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仙別裁（下）

　　除了小鳳仙和蔡鍔將軍的傳奇經(jīng)歷之外，還有這樣一段經(jīng)歷，一般不大為世人所知，但確實一樣足可稱道。
　　相傳在云吉班里，還有一位叫雅梅的妓女，是小鳳仙的好朋友。在蔡鍔將軍常常來云吉班里找小鳳仙的同時，也有一位回頭客，常常光顧這里，不找別人，專找雅梅。這位?？?，是個大學(xué)生，名叫金云麓，和蔡鍔將軍一武一文，威武與儒雅相呼應(yīng)，為云吉班增光加彩。好的主顧，總是給云吉班帶來不少聲名，而且又有更多的錢可賺，讓老鴇自然很是得意。一時間，莫說在陜西巷，就是在所有八大胡同里，沒有一處能夠趕得上云吉班風(fēng)光的了。
　　不要說雅梅和小鳳仙都絕對沒有想到，就是云吉班的老鴇也絕對不會料到，竟然有一天，袁世凱會和雅梅有什么瓜葛，而且一下子讓雅梅憑空遭遇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如果換成小鳳仙還說得過去。而雅梅從來和袁世袁八竿子打不著，一丁點兒關(guān)系都連不上的呀。
　　袁世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袁克定，二兒子叫袁寒云。都是兒子，都是浪蕩公子，卻性情和志向大不相同。袁克定性格強悍，緊跟著父親屁股后面，積極參與鼓吹復(fù)辟帝制，夢想著自己當(dāng)一把皇太子威風(fēng)一回。而他的弟弟袁寒云，性情柔弱，不關(guān)心政治，只喜歡舞文弄墨，吟詩作賦。不過，兩位公子，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愛逛八大胡同。雖都是逛八大胡同，卻是各有所圖，袁克定是和籌安會或參眾兩院的議員們來這里，醉翁之意不在酒。袁寒云則是真的沉浸在這里的溫柔鄉(xiāng)中，一時樂不思蜀，最后，他看中八大胡同里清音小班里的一個叫薛麗清的妓女，自然，這位上海來的妓女長得如花似玉，又懂得風(fēng)情萬種，很討袁寒云的歡心。他便掏出大把的銀兩，替薛麗清贖身，召進(jìn)宮里，作為了自己獨自享用的壓寨夫人。
　　不過，因為薛麗清畢竟是個妓女，袁寒云怕父親袁世凱嫌棄而不答應(yīng)，不僅一直沒有敢明媒正娶，索性壓根兒就沒敢和父親說這樁事情，就這樣明鋪暗蓋，一拖再拖，得過且過。開始的時候，薛麗清不敢深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著他廝守一年有余，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心里的底氣漸漸攢足了，便想，生米不僅煮成熟飯喂飽了你，連帶下酒菜都為你做好了，就等著你端酒壺了，你倒好，你這樣軟骨頭一個，還不敢跟你爸爸明說，這樣不明不白的日子過到哪一天是個頭呀。
　　薛麗清正氣不順，要和他攤牌發(fā)作的時候，沒有想到，厄運先她一步找到了袁寒云的頭上了。
　　倒霉就倒霉在袁寒云喜歡吟詩弄賦上了，有一天，他剛剛寫好的一首詩，墨跡未干呢，袁克定警覺如警犬，卻看出情緒不正，這是一道反對父親稱帝的反詩，便立刻報告給袁世凱。那時候，袁世凱正做夢都想當(dāng)皇帝想得發(fā)瘋之時，一怒之下，不分青紅皂白，把袁寒云關(guān)進(jìn)北海軟禁起來，不允許他再出門了。這一下，老婆薛麗清不干了，氣火攻心，對他發(fā)泄著早憋了一肚子的不滿：“我從來也沒有想跟著你當(dāng)王妃，但也犯不上跟著你一起在這里遭關(guān)押!”一氣之下，丟下孩子，獨自跑回上海，艷幟再張，舊業(yè)重操起來。
　　讓袁寒云難堪的，還在后面。薛麗清走后不久，正趕上袁世凱大壽，過生日那天，兒孫一一給他磕頭，他看見一個保姆抱著袁寒云的兒子也磕頭，覺得奇怪，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襁褓中的孩子啊，便問這是誰的孩子，保姆抱著孩子，本來就膽戰(zhàn)心驚的，生怕袁世凱問孩子的事，偏偏問到了自己的頭上，一時慌了手腳，不敢說瞎話，只好實話實說。袁世凱看保姆吞吞吐吐，心中起疑，又問孩子的母親怎么沒有來?保姆更是怕得要命，忙道出了實情，說孩子他媽住在府外，沒有獲得皇上的恩準(zhǔn)，不敢入宮。誰想那天袁世凱高興，說孩子都生下來了，還有什么不敢的，趕緊召孩子他媽進(jìn)宮吧，畢竟是家里添丁進(jìn)口的好事呀!但說要人進(jìn)宮，可人上哪兒找去呀?要是找不著人，又該如何向袁世凱交待呀?
　　袁寒云麻了爪兒，抓了瞎，有人給他出主意，薛麗清是從哪兒找來的，你就還上哪兒找去唄!袁寒云一下子心領(lǐng)神會，趕緊去八大胡同找替身，先應(yīng)付了袁世凱再說。到了八大胡同，熟人先向袁寒云隨口報了幾個妓女的花名，怎么那么巧，偏偏里面就有雅梅的名字，袁寒云已經(jīng)到了火要上房的地步了，哪還顧得上仔細(xì)挑選，饑不擇食，聽著雅梅這名字不錯，索性隔山買牛吧，先急不可耐地說：就是她吧!
　　得，陰差陽錯，雅梅就和老袁家拉上了鉤。袁家派軍警到云吉班來要人，雅梅聞訊躲進(jìn)了小鳳仙的屋子里，哭哭啼啼地要小鳳仙幫她救她。小鳳仙把她藏了起來，可就那么一間屋子半個床，能夠藏到哪里?況且，老鴇早已經(jīng)拿了老袁家的五千大洋，錢能通神，便輕而易舉地就把雅梅找了出來，乖乖地讓袁家?guī)ё?。從小鳳仙的屋子走出門之際，雅梅機巧地塞進(jìn)小鳳仙手里一張小紙條，那是她請小鳳仙轉(zhuǎn)交給她的情人金云麓的。
　　八大胡同，能夠小瞧嗎?繁衍的故事，可是多著呢。每一個妓女，都是一本書，如果翻開來，都不見得比小鳳仙或賽金花的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差多少。
　　小鳳仙在手心里展開這張小紙條，驚呆了。她沒有想到，金云麓是革命黨，和蔡鍔將軍一樣，也是從事倒袁稱帝的地下活動的。而雅梅和自己一樣，也是暗暗同情并支持他的。只是金云麓要南下討袁，沒有盤纏，雅梅答應(yīng)幫她籌足盤纏的，卻一下子被袁家抓走。小鳳仙當(dāng)然明白這張紙條的意義，任務(wù)已經(jīng)從雅梅轉(zhuǎn)交到她的手里。
　　蔡鍔來云吉班時，顧不上親熱，小鳳仙先把這件事告訴了蔡鍔，蔡鍔立刻安排好讓金云麓第二天從天津乘船到上海，并聯(lián)系好讓他找梁啟超，由梁啟超幫助他的行程一切(這方法和途徑和日后蔡鍔自己逃跑出京完全一樣，像是一場事先的演習(xí))。
　　當(dāng)金云麓來到云吉班，沒有見到雅梅，有些麻爪兒，畢竟年輕還嫩。大概有著和蔡鍔大將軍這一段接觸，受到了革命的錘煉，小鳳仙倒是很沉靜，先讓他不要著急，送他三百大洋做盤纏，然后告訴他一切已經(jīng)幫他安排妥定，讓他在這里先坐一會兒再走，走的時候要盡量像沒事人似的，因為眼下云吉班四周布滿暗探的眼睛，她塞給他事先已經(jīng)為他籌措好的費用，一邊囑咐他晚上六點鐘再來，和自己接頭。
　　這則故事的結(jié)局，我不大清楚，肯定的是，悲歡離合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情人的凄然別離，愛情的悲慘失去，卻造就了金云麓革命大業(yè)的成功，在小鳳仙和蔡鍔將軍的幫助下，他找到了梁啟超，奔赴南下倒袁去了。但雅梅被抓到袁家以后的命運如何，我就不知道了。無論她到底是在袁家，還是跑出了袁家，有人說她最后都是凄涼地死掉了。這當(dāng)然是悲劇的最好處理方法了。大眾在對待這樣的題材，容易慣性一般地就把悲慘的命運強加在弱女子的身上，而忽略了當(dāng)初自己的內(nèi)心是否過于無情，過于強硬而生硬，日后流的一掬眼淚，只是再作的心理補償罷了。
　　對這則故事，我是半信半疑的。如果是真的，這一切環(huán)環(huán)相扣，太像電影里編排的地下斗爭的情節(jié)了。如果是假的，袁寒云、小鳳仙、雅梅和金云麓，甚至那個上海的妓女薛麗清，卻都是確有其人的。
　　這則故事，講的雖然是袁寒云和雅梅、金云麓之間的陰差陽錯、悲歡離合，主角依然是小鳳仙，雖然，她在其中的戲分并不多，卻是在關(guān)鍵時刻出場，演的是壓軸的戲。在這里，她依然是那樣的深明大義，那樣的機智果敢，那樣的性感動人，而且，依然是一副俠女的形象。
　　如果我們在這則故事中拋開小鳳仙，而只看雅梅和金云麓，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是小鳳仙和蔡鍔將軍的翻版，是他們的拷貝，或者是仿作。彼此一樣的一個妓女一個革命者的身份，一樣的妓女心底善良而深明大義，一樣的革命者斗志堅定視死如歸，最后一樣的有情人難成眷屬，天各一方，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難探看。
　　如此驚人的一致，可以看出，人們還是喜歡把國家大事和青樓艷史攪和在一起，將棱角分明的政治角逐，和曖昧的身體交易、欲望征伐交織在一起，讓歷史進(jìn)展的高潮部分，和妓女閨房里的情色叫春的高潮部分，疊印一起去交相呼應(yīng)。從一個側(cè)面，它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扭曲和變形，從另一個側(cè)面，它體現(xiàn)了百姓對世人特別是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大人物的不滿，而將內(nèi)心的一部分愿望傾注在青樓弱女子身上，故意做出如此強烈的對比，讓薄幸妓女和英雄一起承擔(dān)和占據(jù)了國家脊梁的責(zé)任與位置。所以，夏衍在《懶尋舊夢錄》中說：“廟堂上大人物的心靈，還不及一個妓女?！?br/>　　如此驚人的一致，還能夠讓我們看出，小鳳仙和雅梅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和賽金花時代有所不同，煙花女子，雖然和賽金花一樣可以充當(dāng)歷史的主角，但賽金花贏得歷史，卻沒有贏得過愛情。小鳳仙們卻可以在贏得革命的同時，也贏得了愛情。這是完全不同凡俗的地方，是在之前和之后都不曾發(fā)生的奇跡。
　　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出，作為那個時代的妓女，畢竟還秉承著中國古代藝妓的傳統(tǒng)，沒有將青樓文化變成簡單而赤裸裸性的泛濫之大全，她們還保持著那個時代中難得的底線和秉性，方才有可能出現(xiàn)如小風(fēng)仙一樣不為金錢和情色的義舉和壯舉，便也才能夠栽下什么種子開出什么花來，為自己贏得一份在妓女中難得一見的愛情。
　　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出，革命加愛情，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新的模式，小鳳仙和蔡鍔開這方面之濫觴。以后包括左翼文學(xué)中革命加愛情的文學(xué)樣式，無～不是這樣的變種，都能夠?qū)け舅菰?，從這里找到其影子和脈絡(luò)來。
　　蔡鍔死后，小鳳仙的日子和命運如何，歷來版本不盡一致。
　　有一說，小鳳仙重回陜西巷的云吉班，先是遭到了逮捕，放出來之后，云吉班一下子顧客盈門，因小風(fēng)仙和蔡鍔將軍的風(fēng)流韻事，讓小鳳仙和云吉班一起名聲大噪，饞貓饞腥的人不少，都想分享蔡鍔將軍的同靴之樂。這一點，和賽金花非常相似，無論是在狀元郎洪鈞死后，還是在德軍元帥瓦德西走后，賽金花在風(fēng)月場上的生意，也是因有洪鈞和瓦德西而越發(fā)的紅火。她們兩人這種命運的相似，說到底，是世俗更是歷史還是把她們只當(dāng)成了“二房”，而從來沒有升堂入室，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主角。趨之若鶩的人們，與其說是為了和她們銷魂，夢寐以求圖的性欲的發(fā)泄，消費的是她們的肉體，不如說是消費她們以往的那些往事，是一種集體的意淫而已。
　　另一說，小鳳仙一身素衣，送兩副挽聯(lián)，到上海參加蔡鍔將軍的追悼大會之后，人們再到陜西巷的云吉班里找小鳳仙的時候，小風(fēng)仙已是人去樓空，而只留下的一封絕命書。此刻的小鳳仙已經(jīng)來到前門火車站，坐上了開往天津的火車。不久之前，她便是牽著蔡將軍的手，走過的這一程的。舊地重走，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如今，驚風(fēng)落葉，飄零客心，她和蔡將軍還能夠是一樣的嗎?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人自傷心水自流，坐在開往天津的火車上，獨自一人，形影相吊，怦怦的心跳和著車輪撞擊鐵軌的隆隆聲一起轟響，她越發(fā)傷心難耐，上一次，坐在火車上，即使情形緊迫，甚至性命攸關(guān)，身邊畢竟還有蔡將軍呀，如今，記取車上和窗外的一切熟悉景物，卻只剩下自己獨自一人凄然面對，心里真的是痛如刀絞。她下定決心吞安眠藥片自殺。趕巧那天火車出了事故，顛簸搖晃的車箱，顛倒了她的藥片，讓她活到了天津。
　　或許是蔡將軍讓她不死吧，日后的生活，讓她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一說，她活到了1954年；一說，她活到了1976年?？傊?，她活到了新中國建國以后，一生跨越了幾個時代。
　　1949年，解放前夕，她嫁給一位大她五歲的姓李的鍋爐工(也有說是嫁給陳姓的一個廚師)。李年輕時曾經(jīng)在張大帥府上做過事，那時，小鳳仙常到張大帥府上看趙四小姐，李認(rèn)識她，便有了這樣的一段姻緣。和李結(jié)婚時，小鳳仙大約五十開外。那時，李帶著一個十四歲的女兒，小鳳仙很喜愛這個孩子，帶她如自己親生的一般。
　　小鳳仙從此在沈陽一間破舊的平房里，過著普通人的普通生活，誰也不知道她的過去，她和蔡鍔將軍的往事，落花流水春去也，深深地埋在了往昔凋零的日子里，連她自己也快要忘卻干凈了。
　　生活是安定了，但日子過得卻很艱難，小鳳仙只好給一個姓張的干部家里當(dāng)保姆，自己給自己改名叫張洗非。這個名字改得頗具新時代的含義，她已經(jīng)徹底和過去告別了，而且，她把自己的往事都看成了需要改正的“非”了，那么，燕青和李靖，以及她一生最愛的蔡大將軍，都不再是英雄了；而她自己便只剩下了妓女的一種身份，而羞于提起了。世事的變遷，能夠讓再堅硬的心被水滴石穿，也能夠讓再細(xì)軟的心磨出厚厚的老繭，滄桑的變化，讓人心和是非跟著一起變幻無常。
　　1951年，小鳳仙聽到這樣一則消息，梅蘭芳帶團(tuán)到朝鮮戰(zhàn)場為志愿軍演出，要路過沈陽。小鳳仙就用這個張洗非的名字給梅蘭芳寫了一封信，問候梅蘭芳之后，問他是否還記得她，她希望能夠在他經(jīng)過沈陽的時候見他一面。梅蘭芳收到信，非常吃驚，因為自從小鳳仙離開北京，幾十年來消蹤匿跡，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梅蘭芳對小鳳仙十分敬重，他曾經(jīng)說過類似這樣的話，意思是人家豁得出性命和袁世凱干，而我們只能在舞臺上唱唱戲。
　　梅蘭芳來到沈陽，住在東北人民政府交際處的招待所，他約小鳳仙見了一面。據(jù)說，那一天，小鳳仙穿上最好的衣服，帶上鍋爐工的女兒，一起去見的梅蘭芳。離開北京的八大胡同，她第一次向外人談了自己的童年身世，自己和蔡鍔將軍的關(guān)系，當(dāng)年又是如何潛逃到天津的。同時，她也向梅蘭芳訴說了自己的難處。
　　我一直對小鳳仙和梅蘭芳這次會面很感興趣。但是，留下的資料卻這樣的簡單。我無法想像當(dāng)時真正的情景。一個當(dāng)代名伶，一個當(dāng)代名妓，在過去的年代里，他們曾經(jīng)有過相似低人一等的經(jīng)歷(在過去優(yōu)伶和娼妓是一個地位的)，而新中國建立之后，優(yōu)伶的地位明顯提高，娼妓卻徹底被打人十八層地獄之中。如果說過去，小鳳仙和梅蘭芳的地位相當(dāng)，甚至因為有她和蔡鍔將軍的那一段傳奇而令人更高看一眼；那么現(xiàn)在，他們之間的地位，已經(jīng)差出十萬八千里。為什么小鳳仙還要找梅蘭芳呢?憑著她俠女一樣的性格，她已經(jīng)隱姓埋名那么多年，多少難熬的苦楚口子都過去了，她從未想過手心朝上求過人，為什么這一次要向梅蘭芳求救呢?
　　我只能這樣想，她一定是到了非常困難的時刻。
　　而且，還有這樣的一個細(xì)節(jié)：她特意帶著老李那個已經(jīng)十六歲的女兒。她一定是為了這個孩子啊。盡管她不是自己的親生的孩子。
　　每逢想到這些的時候，我的心里都會驚驚地一顫。小鳳仙，一個過去的青樓女子啊，她的心卻是怎樣的啊。并不是除去巫山不是云，并不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并不是所有的青樓女子都是一樣污濁的人生污濁的心啊。
　　梅蘭芳認(rèn)真地幫她找了當(dāng)時東北人民政府交際處的處長。兩個月后，這位處長幫助小風(fēng)仙在政府機關(guān)當(dāng)一名保健員(也有說是在政府機關(guān)的一家幼兒園工作，干一些負(fù)責(zé)發(fā)放兒童服裝的輕松的活兒)，不管怎么說，她有了一份正式穩(wěn)定的工作。她給梅蘭芳寫了一封表示感謝的信，梅蘭芳沒有給她回信，倒不是不禮貌，而是有意在保護(hù)她，不愿意引起人們對她的注意，怕引起節(jié)外生枝。在那個一切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小心不為過。關(guān)于小鳳仙對他講的一切，除了對身邊的秘書許姬傳講過，梅蘭芳沒有對任何人提到一絲一毫。梅蘭芳一生到死都為小鳳仙恪守著秘密。
　　晚年的小鳳仙，生活說不上多么幸福，卻也說不上如何悲慘。如她一樣的一代名妓，從清朝活到民國，又從民國活到建國以后，應(yīng)該是絕無僅有的奇跡。如同一座橋，雖然算不上多么雄偉的橋，卻跨過了三道大河。
　　鍋爐工去世之后，她和他的女兒一起生活。她愛喝酒(大概是在云吉班里和蔡鍔將軍一起開懷對飲時練出來的酒量)，她愛聽評書(這是在八大胡同養(yǎng)成的習(xí)慣)，她愛干凈(這是她唯一可以保留的品性)。她有一個柳條箱，據(jù)說是當(dāng)年住在八大胡同時，在前門大街的一家雜貨店里買的，她就是帶著這只柳條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八大胡同，離開了北京。在顛沛流離的日子里，她丟了許多東西，唯獨留下了這只箱子，總跟著自己四下飄零。誰也不知道這只箱子里放著她什么樣的寶貝，她從來也不拿出來給別人看。只是在偶然的時候，她會自己一個人，打開箱子，悄悄地看，看過去的歲月，看自己的青春，看一去不返的亂世傳奇。在那些暗淡的日子里，也許，只有這樣的偶然的靈光一閃，驚鴻一瞥，讓她多少有些安慰，也引起她久久未有的感慨。她掀開了歷史塵埋網(wǎng)封幾乎被人忘卻HLz8rBxUtABoJvLja0r07X9Dqk3dkpw82PLYivw0IIY=的一角，她掀開了自己含淚帶笑神秘而蒼涼的一隅。
　　有說她工作了剛剛一年多的時間以后，患上了老年癡呆癥，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于1954年去世。據(jù)說死前她一直張著嘴想說話，卻呼吸困難，怎么也說不出來了，七天之后，才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而撒手人寰。她沒有任何一個親人，誰也不知道她最后想對什么人說些什么話，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歷來對她的出生年份說法不一，有說她生于1900年，也有說她生于1898年。如果是1954年去世，她活了大約不到60歲。
　　也有說她死于1976年。這該是一個奇跡，因為她居然熬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
　　據(jù)說，那時候，鍋爐工的孩子嫁人，家中只剩下了她孤獨一人，一個好心的鄰居把她接到自己的家中照料她。有一天，她聽廣播，里面正說她和蔡鍔將軍的事情，開頭，她有些茫然，覺得恍若隔世，不知今夕何年；漸漸地，一種“霓裳舞曲渾拋卻，獨自花間掃玉階”的感覺襲上心頭。光陰似箭，紅顏已老，韶華難留，一晃到了珠落玉碎，蕙怨蘭愁的地步，本來覺得往事早都忘記，卻誰想還是這樣須眉畢現(xiàn)地突然和自己撞個滿懷，她禁不住潸然淚下。鄰居非常吃驚，忙走過來問她怎么啦?離開北京的八大胡同半個多世紀(jì)了，她第一次情不自禁對人說出了自己的身世，指著無線電的戲匣子說：“那里面說的就是我的事情啊!”
　　據(jù)說，她是在上公共廁所的時候。突然腦溢血，倒在了地上，再也沒有起來，并沒有遭什么罪。那個公共廁所就在她自己家旁。
　　如果是1976年去世，她活了七十多歲。按照我國傳統(tǒng)講究的五福，即壽、富、康、德和善終，她的一生雖然算不上富貴、健康，也說不上長壽，起碼占著其中的德和善終兩樣。對比她的其他淪落風(fēng)塵的姐妹們，她應(yīng)該算是有福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