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座山

　　一
　　
　　關(guān)于母親，我寫過幾篇文章了。在我心目中，母親一直是我的最愛也是我的最欠——欠母親的最多也最不能還！
　　母親活著，母親是條河，河水的流淌就是母親的愛，溫暖纏綿，永無止境，每天每天都流過來，流過心頭，流向遠方，流向彼岸。
　　母親不在了，母親的愛依然像條河，河水流在心里，流在日常的喜怒哀樂里，我的感覺，即便我死了，這條母親的河，母親的愛的流水，還會伴著我，伴我在彼岸的每一個春夏秋冬……
　　母親早就離開了我們兄弟姐妹?？墒俏覀冃值芙忝弥灰龅揭黄穑瑳]有一回不說起母親的好，說起母親的愛。
　　母親真的是一條河，一條永不枯竭的河。
　　人老了，想的事情就多了，慢慢就覺得，其實我同樣也欠父親。我欠父親的也同樣很多很多，同樣也是不能還了。
　　我們這個家，是父親支撐起來的啊。
　　父親是座山。
　　寫這篇文章時，我的寫字臺下面有一個小木箱，它和我面對面也腳靠腳。
　　父親留給我的遺產(chǎn)，現(xiàn)在還在還看得見的，就這一個小木箱了。
　　小木箱長不過兩尺，寬、高均約一尺余。很簡陋很平常的那一種?？墒俏铱偘阉?dāng)寶貝，至今還好好地帶著跟著。
　　小木箱陪了我已經(jīng)四十四年了！
　　成家又搬家，先后搬了四次，每次都要扔掉一些東西，什么舊床破椅之類，可是，這小木箱我始終都當(dāng)寶貝似的留著。
　　毫無疑問，因為年代久遠，木箱已經(jīng)破舊，幾經(jīng)磕磕碰碰，甚至已經(jīng)斑斑駁駁，油漆的顏色已經(jīng)紫紅而至于發(fā)黑了。然而我無論住上多好的房子，也無論會有多么好的家具，這小木箱是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的。
　　父親早已離我而去?？墒切∧鞠溥€在。睹物思人，久久嘆息，不僅有了滄桑感，而且，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有了一種對父親的負疚感。
　　
　　二
　　
　　我是在抗戰(zhàn)最艱難的１９４３年出生的，家在蘇北鹽城的西鄉(xiāng)。鄉(xiāng)下全是草房子，只在附近的秦南鎮(zhèn)上才看得到瓦屋。秦南鎮(zhèn)上也有日本人的炮樓。新四軍就在鄉(xiāng)下打游擊。
　　這期間，父親加入了共產(chǎn)黨，打鬼子有貢獻，做了“永?！编l(xiāng)的指導(dǎo)員。
　　至今我也難以想像，父親那樣忠厚的老實人，怎么會動刀動槍去殺敵人打鬼子呢？而且還做了領(lǐng)導(dǎo)，當(dāng)了官！
　　媽媽先是帶著姐姐一個，整日提心吊膽，后來我出生了，媽媽就不讓父親出去，父親沒答應(yīng)，還是出去打敵人。盡管有時也很后怕，可是一有“情況”，還是說走就走了。
　　不久父親“高升”，要調(diào)他到區(qū)里去工作。這一回，媽媽怎么也不答應(yīng)了。因為鄉(xiāng)政府在“漢張”，離我們家不遠。區(qū)政府在“樓王”，從漢張過去還要走一個小時，離家這么遠，媽媽怎么照應(yīng)一個家？何況敵強我弱，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就有一個名叫“楊學(xué)富”的，被日本鬼子剮了掛在風(fēng)車上“示眾”（后來，我所在的鄉(xiāng)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直沿用至今），媽媽害怕了，死活不讓父親走，父親一動身媽媽就往河碼頭上跑，父親以為僅僅是嚇唬他，沒去拽，哪知母親真就投了河！母親不會水，河水已經(jīng)淹到半身了——媽媽要投河，再看看哭著鬧著的姐姐和剛剛出生不久的我，父親心軟了……
　　父親不服從上級調(diào)動，盡管是往上“升”的調(diào)動，這在那樣的年月，是很犯忌的，結(jié)果，連鄉(xiāng)指導(dǎo)員也不讓他當(dāng)了，再后來，慢慢就“脫黨”了。
　　小時候聽人說過，要不是你父親這樣（指脫黨），現(xiàn)在肯定是“大干部”了，意思是我早就過上好日子了，云云。
　　也許就是為了向我做個說明或解釋吧，記得有一回跟父親去樓王，路過漢張時，父親指著小學(xué)校的圍墻對我說，（抗戰(zhàn)時）有天開會，一個民兵遲到了一會，可能是搞“男女關(guān)系”去了，來到會場時，話也沒說，一槍把他打死了！還有一次，抓了幾個漢奸，當(dāng)天晚上，下命令要他們幾個用刀砍（為的是節(jié)省子彈），活活的砍，砍的墻上全是血，那個慘叫啊……
　　說話時，父親臉上煞白一片！
　　多年以后，我和渡江南下在昆山工作的一個老干部說起我父親脫黨的事，他說，那個時候殺人就像殺雞，死人就像死條狗……他意思是說戰(zhàn)爭如何殘酷，你千萬要理解你父親……
　　父親脫黨后，就縮在家里了，因為日本人還在，三天兩日下來“掃蕩”，每到這時，父親就把姐姐和我放在籮筐里，用扁擔(dān)挑著“跑反”，顛沛流離，艱難度日。
　　日本人走后，父親就幫一個姓樂的地主家種田。有時候父親去興化裝糞，把我也帶上。父親在船尾搖櫓，我在船頭玩水草看風(fēng)景。船過急流，船過蘆葦蕩，鯉魚會跳到船艙里，雨水會漏到船棚里。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不知苦也不會樂，日子就這么過來了。
　　１９４９年以后，樂姓地主被打倒了，可我們作為鄰居，還像以前一樣來往。他的兩個兒子都是讀書人，家里有不少書，兒子在外面工作，老先生很少去動它，我就利用了這個機會，到他家去偷書看。開天辟地，我看的第一本小說書就是《列國志演義》，一知半解也會全部啃完，沒時間看，就把課桌面的破洞挖大，一邊聽課一邊偷看，看完了再去偷，換一本偷一本，居然從未被發(fā)現(xiàn)過。
　　我真慶幸我父親的選擇，要不，也許我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哪還會讀書啊，考大學(xué)啊……
　　
　　三
　　
　　父親和母親在村里都是做好人出了名的?？箲?zhàn)時候，隨便什么人出門上路都是要鄉(xiāng)政府開“路條”的，否則就可能被懷疑為叛徒、漢奸、壞分子，有些地主富農(nóng)就出不了門了，因為鄉(xiāng)政府是不可能給這些人開路條的。就有人找到媽媽，媽媽見了可憐，往往就偷偷蓋了鄉(xiāng)政府的圖章讓他們走。膽小的母親居然敢做這樣的事，真有些不可思議！還有，父親知道，至多就說幾句，也不會責(zé)怪什么，同樣讓我不可思議。
　　楊家多厚道，不僅勤勞，樂善好施也是出了名的。在我的印象中，叫花子在我們家門口從來不會受到呵斥，也不會空手而去。當(dāng)時吃飽穿暖的人家極少，叫花子皆為食來啊，不像現(xiàn)在，叫花子大多是假的，那時的叫花子都是真的啊，窮的沒辦法了沒路走了才要飯的啊，所以媽媽是每見必給的，尤其是過年，再窮的時候，家里也會做了米餅，誰個叫花子來了也要給個一塊半塊。媽媽不在家時，父親見了叫花子也會一樣地給，而且每每嘆息，窮人啊，可憐……
　　其實我們家也是窮人啊！
　　不過，１９４９年的日子在我們家還算是“翻身”了的，我的童年的記憶就從分“浮財”的那一天開始：偌大的廣場上，堆滿了地主家的東西，主要就是家具之類吧。我家也在貧下中農(nóng)之列，所以也分得了柜子和書桌，好像還有一只床。我在廣場上看好玩，自己還從地上揀了兩個小瓶子什么的帶回家玩，好在瓶子是算不上“浮財”的。
　　父親沒有因為參加共產(chǎn)黨打日本鬼子而立功，也沒有因為脫黨回來養(yǎng)家糊口而獲罪，父親的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
　　我們家不僅分得了“浮財”，還分得了幾畝薄田?；ブM時，幾家人合用一部“八面威風(fēng)”的大風(fēng)車，我還在深及胸口的水田里幫父親拉過犁——當(dāng)然那也僅僅是搭把力而已，還和媽媽一起踩水車，最開心的是抱住大風(fēng)車的柱子轉(zhuǎn)……
　　艱苦而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合作化了，又人民公社了，我們家最困難的日子來了。
　　
　　四
　　
　　“大躍進”時我讀初中，不久便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分“浮財”時搬回的家具都賣光了！如今回想，那多是紅木家具，放到現(xiàn)在算得上是文物了，可是為了活命，也許有幾塊錢能換幾斤米就賣了。媽媽餓的得了浮腫病，可是每天早上，媽媽總是從一鍋薄湯粥里撩起幾粒米，裝在父親做的鉛桶里，再夾幾許咸菜，就是我上學(xué)的午餐了。晚上還要到學(xué)校去跑步，“勞衛(wèi)制”鍛煉??！
　　有一年的冬天，我每天要經(jīng)過的那條橫塘河結(jié)冰了。擺渡的船被封住，我試著踩到冰河上，只聽喳啦啦的脆響！只好繞道，這樣就遲到了，哪知數(shù)學(xué)老師見了，也不問青紅皂白，就把臉一沉，罰我站在教室門口，直到下課！下課了還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訓(xùn)話——老師那么委屈了我，至今提起還想掉淚，可是我一點也不記恨這位已經(jīng)不在世的老師，那年那月，老師啊……
　　
　　其實我后來想想，老師這么對我，可能還另有原因，就是我的學(xué)雜費總不能按時交。一年就幾塊錢吧？我們家也交不起。交不起也要讀。而我家惟一的收入就是賣雞賣蛋吧，還有年終要殺豬，一年的債全在這頭豬身上打主意。
　　可是后來豬也養(yǎng)不活了。人都要餓死，還養(yǎng)豬?。?br/>　　“大躍進”越來越“躍”不動了。吃食堂的日子也是最苦的日子。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有一回我上學(xué)前去食堂，父親不知是自己那一分呢還是從公家那里偷的呢，反正是給了我一個糠餅，那餅啊，米糠做的，吃起來那個香啊，香到了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也還能夠回味得清清楚楚！
　　我還有個大弟弟，名字叫壽柏，父親的原意是想要給自己的兒子按順序叫“松、柏、長、青”，我是老大，他為老二，所以我為“松”，他就叫“柏”。盡管家里非常窮，可是父親還是讓他去念書了，也就一年級或二年級吧，他生了肺結(jié)核，很喜歡他的奶奶背著他走來走去，結(jié)果還是沒能留住。
　　關(guān)于這個弟弟，我長大后從來沒有問過父親和媽媽，傷心的事情誰也不愿意提起。
　　其實，我姐姐前面還有一個姐姐，生下來時全身粉白，所以就有個小名叫“壽粉”，沒幾個月就走了。
　　母親一共生了八個孩子，因為貧病，兩個夭折，只有六個活了下來。
　　度過那艱難歲月，我才活到了考上大學(xué)的一天。
　　那時候的蘇北農(nóng)村，除了讀書，再沒有別的出路。可是我并不知道這個道理，讀書也不怎么用功，貪玩，做作業(yè)不認真，字也寫的難看。好在父母都不識字，只要我成績好，沒有吃鴨蛋（零分），就不說話。中學(xué)時，數(shù)理化都不行，偏偏喜歡語文。我的一篇作文寫的甚至讓老師懷疑是抄襲。天曉得！那個土得連圖書館都沒有的中學(xué)，要抄也找不到抄的書?。≌l知還讓我考上了?？纪旰笪野涯亢弯摴P都砸了扔了。不識愁滋味的我，就知道大學(xué)沒有我的份，我是種田的，考過了就回家種田，也不覺得什么苦啊。
　　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的入學(xué)通知書送到時，我正在茨菰田里薅草。聽見姐夫跑過來說這事，我一點也沒激動，我涮涮泥手拔出泥腿，慢慢上來走回家。
　　父親笑盈盈的，在眼睛里面笑，父親的笑從來都是不出聲的（或者是始終都沒有值得他大笑的原因？），他坐在一張矮凳上刨木頭，我不知道父親做什么，也沒問。對于我考上大學(xué)，我覺得父親的表情和我是一樣的，都沒有什么激動得張揚的表情。
　　可是我很快就知道父親是在為我打木箱。差不多在同時，母親就為我鉤被子。打木箱是讓我放書，鉤被子是讓我暖和。盡管棉花不是新的，可媽媽還是讓人彈松軟了再鉤的。
　　父親會木工，可是他沒有拜過師傅，也叫無師自通吧。我們家里那個地方叫做“巧”。做了小木箱又做了個枕頭。木箱和枕頭都是家門口的楝樹做的。我把零用的東西裝在木箱里，被子卻塞不進，就用草繩捆了背在身上。
　　小木箱和枕頭陪我讀完了大學(xué)五年。
　　大學(xué)畢業(yè)時把枕頭丟了，主要是太重，只好丟了。被子已經(jīng)空空洞洞，太陽下面曬，可見到幾十個白花花的斑點。一條席子也帶到昆山了。我睡白席，大學(xué)五年就這么過來的，可這讓村里的貧下中農(nóng)大為驚訝，他們說，你這樣子老婆也找不到的！后來他們就一起把我騙到街上，幾乎是強迫著給我剪了六尺平布，又請人用縫紉機踏了縫好了給我鋪上才算。
　　可是我的小木箱他們沒注意，因為它總是藏在床底下，記得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木箱周圍長出了好多竹筍，我就挪了下木箱，哪知木箱下面也有正在往上“頂”的筍尖！
　　后來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到了機關(guān)，再后來從單身到成家，不斷地丟一些東西，可是小木箱一直跟著我陪著我。
　　
　　五
　　
　　大學(xué)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圖書館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我知道了也看到了那么多世界名著。盡管，我的全部生活費一共只有最高助學(xué)金的十六塊錢，可我把其中的兩塊零花錢全部用來買書。星期天差不多都是在太平路的舊書店度過的。
　　我買的書就放在父親做的小木箱子里。
　　關(guān)于書，有那么一個說起來非常酸楚的故事。文化大革命武斗時我跑回了家。在校的同學(xué)覺得無聊，又對讀書產(chǎn)生了渺茫，就把宿舍里的書搬出去賣了買酒喝。我辛辛苦苦一分一毛地省下來的錢買的書，都被他們賣了！
　　等到武斗結(jié)束回校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不及了。要畢業(yè)分配了，同學(xué)們即將各奔東西了，誰還計較這些事？
　　巧的是或者怪的是，我到昆山以后，竟然有一個外文系的同學(xué)送來了幾本我的書，說是在南京的舊書店買的，見有我的名字，又恰好他也分到了昆山，所以就送上門，物歸原主了！那一刻，我的心情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只是無聲地把書放回父親的小木箱，那種感覺，恍若隔世。
　　讀大學(xué)期間，我的奶奶去世了。奶奶信佛念經(jīng)。奶奶“六七”我回去，家里放焰火，很熱鬧的。
　　回家的路程是從南京坐火車到鎮(zhèn)江，再坐“邵伯班”輪船，差不多一天一夜才到家。
　　從家到秦南的輪船碼頭，要經(jīng)過一條大河，橫塘河與漭水河的交叉口，我過的是“大河”，“大河”要二分錢。有一次回家連過河的錢都沒有了！一分錢逼死英雄漢啊。好在同船回家的同班同學(xué)何與陳給了我過河的錢……
　　窮，但是并不覺得窮就丟人。相反，那時視為“艱苦樸素”，美德。我倒不覺得是美德，我的美德是從不跟家里要錢，因為我清楚，我們這樣的家庭，要“供”我讀書是何等的艱難：父親不但要服侍長年生病的母親，還要養(yǎng)活我們兄弟姐妹六個（后來姐姐出門了），而且只要年齡夠了就去讀書，那是怎樣的一座“山”啊！
　　也為這，暑假我就在學(xué)校勤工儉學(xué)（現(xiàn)在叫做打工）。夏天回家好像就兩次，一次是武斗了，父親聽說，嚇的不得了，就發(fā)電報說媽媽病了，要我速回。我好不容易逃出南京城，在龍?zhí)锻瑢W(xué)家住了一個晚上就回家了。我之所以在同學(xué)家住，是因為我知道媽媽沒生病，父親要我回家是擔(dān)心我在武斗中出事，我也有了借口好離開是非之地。回家也沒住幾天，就到姐夫那里玩了些日子，知道南京武斗差不多了才回校。
　　另一次是母親真病了，住在外婆家里。外婆在“青墩公社頭灶大隊”，離鹽城市區(qū)不遠。我收到信就從南京趕鎮(zhèn)江再坐船趕到了鹽城。不知怎么的，到鹽城時竟然已經(jīng)是晚上九十點了。沒有汽車也沒有輪船。有我也沒錢買票。就連夜往青墩跑。正是收麥子的季節(jié)，月亮照著麥田也照著孤獨的我。我一個人，問路也沒有人，見了人也許更害怕，就完全靠自己的模糊的印象摸路，也不知摸到夜里什么時候，我竟然找到了！媽媽在姨娘家，還沒有睡，姐妹倆家長里短的說話，見了我，媽媽大吃了一驚：要是遇到壞人……
　　那時候好像沒有壞人。社會治安出奇地好，說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一點不夸張的。
　　
　　六
　　
　　我上大學(xué)不久母親就生病了。本來就貧窮，少了一個勞動力，家境更苦了。所以大學(xué)期間我?guī)缀鯖]用過家里一分錢。我也沒能接濟家里做一點實在的事。父親從來都是默默地面對命運的，他從來也沒有在我們兄弟姐妹面前說過他的艱難。文化大革命我在學(xué)校，因為天下大亂，命運多舛，倒是給父親和母親平添了許多擔(dān)憂。
　　媽媽的病我也說不清，至少是有神經(jīng)官能癥的，那就是聽不得一點高聲，更怕震動，脾氣也變得壞起來。父親都忍著，從來不會因此而發(fā)火，也不會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同時他還更加辛苦地掙錢。白天沒空晚上也要做些木工活，一毛一塊地填補家用的不足。有時候夜里母親心煩，父親就不可能睡好覺，可是日里照樣要承受起一天的重擔(dān)。農(nóng)活木工活樣樣都做，還要喂一頭豬。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差不多每年都要養(yǎng)一頭豬。那時的豬很難養(yǎng)，一年就養(yǎng)一頭，很慢很慢的。養(yǎng)到過年時殺了，自己家能開葷，更多的是能賣幾個錢還債啊做事情啊。養(yǎng)豬多是媽媽的活，可是媽媽生病了大多就是父親做了。父親的勞累可想而知。
　　
　　其實父親的身體也不怎么好。還在上世紀５０年代吧，為了養(yǎng)家，父親忙里偷閑做點木工活。一次不小心，鋒利的鑿子削到了腳骨！拿不出錢去找醫(yī)生，就劃了小劃子（放鴨用的，僅可一人坐）去漢張找郎中。去了幾次沒看好。血流不止傷口不肯愈合。就這么坐在家里看著傷口流血化膿，束手無策的父親唉聲嘆氣。
　　一位在尚莊的表叔知道后，來了條小船把父親接去。他是大隊長，認識人也有辦法。去了他就請老中醫(yī)給父親看腳。沒多久就好了。傷口愈合了。盡管留下了后遺癥，每到受寒就疼痛不已，但總算是度過一劫，能做生活了。
　　這件事父親沒有告訴我。我只知道父親冬天怕冷，腳上特別敏感。幾十年后我一次回家，姐姐說起這件事，姐姐說表大爺對我們家是有恩的，我當(dāng)下就決定專程去尚莊看望還健在的表大爺……
　　大學(xué)畢業(yè)到昆山工作后，已經(jīng)是六十歲了的父親得了病，好像是肺穿孔吧，我回去看拍的片子，明顯的一個大黑洞，真是可怕至極。跟父親去樓王鎮(zhèn)上找醫(yī)生，眼見父親用面盆吐血，鮮紅鮮紅的，一攤一攤，我嚇得不敢看。醫(yī)生對姐姐說，回家買點東西給他吃吃罷，意思是不可能好了，只能回家等死?？墒墙憬阏f這怎么行，一定要看，就由村上的我小時候的朋友開了掛機船到鹽城看，在經(jīng)過秦南時，一家人披麻戴孝送葬的船對面開過，姐姐對父親說，你不要緊了，因為有人“代”你了……
　　果然，父親終于過了這一劫，又活了二十年！
　　現(xiàn)在我明白了，在那樣艱難的歲月，父親背負了怎樣的壓力，自己受傷了沒有錢去看，也不告訴在外讀書的兒子，父親是座沉默的山啊。
　　
　　七
　　
　　沒辦法想像，像父親這么老實勤苦的人，也有偷東西的時候。
　　關(guān)于“偷”，父親有兩次，一次是真，一次是假。
　　上世紀的６０年代，父親被信任地安排到“大隊”去做過倉庫保管員。
　　有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模模糊糊中感覺我被父親輕輕移到一邊，然后床板就被掀了蓋（那時的床肚總是兼做倉儲的），父親往里面裝了什么東西，后來我出于好奇，趁大人不在頂開了看，原來竟是稻谷！那肯定不是分的，那一定是父親利用“職務(wù)”之便順手牽羊偷的……
　　后來知道，那個年代里，全國餓死了上千萬人，在餓死人的年月，什么樣的事情都是要“彼時彼地”去理解的。
　　想不到的是在十年以后，７０年代“一打三反”，村里有幾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小混混，造謠說我們莊上有個“盜竊團伙，”其中也包括我的父親，還誣蔑說，我父親退黨后做了不少壞事。村里一下子就緊張萬分，階級斗爭開始升級，莊上有四五個人被關(guān)了起來，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打罵是不希奇的，一個叫根寶的，大冷天讓他光腿站在冰水桶里示眾！
　　就這樣被關(guān)了幾十天，大隊書記是父親的侄子，照理說他是知道我父親的為人的，可是因為氣氛太緊張，他也不敢站出來說話，直到后來，一個從解放前過來的人說，父親從來沒做過壞事，父親的另一個侄子也去“公社”反映，說這幾個人不可能偷東西，公社才派人下來調(diào)查，這樣，莫須有的冤案就撤消了！
　　必須說明的是，父親的人品村里人人皆知，所以父親是最早被放出來的。
　　還要提一下的是，這件事發(fā)生三十五年以后，我回家為父親“喬遷”，請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吃飯，其中就有當(dāng)年的制造冤案并動用酷刑的“主角”！
　　父親生前，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父親寬厚，心善，不記仇。
　　
　　八
　　
　?。保梗叮改?，終于熬到了我可以給家里寄錢的這一天。
　　父親見我有錢寄回家，臉上也有了笑意，而且更多了一份驕傲：兒子有出息了！但是父親從來沒有主動問我開過口。
　　可是媽媽的病依然沒有見好。媽媽生病，父親就不可能有舒氣伸腰的日子。
　　有一年夏天，媽媽又病重了。我想著怎么回去看媽媽，就找人到醫(yī)院開了條子，去買了幾個西瓜。我抱著西瓜，一直從火車抱上輪船，又從輪船上拎好幾里路再過了一條大河帶到家里。一路上有多少羨慕的饞得流口水的目光看著我的西瓜??！
　　媽媽見了西瓜媽媽笑的臉上有了春風(fēng)，可是媽媽把西瓜讓我們兄弟姐妹一起分了吃，可是我們都沒有真的吃，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小片，其余都留給了媽媽。媽媽也給父親吃，可是父親搖搖頭說不渴，怎么也不肯吃。
　　媽媽的病拖了有十來年。十來年父親要支撐一個貧窮的家和一個重病人?？墒歉赣H默不作聲地堅持著，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天天如此，從來沒有趴下，從來不出一句怨言，父親就像一座山，站著立著，風(fēng)吹雨打，不為所動。
　　媽媽去世后，兄弟姐妹差不多都成家了，父親也沒什么負擔(dān)沒多少牽掛了。在家寂寞，就在我們兄弟姐妹們之間跑來跑去。當(dāng)然也到昆山來過幾次。每次我都沒多少時間陪他，他覺得很寂寞。在家寂寞到了兒子這里還是寂寞。就一個人在外面走，見了蘇北口音的老鄉(xiāng)，就有說不完的話。
　　一次我陪父親去爬山，路上他說，現(xiàn)在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享福是好！意思是日子好了，吃的穿的玩的都“不得了了”，只是我從父親的話里面也依稀感覺到，他覺得來日無多，有些凄涼。
　　也在這次爬山，我給父親拍了幾張照片，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給父親拍照片。
　　果然，不很久，父親生病了。這回是癌癥，食道癌。我回去看了也沒起什么作用。后來從報紙上看到西安有什么民間偏方，就寄錢去買。父親吃了還真就好了一陣，可是很快就不起作用了。父親病危時我再次回去，父親已經(jīng)不能吃東西了，可是看出來父親特別想活，想把病看好，因為事實上父親才稍微有了幾天好日子，省心的日子，怎么就要走了呢？我?guī)Ц赣H到鹽城，找當(dāng)醫(yī)院院長的中學(xué)同學(xué)看，他說沒什么用了，還是回去買點好的吃吃吧——
　　可是父親的病就是不能吃??！
　　父親就這么走了。一輩子餓了多少年，到了最后還是餓著走了，想起來心里就酸酸的，總覺得我作為大兒子，沒有盡到孝道，沒有讓父親多過幾年好日子……
　　父親活著時沒有想到好好陪陪父親，等到想明白了應(yīng)該好好陪陪老人時，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現(xiàn)在，我也已經(jīng)成了老人了……
　　母親走了，母親像條河，生命里有河，河水滋潤心田，生命就如長流水；
　　父親走了，父親是座山，父親走了那么多年，我還是記著父親走的那一天，記著我對父親的愧疚，只要想到這，或者遇到什么不順的事情，我就會看看父親給我做的小木箱——就像見到了父親似的，有座山在支撐著，心里就會安穩(wěn)許多。
　　
　　寫于２００６年１月７日～８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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