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陳明遠先生的《文化人的經濟生活》,頗多感觸!上中學的時候,老師出過《順境與逆境》的作文題。對于類似的作文,甚至都不需要老師有意無意的暗示,幾乎所有的同學在作文里都認為:逆境更有利于一個人的成長與成材;優(yōu)裕的生活則會使人心生怠惰,不思進取,碌碌無為?,F(xiàn)在想來,大家之所以對這類作文的“立意”心領神會,是因為在我們的潛意識里,只有這樣寫才能表明自己的“道德正確”和“政治正確”,一旦不這樣寫,比如說寫成“順境才有利于人的成長與成材”就有可能被老師認為思想有問題;不要說那個時候了,即使在今天,說某個學生“思想復雜”也不是什么好的評價。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我們也在老師的要求下寫日記,于是在日記里,我不是今天撿到了一支鋼筆,就是明天撿到了一塊橡皮(最后當然都是拾金不昧,歸還失主);不是今天扶老奶奶過馬路,就是明天到敬老院給孤寡老人干活,其實,我們那里地處偏僻的鄉(xiāng)村,直到今天也沒有一條路堪稱“馬路”,我到哪里去扶老奶奶過馬路?家家都窮得要死,整個小學階段,我就沒發(fā)現(xiàn)我的同學中有誰用過鋼筆,我到哪里去撿?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一個老師指出過我寫的東西不真實。大概在我小學時的語文老師看來,重要的是“思想正確”和“道德正確”,至于真不真實,倒沒什么要緊??!
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感覺到,如此對待“順境與逆境”是很成問題的。固然可以舉出很多身處逆境但意志益堅的成功者作為立論的依據(jù),“逆境出人才”似乎也更能從中國古代典籍中尋求到呼應,孟老夫子不早就講過“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嗎?他甚至還說: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那位號稱“宋代文壇領袖”的歐陽修不也說過“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這樣的話嗎?還有那句在民間更廣為人知的“自古雄才多磨難,紈绔子弟少偉男”等等;然而即使有一萬個這樣的成功者,也無法抵消生活本身告訴我們的這樣一個事實:更多的人其實是被逆境給毀掉了;更多的人被貧窮毒化了心靈,扭曲了靈魂,甚至吞噬了他們的生命;更多的人被苦難湮滅了智慧和才華;更多的人在生存的巨大壓力下,心腸變得堅硬甚至無恥。
行有余裕、不必為柴米發(fā)愁的寬松的生活環(huán)境對于一個人精神的升華,對于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展其實是更重要的。
陳寅恪先生抗戰(zhàn)時期在給傅斯年的信中說了這樣一段話:“弟之生性,非得安眠飽食,不能作文,非是既富且樂,不能做詩,平生偶有安眠飽食之時,故偶可為文,而一生從無既富且樂之日,故總做不好詩?!彪m是以調侃的口氣說的,其實也是實情。自由獨立的經濟生活是自由思想與獨立人格的堅強后盾與實際保障,魯迅先生也在《娜拉走后怎樣?》這篇著名的演講中說:
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總覺得人們的議論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飯前和飯后,也往往有些差別。凡承認飯需錢買,而以說錢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總還有魚肉沒有消化完,須得餓他一天之后,再來聽他發(fā)議論……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
中國讀書人往往以“君子”自我標榜或自我期許,而君子是“謀道不謀食”的,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上大學時,有一次古代文學課上,老師正在上面大講“君子謀道不謀食”,同學胡遠君在下面突然插了一句:“謀道還不是為了謀食?”滿座啞然。胡遠君平時沉默寡言,激憤之間的一句話卻戳破了中國士紳文化的某些假面。正是在“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憂道不憂貧”的傳統(tǒng)文化的背景下,魯迅對金錢的極度關心才顯得那么鮮明而獨特。為了爭取經濟權,魯迅甚至不惜與先是學生、后是摯友的北新書局老板李曉峰翻臉,從而就版稅問題對簿公堂;為了爭取經濟權,魯迅曾一再向自己供職的教育部索取欠薪,并將內幕公之于眾。正是牢固的中產階級的經濟地位才使得魯迅能夠擺脫官的威勢、商的羈絆,才使得魯迅即使是走著“獨戰(zhàn)”的道路也沒有被中國社會無邊的黑暗所吞沒。陳明遠先生感嘆說:“如果沒有一些文化機構如北京大學、廈門大學、中山大學、大學院等等以經濟力量保障了魯迅的職業(yè)選擇,如果沒有一些出版機構如新青年社、晨報社、北新書局、商務印書館等等以經濟力量保障了魯迅的言論發(fā)表,如果不是魯迅自我奮斗努力保持了中間階層的自主經濟地位,那么,也許他早就被黑暗勢力無情地扼殺、吞噬了,那就根本談不上還會有什么魯迅精神。物質上的寬余和精神上的自由,應該是互為表里的兩面,缺一不可?!?br/> 杜甫說“文章憎命達”;陸游也說“詩窮而后工”。然而魯迅卻說:“有人說文學是窮苦的時候做的。其實未必。窮苦的時候必定沒有文學作品的,我在北京時,一窮,就到處借錢,不寫一個字,到薪俸發(fā)放時,才坐下來做文章?!蔽幕怂龅奈幕膫鞒小鞑?、教育的工作是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而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不僅需要創(chuàng)造性的心智與頭腦,也需要這種心智和頭腦得以運行的寬松的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這一點本是常識?;仡櫼幌氯祟愇拿鞯陌l(fā)展史,比如說古希臘,最光輝燦爛的古代文明正是那些“有閑”的奴隸主階級創(chuàng)造的,這一點連馬克思都是承認的。熟讀馬列的毛澤東是懂得這一點的。1966年毛澤東辦“五七”干校,把一大批知識分子送去勞動改造,當時的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對毛說:“如果那些老家伙不去怎么辦?”毛回答:“不給飯吃!”“左”傾集權時代對知識分子自由思想權利的剝奪,正是通過對他們經濟自主權的剝奪而實現(xiàn)的,由國家出錢把知識分子養(yǎng)起來,他們靠從政府領工資生活,意味著其生存合法性是由政府賦予的,政府可以賦予知識分子的生存合法性,則也可以在適當?shù)臅r候收回。當“謀食”都成了問題,“謀道”就成了不切實際的奢侈品。
中國教育改革幾乎是和經濟改革同時啟動的,然而,勿庸諱言,教育改革的成效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人喝彩的!其中很大一方面原因是對教育勞動的創(chuàng)造性以及教育勞動相對與其他勞動的特殊性估計不足,認識不夠。在企業(yè)的車間里行之有效的改革方略用在教育領域未必就合適,有時甚至是荒唐!前一陣子有報紙報道了某高校對五十四名正副教授實行解聘或緩聘的事件,慣于聞風而動、缺乏思考能力和擔當精神的國內媒體紛紛把這次事件作為中國高等教育改革的“破冰”之舉,迅速跟進。該高校負責此次人事制度改革的官員向媒體表示,讓教師“掉下來、聘不上”,并不是改革的目的。改革的真正目的在于打破教授終身制,轉換用人機制,使每一名教師在新的機制下都能發(fā)揮積極性。他說,過去高校人事過分強調身份管理,資源和收入分配都是以身份為核心;改革以后將變成以崗位管理和績效管理為中心,“這種改革肯定要堅持下去”。
嗚呼,改革,改革,多少荒唐假汝之名以行!如果說實行“教授終身制”會導致一小部分教授消極怠惰,不思進取,那么,打破“教授終身制,轉換用人機制,使每一名教師在新的機制下都能發(fā)揮積極性”這種所謂的制度創(chuàng)新必然會導致更多地產生學術垃圾,更多地制造學術泡沫,更多地滋生學術腐敗,這樣的更嚴重的后果又將如何解決?所謂的通過激勵機制,鼓勵競爭,無非是為了多出成果,快出成果,然而這些改革的倡導者難道看不見,鑒于目下業(yè)已形成的浮躁學風,該是倡導在出學術成果的速度上比慢,從而鼓勵出學術精品才算是對癥之藥??!已故的宗白華先生一輩子寫了一本書(還是論文集《美學散步》),然而一本書奠定了他在二十世紀中國美學史上不可搖撼的地位,出成果如此之少、如此之慢的宗先生肯定不會入現(xiàn)在的某些高校行政領導層的法眼?!翱冃Ч芾怼保f得好聽,在中國目前漏洞百出的學術評價體系下,有多少“績效”、有怎么樣的“績效”還不是由行政權力說了算!我們能期望那些看著行政長官的臉色搞出來的學術成果有多大的含金量?好在還有林少華這樣的善思考、有擔當?shù)漠敶R分子站出來駁斥這種以改革面目出現(xiàn)的所謂“制度創(chuàng)新”,相對于教育主管部門的歡欣鼓舞和媒體的膚淺樂觀,林教授的發(fā)言猶如空谷足音,顯得孤絕無侶:
外界或許不知,大學行政系統(tǒng)的運作程序也是相當復雜而微妙的,若再賦予其教授解聘權,那么,不但對教授的主體地位和精神狀態(tài)、日常生計構成險惡的威脅,甚至會進一步改變大學作為教育和學術研究機關的性質,導致大學精神、大學靈魂的淪喪。說起來,世界上大多數(shù)國家的大多數(shù)教授都是終身的,目的無非是為了保證教授在沒有后顧之憂、在不必看長官和行政當局臉色的情況下專心從事教學和學術研究,進而保證教授人格的獨立和思想的自由,這難道不是中國的大學所更需要的嗎?有必要把一小部分教授“不思進取”看得那么重嗎?
1948年,南京的國民政府已經是風雨飄搖。6月18日,清華大學教授朱自清在《抗議美國扶日政策并拒絕領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簽字。宣言上稱:“為表示中國人民的尊嚴和氣節(jié),我們斷然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性質的一切施舍物資,無論是購買的或給予的?!睋?jù)陳明遠先生考證,朱自清的胃病當時已經發(fā)展到極其嚴重的地步,迫切需要營養(yǎng)和治療,簽名前幾天,體重減輕到三十八點八公斤。1948年8月6日,朱自清在貧病交迫中溘然長逝,享年不滿五十歲。
這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陰郁得讓人窒息的歷史歲月;朱自清事件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上沉重得讓人不敢翻動的一頁。遠離了當時的歷史情境,真正地理解那一代人的精神抉擇,對于我們來說已經不可能。千百年來,有多少中國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在“謀食”與“謀道”不能兩全的時候,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道”,留下了多少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道德佳話!眷顧道德、系念家國確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特征,然而在繼承這種精神遺產的同時,我們能否小心翼翼地對這些精神遺產提出一些問題?在有些歷史關口,“謀道”與“謀食”果真就是先賢想象的那么勢不兩立?對原則和立場的持守真的就必須以放棄對自身生存權的爭取作為代價嗎?美國的面粉并沒有貼著“帝國主義”的階級標簽,面粉本身并無階級性,美國的面粉和中國的其實沒什么兩樣——都能活人——不是嗎?從今天的角度看起來,美國當時確有扶日的政策,但把“美援面粉”和“扶日政策”聯(lián)系起來就顯得牽強,說“美援面粉”是“收買靈魂”也并無確據(jù);就算真的是“收買靈魂”吧,為什么就不能“面粉我則吃之,靈魂還是我的”?當然這樣做需要一種精神上的灑脫和文化上的自信。我想說的其實就是——這種灑脫和自信正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身上缺少的素質。從1927年到1932年,魯迅一直以“特約撰稿人”的身份按月從國民政府的中央研究院領取薪俸,每月三百元(陳明遠先生據(jù)購買力估算,三百元相當于今一萬一千元左右),這其實也是可以被神經過敏地理解為“收買靈魂”的,但魯迅照收不誤,也沒見魯迅為此出賣過靈魂(魯迅沒有為中央研究院寫過一個字,因此在1932年1月被以“絕無成績”為由取消了這筆薪俸)。
巴爾扎克曾經發(fā)誓要“賺盡資本主義的最后一個銅幣”;伏爾泰發(fā)達的商業(yè)頭腦最后幾乎發(fā)展為品德上的污點……相比之下,受傳統(tǒng)士大夫精神的濡染,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爭取經濟權、生存權時總顯得太忸怩,太缺少我所說的“精神上的灑脫與文化上的自信”。
我知道我的這篇小文已經被我?guī)肓艘粋€我無以勝任的論題,就此打住。
(陳明遠《文化人的經濟生活》,文匯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