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傳統(tǒng)中國慣愛在文字玩數(shù)字游戲,人望亦是如此,如果不以“前七子”、“后五子”之類黨群標(biāo)榜來互撐臺面,仿佛就不成體統(tǒng)。雖謂公子哥兒也不能免俗:有明季四公子(冒辟疆、陳貞慧、方以智、侯方域),又有晚清四公子(譚嗣同、陳三立、吳保初、丁惠康),還有近代四公子。近代四公子究其為誰的紛爭,落在張作霖之子張學(xué)良、清宗室紅豆館主溥侗、張謇之子張孝若、盧永祥之子盧小嘉之中擇二的爭論上,但另有兩位的入選卻是始終不可撼動的,這就是“中州更有雙詞客,粉墨登場號二云”:袁世凱之子袁克文(寒云主人)和張鎮(zhèn)芳之子張伯駒(凍云樓主)。
袁寒云是誰?我們不妨從1931年3月年僅四十二歲的袁寒云猝死之后社會以及友朋對他的蓋棺之語說起。當(dāng)時,《北洋畫報》發(fā)布了簡短訃告,稱其“瀟灑風(fēng)流,馳騁當(dāng)世,尤工詞章書法”。袁寒云一生交友無數(shù),其中不乏筆墨文翰之交,他的喪事倒也算得上風(fēng)光旖旎,據(jù)唐魯孫說“靈堂里挽聯(lián)挽詩,層層疊疊,多到無法懸掛”,內(nèi)容則多集中在才情富贍與時運多乖兩個方面。例如“風(fēng)流同子建,物化擬莊周”(于右任)、“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無可奈何惟有死;生在天堂,能入地獄,為三太息欲無言”(方地山)、“家國一凄然,誰是魏公子醇酒婦人以死?文章余事耳,亦有李謫仙寶刀駿馬之風(fēng)”(陳誦洛)、“窮巷魯朱家,游俠聲名動三府;高門魏無忌,飲醇心事如重泉”(梁眾異)……等等。
這就是眾目睽睽迷離編織下脫穎而出的袁寒云。譽之者稱其為醇酒婦人的信陵君、才高八斗的陳思王、輕財仗義的李太白,因為那首被眾口一詞“事后追認(rèn)”為反對帝制的“絕憐高處多風(fēng)雨,莫到瓊樓最上層”,他的“政治立場”一直也頗受稱道;而毀之者則直哂其為“只許在歡場中偎紅依翠”的公子哥兒罷了(呂碧城答費樹蔚語)。甚至他的爺老子袁世凱看待自己親生的這位“皇二子”,有時也寒磣他為“偽名士”,還譏笑他若為帝也無非是李后主、陳后主之流花柳皇帝亡國之君。稍微寬和平易之人,則習(xí)慣用“貴公子,純文人”六字來概括袁寒云的一生:他生于富貴之家,錦衣玉食,不必為衣食奔忙,具備了追求任情任性生活的天賦和天資。他喜愛金石書法、擅長集聯(lián)填詞、沉溺冶游嫖妓、迷戀粉墨登場、熱衷收藏名物……兼及傳統(tǒng)文化的趣味精華和二十世紀(jì)初的新潮時尚,在個人享受上,也許他可以說是已經(jīng)達(dá)到了極致。
二
袁寒云1890年8月30日降生于袁世凱出使朝鮮時期在漢城的公署。據(jù)說出生之時其父其母雙雙夢見斑斕巨豹入室投懷,應(yīng)夢而生,非比尋常。按照“保、世、克、家”的譜牒次序,袁世凱給這個兒子取名為“克文”,字豹岑,“岑”者峻峭之山也,隱應(yīng)古語“豹隱南山”的說法。又據(jù)說在袁克文的晬盤“抓周”之期,這個夢豹而生的孩子伸手抓起的竟然是一塊田黃玉石圖章——對于他的未來,這些“異兆”足以讓人浮想聯(lián)翩?
袁寒云的生母是袁世凱在朝鮮納的妾金氏。袁寒云自己在《洹上私乘》里說金氏乃三韓望族、“世有顯貴”,這話真?zhèn)坞y辨,有為尊者諱的嫌疑,可以姑妄聽之。袁寒云甫一出生即過繼給袁世凱第二個十分得勢的寵妾沈氏。也許因為此種人生剛起步就有些乖離的身世,袁寒云有了更多被兩位母親溺愛的理由?尤其嗣母沈氏,她對克文千依百順,恣其所愿,還不準(zhǔn)克文生母金氏多加管教。因此上十一歲的克文就可以跟隨二十一歲的長兄克定去濟(jì)南大明湖的畫舫上悠游風(fēng)月,“好妓好歌喉,不醉難休”,他一帆風(fēng)順向著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勢頭發(fā)展而去。
袁寒云的結(jié)發(fā)妻子是天津候補道劉尚文的女兒劉姌(字梅真)。這是因為少年寒云生得俊俏標(biāo)致被慈禧太后看上,袁世凱為回避指婚而替兒子匆匆結(jié)親,但生于安徽貴池富商家的劉小姐也算一位溫柔賢淑的佳麗,熟悉音律,書法不惡,工于詩詞,彈得一手好古箏,有《倦繡詞》行世。其詩作如“蕩槳憶芳津,擎尊滌俗塵。蒼寒迷所處,高臥有幽人”(《初雪思江南用寒云外子韻》),再如“柳蔭深處盡橋橫,水自潺湲草自青。春盡吹殘?zhí)依钌?,和風(fēng)微雨釀清明”(《清明》),在當(dāng)時深閨女流當(dāng)中,的確稱得上出色人物了。婚后劉梅真為袁寒云生了兩兒一女,即家嘏、家彰和家宜。
如果尋常人間還有一個幸福的指標(biāo)和起點,作為凡夫俗子,我們實在看不出來袁寒云的幸福指數(shù)中還缺什么。名父、慈母、嬌妻、兒女……地位、財富、才情、身份……是不是因為他先天擁有的已經(jīng)太“完美”了,以至于他無所事事只能在自我消耗與浪費中度日?世人出于政治至上的思維習(xí)慣,屢屢強調(diào)因為洪憲大統(tǒng)的承繼問題,袁寒云的長兄袁克定對他的傾害誹謗、“萁豆相煎”如何逼迫得袁寒云不得不遠(yuǎn)離政治、荒唐詩酒,但這充其量只是外因之一。在袁寒云身后,同列近代四公子之一的袁的姻親表弟張伯駒所書挽聯(lián):“天涯落拓,故國荒涼,有酒且高歌,誰憐舊日王孫,新亭涕淚;芳草凄迷,斜陽暗淡,逢春復(fù)傷逝,忍對無邊風(fēng)月,如此江山。”雖然凄艷工整,但文人積習(xí)、自我拔高,推己及人謬充知音常是難免。一句話,袁寒云自己,是否真有旁觀者賦予的這份落魄蒼涼、山河悲情?
民國掌故專家、大才子而兼名漢奸的黃浚(秋岳)與袁寒云的關(guān)系并不一般(當(dāng)時袁寒云與易順鼎、閔爾昌、何震彝、步章五、梁鴻志、黃浚、羅癭公六位名士在南海流水音結(jié)成詩社,流連詩酒,因稱“寒廬七子”),但在黃洋洋灑灑數(shù)十萬言的晚清野史名著《花隨人圣庵摭憶》中,卻沒有一筆提及這位與己并稱“七子”的詩友。即使1913年在為袁寒云專門請人繪制的《寒廬茗話圖》題詩中,“來結(jié)高齋半日緣”的黃浚也似乎顯得有些走神,“長遣清音生寤寐,羨君心法得安便”——這種套話多少只是一種應(yīng)酬。按,《寒廬茗話圖》為兩湖師范學(xué)院國畫教員汪鷗客所繪。汪早年師從明初戴進(jìn),中年改學(xué)清代“四王”,算是名噪當(dāng)時的山水大家。《寒廬茗話圖》中“七子”皆著古代衣冠,俯仰異趣大得名士況味;題詩為梁眾異(即梁鴻志,日后這也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才子漢奸)所為,亦工麗鮮匹。此畫一成,京城人士慕名來看者絡(luò)繹不絕,甚至一代大儒王闿運也為賦詩一首:“流水音如天上琴,蘭亭獨有管弦心。祗應(yīng)內(nèi)史多塵事,不及五云深處深?!奔词箤υ祁H有微辭又和他有著謎一樣曖昧傳說的大才女呂碧城,也寫過一首《齊天樂·〈寒廬茗話圖〉為袁寒云題》捧場:“紫泉初啟隋宮鎖,人來五云深處。鏡殿迷香,瀛臺挹淚,何限當(dāng)時情緒!興亡無據(jù)。早玉璽埋塵,銅仙啼露。皕六韶華,夕陽無語送春去。鞓紅誰續(xù)花譜?有平原勝侶,同寫心素。銀管縷春,牙籖校秘,蹀躞三千珠履。低廻吊古,聽怨人霓裳,水音能訴?;ㄓ甏岛?,題襟催秀句?!?br/> 袁、黃交往中這段顯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記載,其實不妨在黃浚厚厚四冊《聆風(fēng)簃詩》中可覓得蛛絲馬跡。在清末民初的舊體詩壇,黃浚雖然不算出類拔萃的人物,卻和當(dāng)時詩壇名彥鄭孝胥、陳寶琛、陳三立、陳衍、李拔可、梁啟超、梁鴻志、羅癭公等人廣泛唱酬,對于袁寒云,的確顯得有些冷淡。在禮尚往來性質(zhì)的《答抱存次其韻》、《題方澤山贈抱存詩后》之外,只有兩首詩看起來像是黃的主動寄贈之作,有一次甚至還要“抱存累書促寫詩作奉寄”,竟然是迫不得已的寫作業(yè)交苦差了。在沒有其他更為充分的理由可以佐證的前提下,我們不妨推想,十八歲就以蔭生授法部員外郎而幾不用到部上班、此后再未擔(dān)任過任何公職的袁寒云,1918年游滬一次即可揮霍掉大洋六十萬,他可以算是“含著銀勺出生”的幸運兒,對于黃浚這樣一直屈居下僚、甚至“衰世吾生艱一飽,負(fù)薪何日共求田”(《往東城視兩弟讀書塾中歸途憮然成詠》)、長安居大不易頗有桂薪珠米之慨的落落文人,和寒云交往未嘗不是一種尷尬和壓力。
雖然如此刻意保持著距離(而如此刻意疏遠(yuǎn)的絕非黃浚一人),目光如炬的黃浚一句“飲醇近婦嘆天才”(《題方澤山贈抱存詩后》)的確還是精辟概括了袁寒云最基本的特質(zhì):他頹廢地活著,卻用華麗的方式。
這是一種典型的末世的華麗。
實在作名士也要有名士的本錢,袁寒云短暫的一生能夠總是裙釵環(huán)繞、盛友如云、戲夢生涯、四海為家,豪門公子出手闊綽、揮金如土固然是一個原因,另外的確得益于他的多才多藝:無論絲管竹弦粉墨春秋,還是收集文物鑒別古玩,抑或填詞度曲消磨時光,包括入青幫當(dāng)大佬、成立“中國文藝協(xié)會”、“全國伶選大會”、甚至吃花酒玩女人,寒云公子都像在“慷慨淋漓唱八陽,悲歌權(quán)當(dāng)哭先皇”,他的一生無論干什么都像在“玩票”。
關(guān)于袁寒云如何精于音律擅場昆曲,談的人已經(jīng)很多。尤其《千忠戮·慘睹》(又名《八陽》)一曲,其唱“[傾懷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dān)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fēng)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時激昂入云,兼之寒云“體消瘦,貌清癯,玉骨橫秋,若不勝衣”(張伯駒《續(xù)洪憲紀(jì)事詩補注》)的樣貌正合落魄王孫亡命天涯之像,故而凡識此唱者皆謂其自為寒云之曲——寒云之自號寒云主人,除喜愛北宋王晉卿名畫《蜀道寒云圖》外,的確與對此曲的傾情也大有關(guān)系。在袁世凱興帝制失敗羞憤辭世后,寒云再演《慘睹》一劇飾建文帝又有不同況味,“悲歌蒼涼,似作先皇之哭”。趙瑞璣《寒云歌:都門觀袁二公子演劇作》一詩中道寒云內(nèi)心隱衷,“阿父皇袍初試身,長兄玉冊已銘勛??上Ю现\太匆遽,蒼龍九子未生鱗。輸著滿盤棋已枯,一身琴劍落江湖。橫槊賦詩長已矣,燃萁煮豆胡為乎”,這話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因此以寒云身份串演《八陽》,自然不亞于登臺自傷,“蒼涼一曲萬聲靜,坐客三千齊輟茗。英雄已化劫余灰,公子尚留可憐影”,竟是臺上臺下,一片共鳴,戲里戲外,孰是人生?
寒云同樣也是京劇名票,喜演《審頭刺湯》一劇,自飾文丑湯勤——這是一個忘恩負(fù)義、恩將仇報的小人得志勢利形象,因此未嘗不是同樣包含著登場寄慨的意思,“人情薄如紙,兩年幾度閱滄?!保盎乜待埢⒂⑿?,門下廝養(yǎng),有多少忘恩負(fù)義之事,不啻現(xiàn)身說法矣”。
我們可以說,袁寒云有理由蓄意遠(yuǎn)離政治而又無法真正脫離政治,畢竟他是袁世凱的兒子,何況他生在一個近乎無法自主的乖離亂世。1913年袁寒云自題《寒廬茗話圖》,有過如此自白:“吸漿抵中泠,煮茗恣吟賞。一丘一壑間,不知天地廣。大鵬九萬里,我求僅方丈……悠悠與世期,長此足俯仰?!比绻f在這個敏感時期由于所謂“立儲”風(fēng)波袁寒云此語還有刻意韜光養(yǎng)晦的嫌疑的話,那么,他對于遭逢亂世的一再哀嘆,就是境由心聲、情不自禁了。十三年后,1926年舊歷三月十七《寒云日記》記載,聞?wù)f京報記者邵飄萍遇害而“漫成一偈”:“亂世命同豬狗賤,千金應(yīng)自保閑身。飛蛾都向燈前撲,一死何能怨火焚?!边@話看起來像是在實踐“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dá)于諸侯”,但如果聯(lián)系這個風(fēng)聲鶴唳的年代此前此后一連串其它刺激,則寒云此類明哲保身的閑話就不那么冷淡了。本月十四、十六兩天,因為王學(xué)農(nóng)“以微事嬰獲罪遭囚”,袁寒云先后致書張宗昌、李壯飛說解求免,盡管明明知道自己“與當(dāng)路顯者皆非素識”。本年七月初一林白水又以文字遇害,袁寒云哀之以聯(lián)“誰能免于今世,天下荒荒,遍瘟疫盜賊、饑溺刀兵”;初八日又挽其因“多言致禍尤,犯忌殺身”而命類楊修。不妨推想,對于生下來就已經(jīng)處在政治中心與權(quán)力漩渦而又必須面對世亂如粥的袁寒云而言,他的內(nèi)心缺乏安全感
是與生俱來的——看穿當(dāng)世不可為的寒云公子要逃往哪個“別處”去停靠自己的身體與靈魂?
三
毫無疑問,袁寒云的艷情詞基本都是寫給歡場女子的,按照他的自陳是“素不茍邪,雖喜狎游,而于閨室未敢一窺也”,在他的時代和他的價值體系當(dāng)中,袁寒云無疑還算一個“正人君子”?!
也正是這樣追歡逐笑、逢場作戲、朝不保夕的情感方式,導(dǎo)致并惡化了亂世動蕩中原本就樹大招風(fēng)的“皇二子”的疑懼不安心理。“莫漫傷憔悴,且共登臨”,這是一個只能朝與花朝暮酒暮去住任春風(fēng)的情感領(lǐng)域,常常是“不見去年人,空對當(dāng)時月”、“去年江上逢,今歲江天隔”。甚至與袁寒云生下兒子(即日后名滿全球的著名物理學(xué)家袁家騮)的薛麗清(又名情韻樓)寧肯重張艷職作“胡同先生”都不肯跟著此君作“后妃娘娘”。薛的離斷理由也很有趣,據(jù)說是嫌棄寒云一身文人酸腐氣象,只知文墨不會享受。因為如此,所以如此,“一年歡夢已成休,只有月明猶到舊妝樓”、“彈指春歸歡去,依舊是一年輕度,到秋深夢冷,巫山十二云無路”、“難得小樓朝暮,且留戀、便為家”……類似的嘆息在寒云詞中可謂觸目皆是。既然如此,只能如此,這就是“昔年春已逐花飛,而今花又隨春至”的及時行樂。意態(tài)婀娜,好在情多,笑顏能得幾回酡?這就是“況是天寒人漸遠(yuǎn),不醉如何”。但這種醉生夢死的放縱生活中最逼人的危險無疑就是歡樂時光短、流年容易逝,每到尋歡歡更少、又向花間尋短夢?!翱v是風(fēng)花無限好,回首江南人漸老,心情我亦同秋草”、“綠酒難為今夕醉,紅妝誰似去年人,不知腸斷幾黃昏”。袁寒云的艷情詞,通體都顯得很驚慌很漂浮,驚慌得不像一介富豪紈绔、漂浮得不像一個英挺男人。他筆下揣摩到的那些啼紅怨綠的歡場女子的無助與悲情,倒更像他的“自我寫照”。
袁寒云到底有過多少家外花?花元春、小桃紅、唐志君、小鶯鶯……誰也數(shù)不清楚。面對這些數(shù)量不菲、云起云落的女性,袁寒云的情感狀態(tài)究屬如何?這在他的艷情詞里可以一窺端倪。下面僅拿1927年《寒云日記》中先后登過臺亮過相的花月女子做一分析。
本年舊歷正月在京津等地,“回首前宵已隔年”、“腰圍料應(yīng)柔減”,這幾句寫照的是舊歡海上鳳珠;時與袁夫人劉梅真留在天津的家居之妾有蘇眉云;宴飲招邀之妓有金羚、香君(即十五年前滬上舊識之林媛媛,但此時已“蕭條憔悴,無復(fù)當(dāng)年”)。正月二十三日,袁寒云抵達(dá)上海,結(jié)識或重晤了秀英。特別是“明睞皓顏,冰肌玉骨,相逢把手,儼若故人”的圣婉,他與圣婉之間有了當(dāng)夕“過臨”、宴集所居、旅舍夜話、竟夕長談之誼,并為其手書《八聲甘州》之詞。泛泛之交則有碧云、翠霞、柳春、暨琴、雪芳、秋芳、朱弟、粉綠雙牡丹、汪笑峰、王美玉姊妹、麗屏、譚紅梅、紅情、芳卿、明妃、醉紅、小蘭、四娘等人。而“初已絕我”的舊歡鳳珠,“今忽作不速之客,坐對竟夕”,寒云的感覺是“殊奇事也”,并譜有《蝶戀花》暗吐心聲:“便欲窺時蓮不起,飛花飛絮都無計”、“盡有相思和夢寄,多情只是添憔悴”。而在《庚申詞》中更有一首《玉漏詞》,題記中提到“雨夜詣鳳珠閑話,既歸無寐,枕上偶成”。按照筆者的考證,該詞實際上是作于1927年即本次袁寒云游滬期間。顯然,于此變化莫測的歡場情變,感到不自在不適應(yīng)的反而是袁寒云自己?!要知道,當(dāng)月二十二日南行之前袁寒云曾為鳳珠寫春帖子,祝愿鳳翼雙飛、靈犀一點,“還來就南國,看珠光萬丈,月色十分”。一句話,他似乎最渴望追求到的還是一種安全感與歸屬感。寒云來滬不到十天,從二月初七寄妾蘇眉云的《夜飛鵲》來看,他似乎已經(jīng)有了倦游思?xì)w的心:“游思倦歇,指重彈,歸與春期?!背蹙庞忠驗椤翱椭斜Р?,愁感萬端,懷眉云”,更譜《菩薩蠻》以寄之:“相思何處寄,七二重重水。儻許說歸期,輕車隨絮飛?!笔蝗崭鞔_強調(diào)了“春暮倦征,思?xì)w遽切”的心思,但“伊人江國,欲別卻難。去住無端,遣愁不得,寒宵獨對,輒喚奈何”,他思念的不是某一個具體的對象或者具體的情感,“者時留戀從誰說,眉痕總被春愁結(jié)”,他需要的是能夠排遣愁端、抗拒孤單的“氛圍”,無論那是在津門還是在滬上。值得說明的是,在這些袁寒云連呼“獨對”的日子里,圣婉其實是經(jīng)常夜談造訪、臨存閑話的,而且十二日寒云還專門寫了《祝英臺近》示圣婉,“凄雨中宵,把手惜歸去”、“乍逢遮莫輕離,而今情緒,愿長是,花留人住”——他對于輕別離,實在懷有一種刻骨的恐懼。那么,寒云此時的孤寂我們只能理解為“所遇非人”。這才有了二月十六日佩文的出現(xiàn),故事于是陡然逆轉(zhuǎn),袁寒云從此樂不思?xì)w,事情由此變得不一樣了。
袁寒云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佩文的第二天,特譜《水龍吟》寄意,“曉來扶起心情,昨宵幽怨今何有”、“但小樓香遠(yuǎn),曲闌人在,依舊是,春長久”、“記取相逢,慣盡無緒,聽鵑啼瘦。又柔塵漸起,銀屏乍隔,也應(yīng)消受”,他的滿足與歡愉溢于言表。當(dāng)日即攜佩文去中華攝像。是夜,佩文本就欲“留止作長夜談”,但“忽為其母呼去”,天不遂人愿,人為延長了他們歡會的期待與時間。有意思的是,這天晚上圣婉來了,袁寒云的反應(yīng)是“是歡是怨,未分明也”。十八日佩文來,“留之夜話”。十九日晚佩文又來,兩人的關(guān)系有了實質(zhì)性的改變:“慨言身世,相與唏噓。子夜,去而復(fù)至,乃留枕焉?!彪m然兵貴神速(他們此時相識僅僅三天),但有緣千里邂逅鐘情,他們的定情之夕是魚水情深的,至于“相對長話,不覺曉矣”。第二天早上袁寒云的感覺還是“晨窗彈雨,歡緒如潮”,一曲民國滬版的《愛如潮水》——無怪乎他要譜《翠樓吟》以紀(jì)其事:“月綻修娥,春融淺鬢,殷勤夢塵吹逗。微風(fēng)簾外起,看羅帳燈痕輕透。者時紅袖,正掠枕翻香,搖釵彈漏。憑消受,粉零脂膩,一番春透?!边@首詞可能是傳世寒云詞中最細(xì)膩香艷的工筆描繪之一了,一幅春宵乍度的睡美人圖。當(dāng)天晚上佩文仍然在寒云處留宿過夜。這就難怪第二天(二十一日)晚上當(dāng)碧云、圣婉、佩文先后都到的時候,袁寒云會在筆記中留下這樣的記載:“遣者遣,留者留,無如何也?!痹诖撕蟮挠涊d中,佩文更多將以“佩”的昵稱出現(xiàn),二人情好日密,至有“竟日晤對”、“閉門閑話”這樣相看兩不厭的局面。至三月初二日袁寒云為佩文(小字巧寶)制聯(lián)語:“愿結(jié)巧連環(huán),多恨易消,早成眷屬;安求無價寶,有情難得,同是天涯。”同是天涯淪落人、有情皆當(dāng)成眷屬,袁寒云的情感期許與取向,毋寧說還是很傳統(tǒng)的。
但煞風(fēng)景的故事總會同時發(fā)生,不得不指出的是,就在袁寒云和這位新歡打得火熱的時候,他對家里至少兩個女人看來是采取了瞞和騙的手段。例如三月初九復(fù)蘇眉云書,居然“囑鑄臣攜至青島付郵”,他的心機可謂縝密冷靜不亞乃父,只是用錯了地方。三月十三日《答梅真代眉云見寄閨詞四首》,這個彌天大謊可就撒得更離譜了:
臨歧揮涕念當(dāng)時,不盡春流蕩遠(yuǎn)思。
盡是天涯存寤寐,風(fēng)濤險惡欲歸遲。
天際歸帆誤幾回,相思依舊忍成灰。
應(yīng)知江上多風(fēng)雨,慢逐春潮打槳來。
危闌徙倚幾沉吟,斗室深寒夜不禁。
邂逅無端空寫素,閑情未分抱稠衾。
肯忘信誓與歡盟,魂斷沽流夢不成。
一捻猩紅應(yīng)在臂,相期總不負(fù)生平。
其中滿嘴相思欲歸津門、獨身滬上自好的申辯可謂標(biāo)準(zhǔn)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作法。而“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fù)平生”,這本是同治中興三名臣之一的左宗棠奉給另一名臣曾國藩的挽聯(lián),如此被袁寒云化為己詩且明明是在“相欺”閨閣,世家子弟的操守之薄弱、顏面之厚大,還是令人吃驚。更加過分的還有三月十九日獨寄蘇眉云的《擁衾》一詩,“一回腸又?jǐn)?,千里夢同尋”、“連天風(fēng)雨咽,猶自擁寒衾”,以后人之小心度一下寒云之尊腹:這詩也許竟是捂在熱被窩里寫的。
1927年舊歷四月二十六日,三十七歲的袁寒云在上海迎娶了這位比他年輕十九歲的嘉興姑娘于佩文,“卜居霞飛路二百七十號”。這一段戀情也是目前所僅見嘉興劉秉義所藏丙寅(1926)、丁卯(1927)兩年《寒云日記》中保存最為完整的寒云的婚戀記載。他們婚后的感情也相當(dāng)不錯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乃至七月二十八日佩文歸寧父母,二人“愴然而別”。寒云更在八月初一即寄詩促佩文歸,道是“一樓坐對亦尋常,偶隔云天欲斷腸”、“最團(tuán)圓夜應(yīng)休負(fù),愴別離時忍便望”。八月初七的《南浦》“彈淚送征人”一詞,應(yīng)該也是懷念佩文之作,期待“到最團(tuán)圓夜,畫樓休負(fù)語重溫”。兩人情到深處,寒云曾著有《夜坐》,“只是溫柔初罷夢,何如迢遞且延眸”,顯然這樣一份相對中包涵的色欲成分已經(jīng)大大降低,無法否認(rèn)它是一種真誠的感情。然而,“千燈依舊行人家,百感無端此夜休”,人到中年、閱盡繁華的“皇二子”的重重心事耿耿眉端,可能對這個十八歲女孩全部說出并獲得準(zhǔn)確理解嗎?難怪袁寒云燕爾新婚之際,也有“囂囂成獨坐,漸覺漏鐘長”、“門外塵如水,閑吟且自狂”的時候。當(dāng)年九月,于佩文懷孕,這個將要出生的孩子就是袁寒云的幼子袁家楫。有趣的是,此時袁寒云的長孫女袁印承已經(jīng)三歲了,他三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成為祖父。
四
袁寒云艷情詞中所流露的巨大的不安全感,是令人在在堪驚的,在歌舞歡場、金包銀裹當(dāng)中他活脫脫是個流離失所的浪子,“看似尋巢燕子,繞梁誰主”、“樹搖微夢,寒侵瑤席,等教春護(hù)”。他甚至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一張可以讓他暫時安穩(wěn)的床:“何處樓高容小睡,閑枝掛葉都憔悴”、“飛燕歸時天欲暮。數(shù)遍樓臺,知向誰家去”……那衾稠枕函似乎都只在記憶中才能久在,“銀床曾是留人睡,眼前疑有天花墜”,“歸去漸黃昏,輕車迷舊痕。淚眼幾回看,琵琶誰與彈”。他甚至用類似的方式自我消解了讓他暴得大名的那句政治諷喻詩:“高處難勝醉后寒,瓊樓儻許到人間,燈魂酒意不成歡?!边@樣的“高處”與這樣的“瓊樓”,是那些“利用”寒云此詩反對洪憲帝制的人們始料難及的吧。
所謂言為心聲、觸景生情,因為這種無法躲藏的情感狀態(tài)的流離失所,袁寒云眼中的景物,如果說室內(nèi)觸目都是香艷,那么室外無處不是凄惶了。例如《浪淘沙》“星落碧云低,千尺琉璃。城南草樹咽寒溪。幕回樓深人不倦,爐暖紅泥。小鳥抱霜啼。輕掠湖堤,五更雞犬板橋西。風(fēng)外竹篁煙外柳,無限凄迷”。再如《浣溪沙》“亂塵如雨撲羅裳”、“行近囂聲燈乍密,回看樹色路翻長”。這種暖玉溫香與憔悴陰冷如果并置在同一首詞里,其視覺效果與想象空間是相當(dāng)刺眼驚心的。比較典型的是下面這首《前調(diào)》,“才是驚秋,便惹悲秋。念當(dāng)時、顧我殷勤思。愿朱簾密護(hù),碧闌深鎖,紅袖長留。此月未圓先缺,幾回恨、此生休。算歌離泣別都經(jīng)過,剩千秋墓碣,一抔黃土,三尺松楸”,上闋下闋,一熱一冷,不啻度人金針。更為規(guī)律性的風(fēng)物格局還有,袁寒云眼中的悄愴幽邃往往體現(xiàn)在都市場景中市井小巷的寂寞無人。毫無疑問,熱鬧中的孤單,繁華中的荒涼,才最是心傷,透頂欲絕。例如《采桑子·夜歸》“寒意重重,滿路燈花不肯紅”、“寂寞闌空,多少樓臺夢正濃”。又如《蝶戀花》“繞市繁燈寒欲墜,夜未三更,遍是凄涼意。依約舊時歌舞地,何當(dāng)重識金銀氣”,還有《菩薩蠻》“樓臺燈火路疑是相攜處”??偠灾?,袁寒云艷情詞的背景布色,春意盎然的一面之外,幾乎轉(zhuǎn)過身就是秋色無邊。
能寫出那些繞指溫柔的袁寒云應(yīng)該是一個優(yōu)雅、細(xì)膩、乃至體貼的“伙伴”,所謂憐香惜玉的洋場名士。這在上述《寒云日記》中他所記載的與那些歡場女子包括他迎娶回家的于佩文的交游情況可以看得出來。某種程度上,袁寒云甚至是一個頗為戀舊深情之人,詞中頻頻流露“襟上頻驚淚雨,尊前重認(rèn)眉山”的懷舊心理,甚至也不乏反省之心。例如他遇到秀英時因為對方原名小桃紅現(xiàn)名鶯鶯“咸予舊歡小字也”,觸動往事惆悵滿懷,感慨“提起小名兒,舊夢已非”、“漫言桃葉渡,春風(fēng)依舊,人面誰家”,自責(zé)“薄幸真成小玉悲”,在和小桃紅、小鶯鶯二女的仳離事件中,的確袁寒云的責(zé)任更大些。又如他從柳春口中知道舊愛綿蠻“怨愁而病,瀛臥經(jīng)年”,不由“悵想舊歡,益增慨恨”?,F(xiàn)存《寒云詞》中更有《前調(diào)·道上逢綿蠻》之作,哀怨對方的看似薄幸:“惆悵相逢如未見,眼中卻被春繚亂?!倍稇浥f游》一詞中對精美回憶的絕色描繪,“念當(dāng)時月色,不掩云屏,卻照人舊。亂葉驚涼夢,正釵橫玉枕,鉤褪珠帷。夜闌小院深閉,花落燕空飛”,正是映帶了當(dāng)日的風(fēng)情萬種、一往情深、“小樓春雨幾黃昏”。就此而言,則傳說中袁寒云棄世之后、舊日相識的煙花女子多人頭系白繩服孝哭祭靈前、乃至四月二十四日出殯當(dāng)天千余青樓紅粉自愿組成方隊加盟——應(yīng)該大致是可信的。對于風(fēng)月女子而言,才財雙全且情致款款的“嫖客”如寒云公子,已經(jīng)近乎理想境界、且是不世出的。
既然1927年一年袁寒云在滬上花叢的“經(jīng)歷”與“記憶”已經(jīng)如此豐富,則每賦艷詞小有重復(fù)也就常常是難免的了。這不斷重復(fù)的是語詞,也是情色、當(dāng)然更是女人。可以如此“復(fù)制”的情懷該叫什么?讀者可以自己懸揣。無論“京華如此獨憐渠”還是“憐渠渠亦獨憐儂”,“渠”之為誰已經(jīng)愛莫能辨也無關(guān)宏旨。能讓袁寒云神魂飄蕩“不留手”的只是“明雪肌”,幾分花外幾分月上,幾分眼底幾分眉間,幾分在心頭都是“歡意十分稠”的老生常談。夏仁虎序《洹上詞》以為寒云“惟天故真”、“自鳴其天”,“不欲扶籬倚壁,趨于窘澀之途,亦不肯描頭畫角。失其詠嘆之旨”,“有其天而能自全”——這一論斷,從好里說,意味著寒云詞的清新脫俗;從壞里說,也就影射他過于率性散漫不經(jīng)心,難免不夠矜持洗練了。
袁寒云不愧才子之選,更是寫艷詞的一把好手,諸如下面這首《浣溪沙》,幾乎當(dāng)?shù)靡徊俊稘h武秘辛》來看:“一掬蘭湯排鬢絲,輕持柔絮膩香脂,不留手處蕩人思。微夜靜于花睡里,好春濃過夢回時,波痕無力顫腰支。”直把納蘭容若描寫少年夫妻閨房親密的“并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jié)”、“瘦斷玉腰粘粉葉,人生那不相思絕”比出了拘謹(jǐn)與羞澀。然而這也正是納蘭的好處:貴氣、含蓄、情大于欲。老實講在這一點上寒云到底不如。末世較之盛世,洋場較之深院,寒云較之納蘭,眼花繚亂中的確缺乏了定力與定見、專注與懇切。情欲原本也是大道。
然而真的也是詞為艷科、詞為小道,文體也可決定內(nèi)容,因為于此放誕流蕩的同時,體現(xiàn)在詩里的袁寒云往往總是滿臉的疲憊與滄桑?!叭胧泄聭丫?,登樓百感深”、“凄厲肅四極,獨居遣煩冤”這兩句詩皆作于同樣頹廢著華麗著的1926年,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盡管本年寒云以居住津門為主,但出現(xiàn)在日記中的歡場女子也有好幾個。以袁寒云的身份、處境乃至才華而言,無法相信這些萍水相逢的歡場女子能夠給他提供足夠的溫暖與慰藉,所謂“有誰知我真腸斷”。他甚至是坐臥不安、左右都不如意、換了一百個姿勢仍然睡不著:“思人人未許相思,歡絲恨縷都應(yīng)倦”,“夜夜拌教成一醉,笑猖狂依舊章臺畔。多少淚,向誰濺?”也許,這就是為什么袁寒云的艷情詞里始終包涵著如此刻骨的寂寞與驚慌的原因吧?“吹夢京塵,銷魂沽水,鼓鼙驚又當(dāng)秋”、“回頭何處是,朱簾霧卷,碧瓦霜流”,這正是寒云的另一面,即使躲藏在艷情里也會時時露出馬腳,馬生角烏頭白,畢竟他還是“皇二子”:“如我昏沉,匪伊朝夕,寸心終古無人識?!?br/> 傳說袁寒云曾在除夕之夜大哭自己“既不得于父兄,又不得于妻子,家庭骨肉之間有難言之痛”,這話未必能夠十分當(dāng)真,但他自己之同樣并不滿意于自己的“存在形式”,是可以想見的。
袁寒云在追憶之作《辛丙秘苑》中曾經(jīng)提及其父袁世凱訓(xùn)子嘗云“人貴自立,不可恃先人之澤而無所建樹”,又特意強調(diào)“建樹之道,始于學(xué)問”。這位以詩酒風(fēng)流擅場一時的亂世名流“暫侶于煙霞,茍活于刀筆”的作風(fēng),無疑在“自立建樹”上有負(fù)乃父期許了。按,學(xué)問之道,原是“玩命”的志業(yè),篤定執(zhí)一方可成就,袁寒云處處“玩票”的搞法自然不行,實在講來,袁寒云一生的精彩可謂有好句而無好篇,虎頭蛇尾者多,于收藏于感情于著述……都是如此。然而“論瓊樓風(fēng)雨之詩,南國亦知公有子”(方地山挽袁世凱聯(lián))——大隱隱于花叢與床第的寒云公子如此這般“建樹”了賬,“澈悟華嚴(yán)世界塵,衣冠優(yōu)孟本非真。同是梨園都中客,傷心曾作上臺人”,原有他自己獨到的苦衷與無奈,也有他自己獨到的貢獻(xiàn)與意義,甚至還有他自己獨到的干凈與尊嚴(yán)?!拔嵘茏詶墶?、“此身宜放浪”——他像薩特筆下的波德萊爾一樣,選擇了“自我報廢”?!
秉性奇懶的袁寒云,一榻橫陳,朝夕偃臥,噴云吐霧,晝夜顛倒,見客、談話、著文、寫字、乃至吃飯……據(jù)說他都倚靠在床上應(yīng)付。他可以躺著干一切他還愿意張羅的事。他簡直是個一生不需要也不希望起床的人。他仰臥床上懸空書寫娟娟的本領(lǐng),幾讓人驚疑這位青幫大爺是煉過內(nèi)家功夫的。
在那樣一個亂世身處那樣一個亂局,一切有待從頭開始,人置身于茫茫的孤獨和虛無之中,這無疑過于沉重,特別對于“皇二子”袁寒云而言。也許真和薩特筆下的波德萊爾類似,袁寒云缺乏的也不是“把事完成”具體能力、而是“把事完成”的個人意愿:“人對他為自己所作的自由選擇,與所謂的命運絕對等同”,“一個人愿意做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薩特《禁閉》)。
于是他選擇了躺著風(fēng)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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