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自古以來,除“兵不厭詐”一語外,從來沒有人公然號召說假話,但說假話者代有傳人,假話千秋百代不絕于耳,可見重在身教,言教倒在其次。
大概在某個歷史關(guān)頭,大家發(fā)現(xiàn)真話稀缺,于是痛感說真話的必要。只是“說真話”這樣一句話,還是巴金老人在垂暮之年,鼓起勇氣說出的。因為你表示要說真話,就意謂你認為假話太多,搞“瞞”和“騙”的人能不多心,不感到你要挖他的祖墳?
說巴金晚年的貢獻在于提倡說真話,不假。但在他之前,關(guān)于“要說真話,不要說假話”的話,講得最多的是毛澤東主席。早在1958年到處一片浮夸虛報大說假話之際,他就說過“假話一定不可講”之類的話。這是從世俗理念來說,針對我們這些還不免要考慮個人利害得失的常人說的。對于更高檔的革命者,為了動員他們說真話,不說假話,毛澤東還講過“五不怕”的道理,就是為了堅持求真,不要怕撤職,不要怕開除黨籍,不要怕老婆離婚,以至不要怕坐牢殺頭。
看來,這里所說的真話。是政治上的真話,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比如對一位絕癥病人,明知其不久于人世,還是不妨安慰他,說等明年開了春,就會好起來,或是請他篤信的氣功師來,再做一個療程,管??祻?fù)無疑……這屬于善意的假話,只管說,對老領(lǐng)導(dǎo)大首長這么騙一回,也不算犯了欺君罔上大不敬之罪。
但即使是政治上的假話,也不是不可說的。
我在魯迅的《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中,看到發(fā)表于1936年10月的《半夏小集》一則:
A:B,我們當你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所以幾種關(guān)于革命的事情,都沒有瞞了你,你怎么竟向敵人告密去了?
B:豈有此理!怎么是告密!我說出來,是因為他們問了我呀。
A:你不能推說不知道嗎?
B:什么話!我一生沒有說過謊,我不是這種靠不住的人!
魯迅此文,是站在革命者——在當時就是他引為同志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立場.嘲笑、譴責乃至抨擊了不肯向敵人(在當時是指國民黨)說謊的人。
這就是說,對敵人——首先是政治上的敵人——是不必說真話的。對手無寸鐵的人來說,假話甚至不失為一種武器,既以防身,并以克敵。
普通人有什么政敵呢?那就說是壞人吧。比如有人被綁架了,綁匪威脅不許報案,你一邊“有困難找警察”,一邊還不是向綁匪說假話,承諾不報警?接著在警察的策劃下,繼續(xù)用假話敷衍綁匪以拖延時間……若說假話一定不可講,就是同綁匪合作了。
也不一定是手無寸鐵的人在必要時才可以說假話。本來“手里有強大的國家機器,不怕民族資產(chǎn)階級造反”,而階級斗爭如同戰(zhàn)爭,適用“兵不厭詐”的原則,“引蛇出洞”,屢試不爽。
且說1976年10月6日,有計劃地抓捕江青等“四人幫”。那四個偽君子可以說是真小人了。圣人云“君子可欺以其方”。事實證明小人亦可“欺以其方”。你們不是最最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澤東思想、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線嗎?好。今天晚上開會就是討論毛選五卷出版的問題,不會缺席吧?來得正好,一網(wǎng)打盡。江青再矯情,也怨不得葉帥、華主席和汪主任“說假話”吧?
這是古今中外皆然的事。不管是君是臣,是官是民,沒有例外。對于什么條件下說真話,什么條件下說假話。各有算計,因地位不同而不同。
趙高在朝廷上“指鹿為馬”。明明是說假話,卻沒一個人敢說二話,他們都信嗎?當然不信,懾于威權(quán)罷了。趙高不知道大家對他假話的認可也是假的嗎?他又不傻。但他要的就是這個:我鎮(zhèn)住你們了。挾持胡亥,壓服同僚,一時好似穩(wěn)操勝券,冷不防變生不測。山東亂起,泱泱大秦,二世而亡。
薩達姆呢,他對百分之百選票的支持率究竟是不是真信,鬧不清。不過,看來他是信以為真了,才那么目空一切,不可一世,驕橫跋扈,輕舉妄動。他被他的黨徒和共和國衛(wèi)隊的假話騙了,他被舉國一致誓死擁護的傳媒以及替他畫影塑像的匠人們騙了,他被全國投票人百分之百的虛情假意騙了。像薩達姆這樣說話不算數(shù)又殺人不眨眼的流氓式暴君,天不怕。地不怕,但人們的假話成了致他死命的武器,他在一片頌歌聲中走向滅亡。
不但全人類有普世的價值,人類中一小撮昏君、暴君也有他們不分國界的共同性格、共同思維模式,乃至共同命運。薩達姆沒讀過中國的“二十四史”(更不用說二十五……史了)。不是“殷鑒不遠”,而是“殷鑒太遠”。然而天造地設(shè),他跟敝邦歷史上有些皇帝太“神似”了:光說對小朝廷里也就是“體制內(nèi)”的官員們,說真話敢進言的他恨,要干掉;不說話沒表態(tài)的,他懷疑,也必除之而后快;剩下的就是他的所謂親信,唯命是從,一心緊跟,只是到了大敵當前的危難時刻。忽然都不知所之了。
這些故事新聞,屬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只供作茶余飯后的談資。廟堂之上,誰是忠臣“文死諫”,誰是小人得志便猖狂,斧聲燭影,喋血蕭墻,對局外人來說,正是“干卿底事?”
在普通人的生活中,自然也會遇到一些這樣那樣的小人,民間市井中的小人,不同于江青之流的小人,他對你固然可能采取敵對的態(tài)度,隨時來點突然襲擊什么的。但按照毛澤東“兩類矛盾”論的案例,多半稱不上敵人。然而你看透了他,覺得他不配聽你說真話,也不值得你費心說假話,用季羨林老人的辦法,叫做“虛與委蛇”吧,漫應(yīng)之、敷衍之可耳。
真話即真心話,說給親人朋友可信任的人。當然,在不正常的年代,這一點也難辦到。不但是隔墻有耳,而且因為在所有從上到下的整肅中,都要抓“知情人”,好從他們嘴里撬口供,有鑒于此,越是對親近的人,也許越不要說什么要緊的話,才是保護他們也是自保之道。
這是在沒有說真話的自由、反之說真話足以賈禍的年代熏陶出來的見識,不客氣地說,這也是多少先死者的鮮血換來的教訓(xùn)。
毛澤東說過,“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反對人們汲取歷史經(jīng)驗者,干的才是反毛澤東思想的行徑。盡管對毛澤東評價不一,但他晚年一再講的這句話,從原則上看,乃是不刊之論,至于黨政軍民各色人等各自汲取什么樣的“歷史的經(jīng)驗”,那是因人而異,不待說的了。
從普通人的角度看,在說真話的問題上的歷史經(jīng)驗,集中到一點應(yīng)該是:誰對你講真話.你就對誰講真話。這是不會錯的。
而假話未必不可講,自然是對那些歡迎講假話的人,不許講真話的人,還有不但恨真話和說真話的人,也對保持沉默的人不放心(認為他們不開口,就表明他們跟講真話的人一個鼻孔出氣)的人。那就對他們講假話吧。不妨大講特講,講得像真的才好。不論是程序假話,還是實質(zhì)假話,他要什么給他什么。
或謂,這樣說來。你是決心有條件地說真話。而大幅度地說假話了?
我以為,要說假話也不那么容易。在三五十年前時常需要炮制檢討材料的時候,許多久經(jīng)考驗的老同志已在字斟句酌地寫假檢討,即用他們后來所說的“違心”之言蒙混過關(guān),而我卻是在真誠地做檢討。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我們又經(jīng)過了既提倡說真話,又限制說真話,還不時批判說真話(如指出“真話不等于真理”)的階段,徙倚真假之間,捉摸真假之辨,發(fā)現(xiàn)說真話固然有風險,而說假話實在太累。只適于春秋鼎盛的朋友們特別是馳驟于官場商場的健將去操作。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樂觀其成,這把年紀了,學(xué)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