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父親朱偰先生

　　父親朱偰先生去世已經(jīng)快四十年了，許多往事仍歷歷在目，難以忘卻。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母親將我從江北緊急召回，臉色鐵灰地告之父親罹難的噩耗，我當(dāng)時如五雷轟頂，不知所措。
　　那是一個黑白顛倒的瘋狂年代，在人前，我們不僅不敢哭泣，還得盡量裝著若無其事。但失去親人的悲痛，即使是刻意掩飾，有時也難免流露出來。
　　
　　孩提時代的溫馨時光
　　
　　父親是一位勤奮、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者。他有很好的生活習(xí)慣，從不開夜車，也從不睡懶覺。同時他也是一位非常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人。家中一座座盆景、一盆盆吊蘭、一簇簇鮮花都是他親手制作栽培。他特別喜歡孩子，下班回家，常常抱起小兒女，在空中高高舉起，或者讓孩子騎在他的脖子上，在屋里屋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哼著他自己編的兒歌。父親總有講不完的故事、說不完的典故，引得一群娃娃總愛追隨他的身影。記得一次父親給我們講狐貍請仙鶴吃飯，他作了兩張畫，一張是狐貍伸出的大舌頭正在席卷盤中的食物，而一旁的仙鶴卻可憐巴巴地看著它；而另一張是仙鶴把長長的嘴伸進瓶子里啄食，狐貍在旁邊一點也吃不著，干著急。父親學(xué)過國畫，在他的著作《匡廬紀(jì)游》中還有他自己畫的一幅“石門瀑布”。等我們稍長大一點，他就給我們講《水滸傳》。父親口才絕佳，嗓音圓潤洪亮，學(xué)什么像什么。有一次父親給我們講武松打虎，他學(xué)的一聲老虎吼叫，讓孩子們渾身毛骨悚然，小弟弟頓時嚇得大哭起來?！度龂萘x》、《水滸傳》、《西游記》、《說岳全傳》、《楊家將》、《霸王別姬》、《荊軻刺秦王》……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就這樣印在我們的心上，時時地激勵著我們。從小我們就覺得做人就應(yīng)該像英雄人物一樣，光明磊落、敢作敢當(dāng)、頂天立地、威武不屈。有時父親故事講得太動情，自己也會難于入眠。
　　父親教育孩子，是順其自然、寓教于樂。父親曾在日記里這樣寫道：“子女各擇其性之所近，誘導(dǎo)其文學(xué)天才，啟發(fā)其山林思想。使登絕頂而窺云日，放扁舟而遨王侯，將來長成，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則余之心事畢矣?！彼偸怯眯蕾p的眼光看待孩子的每一個進步。
　　父親幾乎每天晚上都寫文章，寫到得意處，常常對著窗外的星月，高吟一句“滿天星斗煥文章”。他寫完文章，又常常翻開《十八家詩抄》，或是宋詞元曲，用浙江海鹽特有的腔調(diào)吟唱。那音調(diào)時而高亢激越、時而低沉悲壯。一個夏日的午后，父親在他的書房里吟詠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音調(diào)鏗鏘悲涼，我們姊妹不約而同地從樓上樓下的各個房間悄悄齊集父親書房門外，聽他吟唱?！拔矣孙L(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那“歸去”二字音調(diào)上揚，空靈飄緲，似有無限寄托，“瓊樓玉宇”樂調(diào)又急劇下沉，唱出一種無奈，卻又通脫出俗。父親的吟唱跌宕有力，哀而不傷，站在門外的我們屏住呼吸，但覺得句句詞曲怦然入心。那時小宅院中屋里屋外，時?；厥幹赣H的詩歌吟誦聲。七言、五言、律詩、絕句，真是余音繞梁，不絕如縷。幾十年過去了，至今我們依然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父親吟誦的各類唱腔和音調(diào)。
　　父親常對我們講起先祖父希祖先生的話：“學(xué)詩必探本求源，當(dāng)直追漢魏；學(xué)漢魏不可得，猶不失其次；切不可與齊梁作后塵也?！?926年，父親年僅十九歲，就寫了論文《五言詩起源問題》，發(fā)表在《東方雜志》第二十三卷二十號（1926年11月）上。他一方面批駁日本鈴木虎雄之說，一方面闡明五言詩之源遠流長。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始多讀唐詩，他在回憶札記中寫道：“凡近體、律詩、詞曲、傳奇，無不悉心領(lǐng)會。深覺唐詩、宋詞、元曲、明人傳奇、清人彈詞，各有千秋，代代皆有特色，世世不乏天才。我國文學(xué)源遠流長，波瀾壯闊，令人百讀不厭。正不必厚古薄今，也不必菲薄古人。”可惜，對于詩，我只是淺嘗輒止，至今仍是門外漢，真是愧對父親。
　　父親是一位寄情山水的人。他說過平生最佩服徐霞客的為人，孤筇雙履，獨往獨來，這是人生最大的自由。父親時常領(lǐng)我們出去郊游，欣賞大自然的美景。中山門外梅花山、明孝陵、中山陵、靈谷寺，是我們常去的地方。小時候我們乘坐著馬車，悠閑地走在城墻外的石子路上，父親那低低的吟詩聲和嗒嗒的馬蹄聲、松林竹海的風(fēng)濤聲，一起在山間云際中飄蕩。后來馬車沒有了，我們步行、騎自行車。每到一處古跡，他都會仔細地給我們講解這兒的人文歷史、有關(guān)的典故。甚至他還教我們?nèi)绾涡蕾p和描寫眼前的景色。他對祖國名勝古跡的摯愛之情，從小就影響著我們。
　　走到寺廟里，他也會一一講解佛教的故事，柱子上楹聯(lián)的含義，佛教的雕刻藝術(shù)、建筑藝術(shù)。來到如來佛面前，他說：“釋迦牟尼是位了不起的哲學(xué)家，應(yīng)該給他合掌敬禮，這不是迷信，這是對他的尊敬?！?br/>　　就這樣，父親對祖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對中外先哲、對自然山水、對名勝古跡的熱愛景仰之情，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這是我們孩提時代最溫馨愜意的時光。
　　
　　逆境中的時光
　　
　　在政治上遭貶受屈的那段時光，父親的脾氣常常十分暴躁，但他總是盡量克制著自己。父親教我們讀蘇軾的《前赤壁賦》時，感到他并不悲觀，“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扒曳蛱斓刂g，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識”。他說大自然是公正的，他公平地賜予每個人欣賞山水的自由和權(quán)力。
　　當(dāng)然他心中的郁悶和悲涼也時時在他吟唱的詩歌中流露：“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薄伴L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薄耙嘤嘈闹瀑猓m九死其猶未悔?！薄芭e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瓕幐跋媪鳎嵊诮~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父親哪里是那種能“與世推移，淈其泥而揚其波”的人啊。清朝詩人王仲瞿吊西楚霸王的詩，父親雖從未教過我們，由于他那時常吟誦，至今我們兄妹個個都能背誦：
　　
　　江東馀子老王郎，來抱琵琶哭大王。
　　如我文章遭鬼擊，嗟渠身首竟天亡。
　　誰刪本記翻遷史，誤讀兵書負(fù)項梁。
　　留部瓠蘆《漢書》在，英雄成敗太凄涼。
　　
　　但是父親心中的無奈、悲涼、憤懣和痛苦，少不更事的我們哪能真正理解啊，更談不上如何去寬慰他的心。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有一個廣播節(jié)目名叫“閱讀和欣賞”，很是吸引人。每當(dāng)電臺播送這個節(jié)目時，我們大家都會靜靜地聽。有一天講的是《紅樓夢》中人物的階級分析，什么階級的人說什么話。其中一個例子是“含羞辱情烈死金釧”，講到金釧兒因受到王夫人的責(zé)打，跳井自殺身亡，王夫人對此心中深感不安，薛寶釵勸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么想。依我看來，她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fā)送她，也就盡主仆之情了?！甭牭酱耍赣H突然將手中的茶杯高高舉起，狠狠地摔向地下，漲紅了臉說：“當(dāng)年我力保南京的明城墻，非說我如何如何……”孩子們都嚇壞了，不敢出聲，母親趕緊勸道：“別說了，事情都過去好幾年了，想開點，別再提它了?！眲裢旰?，母親自己也躲在一邊偷偷落淚。
　　
　　父親留給我的“遺產(chǎn)”
　　
　　記得1967年的6月，我還在北京上大學(xué)，接到父親的來信，說他要去鎮(zhèn)江出差，去“搶救”（這是父親的原詞）一批破“四舊”中抄家得來即將焚毀的圖書，看看里面有沒有古籍善本。母親給他準(zhǔn)備了出差的費用，他看看家里實在太困難，又與母親推讓了一番，硬要從他的出差費中再給家中留點錢。他在信中寫道：“老來行路先愁遠，貧里辭家更覺難……”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革命造反派”忙于武斗、爭權(quán)、打派仗，多少有些放松對已揪出的“牛鬼蛇神”的看管和“改造”。父親在被批斗中，也被派去外地出差。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黑五類”、“狗崽子”們，心情苦悶，無所事事，是十足的“逍遙派”。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xué)，悄悄地傳著各處弄來的僅有的幾本書籍，貪婪地閱讀著。我記得那一段時間傳看了朱自清、謝冰心的書，游國恩的《屈原》，《斯巴達克斯》，我寫信向父親討教，父親均一一詳細作答。過不幾天，我收到了父親從鎮(zhèn)江分三次給我寄來的三本書。一本是《宋詩一百首》，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輯，1959年版，父親在書中挑出二十一首，在題目左邊畫上了一個圓圈，囑咐我這些詩是必須閱讀的。第二本是白話注釋《唐詩三百首讀本》，上海廣益書店刊行，中華民國二十五年三月刊本，紙已發(fā)黃，有點殘破。第三本是胡云翼先生選注的《唐宋詞一百首》，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輯。版權(quán)頁已經(jīng)沒有了，估計是1961年左右的版本。那時書荒，接到這三本書，真是如獲至寶。我偷偷地躲在宿舍上鋪上看，跑到玉淵潭去看。特別要好的同宿舍同學(xué)，也分享著我的快樂，排隊輪流著看，我們相互討論著各自的感受，如饑似渴，如癡如醉，真是“身外有個世界，心中有個戀人”，“不知今朝今夕是何年”。
　　
　　我最喜歡那本《唐宋詞一百首》，它較適合我這個初學(xué)者的水平。解釋和串講非常詳盡，淺顯易懂，還選印了古代版畫七幅，作為插圖。據(jù)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所繪之畫，大江邊上懸崖突兀嶙峋，江上扁舟點點，使我想起父親的《金陵古跡名勝影集》上所拍攝的燕子磯。據(jù)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所繪的畫豪情奔放，父親當(dāng)年教我這首詞時的情景又浮現(xiàn)腦際。還有那李清照的《一剪梅》“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辛棄疾的《摸魚兒》“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讓人過目不忘，思緒萬千。1968年春節(jié)我回家見到父親，他只字沒提此事。父親去世后，很長時間，我一直不忍再翻看這三本書。只是偷偷地珍藏著。父親平反后，我從抄家還回的一些父親的認(rèn)罪書中得知，父親當(dāng)年“偷書”寄書一事，被“造反派”發(fā)現(xiàn)了，惹下了大禍，別人問他給誰寄書，他一直不肯說?？梢韵胂?，為此，他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斗。當(dāng)時我淚下如綆，不能自已。這就是父親給我留下的“遺產(chǎn)”。高爾基說過：“父愛是一部震撼心靈的巨著，讀懂了他，也就讀懂了整個人生?！敝钡侥菚r，我才多少了解一點父親，父親遠非完人，但在我心中，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
　　這幾年，我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了，總算有了較多自由支配的時間，我到處尋找收集父親的文字或資料。在圖書館里、在北大檔案館里、在舊書店里、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打字、復(fù)印、掃描、刻盤，艱難地收集著。我一點點讀著他的文字，這才知道，父親的一生真是筆耕不停。他在“文革”中被揪出批斗，天天在圖書館里打掃衛(wèi)生、干雜活。他當(dāng)時說，如今我天天勞動，不再過“寄生生活了”?？粗潭桃簧粝碌母黝愇恼?，他何時曾“寄生”過??！
　　我至今還保留著一張他在紫金山前面留影的半身照片，貼在一張照片簿的紙上，照片下方寫著“伯商1950/12/26”。照片右側(cè)，他錄下了自己的一首詩：“平生書劍兩蹉跎，回首前塵感慨多。唯有山川堪寄興，汗漫詩卷對煙波?！边@是我在父親平反后抄家還回的一大堆紙片中找到的，紙片極其殘破不堪，字跡依稀可辨。后來我每次從北方回南京探家，當(dāng)浩瀚的揚子江和紫金山的輪廓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時，我總覺得，那流動的江水，是父親的眼波，那山脊的輪廓，是父親的眉峰，他刻在我的腦海里，與我的生命同在。
　　我關(guān)注著故鄉(xiāng)的每一個步履，每一處變遷，每一次進步。我希望悲劇不再重演。我希望故鄉(xiāng)的兒女一代比一代優(yōu)秀。
　　
　　附朱偰先生給女兒朱元春信二封
　　
　　親愛的元春：
　　……
　　我很喜歡你這本日記?？戳艘院?，心中頗有感觸：一派天真爛漫的心情，樂觀愉快的氣氛，自強不息的努力，充滿在字里行間。從日記里可以看出，日記的主人是一個聰明、熱情、善良、愛好生活的女孩子，但是又是十分努力學(xué)習(xí)，個性相當(dāng)堅強。她有時受到一些挫折，她憂愁、她悲哀，但她絕不自餒。她對國家，對同學(xué)，對家庭，對弟妹有強烈的愛；她對文藝，對音樂，對美術(shù)，有很深的愛好。她是可以有很好造詣的一個青年。希望她能保持這些優(yōu)點，繼續(xù)發(fā)揚這些優(yōu)點。
　　在文藝方面，詩歌方面，你是有了一定的基礎(chǔ)的。我希望你在這一方面，有更深的造詣。你喜歡讀屈原的《離騷》和《九歌》，不妨多讀一些楚辭。例如“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嫋嫋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讀起來為什么使人回腸蕩氣？原來洞庭湖邊諸郡縣，也已經(jīng)被秦兵占領(lǐng)過，一度淪為異域；后來南方人起義，把秦兵趕走，才又復(fù)歸楚國。屈原就是抱著恢復(fù)故國（楚原都郢，是在湖北江陵）的希望來到南國的。那時洞庭湖失而復(fù)得，而秦國的威脅還沒有解除；屈原到了洞庭湖邊，寫了《九歌》，這里面有無限的故國之思，滄桑之感，所以讀起來這樣動人?！渡焦怼芬黄?，就是描寫他自己深入蒼梧一帶蠻荒之地，不避艱險，聯(lián)絡(luò)當(dāng)?shù)厣贁?shù)民族，想把南方作為根據(jù)地，來恢復(fù)故國?！秶鴼憽芬黄?，頌揚戰(zhàn)士視死如歸的精神，鼓舞楚國的士氣，更是十分清楚的了。后來楚襄王不聽屈原的話，在兵度漢水以后，打了一個小小的敗仗，不顧與屈原會師之約（屈原是從南方進兵的），便急急忙忙收兵（“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它。”），以至于功敗垂成。楚襄王并把“州”（現(xiàn)在湖北監(jiān)利）割讓與秦，切斷了屈原的東歸的后路，屈原才憤懣投汨羅江自沉的。只要能夠仔細研究屈原的身世，才可以對于《離騷》、《九歌》有更深一層的認(rèn)識。希望你能在這一方面多下一些研究功夫。因為你上次信中談到屈原，所以就以此為例。說明文藝方面的研究、欣賞是無窮盡的。當(dāng)然《離騷》、《九歌》比喻很多，不是短短一信中所可以解釋的。
　　父字1967年5~6月間
　　
　　親愛的元春：
　　……
　　你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