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天光已經(jīng)瀉進窗來。天地醒了,他才醒了的。他醒了,卻沒有聽見咳嗽聲。
咳嗽聲是自己的,那些陪伴了他幾十年的咳嗽聲?來到望洋崗才三四天,一天比一天少,今天卻聽不見了。他懷疑,摸摸自己的喉嚨,那里還癢癢的。
現(xiàn)在他腰肌勞損,神經(jīng)衰弱。他弄不清楚,一骨碌坐起的是幾十年前的他,還是眼下病歪歪的他。
兩只骨灰盒,在微曦的晨光中顯眼奪目,放在他床頭的小桌上,一伸手便捧得到的。
一只是小袁的,小袁的骨灰。另一只是空的。
他叫小方。盡管他的年齡都已經(jīng)超過了五十,可村里人還是這樣叫他。小方很快把衣裳套上了。臨出門前,他刷了牙,洗了臉。牙刷得很干凈,角角落落都刷遍了。臉洗得很干凈,角角落落都洗遍了。他掏出那把電動剃須刀,將下巴的花白胡子剃得干干凈凈。
衣裳不是新的,幾十年前穿過的綠軍裝。洗得都有些發(fā)白了,有幾個破洞,他用針線細細地補過了。
干干凈凈上路吧。
推開門,一股新鮮空氣迎面襲來,像無以名狀的水,嘩地潑到他身上,他的鼻子喉腔舒服,氣管和肺舒坦,每一個毛細血管都舒暢。他找到了不咳嗽的原因。從充滿汽車尾氣、工業(yè)廢氣的大都市來到天然氧吧,從混沌走向了清明。他感覺肺里的廢物正一點一點地在排出。
那些骯臟呵,在這里被無數(shù)把刷子輕輕地洗刷掉。
他把那兩個骨灰盒裝進一個袋子里,背在身上。他身上就背著兩個生命。這兩個生命是冤家。
走在路上,靜極了。除了腳步聲,心跳聲,呼吸聲,連早晨的露水,在葉脈間凝成瞬間發(fā)出的聲音,他都聽見了。這些久違的聲音,讓他癡心妄想的聲音,他居然得到了。
嘎嘎,聽見了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他罵:別吵,你這兩個畜牲!
響聲來自身后的骨灰盒,骨灰盒是合金制作的,在一個石階上行走,它們間難免有互相之間的磨擦。都聞見有一股硝煙味了。這味發(fā)自于身后那骨灰盒。
當(dāng)!沉悶的一聲響,額頭處的一陣疼。他仰頭看是一口鐘,他意識到是自己撞了鐘。
鐘掛在一棵松樹上,這里山高千米,樹卻長不高,曲曲虬虬活了上百年了,橫著托出圓圓的樹冠,不與山峰爭高低,遠看像是貼著山皮,與周圍的山勢諧和,一點不顯眼。
銅鑄大鐘,有點像電影《地道戰(zhàn)》村前的那口,刻有“景德元年鑄造”字樣,小方后來查了年號,是趙恒當(dāng)皇帝那會兒,北宋第三個皇帝佬兒。
鐘屬于千年古寺洋云寺。洋云寺的鐘在望洋崗敲響時,山山岙岙的人都聽得見,傳說大家聽著和尚早課鐘起床,聞著和尚的晚禱聲歇息。
前些年生產(chǎn)隊社員將洋云寺拆了,把這口鐘掛在村口的松樹上。每天一早,隊長敲鐘,社員們踩著鐘聲出工,天晚,社員一個個投入鐘聲溫暖的懷抱,洗澡,吃飯,跟婆娘做事,夢里笑出聲來。
鐘聲將剛才的噪音迅速排除了,像是陽光排除了陰暗。兩個骨灰盒躲在他的背上,靜悄悄的,仿佛被剛才的鐘聲融化。
離開望洋崗以后,他是怎樣醒來?
鬧鐘聲,焦慮,心有余悸。他和小袁返城時,正是知青大返城的高峰期。恰巧被一起分配在一個街道的工廠里。
糊紙盒,糊他們的人生,爭當(dāng)先進標(biāo)兵。每天清晨鬧鐘響起,他慌忙洗漱,咸菜泡飯,嘴巴一抹就走,一路還在想,不能落到小袁后面。走進工廠大門,聽有沒有聲音。如果有,就是小袁到了,他們同是先進,競爭對手。
先進標(biāo)兵,就是比一般工人早到半個一個小時。沖向廁所,他慌亂的心才定一些,趕緊打掃廁所,然后沖向車間、休息室,掃帚,拖把輪番上。遇見小袁先到,他的臉就紅了,那是羞愧引起的,心里就亂,搶著干對手沒有干完的,想著明天給鬧鐘撥快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必須比對手早到。如果對手病假,事假了,就是自己的絕對勝利。
他們就比糊紙盒的質(zhì)量數(shù)量。他們眼捷手快差不了多少,就比不上廁所,他成天不喝水,后來有了恐水癥。就比午餐時間,他學(xué)會了狼吞虎咽,有一次將魚刺卡在喉嚨里,直卡得喉嚨出血。
一天天糊下去,一次次收獲廠里的贊揚,有時是話語,有時候是目光,有時是一紙獎狀。這些贊揚是迷藥,讓他深陷其中,不知省悟。
他往前走,先看到一縷炊煙,裊裊從晨曦里升起。這是村食堂的炊煙,食堂為村民燒早餐了。微風(fēng),那煙像一個姑娘的腰肢那般柔軟,軟到人的心坎里去。
他已經(jīng)得厭食癥好久了。幾天前初到村里,正是村里采茶季節(jié)食堂開伙的時候,村里人連同外來的采茶工,幾百號人一齊涌進食堂。他被人裹進食堂。一大摞海碗被人一個個領(lǐng)走了,他也領(lǐng)了一只。小心翼翼地排在隊伍后面,排到前邊時,才曉得是三眼大灶。鍋蓋早掀起了,滿滿一大鍋白米飯,見前邊的人用鍋鏟打了一大碗米飯,他也拿起鍋鏟。一股飯香撲鼻而來。飯香中,鏟起飯來,完成規(guī)定的動作后,他嚇了一跳,自己手里已經(jīng)捧著滿滿一大碗米飯。
走呵,走呵,打菜去呵!有人在后邊催促道。
哎哎!他應(yīng)著,順著隊伍向前。這支隊伍是一股暖流。
幾桶大鍋菜,喜歡吃什么只限三份。要了一份紅燒豬蹄,一份烤山筍,一份青菜。與周圍的茶工一樣,低下頭去,當(dāng)嘴唇碰到米飯時,鼻端也觸到碗中央的飯尖尖。
哧!他笑出聲來。旁邊的人遞來驚訝的眼光,他將笑聲咽下了。
一陣風(fēng)聲響。啪!他的肩上重重受了一擊。未回過神來,一句話從天而落:小方!你這狗生貓養(yǎng)的!
他回過頭,見到一張熟悉的卻顯然不年輕的笑臉,掄起的拳頭懸在空中不下來,他說,小丁……丁書記。
打呵?你這膿包,被稱作小丁書記的一雙小眼睛一副憨厚的樣子,似乎要極力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大家快來看,小方回來了!
嘩啦圍過來一大幫村里人,全是當(dāng)年的老相識。各人碗里是滿滿的土燒酒,小丁書記說,喝,小方自遠方來,一人一碗。
一旁的人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往口里灌。酒是純的,目光是純的,沒有半點雜質(zhì)。小方也端起酒碗來,放在唇邊,只是抿了小小一口,然后放下,說,我,不能喝酒。
喝呵,喝呵,不喝算是男人么?村里人望著小方越來越暗的臉色,就把那一句指責(zé)話咽了回去。
小方哥!一句尖利的喊叫,直從人群的縫隙中穿刺過來。有人說,小辣椒來了,就移開位置,一個肉乎乎長得像南瓜的女人擠了進來。他抬頭看,除了剛才那句聲音,尚能在大腦深處找到印象——不就是當(dāng)年流著兩條黃龍鼻涕,成天跟在他們身邊學(xué)吹口琴的小女孩么?前后的形象,簡直天壤之別。
有人悄悄說,當(dāng)年他返城,小辣椒哭了三天三夜,父母讓她嫁到山外去,她偏要等,說小方哥會回來的。
雖是悄悄話,小辣椒聽到了,粉臉霎時涂了血一般紅辣辣的,肉拳頭舉起來,以為是裝樣子,想不到一拳真的落下來,那人沒防備一下子翻倒在地。
小丁書記對他說,小辣椒是嫌山外沒有這里好,給她介紹了山外人倒插門,村里不同意戶口遷入,就像城里人不許鄉(xiāng)下人遷來一樣。
小丁書記說,婚事就一直擱下了,小辣椒?
小辣椒佯嗔道,望洋崗,賽天堂,吃了睡,睡了吃,無心無事,豬一樣的好日子。
小辣椒把臉轉(zhuǎn)向他,柔柔地說,小方哥,我說的對嗎,你幫我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說完,那臉的紅色更濃了一些。
他把背上的包往上提了提,包里的東西又發(fā)出咔咔的響聲。
別吵,別吵!他輕輕罵著,放輕腳步。
他和小袁命定一輩子在爭吵中度過。
回城后街道有一套住房分給廠里,獎勵先進。正式簽訂授予手續(xù)前,兩名先進候選人——他和小袁家都爆發(fā)了口角——他們住的都是簡易木板屋,即使兩家夫妻把聲壓到最低,還是讓鄰居們知曉了。
他們各自的妻子,不無例外都給男人下了最后通牒,爭不到這套房子,離婚!
廠長辦公室。他和小袁的喉嚨一個比一個胖。
給你吧!
給你!
你比我困難,先給你!
給你!
每說一句言不由衷的話,心口就一陣疼。但他們都搶先說了同樣的話。在場的街道領(lǐng)導(dǎo)感動得流淚,確信立在面前的兩位先進個人,確實是這個時代的榜樣和英雄。
就這樣,房子給了另一個困難戶。
不久,當(dāng)?shù)貓蠹堫^版頭條發(fā)了兩位先進爭先讓房的事跡。照片里的兩個他們的目光是互相注視,眼光里充滿笑意,誰能看出里邊的刀光劍影?
小袁的妻子言出必行,離了。
他的妻子一病不起。
有天下著大雨,他從醫(yī)院出來,巧遇民政局回來的小袁。他拿著妻子的病卡,看到小袁手里的離婚證。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上面的字跡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兩人在滂沱的大雨中沉默,他們互相盯著對方,目光發(fā)恨,仿佛要把對方吞吃了似的。
后來小袁說,有誰能給我一套房子,我當(dāng)他孫子。
他也點下頭,承認說,房子其實就是救命的祖宗。
他們似乎這時才知道房子的重要。
小袁想要找一套房子,挽救他的婚姻。
他呢,也想改善住房條件來挽救他妻子,醫(yī)生說妻子的心臟病,完全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再沒有房子的消息,形勢也逐漸不同了,他們幾年都沒有結(jié)果。
小袁的妻子再沒有回頭。
他的妻子,也在三年后含恨去世。
沒等倆人醒過神來,工廠已經(jīng)不景氣,他們面臨下崗。
兩人的獎狀一大堆,但沒有任何用處。廠領(lǐng)導(dǎo)說,你們是先進,要正確對待下崗的事,要保持先進呵。
有一天他們果然拿著筆,分別在一張紙上簽字,這也是他們最后在工廠一起做同樣的事。好像這仍然是一種比賽。
他們雙手顫抖,兩眼蒙朧。拿著筆,互相盯著對方,目光恨恨的,仿佛要把對方吞吃了似的。
他立在村口的松樹下,就看到村子的全貌了。微曦的晨光中,兩排老房子,兩排新房子,靜靜地立在那里,洋溢著一種幸福感。
回到久別的茶村,他被安排在那排老房子里住。
記得下鄉(xiāng)時他就知道,房子是祥云寺一排廂房改建的。兩間是生產(chǎn)隊的辦公室,最里一間是兩個知青的住處,后來小丁也住了進來。
故地重宿,不僅讓他想起過去,更重要的是讓小方重新?lián)碛辛艘环N心境。那就是泰然。
他脊背上一路吵吵的兩個盒子,此時也出奇的安靜,仿佛回到了老家一般。
家是什么?家就是能自由做愛,率意放屁,說話不怕顧忌別人。就是家徒四壁,這厚厚的四壁,仍然是家。他心里的酸楚一陣陣上來,就這意義上說,他與小袁都是沒有家的人。以后他們的婚房都是搭在城市居民的院里,借用居民乘涼小孩玩耍打鬧的地方。油氈頂薄板墻,放一個屁路人都聽得見。
望洋崗的房子到現(xiàn)在仍然是集體建造。在他當(dāng)知青時,生產(chǎn)隊給每戶社員免費造房,以后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幾年都成為轟動一時的先進典型。這么多年過去,原有的住房老舊,面積顯得略小,村里仍然在造新房,設(shè)施多了有線電視、電腦寬帶——這一帶四季溫暖如春,不需要空調(diào)。
山外人城里人的夢想,在這里早輕易實現(xiàn)了。
路口的角落里,黑不溜秋的一堆鐵砣砣在晨光里越來越明,是那輛東方紅50型的拖拉機。他伸手拍它一下,像是遇見久未謀面的老朋友。背上的骨灰盒咔咔發(fā)出歡快的聲音來。
拖拉機就躲在這角落里。哦,他心里一熱,莫非有靈?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它等待我們?
他下意識轉(zhuǎn)過身去,半山腰的小水庫在微曦的晨光中,是一汪深情的眼睛。分明也迷蒙著訣別的氣氛。
當(dāng)年他和小袁,擔(dān)當(dāng)了茶村最好的兩個工作。他是農(nóng)機手,小袁是小電站管理員。他駕著拖拉機跑遍縣城,小袁每晚點亮夜色中的小山村。他們都拿生產(chǎn)隊正勞力的工分。
社員沒有一個對這樣的安排有過異議——城里人聰明,年輕薄力,不做這個做什么?就像雞刨地,猴上樹,牛耕地。
回憶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最后是知青大返城——大城市的誘惑,他們離開了。
他和小袁的命運發(fā)生轉(zhuǎn)折時,天下的農(nóng)民隨后也都換了一種活法。只有這個生產(chǎn)隊一直安靜著,一直保持著現(xiàn)狀,鄉(xiāng)親沒有改變原來的方式,這里是一個異數(shù),一個夢。
鄉(xiāng)親們說如果是水田,分到家家戶戶就可以種了,但是茶地不行,把茶地分成一小塊一小塊,那是茶農(nóng)末路。說到底大家還是留戀集體生活。就這樣,生產(chǎn)隊改成了茶場,社員就成了場員。實質(zhì)半點沒變,他們到現(xiàn)在仍然是打鐘出工,記工分,年底分紅。
想不到,許多專家和城里人都對這個小村感興趣,經(jīng)常來看望他們……
他走過那臺拖拉機,回了幾次頭,直到轉(zhuǎn)過墻角看不見它,舉起手來,罩在微弱的晨光中,看見了一層薄薄的溫暖的顏色,那是拖拉機的鐵銹。放在鼻前,那一股味濃了,嗆了他一下,卻令他徹頭徹尾地舒坦。
心里的酸楚涌上來。
他們下崗以后找了幾個月工作,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他們倆在街頭相逢,把身上的錢湊在一起喝了一頓酒,他們這輩子最后一起真誠的連手。
酒不醉人人自醉,哭,哭過后,他們齊聲說,找望洋崗的鄉(xiāng)親們?nèi)ァ?br/>
他們就此代替鄉(xiāng)親做中國名茶——望洋茶的銷售代理。小丁書記慷慨出資,包括在城里的商鋪房租,甚至店門口那招牌,都由村里墊資。
望洋茶專賣店火了一陣子。
有錢的日子真好。他們數(shù)著一疊疊鈔票,富人一樣在笑,住星級賓館,好吃好喝,可他們始終沒有安全感——他們一直防備著對方。
不久兩家店就分開單過。兩家店開在對門,開始惡性競爭——競相壓價,名聞遐爾的好茶以低價不斷售出,目的是壓倒對手。以后,雙方都用次茶充當(dāng)名茶,用正牌包裝和商標(biāo)。他們每一天都想把對手比下去,做夢都想著置對方于死地。專賣店人頭攢動,一派虛假的生意興隆。
驚回首,時光已過十多年。兩個人是勢均力敵的扳腕者,一忽兒這方贏了,一忽兒又被對方扳了回去。最后,小袁積勞成疾,倒下了,他的錢財也由于疾病消耗殆盡。
那一晚,他出現(xiàn)在小袁的病房。小袁的妹妹哭成了淚人,說小袁這些天病危,卻一直在念叨他的名字。她說小方哥,找呵找,一直找不到你呵。
小袁的眼睛睜開了,像是推開重重的壓迫,小袁的眼睛已經(jīng)許多天沒有睜開了。小袁拉住他的手說,當(dāng)年村里給我們的鋪底錢都沒有還,愧對鄉(xiāng)親!
他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他拍胸脯說,還!我來還!說這話時,他心里隱隱發(fā)慌,沒有告訴小袁,他也因遭騙破產(chǎn)了,債主四處找他要債,揚言要落他的手腳抵債,他也走投無路了。
小袁的淚水早流完了,卻分明有液體在那里生成,小袁在咽氣之前說:我還不了,幫我做一件事,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撒到茶地去……
他拭拭眼睛,眼睛里濕濕的,仿佛是從那一天病床前流到現(xiàn)在。
他繼續(xù)往前走。背上的骨灰盒發(fā)出響聲。他說,你別吵!到死還不安寧么?他把裝骨灰盒的口袋系緊了,別吵啦,掐死你!
口袋緊得再也不能緊了,骨灰盒隔著薄薄的口袋已經(jīng)與他的肉體緊緊相聯(lián)。
這時一個奇怪聲音出現(xiàn)了,尖尖的,滯滯的,像是金屬磨擦聲,像是碩鼠噬咬硬物,在靜靜的清晨的山村里異常刺耳。
他轉(zhuǎn)著圈尋找發(fā)出怪聲的地方。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聲音仍在背后。他斷定那聲音仍是骨灰盒發(fā)出的。
定了定神,才像是聽清了。
——走開,別壓著我——這是小袁生前的聲音?
我只是空盒一只啊,怎壓著你了?——聲音有回音,像是在空空蕩蕩的大廳里說的,這是他自己的回答。
哈哈我還不知道你的詭計,什么事情你都壓我一頭。
嘿嘿,嘿嘿,彼此,彼此。
他打一個寒顫,這聲音不見了。
他這時已走出村莊。眼前就是茶園,實際上,村莊就在茶園的中央,整個山岡就是茶園。過不了多長時間,太陽升上山岡,直到午時,他知道太陽當(dāng)頂?shù)臅r候,村里人會把骨灰盒里的骨灰撒到茶園上。
他直朝蟹背尖——山岡上的最高峰走去。
他在茶葉叢中穿行??吹们宀枞~葉子上的露水,一點點,細細的,晶晶亮的,像是一顆顆鑲嵌在上面的小鉆石。
別了,別了,心里的痛楚又涌上來。
小辣椒當(dāng)晚上門來看他。天已經(jīng)黑了,他想早一些休息,她不進屋,立在門外說,走,看星星去!
他們出門,他抬起頭來,滿天星空。看慣萬家燈火、滿街霓虹燈的他,為山里人最常見的星空驚訝。好窮的城里人,將星光當(dāng)成奢侈品。
小辣椒像年輕丫頭在茶垅里跑了幾步,回過頭來,看看他跟上了沒有。
他氣喘吁吁說,別跑了,別跑了。
小辣椒停住腳,與他保持三四步的距離。小辣椒的眼睛在黑暗里放光,與天上的星星連在了一起。
他問,你為什么一直不結(jié)婚?
小辣椒說,你沒看見,這么好的星星,全天下都找不到的。
星星?小方說,你是為了星星才不結(jié)婚?
小辣椒沖上前來,撞進小方的懷里,她敲打著小方,說,傻瓜,傻瓜,你真是傻瓜。
他先是吃驚,再是驚喜,他將小辣椒堅決地推開,推開。
怎么了?小辣椒問。
我臟。
喲城里人,你嫖娼了?你吸毒了?
比這還要臟。
小辣椒低著頭離開。
他的心開始哭。
離開村里返城后,說過許多謊話,就剛才說的是真話。他覺得身上的血、每寸肌膚,都是臟的。
他彎下腰看微曦中的茶地,郁郁蔥蔥,葉上露水的晶晶發(fā)光,與逐漸暗淡的星光連在了一起。
第二天,他背著茶簍,跟采茶工一起去采茶。
陽光照耀下的茶壟,一垅一垅的像是樂譜,采茶女工的打罵聲,笑聲是音符。他想發(fā)出聲音,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一枚,一枚,又一枚,看著沒有分量,卻是實實在在的一枚茶葉,它有生命。一想到生命,他的心里被什么戳了一下。疼,心尖尖上的疼。
小方哥,你在這哪,小辣椒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他抬頭看,小辣椒已經(jīng)到了跟前。
周圍的起哄聲四起:小方哥,你在這哪。
打死你,打死你,小辣椒惱怒了,將茶垅中的土塊扔向四周。土塊扔向哪里,都是一陣笑聲。
多好,他感慨這簡單的笑鬧場面——他很快就看不到了。
有個村人盯著他看,他問,我臉上有花么?那人答,你烏青著臉,像是欠你多,還你少,哦,擔(dān)心沒房?。繐?dān)心沒錢花?在望洋崗,你去打聽打聽,只有小辣椒在擔(dān)心思。
一旁的人說,小辣椒不擔(dān)心了,狗也不擔(dān)心了。
那為什么?有人問。
哈哈,小方回來啦。
說這話是小丁書記。這時小辣椒佯嗔道,小丁書記要為我做主!
做主,小丁書記說,我說話神仙都聽見的。
小辣椒兩腮發(fā)紅,像是喝醉了酒。
現(xiàn)在他在蟹背尖的斜坡上,有些陡,但是他腳步沉穩(wěn),他在小袁病死的床邊就想起這條上岡的小路了。夢里也多次夢到。
走上這條路之前,他對一切都是那么留戀,這里似乎有魔力,腳踩上去,腳底都涌動著幸福。
一路野草的露水已將他的褲腳打濕,褲管緊緊貼在腳脖子上,走幾步,他就必須停下來,將褲腳管往上提一提。
蟹背尖的巨大斜度,將天割了一個角。山峰的最陡處是像是劍的利刃,刺破了欲曉的天空。
他身上忽然有一股力量。仿佛已經(jīng)化作山岡的一部分,蟹背尖割下天的一角時,自己也參與其中,他都聽見了天被割斷的剎那,發(fā)出天坼雷鳴聲。
除了野草外,滿斜坡的灌木叢,那是杜鵑樹。它們開花該是什么樣的情景?滿山遍野的火,把冬天的郁悶掃盡,讓人心花怒放。那在杜鵑叢中做知青的歡樂日子呵。
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它們開花的時候。但那火的痕跡無處不在。
他加快了腳步。
有一股風(fēng)吹來。一棵松樹下,風(fēng)裹著松針上的萬千顆露珠,晶瑩飄灑,將小方全身上下都裝點了起來。
以后露珠便迅速消失了。他知道人有時候的消失,還不如露水,露水還晶瑩過呵,盡管只是瞬間。
他在蟹背尖的懸崖邊立住,看見茫茫群山的東面,有一朵紅暈出現(xiàn)。天上像是有一枝碩大無比的巨筆,醮了濃濃的紅色,筆尖剛觸著藍色的天幕,就有充滿希望和喜慶的紅暈。蟹背尖下的茶園,茶園中間的村莊,沒有狗吠,沒有雞叫,也沒有人聲喧嘩,靜靜地橫在腳下。
安靜如寬厚的長者。
敗類,他吐出這個詞,是給自己定性最恰當(dāng)不過的詞,小袁也是。
這些天,他一邊與村民們一起采摘茶葉,一邊悄悄地辦一件事,就是在蟹背尖的懸崖下,架了一個大柴堆,這些柴堆,足夠把一個尸體燒成灰。
他將帶著小袁的骨灰一起飛,那個空著的骨灰盒,就是為自己準(zhǔn)備的。他身上還帶有一張遺囑。遺囑是與小袁一樣的懺悔之情,他懇請望洋崗的鄉(xiāng)親能接受他們的骨灰,把它們?yōu)⒌讲鑸@里。
最后的報答——他和小袁選擇的是同樣的方式。在這上面,小袁比他先進了一步。
我來了!小袁!他大叫一聲,往腳下的懸崖跳下。
風(fēng)聲在一旁呼呼地叫,像是為他的舉動歡呼。他在一陣叫喚聲中睜開眼睛來。小方身上沒有疼痛,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達了另一個世界。因為在那個世界里,沒有疼痛,也沒有痛苦。
小辣椒的聲音,小方,你睜眼來,睜眼!
臉上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叫聲也是熱辣辣的。一滴一滴,小辣椒的淚水,燙燙的。
我沒死么?小方盯著一張張熱忱的臉問。
你不會再想尋死吧?小丁書記說。
小辣椒立即給了小丁書記一拳,說,人家連死都不怕,你跳一個試試!
他側(cè)過臉,看見周圍都是松毛絲,柔軟如棉的松毛絲堆在他的身下,好厚好厚。好大一堆——他旁邊辛辛苦苦積聚起來的柴堆不見了,只有這一大堆松毛絲,讓他軟軟地跌在上面。
小丁書記眨了眨小眼睛說,忘了告訴你了,幾天前,場里就研究同意,你是望洋崗茶場的正式一員了。
小辣椒又給了小丁書記一拳。
有人說,小辣椒,把兩間公房合到一處吧?
這時鐘聲響了,當(dāng)——當(dāng)——鐘聲中,遠處的太陽一跳一跳地爬上山來,望洋崗眨眼間金光燦爛。
出工了,摘茶葉去!
他被人拉著,推著,被茶垅和笑聲淹沒。
這山外的那么多痛苦的人呢?他們何時能擺脫苦難?天下有那么大的望洋崗么?他想不過來了,也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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