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書狂皆雅興

楊小洲

長假里讀董橋先生一篇舊作《初版水仙花》，說他從前在英倫淘書的故事，其中說：“中外集藏書籍文玩的人情懷一樣：搜獵的歷程是最大的樂趣，擁有了反而往往淡然了。坊間我們買得起的初版好書不多，搜獵的時日長，向隅的遭遇多，共過患難的感覺濃，交情自然深了。”董橋在這里對喜愛書籍的人沒有嚴格劃分，一聲“曾為梅花醉不歸”的嘆息，戀戀紅塵中共患難的感覺，決定彼此藉以成為朋友。不過愛書人與書癡到底有所區(qū)別，美國人湯姆·拉伯據(jù)自己的淘書經(jīng)驗和愛書心得，說：“有兩個名詞曾被用以區(qū)分兩種迷戀書的行為：bibliophilia(書之愛)與bibliomania(書之癡)。兩者之間以基本心態(tài)之不同粗略劃分。書癡竭力于搜書、藏書，而愛書人(盡管也并不排斥收藏書籍)則用心在求取書中的知識與智能?！贝蟾胚@就是我們所要甄別的愛書人與書癡的定義。因此這本書的原名“biblioholism”被譯為“嗜書癮君子”，就有“書癡”與“愛書人”兼收并蓄的意思，堪稱妙筆。

自從八十年前美國人愛德華·紐頓以《藏書之愛》開俏皮之風，其后那些談書訪書獵書的文字多少都染上這種美國習(xí)氣?！妒葧a君子》作者顯然受其影響，走的也是幽默俏皮的文風，自說白話的美國式噱頭為逗引讀者，也為釋放自己。盡管書中很少談及作者自己的淘書歷程，但書里那些對書癡無可救藥的道白，足令世間廣大書蟲們欣喜。過去紳士們沖冠一怒為好書，不免要受到腹誹而耿耿于懷，但放在今天，則被視為佳話四處傳揚。尤其一句“嗜書癮君子的存在由兩部分組成：買書、看書。此乃生命之所以值得延續(xù)下去的重要理由?！贝蟮挚梢暈椤妒葧a君子》為書癡立傳的名言。

湯姆·拉伯將書癡的各類癥候，用一個章節(jié)“病癥剖析”來講敘，分“生理癥狀”、“居住環(huán)境”、“生活品質(zhì)”、“末期病狀”和“嗜書癮小常識：性格缺陷抑或生理病癥?”將這些與書相關(guān)的毛病一網(wǎng)打盡，書癡們可以對號入座。另一章“旁癥博癮”談?wù)摗白x癮”、“嗜書網(wǎng)癡”、“學(xué)究”、“葬書狂”、“書劊子手”、“書饕”這些與書有關(guān)的另類癮癥，說來說去，則“一言以蔽之：一樣米可養(yǎng)百種嗜書癮君子——其中若干患者的病情甚至一個比一個嚴重?！边@一切苦難皆出自出版商與書店的合謀，而書癡們的執(zhí)迷不悟足可感天動地?！伴喿x百態(tài)”一章，分做“進餐用膳”、“如廁出恭”、“臥榻就寢”、“行進移動”、“工作辦公”、“置身非癮君子家中”，奇思妙想博人置喙。總起來看，書籍面前雖非人人平等，卻也大可不必正襟危坐，由此領(lǐng)略這書的可愛與好玩。

前些日子我于京城潘家園地攤拾獲一本亨廷頓的藏書畫冊，這位鼎鼎大名的藏書家一直為愛德華·紐頓所推崇，而那些著名藏書早已成為亨廷頓圖書館的財富。這些身世顯赫的藏書家在湯姆·拉伯油滑的嘴里，當然不敢隨意輕?。骸翱刹皇请S隨便便哪塊料都夠資格藏書。得飽腹詩書、機關(guān)算盡，還要世事練達、知書達理；除了具備融會貫通伊斯坦布爾市場里錙銖必較的絕活與專業(yè)領(lǐng)域之高深學(xué)問的本事，為了將某部好書據(jù)為己有，隨時還得有縮衣節(jié)食、慷慨就義的心理準備；一旦鎖定一本書，還要能夠一擲千金面不改色，然后將它與先前的戰(zhàn)利品供在一塊兒，浸淫其中樂不可支?！保虼恕安貢以趺纯炊急葘こＪ葧a君子更高明，真可謂人中蛟龍也。他們是書籍世界的翩翩貴族，地位不容置疑?！?/p>

機智風趣雖是《嗜書癮君子》一大特色，但書中語言過于調(diào)侃，免不了閑雜瑣語，讓人覺得美國式夸夸其談未免華而不實，譬如“想要像莎士比亞那樣子出口成章嗎?把《奧塞羅》剁一剁、加進《哈姆雷特》熬成一大盅端上桌，吃它幾口，保證你從此飽腹詩書、滿滿一肚子好文章?！北M管極盡風趣，卻也不免要損傷敘述內(nèi)容的嚴謹與完整。

從這個角度來講，原作與譯筆之問的“信、達、雅”更耐人玩味。從全書看，似乎翻譯者陳建銘的個人語言更有趣味。借著他翻譯那部《藏書之愛》作憑據(jù)，文字的機智靈活在他手里已臻老謀深算地步，仿佛這書成了陳建銘個人的風格展示，大有超過原作者的表現(xiàn)。像“咱們還是希望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客觀地審視這種癮頭”一類，便很有我們時代的語言風格。