在《頭發(fā)的故事》中,魯迅借了N先生的嘴,以激憤的言辭批評了北京市民: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jié)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br/>
在《兩地書》里,還記載著魯迅居廈門時的類似的描述:
北京的人,仿佛厭惡雙十節(jié)似的,沉沉如死,此地這才像雙十節(jié)。
聽說廈門市上今天也很熱鬧,商民都自動的掛旗結彩慶賀,不像北京那樣,聽警察吩咐之后,才掛出一張污穢的五色旗來。
直到1933年,魯迅在致姚克的信中也仍然提到掛旗的事,可見國旗作為一個城市意象對他的刺激之深。他說:
這地方(按,指北京),就是換了旗子,人民是不會憤慨的,他們和滿洲人關系太深,太好了。
所謂“和滿洲人關系太深,太好”,其實指的是民族壓迫的長期馴化,也可以說是專制統治的長期馴化,馴化的結果便是奴性的養(yǎng)成?!俺穷^變幻大王旗”,國旗并非人民意志的真正代表,而是權力易手的標志。革命只是徒具形式而已,它從來不曾為國民所了解,所認識。不是革命崇拜,而是權力崇拜。魯迅在《論照相之類》一文中,這樣寫道當時為北京特有的且較為流行的一個有趣的現象:照相館選定一個或數個“闊人”的照片,放大了掛在門口。因為其人闊,則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則其像消失。這是小市民權熱崇拜心理的一個極其生動寫照。在同一篇文章中,魯迅還寫到,要在北京城內尋求一張不像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只有一個梅蘭芳。由此,他抨擊了京劇中那種“男人扮女人”的畸形的藝術,非人的藝術。而這,正是中國腐朽的傳統文化的代表之一。
經歷了辛亥革命,經歷了“民主共和”,經歷了新文化運動,結果如何呢?魯迅以他在北京街頭所見,對衣履破碎的報童作過這樣一番擬寫:曾在五四運動發(fā)生時,童子軍式的報童就應時出現了,但是穿破了第一身制服以后,新衣便不再做,只好年不如年地顯出窮苦來。
中國到底有沒有希望?魯迅于絕望之余,也曾因北大“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常與黑暗勢力抗戰(zhàn),即使只有自己”的勇敢表現,以及女師大學生在學潮中“那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尤其在“三·一八”慘案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看到活的、生長的力量,看到“希望的前途”。然而,這位雖然不無虛無色彩卻是無比堅定的批判家絲毫沒有低估政治高壓及幫閑文化的作用。對于帝都北京的知識者群,他警覺地看到其中那依附于權力者的保守的、反動的力量,并全力設法加以狙擊。在北京,權力與知識的交媾是一個特別觸目的現象。在后來有名的關于“京派”與“海派”的論爭中,魯迅著文總結說: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
先前曾經是“革命者”而后做了大官的章士釗,以及麇集于《現代評論》周圍的“東吉祥派的正人君子”,極力反對學潮的陳源、徐志摩等教授者流,是中國官方文化,也即“侍奉主子的文化”的代表,魯迅與“現代評論派”之間的斗爭,可謂是當時北京思想文化戰(zhàn)線上的一道耀目的風景?!叭ひ话恕敝螅斞笧楸毖笳ň?,南下廈門廣州。自然這里也包含了個人的隱衷在內,因為北京擱置著母親給予他一件苦痛的“遺產”,即夫人朱安。雖然他極力鼓吹個性解放,卻未能為自己找到一塊可以安頓愛情的地方。
北京,無論作為公共的城市空間,或是私人空間,魯迅對它始終不無留戀之處,在這中間,也多少表現了他個人在某些觀念方面的矛盾。一方面,他渴望安靜的個人生活,在學術上——譬如撰寫文學史——有所開拓,他多次表示過返回北京的愿望;然而另一方面,現實是如此嚴峻,他并不想在一個為權力的陰影所籠罩下的沉悶的帝都里討生活。所以,到了數年之后,當他只身從上海北上省母時,寫信給許廣平說:
這里的空氣真是沉靜,和上海的煩擾險惡,大不相同,……為安閑計,住北平是不壞的,但因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幾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來此雖已十天,卻毫不感到什么刺激,略不小心,確有“落伍”之懼的。上海雖煩擾,但也別有生氣。
廈門
魯迅和許廣平一同離京南下,原來計劃分頭工作兩年再作打算,結果因為教學工作的困擾,獨居的乏味,加上廣東中山大學適時的聘請,便提前前往廣州,在廈門大學逗留不到半年時間。
在廈門,魯迅雖然也曾支持和幫助過學生組織文學社,為他們的出版物工作,出席過一些演講之類的活動,但總的來說像一個旁觀者,一個過客。他的日課,除了教學,可以說就沉浸在寫“情書”里面,這就是后來我們看到的《兩地書》第二集的全部內容。
對于廈門的印象,魯迅最敏感的地方當在“國民性”方面。在《廈門通訊》里,他寫道:
我對于自然美,自恨并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但好幾天,卻忘不掉鄭成功的遺跡。當我的住所不遠就有一道城墻,據說便是他筑的?!欢嵆晒Φ某菂s很寂寞,聽說城腳的沙,還被盜去賣給對面鼓浪嶼的誰,快要危及城基了。……
這里“賣沙的同胞”,使我們想起魯迅一再暴露的偷挖長城城磚的國民,想起《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說的出于迷信,為保平安如意,逢兇化吉,相率挖去塔磚,致使雷峰塔倒掉的“鄉(xiāng)下人”;想起他在《太平歌訣》中記敘的,在南京中山陵行將竣工時市內流行的借避危險的歌訣,想起他在《忽然想到》、《雜憶》等文中關于革命為大家所“踏滅”的種種感慨。當然,他在廈門所看到的市民的自私行為,應當是國民的一種通病,只不過借機放電影般重現了一次而已。
其次是有感于南方人的講究公共關系,禮儀,毫無原則性可言的圓通作風。這里有兩例,其一:
校長要給國學院添顧問,目的是聯絡感情。我真不懂廈門的風俗,為什么不研究國學,就會傷理科主任之流的感情,而必用顧問的繩,將他絡住?
其二:
聽說這里喜歡用“外江佬”,理由是因為倘有不合,外江佬卷鋪蓋就走了,從此完事,本地人卻永久在近旁,容易結怨云。這也是一種特別的哲學。
這種荒誕的現象,其實是因循守舊的一種“前現代”現象,是一個地方一個民族不見長進的因由之一。至于廈門作為一個近海的商埠,商業(yè)化原則本可以推動傳統文化的瓦解,但也竟以金錢買賣的途徑與傳統習慣結合到了一起,這不能不說是中國的“特別國情”。魯迅在給韋素園的信里說到廈門大學:
總之這是一個不死不活的學校,……“學者”屈膝于銀子面前之丑態(tài),真是好看,然而難受。
他又有信致翟永坤說:
來信問我在此生活,我可以回答:沒有生活。學校是一個秘密世界,外面誰也不明白內情。據我所覺得的,中樞是錢,繞著這東西的是爭奪、騙取、斗寵、獻媚,叩頭,沒有希望的。
《兩地書》在說到為他所討厭的兩位教授之后,魯迅說:“但此輩也正和此地相宜”;又說,“這里所要的人物,是:學者皮而奴才骨”。如果說魯迅在北京看到的是學者成為權力下的奴才的話,那么在廈門所見的則是金錢下的奴才。
魯迅幾次把廈門大學比作“死?!保f:“這里是死氣沉沉,也不能改革,學生也太沉靜,……我雖頹唐,而他們還比我頹唐得利害?!睆B大在五四過后多年,在學校當局的布置下,仍然尊孔而讀經,這是不能不窒息這里的空氣的。所以,在改革家魯迅看來非常失望。在離開廈門前夕,他有信給日本友人說:“我看廈門就像個死島,對隱士倒是合適的?!彼碾x去是決絕的,何況有他所愛的人在廣州等著呢。
廣州
魯迅在廣州的時間也并不長,其實這是出于他的意料的,因為這中間,在學校里多出了一個在他看來屬于胡適陳源派,即“現代派”的顧頡剛,而在政治生活中又遭逢了國民黨的“清黨”運動。用他的話說,原是抱著夢幻而來,結果是被夢幻放逐而去。來時靜悄悄,去時靜悄悄,中間是慶祝會、講演會之類,則頗為熱鬧。魯迅比喻說他來廣州的過程,正如兩頭小、中間大的一枚橄欖。
總的說來,魯迅對廣州是抱有好感的,至少沒有惡感。這不只是因為這里是許廣平的故鄉(xiāng),重要是因為它同革命的情勢密切相關。這樣,魯迅對于廣州的評價,其一就在于政治文化方面。應當看到,以魯迅對政治的敏感,他雖然在作文或演講中贊揚過革命的廣東,但他同時尖銳地指出,“廣東報紙所講的文學,都是舊的,新的很少,也可以證明廣東社會沒有受革命影響;沒有對新的謳歌,也沒有對舊的挽歌,廣東仍然是十年前的廣東”。又指出:“廣東是革命的策源地,因此也先成為革命的后方”;但因此,“革命的精神反而會從浮滑,稀薄,以至于消亡,再下去是復舊”。這是關于革命的十分深刻的思想。他對廣州的觀察,處處顯現出作為“革命策源地”的跡象,如:
本地的出版物,是類乎宣傳品者居多;……
這里很繁盛,飲食倒極便當;在他處,聽得人說如何如何,迨來一看,還是舊的,不過有許多工會而已,并不怎樣特別。但民情,卻比別處活潑得多。
這里的工會是“御用工會”,革命自然也就是“奉旨革命”。在一場“血的游戲”開始以后,工會還曾組織過支持清黨運動的游行,廣州街頭也就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據日本記者山上正義的記載,魯迅對此是十分憤慨的。此時,他向任教的中山大學提出辭呈。1927年4月26日,他致信孫伏園說:“這里的情形,難免要變成廈大。硬直者逐,改革者開除?!?,真是天下老鴉一般黑哉!”
與其說魯迅所批評的是革命時期的廣州,毋寧說他是對革命本身的批判。在廣州的經歷,對魯迅的政治思想的成熟,以及社會批判的取向,都是帶決定性的。
此外,魯迅對廣州的文化性格,還曾作過如下開放性的描寫:
廣東還有點蠻氣,較好。
廣東人的迷信似乎確也很不少,走過上海五方雜處的堂,只要看到畢畢剝剝在那里放鞭炮的,大門外的地上點著香燭的,十之九總是廣東人,……然而廣東人的迷信得認真,有魄力……
…………
廣州人的迷信,是不足為法的,但那認真,是可以取法,值得佩服的。
在廣州,也許因為有了許廣平在身邊,魯迅有過少見的游覽的雅興,也曾多次到中大附近的酒樓飲茶。在給許壽裳的信中,我們當會注意到他對此間生活費用頗為了解,對廣州“食物雖較貴而質料殊佳”,感覺是滿意的。但是,作為一個“戰(zhàn)士”,他無疑更為關注廣州的政治形勢和市民的精神狀況。經過“清黨”,被血“嚇得目瞪口呆”,經驗過從來未曾經驗的恐怖之后,他終于攜同許廣平離開廣州,于無所往時前往上海去了。
上海
從1927年10月至1936年10月,魯迅在上海前后共生活了十個年頭,這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
這十年,是國民黨建立國民政府、實行“一黨專政”的十年,也是中國尤其是上海在專制制度下實行“改革”、現代工業(yè)和商業(yè)發(fā)展較為迅速的十年,也是城市相對發(fā)達、農村迅速崩潰的十年。上??拷鼑裾锥寄暇?,可稱第二首都,中央集權的氣焰特別熾盛,政治恐怖無處不在。特別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實施書報審查制度以后,進步文化人的活動受到很大的限制,他們的書籍同時遭到查禁和焚毀。在上海,魯迅先后加入自由大同盟、“左聯”、人權保障同盟,他的激進行為為官方所嫉恨,生活不得不處于半地下狀態(tài),幾次離家避難,乃至連家庭地址也不能公開。即便如此,他仍然設法與政府及其叭兒周旋,隱晦寫作,變換筆名,甚至于地下出版。對此,他稱之為“戴了鐐銬的進軍”。
魯迅以大量的文字暴露上海的惡劣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同時,對于上海作為一個商業(yè)發(fā)達的現代都市的社會問題,他也有著不少深入的批判性描寫。在這里,魯迅所作的現代性批判,不屬于“后現代”對現代性所作的“反思”,而是堅持現代性的“思”;是出于一貫主張的“立人”的需要,從“人”的道德意識出發(fā)對物質主義和大眾文化的批判。
初到上海,魯迅即有信致李霽野說:“上海到處都是商人”;又致信廖立峨說:“這里的情形,我覺得比廣州有趣一點,因為各式的人物較多,刊物也有多種,不像廣州那么單調?!虾H藨T于用商人眼光看人?!比甏院?,在他的信件中也頗不乏這類論斷,如致孫用信里說:“上海是勢利之區(qū),……”;在北京寫信給許廣平,一再說:“我到此后,紫佩、靜農、寄野、建功、兼士、幼漁,皆待我甚好,這種老朋友的態(tài)度,在上海勢利之邦是看不見的”;“……同席十一人,多舊相識,此地人士,似尚存友情,故頗歡暢,殊不似上海文人之翻臉不相識也”;“舊友對我,亦甚好,殊不似上海之專以利害為目的,故倘我們移居這里,比上海是可以較為有趣的”。
城市的小市民習氣是十分突出的。魯迅指出,“上海的小市民真是十之九是昏聵糊涂”,不但不具備一般的政治意識,在日常生活中,也都“說明著奴才的品行全部的”。他曾摘取其中的兩個細節(jié)性現象做分析,其一是“揩油”,再就是“打折扣”,都是小市民生活中所常見的。關于揩油,他諷刺說:“這不是‘取回扣’或‘取傭錢’,因為這是一種秘密;但也不是偷竊,因為在原則上,所取的實在是微乎其微。因此也不能說是‘分肥’;至多,或者可以謂之‘舞弊’罷。然而這又是光明正大的‘舞弊’,因為所取的是豪家、富翁、闊人、洋商的東西,而且所取不過一點點……也不失為損富濟貧的正道?!敝劣凇按蛘劭邸?,他的分析是:“他知道別人是決不那么糊涂,會十足相信的,但仍得這么說,恰如賣假藥的,包紙上一定印著‘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樣,成為一種儀式了。……所以自打折扣,也還是沒有打足的,凡‘老上海’,必須再打它一下。”可以說,這是魯迅在給《新青年》撰文開始所作的對國民劣根性批判的一種新的延續(xù)。
在《上海的少女》一文中,魯迅還描寫過上海的可笑的著裝:“在上海生活,穿時髦衣服的比土氣的便宜。如果一身舊衣服,公共電車的車掌會不照你的話停車,公園看守會格外認真地檢查入門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門丁會不許你走正門。所以,有些人寧可居斗室,喂臭蟲,一條洋服褲子卻每晚必須壓在枕頭下,使兩面褲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對于“時髦”也即時尚文化的觀察,魯迅是細致入微的,他從中看出,這種文化不但消滅個體性,而且是以犧牲個人的全部的誠實與尊嚴為代價的,結果出現了精神上的畸形。在同一篇文章中他還指出:“更便宜的是時髦的女人?!瓚T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覺著這種自己所具的光榮,同時也明白著這種光榮中所含的危險。所以凡有時髦女子所表現的神氣,是在招搖,也在固守,在羅致,也在抵御,像一切異性的親人,也像一切異性的敵人,她在惱怒。這神氣也傳染了未成年的少女,……她們大抵早熟了。……精神已是成人,肢體卻還是孩子?!笔澜缰拿襟w文化研究者和批評家尼爾·波茲曼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寫成出版的一部廣有影響的著作《童年的消逝》,寫的正是在現代社會中童年和成年的界限被日益破壞的事實,并進一步指出,童年迅速消逝的現象仍將繼續(xù)發(fā)生,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比波茲曼對后現代工業(yè)社會的預見與批判提早五十年,魯迅即已在前現代和現代的歷史條件下,觸及了與波茲曼同樣的關于社會文化的“敵視童年”的主題。
魯迅寫到“吃白相飯”這樣一種不是職業(yè)的職業(yè),他諷刺說“在上海是這么一種光明正大的職業(yè)”。所謂“吃白相飯”,就是“玩耍”,看似無所事事,手段五花八門,但歸納起來也不過是三段:第一是欺騙,第二是威壓,第三是溜走??膳碌氖?,“在上海的報章上所看見的,幾乎常是這些人物的功績;沒有他們,本埠新聞是決不會熱鬧的”。他說,“‘白相’可以吃飯,勞動的自然就要挨餓,明明白白,然而人們也不以為奇”。對于隨同商業(yè)競爭而發(fā)達起來的大眾傳媒消解社會道德的作用,魯迅是警惕的,曾經多次表示過批判性的意見。
社會的商業(yè)性質在文壇中同樣有著各式各樣的表現。魯迅及時發(fā)現并作了十分形象的刻畫;他在上海所做的人物圖像,是大有別于在北京所描畫的章士釗陳源一流的。譬如,魯迅說創(chuàng)造社的一批“革命文學家”“忽翻筋斗”,不斷“突變”,“腳踏兩只船”,強調的是投機性的方面:至于“現代派”人物過去反對國民黨,后來又紛紛南下“到青天白日旗下來革命”,這種投機主義乃是植根于北京官場的政客作風,與漂游于上海的“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是頗有些差異的。魯迅還指楊邨人為“革命場中的一位小販”,譏施蟄存為“洋場惡少”,還勾畫過為上海特有的租界文化所培植的“西崽相”,還有躲在黑幕中的文探,出沒無常的文痞種種,都帶有上海的商業(yè)化社會的特點。甚至連小品文的提倡,在上海為林語堂等人所鼓吹,魯迅也都把這同上海人喜歡吃零食的習慣聯系起來,指出這是一種旨在“養(yǎng)生”的“消閑”文學、小市民文學。他說:“上海的居民,和零食是死也分拆不開的?!?br/> 出版業(yè)在激烈的商業(yè)競爭中,不但不曾保持或提升它固有的道德文化素質,相反遭到嚴重的損害。魯迅對此深感憂慮。他致信李秉中說:“上海穢區(qū),千奇百怪,譯者作者,往往為書賈所誑,除非你也是流氓?!敝滦爬枇椅囊舱f:“新文人大抵有‘天才’氣,故脾氣甚大,北京上海皆然,但上海者又加以貪滑,認真編輯,必苦于應付……”他在一篇題為《書籍和財色》的文章中揭露說:“今年在上海所見,專以小孩子為對手的糖擔,十有九帶有賭博性的了,用一個銅元,經一種手續(xù),可有得到一個銅元以上的糖的希望。但專以學生為對手的書店,所給的希望卻更其大,更其多——因為那對手是學生的緣故?!痹趯τ凇皣裥浴钡呐兄?,魯迅多次指出那種欺負弱者的兇狠與卑劣是十分普遍的;然而,較之傳統社會,商業(yè)主義的競爭與傾軋對于弱勢群體的侵害仍然有增無已。他在《推》一文中形象地描寫了這種社會病癥:“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與踏,是不能的,而且這推與踏也還要廓大開去。要推倒一切下等華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華人。”對于上海的這種商業(yè)文化、小市民文化或稱大眾文化的批判,如果說魯迅在通信中不過片鱗只爪的話,那么在雜文集《南腔北調集》、《準風月談》、《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就有著更多更具社會形態(tài)的描述了。
魯迅在通信中還不止一次地暴露過在上海的一種特別聳人聽聞的買賣,這是超出一般商品和商業(yè)行為的。1932年6月,他寫信致臺靜農說:“滬上實危地,殺機甚多,商業(yè)之種類又甚多,人頭亦系貨色之一……”;1934年4月,又致信山本初枝說:“我自己覺得,好像確有什么事即將臨頭,因為在上海,以他人的生命來做買賣的人頗多,他們時時在制造危險的計劃?!痹隰斞缚磥?,當一個社會不從根本上改變其封閉性、專制性的本質的情況下,任何開放性經濟都必然無改于“吃人”的殘酷性。
到了最后幾年,魯迅確曾有動念離開上海,也有友人或組織運動此事,但最后仍然沒有成行。此中原因,正如他所說,難以拋離家眷,“離則兩傷”,但是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無法離開他賴以生存、掙扎和斗爭的土地。他“愛對頭”。郁達夫離開上海返故鄉(xiāng)杭州筑巢定居,魯迅贈詩勸阻,結句是:“何似舉家游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他寧可如他所說,被風沙“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也不愿飄然遠引,離開無時不給他以斗爭感召的所在——現代都市上海!
魯迅對四大城市的評述,是完全基于個人經驗之上的。其中最重要的經驗,是來自他與這幾個城市所發(fā)生的政治和文化斗爭的聯系。作為一個批評家,魯迅對于城市的評價,明顯地側重于政治文化和精神文化層面;在表現形態(tài)上,并不如別的社會學家、民俗學家那樣專注于調查研究,而是主觀感受的、描寫的、細節(jié)的、形象化、碎片化的。但是,我們看到,魯迅為我們所呈現的城市形象仍然是相當完整的、鮮明的、面貌各異的。同時作為一個改革家,魯迅不止一次這樣提醒我們說:“世之論客,好言南北之別,其實同是中國人,脾氣無甚大異也?!痹谒抢?,關注的始終是中國的整體性改造,因此對于城市的觀察,也就往往不著重于“異”,而在“異”中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